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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

2020-04-02 08:24谷運龍
長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黑山野豬桃花

谷運龍

二斤頭爬上樓頂,太陽正從野牛塘的山埡里冒出來,第一縷陽光正好抹在猴子坡的山尖上。陽光金汁似的從猴子坡上緩緩地向下流淌。玉米正在圓包,花粉幾近殆盡,玉米須已開始由艷紅轉為褐色。任青書記地里的毛梨兒(獼猴桃)套著袋掛在果架上,泥娃娃一樣打著秋千。昨天晚上,他在桃花寨下面的山道上碰上了九斤。九斤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昂著頭往家里去了,沒有說話。他知道九斤回來是為了什么。

九斤是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幾年前就去了羌城,在那里作釋比(羌族的神職人員)文化的活態展演。兩個兒子天遠地遠,一年半載連面都照不上一眼。二斤頭想不通的是:九斤掙了國家的傳承費,又掙了縣上活態展演的錢,還舍不下猴子坡上那幾畝球錢不值的地,春種秋收忙得屁顛屁顛。九斤一回來,猴子坡上那一架看玉米的棚子又會像死人骨頭立在坡上了。

從桃花寨消失好些年的棚子這幾年又狗屎菌似的從那些地邊上長了出來。只要這東西一長出來,幾匹山就都不清靜了,深更半夜,吼叫聲、恐嚇聲、尖叫聲就會在桃花寨上空經久不絕地響起。九十歲的二斤頭,好像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讓他最惱火的是年輕人都出走了,守棚子全是一幫老人,連婆婆大娘都上了棚子。她們晚上渾濁又懼怕的吼叫,像被鬼爪子卡住了喉頭。吼不出來的,就干脆買了鞭炮,地里一有響動就點燃一串拋于空中。還有的購得煙花,點燃后將其對準地心,禮花在玉米地里炸開,讓那些入地的野獸喪魂失魄。開始還好,吼一夜,炸一夜,便可清靜三五天,十天半月后,野豬老熊也不怕了。

每年的這個時期,二斤頭都想躲起來。不是怕夜里的聲、光、炮,而是怕桃花寨的鄉親和九斤,怕他們請他重操舊業。太陽都有些耀眼了,二斤頭用手掌搭了涼棚望向九斤地邊上那架已實在撐不下去的老棚子。九斤還沒去修補他的棚子。他覺得有些奇怪。肚子有些嘰里咕嚕的抱怨他了,他這才下樓。

他坐在熊皮墊子上,熊皮墊子已被他的老屁股摩擦得光亮如玉,稍不注意,屁股還會往下滑。熊毛早已脫盡,熊皮的膻味也早已飄散,但他說過的那些話一句也不曾忘。于是,二斤頭在心里說,九斤啊,你讓我再去做那樣的事,你不是讓我把自己吐出去的口水又舔進嘴嗎?我這幾根老骨頭以后還往哪里放呢?

桃花債的人知道二斤頭那尊“神”是輕易請不動的,但這個問題不解決又不行。開始,他們也曾寄希望于書記任青,有些人甚至質問他:我們選你當省人民代表,就是希望你給我們解決問題,連幾頭野豬幾群猴子你都管不住,還要你這個代表、書記做啥子?

任青也苦啊,總以為這樣的問題以議案的形式反映上去立馬就可以得到解決??涩F在是文明社會,野生動物早已有法律保護,山上的野生食物又在逐年遞減,野生動物的生存環境本就被人類破壞了不少,禍害幾棵莊稼,吃幾個果子又能怎樣?難道還要了人家的命不成?

“實在沒得辦法,鄉親們才要我來請你出山啊?!?/p>

九斤第一次去找二斤頭,話才說了一半,二斤頭就瘋了似的說:“虧你想得出來,你讓我去黑山,你自己老了不怕報應,你的兒孫呢?你就不為他們著想?”

九斤還想解釋,二斤頭把門打開讓他“滾出去”,還說以后再不準進他的門。

實際上,害怕報應這種說辭只是一方面,二斤頭顧慮的還有書記任青。去年冬天,任青發動全村的群眾,花了二十多天的工夫將二斤頭的破舊房重新修了,房子比以前寬大亮堂了,還給他裝了馬桶,換了席夢思,讓二斤頭一坐在馬桶上就心生感激。任青是個有文化的領導,他不相信黑山這一套,對此持懷疑和反對態度,二斤頭不想和他對著干。

一天,九斤將二斤頭請去家里,二斤頭知道他的心思,就磨磨蹭蹭不想去,都等到日上三竿后才慢吞吞地前往。

九斤在房背上架了一臺炮火一樣的望遠鏡,二斤頭剛一湊上去,就看見一群猴子從猴子坡上唱著鬧著,歡快地跳著群舞下來了。它們毫無顧忌地徑直進到任青的毛梨園中,摘下又大又好的果子,坐在地上邊吃邊鬧。

這時,鞭炮從果園的四周響起。二斤頭松了一口氣,以為猴群會被嚇跑。哪知猴王跳上果架手搭涼棚,環視一周,便騰躍在果架上,其余的猴子便在猴王的躍動中跳起了猴舞。鞭炮響過,猴子們又去摘果子。九十歲的他可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眼界。

這時,他看見一群人又是吼又是鬧地向地里沖去,接近猴群時,一起用石頭向猴群進攻。狡猾的猴王從側面迂回到人群的上方,猴群占領了有利地形后也撿起石頭向下邊的人進攻。攻勢不亞于人群,火力更加猛烈。

猴人大戰還沒有分出勝負。不知怎么回事,二斤頭眼前卻被一片玉米地給擋住了。就在那新搭成的棚子處,一頭熊不慌不忙地向玉米地走來。它沒有左顧右盼,也沒有傾耳靜聽,直端端的就進到了地心。

鞭炮又炸響了。

熊無動于衷地將它肥胖的屁股再往地中移一下,又摟了一抱玉米啃著。足足過了幾十分鐘,它才放下前掌,悠然自得地沿途返回。走到棚子邊上,反倒站立起來,用熊掌拍拍圓鼓鼓的肚子,再拍拍自己寬闊的胸脯,示威似的吼一聲,這才鉆進林子里。

二斤頭被眼前的這一幕幕弄得驚心動魄。什么時候,野物們變成了這樣?不就是山神爺給人們準備的一盤菜嗎?

二斤頭叫著九斤:“把炮火拿給我,老子不要一頓飯的工夫,就把它收拾了?!本沤镎f:“哪還有槍?槍,十年前就收完了?!彼畔肽钇鹛一ㄕ郧暗哪菐讞U炮火。鎮得住幾匹山,鎮得住所有的野物。

他又想起了擼刀、榨、索子,甚至團山、催山、黑山。

二斤頭被九斤恭恭敬敬地安坐在上把位,酒剛剛滿上,桃花寨壓寨的老疙瘩們都出現了。三杯酒下肚,九斤就說話了。

“二伯伯,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現在這野物都成妖成精了,再不收拾,下一步可能就要上灶搶飯,上房揭瓦了?!?/p>

二斤頭聽進去了九斤的話。前兩年不怎么出門,只聽大家說得活靈活現,他半信半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比以前人們說的不知要精彩好多倍。

九斤的這幾句話咒語似的,那么靈驗。所有老疙瘩們都齊樸樸站起來,給他敬酒。

“是啊,二老表,你再不收拾收拾它們,我們就只好給它們讓榻榻(地方)了?!?/p>

話后,都雙手把酒高高的舉過頭頂,等他的回話。

二斤頭被那些期待的目光燒灼著。他的目光如水,薄薄的嘴唇開始噏動,正當老疙瘩們靜待他的話時,他卻陡的一下將酒倒進嘴里。車身走了。

人們魂頭(頭腦)都沒摸著,手里的酒都還捧得高高的。

九斤將手一攤,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你們都看見了,我有什么辦法呢?”

“你是大釋比,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他連你的面子都不給還能給誰的面子?”

“去年書記還號召我們給他修房子,給他砍柴呢,也不能只要求我們對他呀?用到他的時候也得站出來吧!”

“書記?書記的面子肯定比我大?!本沤镄睦镉辛艘粋€想法。

大家把酒放回桌上,看著他們的大釋比九斤。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斤頭心里難受死了。喝下去的那幾杯酒成了毛梨園里的那群猴子,又是抓撓又是撕咬,一卡長的一段路好像走了幾十年?;氐郊依?,一屁股坐在熊皮墊子上,就聽見熊的咆哮和譏諷。

是啊,這些年,桃花寨給他的東西還少嗎?啥事都為他想到了。他那顆心哪怕是個冰坨坨也被人們的那份情懷給融化了?,F在,就這點點事,前前后后都好幾年了,野豬老熊從怕人到不怕人再到禍害人,全村人都眼巴巴的等他收拾它們,可他就是一根筋,雷打不動,火燒也不動。他究竟還是不是人?

二斤頭從熊皮墊子上站起來,疲軟的身子一下變得靈巧起來,他咚咚咚地上樓,鉆進黑屋子里,摸到了法刀、法棍、法帽等法器。拿出來,放在桌上,幾十年不用,灰塵已經讓法帽完全失去那種殺氣,法刀上厚厚的銹蝕成為一道瘀血的殼,法棍的祖師頭像已然模糊。其它法器上的繩系全然朽腐,觸之就化成塵埃。他在心里叫著李大王祖師,希望祖師爺為他的法器賦予法力。他試著念了幾句咒語,做了幾個準備招式,覺得心力和體力都有所不支,腿一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人老了,做不動了。九斤,不是我不做,是我真做不動了?!?/p>

這時,二斤頭就迷迷沉沉的想起了七十年前的事。

那天下午,太陽離盤羊峰還有一袋煙的路程。二斤頭的媽媽正在作最后的掙扎,她的身體水腫得透亮,肉皮變成了薄薄的紙,二斤頭仿佛看見媽媽已化為一塘水,只是那層紙還未破,只待哪個地方一破,媽媽的生命就會涌流而去。

父親就連他自己都保護不了,他和二斤頭也是餓得前心貼后背,眼珠子都落到坑里去了,放射不出絲毫的光亮。他的弟弟也是三天前餓死的。他看見父親艱難地扶著石墻站起來,拄著木棍顫顫歪歪一步一歇向外面走去。他鼓了幾次勁才站起來,媽媽漂浮在水上的目光有些幽藍,他怕那樣的目光。

他和父親用盡了洪荒之力,才走到庫魯杰的碉房下。二斤頭吃驚地望著那么多藥渣一樣的男人們。他們都跪在了庫魯杰的家門前。

庫魯杰的家門沒有打算為這些藥渣洞開,他們就用拄路棍敲著,那聲音也是饑餓至極的,空洞疲軟,飄忽不定。這時,他聽見了寨首的祈求:“庫魯杰,你再不答應我們,桃花寨的人變了餓死鬼后都不會放過你?!?/p>

庫魯杰知道,學他這行,本就是借命養命,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走這條路。自他學了這門手藝后,桃花寨的人都看不起他了,他就被他的手藝給嚴嚴實實地封閉了。心一封閉后,就漸漸的冷起來、硬起來。青黃不接時,桃花寨餓得東倒西歪時,他就會在房頂上架了大鍋煮野物肉,油煙子讓風吹著在寨子里悠悠地轉,全村的目光都會望向那座碉房,所有的鼻翼都會傾力地翕動。他本想以這樣的方式確立他在寨子里的新地位,讓人們改變對他的看法,讓吃不上飯的姑娘投他以芳心。哪知全寨的人都以為他的心比狼還狠,比蛇還毒,大家更看不起他,遠離他。以后,他再這樣做時,人們都向那座碉房啐口水,罵他不得好死。

十多天以來,桃花寨已有三個婦女得黃腫病死了,還有六七個小娃娃餓死了。他不信,專門去下場口的金洞子里看了一眼,用麥草捆扎著的小尸體堆了一堆。盡管有些娃娃也在他屁股后面唱歌似的吼叫過:“吊路子(黑山的人),吊路子,吊不到野物吊自己?!钡F在的屁股后面沒有了他們的吼叫,一下就覺得少了什么了,桃花寨顯得死氣沉沉。他想,要不要去黑山,既然那么多人要活命,他是不是應該去山神爺處借命來養村里人的命。想到這事,心里好受一些了。然而,那些咒罵聲也會同時響起,一張張不屑于他的面孔也會可惡地從他面前一一閃過。剛剛有些熱絡的心又冷了下去。就這樣冷冷熱熱的過了兩天,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他知道每黑一次山,都會折減他的陽壽,但畢竟一個寨子都活不下去了,他一個人活著不也是一個活鬼嗎?

那天晚上,天黑得如一張生牛皮嚴絲合縫地裹住,他站在樓頂,根本看不見桃花寨,連那一匹匹山梁子都無影無蹤了。他好像感到了桃花寨正在沉入這樣的黑洞之中,是閻王爺要借桃花寨人的命去養他閻羅殿里那些鬼的命嗎?桃花寨的末日即將來臨嗎?他害怕起來。他不能讓桃花寨死,桃花寨不能死,他要拯救他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桃花寨。

庫魯杰回到屋里,把火塘里的火燒得旺旺的,把那口最大的鐵鍋坐在三角上,滿上水。到所有的櫥柜里、屋梁上把所有的野物肉、骨頭收在一起。他以為會煮滿滿的一鍋,然而,他忘了,他已兩年沒有進山了。好在還有最肥的野豬膘、最好的熊掌、鹿肉、獐子肉。他把干肉洗凈,泡著。

庫魯杰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這么細致地煮過東西,好像在做一件極其神圣的事。鍋里的水再一次開了起來,鼓出大大小小的泡,他就想到了桃花寨那些饑餓的眼睛?;鸫罅?,火苗騰騰竄高,他被肉湯燙了似的心里一緊。他馬上意識到了什么,趕緊退去幾根燃柴。他在心里說,一顆油珠子都不能浪費,它可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東西哩。

他坐在火塘邊,精心地侍候著一鍋干肉,一會兒又伸手去掐掐那些肉,然后將手指在舌尖上舔舔。有時,他會莫名的一笑,他想,這些干肉比他前些日子的心還硬。庫魯杰第三次將水加到適當的位置,將火柴頭再一次聚在火塘中央,望著鍋里還未煮開的水,油珠子鋪在水面,一派亮汪汪的景象。他的心里十分受用,漸漸的,他就睡過去了。

是那些不痛不癢的敲門聲把他吵醒的。他聽見了寨首那干澀而又饑餓的聲音。他向門口走去,快到門口,又回到火塘邊。剛一坐下,又站起向門口走去,但還是沒有開門。站在火塘邊,肉的香味彌漫在屋子里,他拿起一塊野牛肉,捏了一下,點點頭,再放回鍋里。他拿來刀和菜板,把鍋里的肉分成多少不一的份,一份一份的放在火桌子上。

他將門打開,一句話也不說的回到房頂上。他害怕他們去搶肉、去搶湯。然而,門外的人并沒有像庫魯杰想象得那樣沖進來,他們依然等候在門口,如等待一個個天使從天而降。

庫魯杰不是不想見他們,而是怕見他們,他不應該見死不救,也不應該見饑不施。一個晚上的心靈歌唱,自由解放,反倒又被人們的哀求囚禁起來了。他坐在那里,等待寨首他們進屋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驚詫將他釋放。

人們看不到庫魯杰的影子,就催促寨首進屋去看個究竟。寨首鉆進屋里,火桌子上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挨一挨二的數過,才知道每一戶人都分到了一塊肉。他走到門口,對大家說:“快過來看看,我們的庫魯杰都給桃花寨準備了什么好東西?!甭犝椎目跉?,人們知道有什么好事,他可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庫魯杰”這樣親熱的話。

人們真的被“我們的庫魯杰”感動了。但寨首突然又意識到了不好,就這點點兒東西能保住桃花寨嗎?一天兩天可以,十天半月,一年半載,八年十年呢?庫魯杰啊庫魯杰,這點點東西救不了桃花寨呀!

人們的目光都變成了爪子,但都不敢去抓吃。寨首不動,誰敢動呢?

寨首離開火塘,他向屋頂爬去,剛上到屋頂,他再次被驚訝了。庫魯杰什么都沒有發現,他正一門心思地擺弄法器。寨首眼前一亮,他悄悄的從梯子上退下來,輕聲給大家說:“各自把肉帶回去吧,救救那些命,我們的庫魯杰,已經為我們把什么想說的話都說了?!?/p>

二斤頭記得,他媽媽沒有吃那一小塊肉,他爸爸對他說:“你把這些肉吃了后,才有力氣去山上背肉回來。然而,當他背回那些野物肉時,他父母都不在了?!蹦翘焱砩?,所有讓野物肉恢復體力的人都整整齊齊的去到山神廟前,將煮好的野牛肉、熊肉、野豬肉、野鹿肉供奉在山神前,在廣場上燒了一堆熊熊的大火,釋比為山神唱了一段悠揚的頌詞,人們便在那里為山神叩謝和恩拜。

只有庫魯杰沒有去,盡管他去山里做法事前在家里點了香蠟、錢紙給山王爺作了通白,但這次黑山的確殺生過多,山王爺會因此怪罪于他。他沒有辦法,桃花寨要活命,就不是幾頭野牛、野豬可以解決問題的?,F在,當人們在慶祝時,庫魯杰卻在家里給山王爺懺悔,求得山王爺的原諒。

那次黑山后,庫魯杰就生了一場大病。以前,他本不想將此手藝傳人,桃花寨經過這次劫難后,他就改變了主意,決心收個徒弟。萬一桃花寨以后再有這樣的災難,也還可以借命養命,保住桃花寨不被毀滅。

二斤頭是主動找上門去當徒弟的。

出師后,二斤頭輕易也不行這門手藝,為個人他就更不去做。幾十年來,也就在生活困難,桃花寨實在活不下去時,才去山里向山王爺借命,好些村餓死人,病死人,只有桃花寨好好的。再一次就是五里寨連續三年天干,顆粒無收,山里的樹皮、石面(觀音土)都被人們吃光了,從來都和他不一路的幾個釋比來請他,整整說了兩天,他才去五里寨行了手藝。

次數不多,借命不少,殺戮過了頭,他只好又去往山里、水里放生。命債是大債,欠下了,能還就盡可能還,否則不得好死。

現在,不過是野豬、老熊、猴子糟蹋幾棵玉米、果子,又不存在活不了命,就讓他去黑山,他怎么去和山王爺通白,怎么去和李大王請示。不為養命,活命去借命,二斤頭心里不安,甚至感到害怕。

晚上,九斤來到家里,說:“今天,你什么都看到了,我不相信你是鐵石心腸,我更不相信你把我們的那些糧食、果子看得比野物都不如?!倍镱^什么話都沒說,只把生銹的法刀、斷線的法盤、腐朽的法棍等東西拿給九斤看。九斤搖搖頭,這些問題怎么難得住一個黑山的大師呢?二斤頭依然不說話,將頭搖得比九斤還快還久,并將雙手一攤,做出一副完全沒有辦法的樣子。

九斤轉身說:“你的心比你師傅不知冷多少!”

九斤都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二斤頭才扶著石墻對他說:“吊路子也有吊路子的規矩,天王老子都必須按規矩辦?!?/p>

話是這么說,躺在床上后,二斤頭才又一次被鄉親們為他所做的事給困擾了,幾十上百的人,都為他一個人的房子出力,背石頭,篩泥巴,砌墻。他是他們的什么呢?是他們的五保戶。九斤還來給他的奠基和上梁禮做法事,房子建成后還專門來為他安家神,解穢。再仔細的一想,那些野物又何嘗沒有欠下桃花寨的命債呢?就那頭熊去年一年在牧場上就吃掉了兩頭小牛,那只花豹一天就咬死了三只羊。據說,在五里寨、馬房寨,還有狼直接跳進圈里把豬吃掉的,還聽說老熊半夜三更進到寨里,大搖大擺地穿街而過,前腿在胸脯上拍得山響,哼哼唧唧的像唱著歌。一遇上人,不僅不怕不躲,反而向人發起攻擊,拳擊手似的揮著爪子,勇往直前。再想想玉米地里的那頭熊,毛梨園里的那群猴子,哪里還有一點怕意,完全是主人一樣去地里掰玉米,摘毛梨。

九斤說得對啊,再不收拾這些野獸,他們真的就要進屋搶食,上房揭瓦,甚至于把桃花寨的人趕出去,它們入駐當家了。到那時,它們可不會借命養命了,它們就可視人為草芥,戕害生命,無惡不作,無命不殺了。二斤頭有些怕了。

于是,他爬起來,打一盆水,凈過手后,點燃柏枝,凈了身。他將法刀用柏煙熏過,將法杖、法盤等都用柏煙熏過,找來以前儲下的皮繩系在法盤上,將自己以前舍不得用的法杖取出來,用柏煙也為其解了穢?,F在,他要試試他的腿還靈不靈便,他的手還勁不勁健。他將一條腿抬起來,伸出去,另一條腿做著金雞獨立的功夫,再慢慢地轉一圈,居然沒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再將雙手使足了勁伸向天空,再平展展地放至肩部,居然數到一百時,手還沒有感到酸麻。他心里暗暗高興,沒想到,九十多的人了,還有這樣的內力支撐。然而,那些關鍵的咒語呢?還裝在心里嗎?他默念他們的祖師神李大王,他默念他的師傅庫魯杰,讓他們給他以神示,居然那些經文就如猴子坡上那群猴子那樣活靈活現的出來了,每一句咒語都朗朗上口,每一個字從他口中吐出時都如蓮而開。當他唱頌著那些咒語漸入佳境時,眼前黑下來,當這樣的黑暗籠罩了整個世界后,一束鋒利的光刃漸漸將夜從中割裂,一道白光尾隨而去。漸漸的這束白光成為一條光帶,成為一條光路。他就仿佛看見山王爺從光路的源頭走了出來,白發紛披,白眉撫額,白髯飛舞,仙風道骨似的駕云而來,手里的白虎尾鞭左右搖動。二斤頭完全不能自己地沉入其間。他知道這是祖師爺、師傅和山王爺對他的應許。醒來后,他大汗淋漓,衣服濕透,連褲腰帶都濕透了,這才又覺得七天的作法哪里是他吃得消的。

今年吃不消,明年就更吃不消了。明年的野物會更多。他在心里想著以前的路線,那些路就從他的心里爬到他的面前。一會兒他說著是老熊溝,一會兒又說是野牛塘,一會兒又說野豬嶺,他就問獐子包呢,青羊巖呢,鹿子埡呢。都在他心里裝著,裝得那么深,系得那么牢,哪怕死了,也會在骨頭上顯出來。

天還沒大亮,二斤頭就出門,走上了桃花寨通往老熊溝的那條山路。

這些年,人們把往外跑的那條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光了,倒把往山里走的路給冷落了。剛鉆入林子,路就被林子給封得嚴嚴實實的了,走了一上午,二斤頭沒有走多遠,就已經感到力不能支,腿軟得走不動了。他坐下來,心里算計著這樣的速度,什么時候才能走到盤羊峰,走到野牛塘,爬上鹿子埡。走不到那些地方,這山怎么黑得住呢?本想自己給自己打退堂鼓。又想,只要鉆出這些灌木叢,走到森林里去,路自然就不會被封住了。

剛走到亮腳林里(沒有灌叢的林子),二斤頭就看見青杠樹上被熊撕破的樹皮,折斷的樹枝,到處都是野豬拱出的坑。沒有想到才十來年的時間,野物們就這么瘋狂了。再這樣瘋狂下去,這些山林根本養不起它們了,土地、森林、人都會遭殃的。

晚上,他找到了白樺林邊的那個巖洞,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東西可以說明人到這里來過,野豬倒是不知多少次光顧了這里,它們不僅把那塊燒火睡身的地方拱得七拱八翹,還把豬屎豬尿堆成堆。二斤頭撿來干柴,在洞里燒上大火,火的熱力讓那些野物的燥氣和山味升騰起來,好些年沒有的感受讓他心里好生安逸。

這時,一頭獨豬站在了巖洞口,低著頭哄哄地叫著,前蹄刨著土,向二斤頭示威,好像二斤頭搶占了它的地盤。二斤頭并不理會它,用手里的木棒將火捅了幾下,火焰躥得更高更猛,火星子在洞里飛舞。趁著這樣的火光,二斤頭將木棒舉起來,端平,瞄向野豬,野豬才慢慢的走了。尾巴在它圓溜溜的屁股上甩得不驚不詫,這倒讓二斤頭有些不可理解了。

夜已經很深了。但林子里一點都不消停,不時傳來猛禽從大樹上撲棱棱俯沖而下的聲響,偶爾又會聽見什么東西被獵殺的慘叫,甚至還會傳來大地在野牛群的踐踏中發出的震顫。他知道,那是牛群奔騰在去往鹽崖的路上。二斤頭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他被大山的這些美妙的山音激動著,被自然界這一幕幕絕妙的好戲陶醉著。他又向火堆里加了柴,大光再一次爆出燦爛的景象,他似乎又聽見了什么東西噴著粗氣。那頭野豬又站在洞口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眼睛泛著血紅的亮光,帶著一種殺氣。這家伙足有三百多斤,鬃毛都鋼針似的豎著。它一會兒噴著粗氣,前蹄用力的向后挖土,一會兒又翕動鼻翼,像狼一樣把頭望向天空,捕捉異樣的味道。

二斤頭突然覺得這家伙是四十年前從他的擼刀上跑掉的那頭膽小而聰明的野豬。這家伙好像還記恨著那件事,等在這里好些年了,守著它的獵物的卡子(必經之地)。

二斤頭本想用法杖驅趕它,但他沒有。他不再和它對視,也不再和它較勁。他將法杖豎著抱在懷里,閉上了有些澀困的眼。

“來吧,該來的終歸要來。這就是報應?!?/p>

山雞脆生生的叫聲讓森林的早晨顯得有些干澀。野豬走了。二斤頭走出去,空氣中有了冰碴的冷冽。

二斤頭走在秋天的林子里,心里格外舒坦。他鬼使神差地唱起了祭山歌:

神山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旗幟!

神臺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鮮花!

上山的馬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龍頭鞍子!

羌人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漂亮衣裳!

他來到山神廟。山神廟已垮塌得不成樣子。站在廟前,先將鮮花放在地上,蹲下來,從褡褳子口袋中取出柏香,找來一塊干凈石板,將柏香倒在上面,點燃一枝,再點燃一枝,將兩枝冒著香煙的柏枝包在更多的柏枝中,囁著嘴呼呼吹幾口,柏香就彌散開來。他在柏煙上凈了手,凈了身,雙手將鮮花捧上,莊重地放在神廟前。點上香蠟、紙錢,斟上酒,供上刀頭。然后他跪在山神前。

“山王爺,二斤頭今天是來向你賠罪的。一晃三十多年了,都沒有到廟前為你好好的燒炷香,敬杯酒。每年的山神節,我都在家里的納撒前(敬神的地方)為你獻祭,你都領受了吧!你王爺不記我這個俗人的過吧?

“今天,二斤頭來向你請示、向你通白。這些年,你的那些野物們已被寵上天了,它們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想咋個糟蹋我們就咋糟蹋我們,不怕吼了,不怕炮了,連禮花都不怕了。還和任青打架,和九斤釋比瞪眼。還殺害牧場上的牛、羊,到村里咬豬殺羊,把桃花寨弄得人心不安。

“我知道,你管不過來,所以,我今天就是來向你通白一聲,我再幫你管一回,把那些該殺的殺了,雖不是借命養命,也算是為桃花寨求得一方平安?!?/p>

話后,二斤頭重重地磕下三個頭,然后以額觸地,等待山神的神諭。

二斤頭沒有看見前天晚上在家里的那種讓他心神歡舞的光景,一道白光似的山神爺也沒有出現。甚至連祖師爺李大王和師傅庫魯杰都沒有出現。

二斤頭站起來,將山神廟前的那些雜草和亂樹砍去,去溝里舀了清水將山神的臉好好的潔了,山神這才又神清氣爽起來。

他望望天空,坐下來,握著他的法杖,看了好一陣,有些不滿意的苦笑兩聲,這才突然覺出了山神爺不給他面子的原由,法器都不齊全,哪里是可以做法場的呢?

終于可以回去給任青和桃花寨一個正正經經的交待了。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踏實得很,祭山歌不知什么時候又在嘴里轉悠了。

下山了,

我們祭拜了山神,

從此我們的寨子會一切平安!

九斤沒去修繕他看玉米的棚子,他根本沒想過今年再去勞那樣的神,而是專門去找任青書記,讓他幫他去請二斤頭。他和二斤頭本不在一條路上,他的祖師爺是猴子,而二斤頭的祖師爺是眉山的李大王,他的法事是祛邪治病,祭山安神,二斤頭的法事是黑山,催山,借命養命。但在任青眼中,那都是沒有科學根據的法術,他對九斤說:“大表爺,我知道您是大釋比,是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我也尊重鄉親們的民族信仰,但您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不能跟著鄉親們起哄嘛。黑山真有您說得那么邪乎?反正我是不信,作為一個黨指派的領導,我不能帶頭搞這些吧?”

“再這樣下去,野豬老熊在山里都擠不下了,還不都住到寨子里來。這些野物本是玉皇大帝給羌族始祖木姐珠的陪嫁品,是讓它們到凡間為木姐珠服務的,正是由于釋比的祖師在護送木姐珠時,沒有看管好它們,讓它們脫逃后成為野獸。說起來還是我的責任,你這娃娃咋那么拗呢?”

見任青不為所動,九斤繼續說:“作為領導,就該為大多數人謀平安和幸福,我求你也不是為我。我倆一起去請二斤頭也不是為我倆。我們是在為桃花寨的子孫、為桃花寨的未來,試試又何妨?大不了沒有成功,你也沒有損失??!”

九斤仗著自己年齡大,輩分高,厚著臉皮,從上午磨到下午,又從下午磨到深夜,到后來,九斤都不知再說什么了,只苦著一張老臉盯著任青。任青問:“我能全程跟蹤嗎?”他倒是挺想看看所謂的“黑山”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神乎其神。

“當然可以,我們非常歡迎。那書記有空跟我到二斤頭家里去一趟吧?!?/p>

二斤頭把昨天看見九斤的樣子和今天早上看不見九斤結合起來,問題就出來了。他不為那幾畝地的收成回來,難道有其他的事?這家伙鬼把戲多,每年都變著花樣給他看,目的就一個,讓他去黑山。

去年,他去了山神廟,山王爺都不成樣子了,本想給書記說說,把山神廟修葺一下,但現在的年輕人都不信這些了。他沒想到任青會來找他,那兩條豆芽似的細腿從門洞里走過來了。二斤頭說:“書記坐吧?!?/p>

這時,門洞的光幾乎被全然封堵了,他知道這是九斤,桃花寨的大釋比進屋了。九斤取下他的猴頭帽,戴在他的左手上說:“既然我和鄉親們都請不動您這尊老神為桃花寨做回主,打殺打殺那些野物們的猖狂,只能把書記找來了?!?/p>

二斤頭裝著不解地問:“這是……?”

“這是書記代表鄉親們來請你?!本沤镎f。

“哪里有那么大的架子。不是請得動請不動的問題,是我這幾根老骨頭做不動了?!?/p>

二斤頭穩穩地坐在那里,并不招呼九斤坐。哀哀嘆嘆的,好一陣子沒說一句像樣的話。像追失獵物的老狗,好一陣才叫一聲,好一陣又叫一聲。站在那里的九斤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可從未受過這樣的冷落。他將舉得高高的猴頭帽放下來,準備發話。這時,任青書記突然說:“怕是黑山只是一個傳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兒吧?”

二斤頭突然又如再次發現獵物的獵狗,一個勁的叫開了:“書記這么說還是太年輕啊,我不想黑山另有原因?!?/p>

“什么原因?”任青問。

“這可是犯法的事,你究竟好好想過沒有?你知道野生動物保護法嗎?”

“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是二愣子?”

“任青?!彼@樣叫著。任青真就如小孩子一樣地應著。二斤頭又說:“你們跟我上樓去看看?!比吻嗾f好,九斤跟在后面。

二斤頭站在樓頂,慢慢指點著那些山?!拔覀兛吹靡姷闹挥腥龏W雪山。三奧雪山離我們有多遠呢,要走整整三天。三天要走多少路呢,少說也要走一百多公里吧。這一百多公里要翻多少匹山梁子,要穿過多少條溝,你知道嗎?”

任青搖搖頭。

“這就對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敢說九斤肯定也不知道。我估計沒有人知道?!?/p>

二斤頭把手往前一伸:“三奧雪山后面是洛克斯神山,兩座山有多遠呢,聽古人說又得走幾天。神山后面呢?就是雪隆包了,還得走幾天。雪隆包后面還有更大的山。這些山一直排到天邊,不要說算,只想一想,腦殼都在痛?!?/p>

“你能給我說清每一匹山上,每一條溝里都有多少野獸,都有些什么野獸,它們各有多少。哪個又能給我說一匹山上有多少野獸,有哪些野獸,它們有多少是最合適的。你任青說不清楚吧?”

任青搖搖頭。

“鄉長說不清,縣長更說不清,上面的那些大官說得清嗎?”

任青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二斤頭搖搖頭,很肯定地把手板往任青面前一攤?!半S便哪個,要是說得清,我手板心給他燉熊掌!”

這時,任青從二斤頭的話中聽出了一些道道了,他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么接了。但二斤頭的話拐彎了,任青還是接不上。

“你知道哪個說得清嗎?”

任青悶了好一陣,望著他,像一個好奇的小學生那樣搖頭。

二斤頭很失望的提高嗓門:“這個你都不知道!山王爺,山神爺呀!所有在山里跑的,天上飛的都是山王爺養的。他不是給自己養的,是給我們養的。殺多少他心里有數,不是我們想殺多少就殺多少,你必須向他請示,他給你下指標,在哪里去殺,殺什么,都得聽他的。不按照他的意圖辦,是有殺身之禍的?!?/p>

任青有些入神了。他一入神,就又像什么都不信了。

“你不要不信!就說黑山吧,山王爺也對我們有規定,一群盤羊只能殺五只,一群野牛只能殺三頭,熊一次只能殺一頭,野豬也只能殺七至八頭。獐子,不能套獐娃娃和母獐子?!?/p>

“萬一多殺了呢?”

“沒有萬一。萬一多殺了,是要遭報應的。重的拿命去填,輕的拿一只手、一條腿或一只眼睛等東西去還?!?/p>

“你又怎么去向山王爺申請指標呢?”

二斤頭很神秘地招呼任青下樓,邊走邊說:“這點秘密,我今天就不說了,如果一定要黑山,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p>

聽了二斤頭這句話,九斤出了一口長氣,有些討好地說:“二伯伯,什么事?”

二斤頭又有什么為難地望著任青。任青說:“有什么就說出來?!?/p>

二斤頭捊捊他的白胡須,點點頭說:“只是……?”

“只是,年歲大了,進不了山了?!比吻嗖聹y。

二斤頭說:“只是想給書記說,先把山神廟修好。山神爺不高興了,所以才不好好看管他的那些畜生了?!?/p>

“只要二爺爺答應了,不要說維修,就是新修一座山神廟,我也可以幾天就搞定?!?/p>

“書記就是書記,能耐比我和九斤大多了。只是……”

這個“只是”沒讓任青猜出道道,九斤也不知二斤頭要說什么。

二斤頭將目光從任青的臉上移至九斤釋比的臉上。九斤從二斤頭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些不舒服的東西。任青也看著二斤頭。二斤頭說:“只是,只是這次要請九斤釋比給我打下手了?!?/p>

九斤心里的那個不舒服一下就飛到了他的臉上,二斤頭反倒有些歡喜。

“難道九斤釋比不情愿?”

“哪有不情愿的,不情愿,我今天就不會進你的門了?!本沤镫m然如此說,但兩天后,他便回到了羌城,二斤頭知道他是生氣了。

不到十天,山神廟就被任青修葺一新了。不說那廟修得如何規整壯美,就那山神,經神工仙匠一描畫一粉飾,就比以前不知威嚴神性了多少倍。特別是鍍了金的面部和點了睛的目光,既金光四射又咄咄逼人,讓人望而卻步。

廟一修完后,第一件事當然是安神。

安神可不是他二斤頭可以做的,必須要由釋比去做這場法事。二斤頭掐指算了,看準了兩天后是安神的上好日子。他沒有再去找任青,搭了一臺順路車,來到羌城。徑直來到九斤搞活態展演的地方,恰好九斤閑著。九斤看見二斤頭后,故意不去看他,低下頭去擺弄手上的活路。二斤頭既然來了,本就低下了身段。

“我這兒是作法的道場,不是你黑山的地方。沒事就趕緊離開,不然,我對你沒有好言語了?!?/p>

“九斤侄子還在生我的氣?”

“我生您的氣,我值嗎?”九斤邊說話,邊把身子轉過來。

“我想一個大釋比也不會和我這黃泥巴都堆齊嘴皮的人計較?!倍镱^邊說邊在凳子上坐下來。

“是喊我回去給你打下手吧?”

“不,是請求我給你打下手?!?/p>

九斤鼓起他的老鼠眼,不認識似的看著二斤頭。

“不相信?”

九斤搖搖頭,目光倒由幾分剛烈變得稍許柔和起來。

“任青組織人把山神廟修好了,比以前漂亮多了。我看他忙得腿更細更長了,再跑縣城請你,怕他的細腿跑斷,就來請你回去安神。我給你打下手,你不嫌棄我這張老臉吧?”

“你給我打下手,不折了我的陽壽?”

二斤頭就和九斤認起真來道:“九斤兄弟,你是知道的,做這門手藝,只要告山以后,就再也不做了?!?/p>

九斤被二斤頭的話說得有些往心里去了:“為什么書記一上門您就答應?”

二斤頭說:“我是看在你這個大釋比的面子上,才答應書記的?!?/p>

“我不信。那為什么一開始我出面您就死活不答應?”

“原來你是為了這個生氣?有了書記出面,黑山才能名正言順,這道理你不懂?”二斤頭解釋。

“真的?”九斤心想,這老家伙還挺狡猾。

“你不信,我這一趟等于白跑了?!痹捄?,他站起來準備走了。

“神不開光了嗎?”

“連你這尊神我都請不動,估計,我的法事不靈了?!?/p>

“說實話,那幾包玉米值球的錢,你這把歲數了,跑這么遠的路,我不回去,就不是人了?!?/p>

這時,九斤主動給二斤頭遞去一支煙,并為他點上。他倆一起向外走去,有說有笑的,像一對老兄老弟。

給山神菩薩開光,那可是一件神圣的事。九斤一整夜都在想這件事。這么多年了,他可還沒有親自為山神菩薩開過光哩。那年,翻修山神廟,老釋比還在,雖然他已經蓋卦(出師),輪不到他。他去給老釋比打下手,讓他感到法場內外的那種森嚴之氣,使他不時的發出顫抖,仿佛修廟時受了法的踩梁童子。再說,已好些年沒有做過這么大的法事了,盡管在羌城天天都有活態展演,那畢竟是逢人做戲,較不上真,貌合神離,開小差也是經常的事。

他把祖傳的猴頭帽從法室里請出來,雙手捧著舉過頭頂,不相信猴頭帽神力無邊的樣子,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反復地看了好幾次,這才說:“阿爸木拉(釋比的祖師爺),明天,我要請你去給山神菩薩開光,今晚先向你通白一聲?!彼麑⒑镱^帽雙手恭恭敬敬地放到法案上,再到法室里去請出法杖、法盤、法鈴,放在法案上,又說:“阿爸木拉,我把這些法器都請出來了,也向你請示一聲?!彼麤]有請法鼓,給山神菩薩開光不需要法鼓。

二斤頭也睡不著,他的心正在受著煎熬。這么些年了,釋比和吊路子從來都不是一回事,各走各的道。九斤從來就沒有拿正眼看過他??傄詾獒尡炔攀钦?,其他的一切都是邪門歪道。即使師傅庫魯杰曾經殺伐過量的黑了山,救了那么多人的命,日子過好以后,釋比還是看不起他們。師傅剛過五十就走了,臨走時,他從他血紅的眼睛中看到了憤怒的野牛群用鋒利的角刺穿他的胸脯,一只獠牙雪亮的野豬用長長的嘴筒子撕裂了他的肚腹,即使那些溫馴而又乖巧的獐、鹿也都用他們的怒目瞪著他。師傅這才告誡他:“千萬不能殺伐過重,一切都要聽山王菩薩的?!倍镱^的眼里已充滿了恐怖的淚水。庫魯杰這才又安慰他:“不要怕,你師傅從來沒有怕過,我的殺伐是為桃花寨,沒有那次黑山,桃花寨也許早就成為鬼唱歌跳舞的地方了。那么多的命保全了,我還活了這么大,太值得了?!?/p>

去請九斤的路上,二斤頭心里就不斷冒出酸苦味,總是覺得他的這張老臉沒地方放了。但一想到是他九斤先去請的他,心里的酸苦就如潮水一般的退去了。然而,退去后不久又涌了上來。

那天晚上,二斤頭、九斤、任青等一行人住在山洞里,他們把火燒得旺旺的,把豬膘、香腸、洋芋等用柳條穿著,伸向火苗,山洞里裝不下不斷涌流的肉香,肉香飄出山洞,彌散在林子里。酒斟在紙杯里,任青將酒杯舉起,正與二斤頭碰杯,就聽見啪嗒啪嗒的拌嘴聲,他向洞口望去,那頭碩大的野豬正扛起粗壯的獠牙,示威似的盯著他們。人們都看見了。二斤頭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將法杖平端了,做出瞄準的樣子,九斤也將法杖舉起來,搖響法杖上的法器,人們一起大吼,野豬才將圓溜溜的屁股向著他們,搖頭晃腦地走了。

任青說:“這家伙居然不怕人了,是不是成了精了?”他邊問二斤頭邊將酒杯向他湊去。

二斤頭將酒杯放回原處,若有所怕地說:“不把這家伙殺了,恐怕以后它要殺人了?!?/p>

這話一下就讓山洞暗黑下來,旺旺的火苗上仿佛覆上了一床濕厚的棉絮。

話題沉重起來后,酒就喝得有些不是味道了,那些彌散開去的肉香漸漸變成一股不可抗拒的野豬、老熊的汗臭奔流而來。

野豬的那對獠牙,一直就在洞口劃過去劃過來,把夜幕的經緯一根根劃斷,終于,洞口的那一片簾子被徹底的毀壞,清晨甜濕的空氣涌入山洞,所有人的每一根睫毛上都掛著一顆晶晶瑩瑩的露珠,有種涼汪汪的感覺。

太陽從有些碎裂的云團中閃現出來,陽光如一副從天而下的蠟質白綢,泛著并不剛烈的光芒。九斤將柏枝點燃,為所有人凈身后,對大家說:“今天的開光儀式,就不勞神大家了,我和二爺爺就可以了?!比藗儗⒛抗舛纪断蚨镱^,二斤頭很自豪的樣子。

九斤指揮著二斤頭擺放刀頭,放好砸酒壇,二斤頭都利利索索的做好了。九斤開始誦經解穢了。

我問此水是啥水?是那山頂海子水。海子之水我喜愛。

我問此水是啥水?是那大江大河水。江河之水我喜愛。

我問此水是啥水?是那山中清泉水。清泉之水我喜愛。

海子之水來解穢!江河之水來解穢!清泉之水來解穢!

……

石頭不潔干凈了。

樹木不潔干凈了。

廟宇不潔干凈了。

一山九梁都潔凈。

所有的穢氣都驅解后,九斤神情莊重、神色飛舞,他唱起了請山神的經文。

喔穹穹穹穹

今天是個好日子

搭好云梯敬山神

給一百位山神敬奉上

給一千位山神敬奉上

給林中樹神敬上

給懸崖崖神敬上

給水中水神敬上

雪隆包上山連山

基勒山和蒲溪山

魯瓦林山然扎山

刀頭美酒都敬上

敬請山神來享用

人們跟著九斤,把岷山的大山小山都走完了,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山神都請到了?,F在,他們眼前似乎就齊齊的聚攏了這些山神。透過淡淡的青煙,山神菩薩的眼睛漸漸的有了光,有了彩,有了水汪汪的東西。

出門前,二斤頭給任青說:“九斤給山神菩薩開光后,我們就現世現報,把該做的事都做了,這次進山,估計是我的最后一次了?!比吻嘁贿咟c頭一邊凝視著二斤頭。

人們在山神廟前喝得有些多了,回到山洞后,就東倒西歪的睡下了。二斤頭和九斤等在山神廟前。

二斤頭又點燃了香蠟、紙錢?!吧缴駹?,你還是把你那些野物好好管住,不準它們來糟蹋莊稼、水果,更不準它們來傷人害命。你要再不管,我就只好下狠手管了,到那時,你可不能怪我。只要你管住了,管好了,或者你管不住的,讓我們去收拾了,我都給你許一頭羊、一只雞、一壇五十斤的砸酒,這禮夠重了吧,山神爺?”

九斤不清不楚的聽了二斤頭的話,好像連黑山的事提都沒提。他不知道二斤頭心里是怎么想的,許了那么大的愿,并不想下手。

一行人向鹿子埡進發。

一路上,二斤頭看見被野獸們毀壞得不成樣子的山林、草地,心里很難受,他那豬肝似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時不時地喘著粗氣,憤怒地罵著。

“二伯伯,沒有想到吧,這些家伙已經開始黑我們的山了?!?/p>

二斤頭聽出了九斤這話的分量。

終于上到鹿子埡的山頂了。

二斤頭沿途都在尋找打鐵桿子(一種樹),直到上了鹿子埡,都沒有發現。他對九斤說:“只好麻煩你了,找到打鐵桿子后,砍下三尺三長的一截就行了?!本沤镉行┎粯芬?,二斤頭只好補上一句:“估計他們這些年輕人連這樹名都沒聽說過?!?/p>

“的確沒聽說過?!?/p>

任青這么一說,九斤就抓起斧頭向林子里走去。走出十來米后,九斤轉身問:“你以前在什么地方砍的?”

二斤頭搔搔頭,想想,再想想。然后痛苦地說:“我這背時的腦殼,實在想不起來了,不說地點,就連方向都忘得一干二凈?!倍镱^沿著山脊走了好一段,都沒有找到他最理想的法場。他將耳朵貼在地上,用手拍響一塊不大的石頭,便可聽見好些繁復而又沉渾的聲音。他坐下來,將隨身帶來的長頭發和銅絲取出,抽出三根頭發,再取出一根銅絲,將銅絲理直并拭去上面的塵埃。先將三根頭發合成一股,再將其密匝匝地纏在銅絲上,黃亮亮的銅絲變成了一縷頭發;然后再抽出三根頭發,取出一根銅絲;就這樣,他一共做了七根。做好后,他四下看看。九斤手里提著他要的打鐵桿子回來了。

二斤頭用手量了量,和他要的尺寸不差毫厘,他就笑著對九斤說:“釋比做事就是穩當,一絲一毫都中規中矩的?!彼樟宋沾蜩F桿子,一握出頭,也剛好。

他將刀頭、供品放好,把香蠟紙錢點燃后,跪在了山頂上。他先給他的祖師李大王稟報,再給師傅庫魯杰通白。

接下來,他對山神爺說:“山神爺,今天二斤頭來驚擾你了,請你在我敲九響、吼九聲后,將你的所有野物都放出來,讓我看看究竟有多少。我只要地上跑的,不要天上飛的?!痹捄?,他磕下頭去。額頭緊緊地親吻土地,好一陣才站起來,釋然道:“山神爺爽快的答應了。我們動手吧!”

九斤將繞上七道發絲的打鐵桿子豎起,按照二斤頭指定的地方立住。任青將斧頭舉過頭,正欲往下敲打,停在了半空。九斤和任青看著那些堆累的石頭,不相信這木棒能在這里打進去。二斤頭不為所動,示意任青只需用足勁往下砸。

一錘砸下去,二斤頭將法杖指向東方,人們齊聲大吼:“喔嗬嗬!”二錘砸下去,他再一次將神杖指向東方,人們又齊聲吼:“喔嗬嗬!”三錘砸下去,他將神杖指向西方,九錘砸下去后,他將神杖指向頭頂。滿山滿谷的“喔嗬嗬”從四面八方又彈回來,往復著。二斤頭將耳緊緊貼住地皮。這時,他聽到了鹿群從不遠處跳過的聲音;他聽見驢群跑過的聲音,這些野驢,跑動起來,總是不要命的狂奔,將大地的地皮都快洞穿了;牛群來了,他完全聽不到節奏和敲擊,轟隆隆的如巨雷滾過大地。所有奔騰的聲音集合起來,匯成一種大地不堪承受的力量,讓大山的骨架發出咔吧咔吧斷裂的聲響。

二斤頭坐起來,一臉的驚恐!

“太多了,我從來不相信有這么多!”

催完山以后,二斤頭就癱軟下來,渾身疲軟,四肢乏力。

夜已經過去好大一截,二斤頭才有力氣坐起來。九斤遞過去一塊烤好的豬膘,他搖搖頭。任青將水壺遞給他,他接過去。本以為晚上可以一起研究獵殺計劃,開展護秋保糧行動,哪知,臺柱子卻不爭氣的不來勁。

二斤頭喝下幾口水,掃一眼大家。語氣飄散,卻很自信。

“你們肚子里的話我都知道,不是我不黑山,還有一場法事必須做。今天是農歷的七月初七,等到七月一十七日,再做,那時,我就知道山神爺讓我殺多少了?!?/p>

十天后,二斤頭和任青等人進了山。走在路上,任青對二斤頭說:“二爺爺,催山是不是了解山里究竟有多少野物?”

二斤頭說:“就像政府搞人口普查?!?/p>

任青不明白了:“人口普查是按人頭點的?!?/p>

“我只需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就行了?!?/p>

“團山呢?”

“團山是讓山神爺告訴我,哪些可以殺,哪些不能殺,殺多少?!?/p>

“我不信!”

“你不信,就轉去?!?/p>

他們來到獐子包,二斤頭很容易就找到了以前團山的地方。老棚子早就傾廢了,朽腐的棚柱上長出一些色彩金黃的野菌。他們砍來杉桿、箭竹,一個時辰,棚子就搭好了。二斤頭一邊去固牢掛鍋的橫桿,一邊吩咐任青去撿白樺柴,再三叮囑,必須是清一色的白樺柴,不得有一根其它的雜柴。任青不相信這樣的講究,不遠處就有上好的青岡柴,如果青岡柴不行,紅樺林也在不遠處。二斤頭心里也冒出了氣泡:“問那么多干啥,讓你做啥你就照著做,學學人家九斤嘛?!比吻嗑蛦∪坏刈吡?。

二斤頭把刀頭、敬酒等東西擺放好,把柏枝一丫一丫折斷,并將脆生生的柏枝層疊起來。任青還不回來。他就把蕎面口袋打開,去溪水邊舀了半盆水,用手去量蕎面,握一把,再握一把,一共握了七把,把水倒進去,攪幾攪,和幾下,又添了少許的水,便拌和起來,揉搓起來,最后將面團成一坨,用手指輕輕的壓一下,不粘手了。他擰下一坨,放在一邊,嘴里說,這坨是野豬的。再擰下一坨小的說,這坨是獐子的。他把第三坨放在盆里時,卻想不起該是哪門野物的,閉上眼睛,舉著頭,好一陣才恍然大悟地說:“猴子嘛?!钡绕咣缑鎴F都明白用途后。他抓起第一坨。

“好多年都沒做過面獸了,估計這手藝不行了。那就先捏一個簡單的吧,從野豬捏起吧?!?/p>

二斤頭先將面團搓成粗壯的長條,然后將一頭捏出豬頭的樣子,再粗略的捏出豬的體型,適當的位置捏伸出四條腿。捏完后,將面豬捧在手上仔細審視起來。哦,這條腿稍稍的長了一點,野豬的肚皮不會那么大,應往上收點。關鍵是這豬嘴筒子太短了,和家豬一樣了。然后,又用指甲在豬額下劃上兩只豬眼,再將眼球細細刻畫,這豬一下就搖頭擺尾地呼之欲跑了。二斤頭將其放在光潔的石板上,很得意的神情幾乎凝固在臉上。

接著,他又捏出了獐子、猴子、野牛、野驢和熊等野物的面獸。任青他們恰好是在他把最后一只面獸做好以后回來了,他們背了三大背白樺柴,每一根柴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眼睛,這些眼睛可以看見那些面獸的表演。

現在,他們架好了柴,鐵鉤從橫木上垂落下來,茅邊鍋掛在了鐵鉤上,鍋里的水滿到七分。二斤頭將面獸一只只蹲蹴在鍋沿上,面獸們穩穩的,鍋沿作著面獸的平衡,他們既像依瘦薄的山脊前行,又像臥伏在山梁上。

火點燃了,二斤頭取出一雙竹麻草鞋,很結實,很精致。他跪在火堆前說:“山神爺,二斤頭知道你辛苦,我先送你一雙竹麻草鞋?!彪S后再將刀頭、敬酒、香蠟紙錢送到?!澳惴判?,我二斤頭一樣都不會少你的?!倍镱^將草鞋丟進火堆。

柏香點燃了,供品獻上了。二斤頭和山王爺通白了。他讓兩個小伙子站到棚子的后邊,叫他們敞開嗓門大吼。他和任青卻坐在火邊觀察。

“喔嗬嗬——”

一嗓子吼出,滿山滿谷都跟著響應。二斤頭全神貫注地盯住鍋沿上的面獸。面獸們不為所動。

鍋里的水已經煮沸,吊在鐵鉤上的鍋有些搖擺。任青以為那些面獸馬上就會從鍋沿滾落,要么向外,要么向里。面獸們依然不為所動。

“喔嗬嗬嗬嗬——”

又一嗓子。這一嗓子更高亢。棚子都為之抖動起來,吊鍋的擺幅更加大了。面獸們無動于衷,充耳不聞。

二斤頭的眼球都快落到面獸們身上了。

第三嗓子吼響了。二斤頭的臉色難看起來,他甚至懷疑起他的法力還在不在了。

第四嗓子吼響時,那頭野豬經不住驚嚇似的,翻滾而下,掉進了沸水之中。第五嗓子將野牛、獐子都喊滾在了鍋里,第六嗓子更有殺傷力,竟然讓猴子和老熊掉了進去,第七嗓子,才把鹿子和驢子吼翻,但鹿子卻獨獨掉在了火堆中。

任青看著二斤頭由緊張、犯疑,到終于出一口大氣,再到臉上現出曙色,最后堆上笑容,就知道了結局的一大半。

他跪在那里,叩謝山神爺。

任青他們也都一齊給山神爺下跪。

喝酒時,二斤頭對任青鄭重地說:“任青,山王爺已經說了,除鹿子以外的那些東西都可以殺,指標也是給了的,但你爭取的指標還沒下來,這山也無法黑?!?/p>

“就按照山神爺的指示辦吧?!?/p>

“你不怕去坐牢?”

這話把任青問啞了。二斤頭再補上一句:“我還想再活幾年?!?/p>

二斤頭靜靜地躺在棚子里,他沒有理會任青的長吁短嘆,更沒有去顧及已經漸漸睡去的篝火。他的心從胸膛里跳了出來,一路野跑地到了幾十年前的獐子包。

那是他第一次黑山。也是沒有辦法了。交不夠副業款,讓他這人就丟盡了。年初,他是當著全村人拍了胸提了勁的,他的副業款交不上去,好些人就在年底分不到錢,分不到錢,村里的好些小孩就只好光著屁股、光著腳丫子過年。二斤頭覺得那是他的罪過。他一定要讓那些孩子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他鉆進老山林里,在蛇皮梁子上催山,打鐵桿子插入山頂后,他貼地而聽,整座山死寂無聲,仿佛連一只兔子都沒有。他再去團山,所有的面獸都掉進了火堆里。他不死心啊,不黑山是不行了,他在山上架起五雷火(熊熊大火),光著身子做著法事,七天啊,他的精氣元氣都快耗盡了,天倒是看不見了,山也被包裹著不見了。只有那一條他放上機關,布下陷阱的路還亮著。然而,什么收獲都沒有。沒有辦法,他只好向三奧雪山走去,如果還是沒有收獲,他還得向雪隆包前進,不相信那些野物都被殺絕了。

三奧雪山沒有讓他失望,他終于收獲了三個麝香和兩個熊膽,麝香都在四兩上下,熊膽也是金膽。

隊上分錢那天,所有的家庭都多多少少分到了現金。會計在分錢時給大家說,得力于二斤頭多交了一百多元副業款。大家就拿眼睛去愛他,向他說出好多感激的話。

他估計著,要是現在黑山,不去限殺,肯定滿山都會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他不想那樣去做。作為一個黑山大師,顯顯手藝,證明證明自己,二斤頭是希望這樣去做的。作為一個人,他現在覺得還是不殺生的好。以前,每當看到被獵殺的野獸,他都會心滿意足的去領,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憫?!坝惺裁床蝗绦哪?,本就是為我們準備的一刀肉,一盤菜?!彼麜r常向問他的人這樣解釋?,F在,它才真正的感受到那也是一條命,一條和自己一樣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一條命。一條命有一條命的鏈條、脈絡,近親遠戚,它們彼此相依、彼此相望,構成大自然的渾然一體,譜寫著天地間的生命交響。祖師爺、師傅庫魯杰都說過,只要能活命,就不要再去借命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是告山了的呀!”

二斤頭那顆陡然年輕的心又不安分的跑出棚子,急匆匆地把他帶到了山神廟。

那頭熊實在欺人太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天就守著他那塊地,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一包像樣的玉米。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是吃得腸滿腦肥了嗎?你不是喜歡蜂蜜嗎?我二斤頭就成全你,讓你把吃了我的所有東西加倍的還給我。

他在山上找了兩天熊的蹤跡,看準了它的路道。恰好,在它經常走過的地方,有個巖窩,巖窩不深,剛好并排放兩桶蜜蜂。巖窩前空出一塊平地,天生一個修榨的好地方。

他用手測量了熊的腳印,認真地計算著它的體長和體重,再設計出榨的長、寬和大致的重量。

他找了上好的樺木,砍頭去尾,只取中間的一段,直直的勻勻的,以至于連一個結疤都沒有。他將樺木的一面砍出一個平面,以防受力不均,導致獵物從薄弱處突破。做好后,他將榨立起來,背在背上試試,足有一百多斤,感到滿意。他找來一塊一百多斤的石頭,用蛇皮口袋裝了,再用細鐵絲固牢。

榨安好后,他用木棒試了幾回誘發的機關,很靈。再將石頭和榨聯系起來,用力地將聯系的鐵絲從樹椏上穿過去,懸在空中,再試幾下,還是那么靈。這才將三根地樁成三角打進地里,將冒出地面的部分削尖,用火燒一下,讓其變得更加堅硬。

這才把蜂桶放進巖窩,打開桶門。蜂子飛出來后,不認識地旋飛一陣,飛走了。

為了增加蜂蜜的味道,他將早已準備的蠟皮放在桶蓋上,這才將榨支起來,將誘發器調節到更加精細的位置,再將地上的三根木釘用樹葉掩藏起來。凡是可以接觸蜂桶的地方都用籬笆封住。再好好的檢查吊在樹上的石頭和拴石頭打下的結。萬無一失后,這才吹著口哨離開了。

山上的熊榨應該是昨天黃昏時塌下去的。

還沒到榨前,二斤頭就清楚地看見榨尾子上有兩個小小的絨團在滾動。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初始的那一刻,他以為是熊的兩只后腿還在掙扎。便對自己心靈的感應產生懷疑。再仔細看看,又不像,哪會有那么大的后掌呢?是否是其它的肉食動物已開始撕扯他的獵物?他輕輕地吼兩聲,兩個絨球并沒有嚇跑,仍然不顧一切地努力動作。他加快腳步來到榨前,這才看清楚是兩只剛出生不久的幼熊。

二斤頭高興啊,這完全是意外的收獲。

坐在那里抽完一支煙后,二斤頭還在繼續欣賞小熊們那么幼稚又那么雅致的表演,雖然這表演有淡淡的悲傷,卻絲毫不消減他心里的喜悅。

當他站起來時,兩只小熊卻停下了,它們用淚汪汪的小眼睛凝視著他,一點也不恐懼,向他投以那么殷切的希望目光。然后,一只小熊上前來,用力地扯他的褲腿,另一只也學著,扯他的另一只褲腿。越扯越急,邊扯邊叫。無論是扯還是叫都讓二斤頭的心里感到愜意。

二斤頭想到兩只幼崽肉的細嫩,皮的細軟。是用來做墊子呢,還是拼在一起做褥子,或者干脆做一頂熊皮帽子,戴在頭頂,還可時時想起它們童聲的歌唱,感受到它們童趣的憨態可掬和秀色可餐。

現在,二斤頭到榨頭去趴下,他看了看熊頭,他以為它會死得罪有應得,安安詳詳的合上它擺設似的細小眼睛,閉上它那禍從嘴出的臭嘴。然而,這頭熊的死相的確和以前的不一樣。它那眼鼓裂著,眥著,好像永遠都合不上,它那嘴也憤怒地在唇皮的痛苦收縮中將鋒利的牙亮了出來。

“難受嗎?你難受,我心里卻高興啊,要不是你把事情做得那么絕,我也不會這樣要你的命!”

二斤頭用力地去掀榨。他在心里還與兩只小崽子過不去?!氨静幌胱屇銈兛茨銒寢尩男軜?,既然這樣,那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吧?!?/p>

他用力地掀翻木榨,那頭熊如一張貼在大地上的大餅,用模具鑄造出來一樣,雕塑在土地上??吹贸鰜?,當它的那只前掌誘發木榨的靈敏機關時,另一只前掌還踏在后面未跟上,因此,呈出兩只前掌做廣播體操時雙手前后伸展的樣子。坐在那里的兩只小家伙,這時跑過來,用它們的雙腿去拉它們的媽媽,發出嗷嗷的呼喚。兩只小家伙似乎聞到了血的腥味,也聞到了媽媽的乳香,還聞到了死的氣息,它們坐在那里哭泣。淚水從它們瞇細的小縫里汩汩地涌出來,如崖縫里涌流的清泉。

“沒想到,熊也會流那么傷心的眼淚?!?/p>

他又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抓起蛇皮口袋,將兩只小家伙塞了進去,放在背簍里,回家去請人來抬熊回去。

人們吃飽熊肉,喝夠白干后,提著一塊熊肉各自回家了。他的酒喝過了一點,身子也軟了下來,總是站不穩。他想把熊皮釘到壁板上去,不然,隔夜以后就會變硬。二斤頭鼓足了勁,熊皮硬是釘不上去,總是要掉到地上。他坐下來,熊頭齜著牙。他心里一點兒不犯怵,只是對山神爺說:“山神爺,本該去給你還愿的,但今晚酒喝高了,明天再去給你還愿吧?!?/p>

臨走時,他也向著熊頭做出一副鬼臉,想把熊嚇退,但熊的那副兇殺相已被定格,他怎么也熬不過熊頭。反倒看見熊咆哮著,張牙舞爪向他撲來。突然,他覺得他的頭皮被熊爪撕扯掉了,他的背心冰涼,滿臉的血污。然而,熊根本不顧這一切,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將他掀翻在地,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熊體的千鈞之重,他用足了勁,絲毫不起作用,他出不了氣,他快窒息了,他快死了。

好不容易,二斤頭才摸到了水龍頭,他擰開龍頭,嘩嘩的自來水順著他的頸子灌進他的前胸,再流瀉下去,他全身都被這樣的冰涼包圍了,滲透了。他不顧這一切地喝了個飽,這才消解了些許心里越來越上竄的燥熱。他將泡濕的衣服、褲子挎下來,信手一扔,光叉叉地倒在了床上。

本是困了、乏了的二斤頭,被冰水這樣的激靈后,反倒睡不著了。他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就又聽見了兩個小家伙的哭叫。聲音都嘶啞了,這樣的嘶啞在闃寂的夜晚更有一種悲慟,如幽靈在天空飛翔,翩然地扇動一雙巨大的黑翅,將桃花寨都包裹在里面。他的心里更不得安寧,剛被壓下去的那股燥熱又火一樣地竄了出來,來勢兇猛,完全不可收拾。

他拉燃電燈,胡亂地抓了一個什么東西披上,跑到豬圈邊去,想殺死它們。

“叫得我不安寧!哪有這樣折磨人的!”

他看見兩只小熊并排坐在一起,無論他將手揚起,還是用力對準它們,它們都不怕,它們只是一味流淚,哀哀的。

二斤頭突然想起了那個遙遠的黃昏,他們一幫都快成為餓死鬼的人和庫魯杰一起背回了那么多的肉,他想他的媽媽可以吃肉了,可以獲救了。

廣場上,架了好大的幾口鍋,每口鍋里都煮滿了肉。肉香彌散開去,把饑餓至極的桃花寨熏出了一些活力。然而,二斤頭的媽媽卻未能等到他背回的肉。他將一塊上好的野豬膘雙手捧著跪在媽媽面前。

這時,他對兩個小家伙說:“你們哭了一天了,餓了吧,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彼フ伊藘蓧K最好的熊肉,再將肉切成小塊,盛在盆里,拿過去,放在兩個小家伙面前,又端去半盆水放在那里。兩只小熊不為所動,依然還在那里哭。他邊走邊說:“哭吧,哭夠了,哭餓了,你們就吃就喝吧?!?/p>

第二天早上,吊路子二斤頭的心又冷硬起來,他想著用什么方法將兩只小熊殺死。在他的心里,有好些方法,套子、榨、擼刀、射刀等等,但他不知道哪一種方法更適合兩只小家伙。

他慢慢地爬起來,來到豬圈前,原以為給它們吃喝的東西都讓它們吃完喝光了。不料,肉和水都還原樣未動。兩個小家伙遠遠地離開那些東西,將臉車向另一邊,小的那只已體力不支,身心俱疲地斜依在了大的那只身上,但它的哭還在繼續,只是顯得虛弱了很多。大的那只也實在不行了,只是強行撐著。

二斤頭冷硬的心,猝然間被小熊的淚水溫熱了。他向它們走去,蹲在它們面前,將小的那只抱在懷里。正欲去抱大的那只時,大的那只卻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他將肉喂進它們的嘴里,它們卻不會咀嚼,他只好給它們喂些水。他想,他不忍心去殺害它們了,還是放它們歸山吧。

兩只小家伙的狀況并沒有什么好轉,他只好去找九斤,讓他救救兩只小熊。九斤沒有辦法,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還是不明白地問:

“吊路子,要救兩只小熊,你不想當吊路子了嗎?”

九斤這話把二斤頭問住了。他不想當了嗎?他心里還沒想過這問題。他說:“我看它們實在太可憐了?!庇谑蔷沤锞桶岩恢徽樾⊙虻暮谏窖蚪o二斤頭牽去了。

九斤的話一直敲打著他的心房。他當了幾十年的吊路子,突然不當了,還真有些不習慣。

二斤頭走不動了,他坐下來,幾十斤的東西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他看看他的這身穿著,他回憶著他的吊路子生涯,不知獵殺了多少不同的野獸媽媽,更不知留下了多少無母之子。他不知道它們都長大沒有,或許被山鷹叼走了,或許被狼、豹等吞食了,或許被餓死了。死了的就死了,那些長大了的,會記恨于他嗎?如果那樣,它們的仇恨可以成為籠罩大山的網,只為他亮出一條死亡的路。

二斤頭起身,往回走去。

他從箱子里取出那一身剛做下,準備在新年初一穿的衣服。那簇新的陰丹藍,那厚實的缸缽邊,和高遠的藍天、深廣的土地應和著。他把白頭帕繞纏在頭上,那是吊路子盤旋而上的不歸路。一切收拾停當后,他照照鏡子,再整理一下。二斤頭沒有笑,而是鄭重其事地對自己說:“這回是真正的人模人樣了!”

他又一次走上進山的路,腳力十足,身輕似燕。

二斤頭在山神廟前挖出一口一米見方的坑,剛摸了一下熊頭手就被什么刺了似的停下了。他把裝小熊的竹筐提到十米開外,他不想再給小熊增加悲傷。這才將熊頭放在土坑里,然后將紅雞公擺上,再點燃香蠟紙錢。

二斤頭跪在山神面前。他說道:“山神爺,我二斤頭今天來這里告山,來這里向你詛咒發誓。從今往后,我不再向你借一條命!”

然后,他將頭深深地吻向大地。

他端起那碗酒,倒了下去,將碗摔得老遠。用刀割斷了捆腳和翅膀的繩索,放雞于山林。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從未有過的幸福。

他沒有想到,解放是一種幸福,回歸更是一種幸福。

他將竹筐提過來,面對山神爺。他蹲下去,解開繩子,他要還兩只小家伙以自由,讓它們幸福。他要將它們托付給山神爺,讓山神爺幫他照看它們,保佑它們。

他將竹筐傾斜下來,兩只小熊卻怯生生的不走,好一陣子才戰戰兢兢地走出去,卻并不往前走,反倒轉過頭來,依依不舍。那樣的無助和恐懼,讓他再次回到幾十年前和母親永別的那一幕。

二斤頭心里矛盾得拿不定主意了,本想一走了之,又覺扔下它們不啻為讓它們去死。

他坐在地上,將兩個小家伙擁入懷中。它們已完全不同于幾天前了。變得乖巧、溫馴、沒有野性,完全和人一樣。他將手指伸出去,兩個小家伙吮著,讓他心里奇癢無比,一股暖流穿過心田?!芭?,你們這對小冤家,莫非反倒是我的小神靈?!边@時,他又認為將它們托付給山王爺也不放心了?!爱吘顾鼈兲×?,看不見它們心里空得慌呀!”剛冒出這樣的話,他又覺得自己可笑?!拔沂遣皇亲兊锰炝??”馬上他又否定到,“人和鬼不就只是一步的距離嗎?!”

這時,二斤頭將兩個小伙伴抱在懷里,埋下頭去,兩個小家伙用它們乳香濃郁的舌頭舔著他的臉。沒有妻室兒女的他再一次被無以言說的東西淹沒。他幾乎流淚了,對它們說:“我們回家吧!”

想到這里,二斤頭的眼睛濕潤了。他再次將目光望向任青,滿腦子一團亂得不能再亂的亂麻,完全不知頭緒在哪里。

“任青啊,我是告山了的吊路子,給山神爺詛過咒發過誓,悔過罪了的,我不守信講誠,還是人嗎?”

話雖是這么說,但二斤頭的心里總是被任青毛梨兒園里的那群猴子戲耍著,被九斤地里的那頭熊抓扯著,被山洞前的那頭野豬怒視著。他又覺得在一個地方,特別是在那些大山圍著的地方,不能沒有吊路子。十年八年的不黑一次山,不打殺打殺野物們的囂張氣焰是不行的。

二斤頭坐起來,眼前一片花花的月光。風在樹枝上踩著高蹺輕輕行走,那些被搖動的枝葉就發出細碎的聲響,在這樣的聲響中,樹葉乘著皎潔的月光翩然而下,還未等樹葉將地上的月光覆蓋,月光反倒將樹葉蓋得清絲合縫的。二斤頭知道,這樣的月光是罪惡的。剛冒出這樣的念頭,就聽見從不同的方向傳來的野獸們撕咬、打斗、獵殺的聲音,那些聲音將這花花的夜再澆上血、再裹上腥。以前聽到這樣的聲音,他就像戰場上的士兵聽見了沖鋒的號角,渾身上下都是勁?,F在這樣的聲音卻如那冷清的月光讓他心里生出與這季節不一致的寒氣,他的心被不斷的收緊。

二斤頭穿上衣服,他看了看任青,他們似乎并不打算醒來。他走出棚子。月光沐浴著他,并在他的身上搖曳出梅花鹿一樣的花斑。他站了一會兒,就想走走。一時又不知往哪里走。風、流水、山林、草地、峰巒發出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洶涌著從大山深處澎湃而聚。他凝神而聽,這美妙的交響中,有鹿蹄的輕叩、野牛的踢踏、猴群的歡悅、馬熊的翻滾,以及野豬的騰躍。他忘掉世上的一切,這樣的力量將他如一粒塵埃般吸附了。他看見那兩只讓他放歸大山的熊正拍著它們肥碩的熊掌向他走來,二斤頭如看見久別的孩子,他張開雙臂向它們跑去,恨不得把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擁進懷里。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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