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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人莊

2020-04-02 08:24尹學蕓
長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大生賢人大黑

尹學蕓

1

風在草梢上打滾,草場子在太陽底下泛著金黃,像搖曳的水面一樣。水面就在馬路對面放著粼光,那一湖水,被人稱作金盆。太陽忽而照到東,忽而照到西,那些粼光就跟著太陽走,寸步不離。這沿線傍水的村莊幾十個,兩萬多口人,都為這一金盆水,兩三年的時光呼啦啦搬走了大半。有歡天喜地走的,有哭天抹淚走的??傊既コ抢镒「邩橇?。那些大瓦房、二層三層的小樓,都被長胳膊機器搗碎,挖坑深埋了。地底下的土翻上來,在地上鋪了一溜平,種上花草樹木,那些植物就可勁地長。但再長也長不過那些老土上的作物。莊稼地,果樹園子,坡上坎下,沒了農人拾掇,那草就長得像菜板子一樣瓷實。各有各的家族領地,這邊是拉拉萬,那邊是起起牙,都是有我沒你的陣仗。它們虎視眈眈看著那些后來者,伺機侵蝕和圍剿。那些嬌弱的花朵干不過野生族類,一張一張營養不良的臉上,寫滿了憂傷。

這是被人稱為一期工程的地方,已經有了一望無際的意思。房屋推倒,果樹拔了,栽了一水的銀杏和木槿,苗木還小,但整齊劃一。二期工程的建筑尸骸還沒來得及掩埋,山墻林立,椽子檁條橫七豎八。偶有幾株榆樹、桑樹突兀地矗立,沒了遮擋,能被人看出驚慌來,似偷偷從地底下鉆出來窺探。三期工程的房屋和主人都還在,臨建搭得亂七八糟,瓦屋上接出了奇形怪狀的建筑,大風刮來亂晃蕩。墻壁上都留下了清點過的痕跡,大大的一個“拆”字坐在紅圓圈里,神采飛揚。人們臉上的惶惑與祈盼交相輝映,只有狗的叫聲透著絕望。

賢人莊在二期工程的中間地帶。前面是小水村,后面是二十里莊。這二十里是指到塤城的距離。也就是說,賢人莊離塤城,比二十里的路程還少一點。

這一帶的村莊都是明代建村。相傳賢人莊建村最早,村名是御賜的。但究竟是哪一個皇帝御賜,卻有不止一個說法。

說法太多,不如不說。

但賢人莊的人好是公認的。從古到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姑娘嫁到外村,都是孝順媳婦。就如這次大規模拆遷,遠遠走在了小水村和二十里莊的前頭。政府的人都說,老百姓要都像賢人莊那樣,會少很多麻煩。他們有一個數字做比喻,賢人莊最困難的釘子戶,政府的人最多去了五趟就解決了問題。而二十里莊的一個釘子戶,讓政府的人跑了九十九趟。九十九趟是什么概念?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們是想連產奶的娘一起吃了!這個比喻夠形象,是拆遷辦的人實在傷透了腦筋。賢人莊卻由此飽受詬病。左鄰右舍都說賢人莊的人傻,在賠償問題上,吃了老大的虧。

先來了一輛大卡車,又來了一輛大吊車,停在路邊上。進村的路早就不成樣子了,從坎上掉下的磚頭瓦塊嘰里咕嚕,把路都要封嚴了。有些粘連的墻體像大石頭一樣,就在路上橫陳,小轎車根本開不過去。當然大卡車和大吊車不在話下,司機下來彼此借個煙點著火,商討一下路徑,大吊車率先往里隆隆地轟,不經碾的磚瓦一聲一聲嘶鳴,都碎了。

他們一共來了七個人,六男一女。女的是從卡車的副駕駛走下來的,穿著高跟鞋。她甩著胯骨走過來,圍著村中心那塊碑轉。小齊,是不是這個?小齊跟另幾個人從車廂里下來,掐腰圍住那碑。小齊是個戴小圓眼鏡的年輕人,米色的夾克敞開著,兜風。這讓他的癟胸脯鼓脹了不少,像產奶的女人一樣。他在更大的范圍轉了轉,手機不時拍著照片,嘴里卻“嘖嘖”地打軋板兒,遺憾得不得了。村莊面目全非,這塊碑的周圍環境也面目全非。過去這里曾經有一棵老槐樹,樹冠斜過來籠罩那碑,像故意打起一柄巨大的遮陽傘。如今連樹樁都不見了。小齊丈量了大概的位置,用腳蕩了下,原來掩埋在一塊墻皮的底下了。那塊墻皮是白的,仰面朝天,粘著絲絲縷縷的麻刀,過去不知貼在誰家的墻體上。翻過來,那上面甚至有油筆寫的“好吃”兩個字,像蜘蛛爬,一看就是孩子寫的。

不知是啥東西好吃。字體中映下了孩子滿足的樣兒。小齊找好角度,把這兩個字也一并拍了。

有啥好拍的,到處都是爛兮兮的。女人不滿地咕噥,問你呢,碑是這塊么?

小齊直起腰,鏡片在太陽底下熠熠放光。小齊說,碑是這塊,可這是誰的主意,非要移走?文物在屬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一股風刮來,小齊的聲音被刮走了大半。要不就是他的聲音透著虛,沒底氣一樣。午后剛一上班,所長喊他下鄉。他問下鄉干啥,所長說,拆遷隊一會兒來車,你跟他們走。他在車上才知道是來移碑,下了車才知道是移賢人莊的碑。各村其實都有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普查地名的產物。都是毛茬茬的水泥制成的,描成紅漆字。但賢人莊的碑是清代立的,在全縣絕無僅有。清代以前叫河套地,后改稱賢人莊。是因為這村里的村風好,名聲遠播。也就是賢人莊的碑,才沒被當石材砌豬圈。那碑半人高,是大理石的。有底托。下面刻有蓮花和祥云,長了許多苔蘚。小齊用手心去擦那些苔蘚,石碑沁涼的感覺直抵心底,像大冷天吃了冰棍一樣。

文物在屬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小齊反復嘟囔。

啥活的死的?女人皺起眉頭說,明顯有些不耐煩。女人是噘嘴,塌鼻梁,長了兩只凌厲的大眼睛。就你事兒多,移走已經不錯了,要是我能做主,就就地挖坑埋了。

女人用勝利的姿態看著周圍的人,那些人都贊同地對他笑。

小齊卻像沒有聽見。繼續用手心搓石碑上的苔蘚,說一塊碑就是一段歷史,上面有許多信息依附著。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哲學的。一塊碑就是一段活著的歷史,能行走,能穿越時空。

你躲開。女人不想再費唇舌,她看著小齊這樣的人就費勁。這種不識時務的人哪都有,除了讓人厭煩一點用處也沒有。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有屁用?不想移碑你早說,我們就不來了。她指揮工人干活,你干這他干那,干脆利索。一根撬棍在手里掂了掂,差點閃了腕子,一個年輕人趕緊接了過去。先在周遭清理泥土。畢竟是老碑,那些泥土也都生根了,用鐵锨根本挖不動,撬棍和鋼鎬派上了用場,翻動了一堆碎石。還有老槐樹的根須也在周圍纏繞,鋒利的锨刃此刻化成了刀,高高揚起,又一下一下往地下戳。那些毛須如同微小的血管,一下就崩斷了。但那些供養主干粗壯的根脈卻堅硬且柔韌,它們有功似的盤亙,堅定地護住那碑,一次一次若無其事地把锨鎬彈起,自己卻只受一點皮外傷。于是換人換手換家什,直把人累得四抹汗流人仰馬翻。到底它們戰不過人和鐵器,胳膊粗的根脈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口,真的是承受了千刀萬剮,斷裂時甚至發出了嘶鳴。太陽彈跳了一下,眨眼就收斂了光芒。秋天就像一個詠嘆調,氣力不接,什么都不長久。就像那白光光的日影,剛才還在西山上,忽而一跳,就散成了一片火燒云。那碑終于自己搖動了一下,像老年人的一個踉蹌。就是這個踉蹌帶來了希望,大家欣喜起來,多上去幾個人,站在背向村莊的那一面,躬起腰背,伸出兩只手臂,脖頸使勁往下抻扯,女的喊了聲,一、二!“轟”的一聲,那碑終于倒下了,沉重的身軀匍匐在地上,此刻那里有新挖上來的土堼,石碑翹起了腳,可真像一輩古人哪!人們長出了一口氣,左手右手互相拍一下,撣土。摸兜,掏煙。陶醉地吸一口,就有人輕蔑地說那碑,小樣兒,你倒是站著哇!

他們用鐵鏈把碑套牢,吊車卡車都就位,女的一喊號子——突然,有個人不知從哪里竄了過來,手指那碑激烈地喊,放下放下放下!這是文物,你們盜挖文物犯法!大家一起看那人,就是個農民么。肥腿藍褲子,皺巴灰上衣,粗眉大眼,骨骼皮肉都像風干的老樹枝杈,更顯出了生活的底色。他的身后跟著一條黑狗,也是一條喪家犬的模樣,在外圍扯著嗓子窮嚷。大家的眼神像風一樣從那人頭上掠過,該干啥干啥。那人卻像惶急的老鷹張開翅膀,一下匍匐在碑上,嘴里說,賢人莊的碑,我看你們誰敢動,我看你們誰敢動!吊車試探地抻扯了兩下,那個巨大的吊鉤勾起的鎖鏈咔啦響,像是穿越了他的肩胛,聽上去心悸。那碑上的人卻無動于衷。女的走過來,氣急敗壞地嚷,天都快黑了,你搗什么亂?快下來,快下來。那人說,這是賢人莊的碑,你們無權拉走。女人不屑地“嘁”了聲,說,什么賢人莊,這里哪還有賢人莊?這地上地下的文物都屬于國家。那人說,那你們就更無權拉走。女人尖起嗓子說,我們怎么無權?我們是代表國家來的你知道不知道!那人不說話,卻用堅硬的后背表達了不信任。小齊此刻走了過來,圍著那人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叫了句“老趙大哥”。

那人偏頭一看,嘴里叫了聲“齊館員”,從碑上滑了下來。他捉住小齊的手來握,小齊慌忙應對,兩只手握在一起頗不容易。那人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再叫了聲“齊館員”,竟嗚咽了。旁邊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朝遠處閃躲了幾步。女人找話說,倒好像有人咋著了他是的。我們咋著了他么?大家都搖頭。老趙抹了一把臉,問小齊,你跟他們是一伙的?小齊笑了下,說是一伙的。女人在背后指點小齊,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小齊介紹說,這是賢人莊的趙慶福,當年村里的干部想把這塊老碑賣掉,是老趙大哥拼命護住了。趙慶福問,你們要把碑弄到哪里?聽說放到博物館統一收藏,老趙難為情地咧咧嘴,露出了一口不潔凈的牙齒。他討好地對女人笑了下,女人把臉扭到了一邊。

小齊不止一次來過賢人莊,每次來都跟老趙聊會兒。第一次見到老趙時,老趙正在摘紅果。那些明艷艷的紅果不吃先倒牙,小齊從那里過,直嚷嘴里都是酸的。果園里八卦陣一樣地擺了許多果筐,有的已經裝滿了。老趙問小齊來誰家串門,小齊說,隨便轉轉。老趙喜歡隨便轉轉的人,停了手里的活計招呼小齊進到果園來。老趙喜歡顯擺賢人莊的歷史,旮旯角落哪里有屬于歷史的信息都了如指掌。只要是陌生人,老趙都喜歡跟人家顯擺。聽說小齊是博物館的,他拉著小齊去了家里。他家有很多古舊殘破的書,倒不是多有價值,就是體量讓小齊嘆為觀止。從交談得知,老趙并不是多有文化的人,他只是喜歡并崇尚文化。他從河灘地撿來的石鑿、石斧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石頭,都像戰利品一樣在窗臺上陳列。這些石頭有些與歷史有關,有的與時尚有關,不一而足。讓人覺得老趙像個癡子。小齊第二次來直接去了老趙的家,他們已經能坐在炕頭上喝兩盅了。

小齊問,大家都去住高樓了,你還在這里干啥?老趙往南山指了指,說啥都搬了,大黑還在這里呢。小齊就明白了,他認識那頭驢,說以后也不用種地馱果筐了,賣了吧。趙慶福點頭說,我也這么尋思,還沒容空兒呢。石碑裝到了卡車上,女的指揮大家上車,司機把大卡車轟著了,要走的架勢。趙慶福又去捉小齊的手來握,這次小齊急于上車,沒來得及。他們過去見面根本不用握手,所以小齊沒那個準備。趙慶福眼巴巴地嚷,賢人莊的家沒了,以后咱哥倆再見面也不容易了。小齊登上車門倉促說了句,我去新家看你。

兩輛大家伙轟隆隆朝村外開,狼煙地動。趙慶福腦里閃過新城的一片樓房,每棟樓房都有三十層高,排著一模一樣的小窗戶。他又喊,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個窗戶住??!

2

后車座上拴著韁繩,奔波二十多里,趙慶福和大黑一起進了城,后面還跟著一條狗。在外環線上過馬路的時候遇到紅綠燈,狗把它們跟丟了。狗在馬路那邊急得跺腳,趙慶福趁機拐了彎。這條馬路四通八達,人車奔涌,狗聞不著他們的氣味,自個回了賢人莊。

當然,這是老趙的想法。

大黑拴在山里整整四天。四天前趙慶福最后一個舉家搬走,把大黑藏到了山坳里。這四天,趙慶福沒有哪天耳根子清凈,老婆何玉新只要見著他,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一邊干活一邊磨叨。她用抹布來回擦腳印。地上的瓷磚潔凈得能照鏡子,稍微有一點灰塵她就不依。每一個新搬家的人都這樣,別的可以不管,就是地上不能有腳印。她說早就讓你把大黑賣了,你就是不聽話。說什么要賣也不賣給殺驢的,你以為驢金貴。除了殺驢的,現在誰還要驢?

趙慶福狡辯說,使驢的人家多著呢!北面搞旅游的,用驢拉車,還有人專門騎驢呢。

玉新說,人家騎馬!也就你瞎掰,把驢一個拴在山里,如果讓狼掏了,你后悔都來不及。

趙慶福說,你竟說沒邊兒的話,都多少年沒見著狼了。

玉新說,人比狼更可怕!現在的驢肉這么貴,誰看見那樣大的一頭野驢都會動心。

趙慶福說,大黑明明是家養的,咋會是野驢?

玉新說,莊子都廢了,狗成了野狗,驢可不就成了野驢。

這話讓趙慶福心里一動。左右鄰村的狗都賣給了狗販子,小的十塊,大的十五、二十,一車一車地往外拉。賢人莊的人不忍心讓狗挨一刀,可又不想帶走,便放任了。他回村里,家家的狗都在叫,可它們都沒了主人。狗成了野狗,驢可不就成了野驢。他心里明白,玉新的話沒錯??伤炖锖?,說那地方隱蔽,沒人能輕易看見大黑。

玉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眼下閑人多,總有逛野景的。萬一讓人得了手,你哭都找不著墳頭。

玉新這話說出來已經到極限了,讓趙慶福的脊梁長了毛刺。想那片山洼里的荒草徑,是偶有人出沒?,F在的閑人也叫“驢友”,還真有手賤的,偷個桃摘個杏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齊會對一頭驢動心。想到這里,他一刻也不耽擱,放下手里的活計就往外走。玉新問他去哪,他頭也不回地說,去賢人莊。

沒想到正好遇見那群人來挖石碑。如果不是看見小齊,趙慶福還真以為那是群盜碑的人,他豁出命去也不會讓那些人挖走,他會扎個帳篷守在這里,老趙就是這樣一個一撲心的人。

石碑上的字是清代知州劉念拔題的。當初還有人想用新碑換舊碑,說是喜歡劉念拔的楷書,擱自家庭院當擺設。真實情況誰知道呢。一卷票子都過手了,趙慶福聯合村里人把事情擋下了。后來才知道,這塊碑原來還是文物,倒賣文物犯國法。當時的村長叫胡大生,因為這個事兒,很多年見了趙慶福待搭不理。后來胡大生在路邊開魚館,賺了大錢。有一次請人算命,說他命中有貴人相助,否則早些年有牢獄之災。胡大生如雷轟頂,驚出了一身冷汗。料想是當年見財起意想賣村碑的事。再見趙慶福的面,胡大生拱了拱手,叫了聲“恩人”。

大黑這頭驢,不是普通驢。

賢人莊挨門挨戶數,從兩個輪子到四個輪子的機動車,家家有。但驢只剩下了這一頭。自從賢人莊有了拆遷的信,販子就走馬燈似的來打探。他們耳朵尖,知道這里有頭好驢,可以配兩匹馬肉。聽出來了么?不是驢配馬生騾子,是驢肉配馬肉。也就是說,兩匹馬一頭驢的肉混在一起,可以賣三頭驢肉的價錢。馬肉又叫死馬肉,遠不是驢肉可比。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驢渾身是寶,馬跟驢不是一個行市,這,是另一層意思。

無論販子出多少錢,趙慶福就兩個字,不賣。一點通融的余地也不留。大黑的身世不尋常。大黑的媽是黑脊背,卻長了個白肚皮?!鞍锥瞧ぁ笔且活^沉默寡言的驢,干活下死力氣做。它生大黑時年事已高,有點像人的橫生倒養??偠灾?,“白肚皮”死于難產。大黑被生拉硬拽扯出宮腔,不睜眉眼,看著像生了軟骨病,站不起來。正是秋霜下來的時節,人穿著夾襖都凍得打哆嗦。趙慶福來不及多想,抱起大黑就上了熱炕頭,大黑的一身胎衣黏糊糊,腥膻得厲害,趙慶福也顧不得,被子圍在了它的身上,用自己的毛巾給它擦小臉。村里人說,趙慶福恨財不起,恨家不發,把自家的炕當成了驢圈。

那年山坡上的谷子遭遇了大旱,產量低得可憐。趙慶福自己舍不得吃,留著給大黑滾米湯。那年兒子趙樂七八歲,村里人見了他就開玩笑,你爸又給驢喂奶了?趙樂說,是喂米湯。村里人說,你不懂。驢在你家住炕頭,蓋棉被,吃人奶。趙樂說,我家沒有人奶。村里人說,你爸就產奶,不信你回家問問他。趙樂大聲說,我爸不產奶,我媽才產奶!

喂養大黑是一段艱苦的歷程。稍大一些,把黃豆炒熟碾成面,沖成茶湯給大黑喝。整個一個冬天,大黑像女人坐月子,連屋都沒出。趙慶福發現,一吹冷風它就打哆嗦,那身毛皮就像穿在了狗身上。趙慶福也奇怪,兩三個月以后,大黑已經有了一頭驢的俊朗樣子,腿骨挺拔,小臉娟秀,兩耳尖尖,大眼睛水汪汪??伤褪桥嘛L,死活不肯去屋外。它就像這家的一口人,跟著趙慶福這屋那屋地轉。村里人又說,沒見過這樣養驢的,比孩子養得都嬌氣。直到轉年春天,花開了,草綠了,空氣香噴噴,它才戰戰兢兢走出屋,翻蹄亮掌像風一樣跑,拉都拉不回來。

轉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趙樂長大了,在省城考上了公務員。小黑也長成了大黑。這些年,它可沒少賣力氣,再苦再累也不尥蹶子。趙慶??此?,從來也不用看牲口的眼神,眼里都是情愫。他還開玩笑,說你要是個女驢就更好了,我要讓你兒孫滿堂,多子多福。

趙慶福進到城里,已經掌燈了。天還沒有黑,馬路邊上的燈就長成了葫蘆串。趙慶福一邊走一邊心疼電費。照他的想法,這一條街有一盞燈就夠了,稍微能借點光,看清道就行。根本沒有必要把燈桿栽得像高粱地。他住的樓在邊上,是最后一排。他早就相看好了,樓房不遠處就是綠草地,草地上新栽了梧桐樹,都有胳膊粗,拴驢是再好不過了。那樣鮮嫩的草肯定也對大黑的胃口,看上去比韭菜都齊整。沒想到,城市里還有這么好的地方,自己進了城,大黑也跟著沾光。想到這些,趙慶福很高興。他的腦子里,已經有了一番圖景。城市人都喜歡遛狗,他遛驢??粗麪窟@樣一個大家伙,估計會把城里人樂壞的,城里人就愛看稀奇,他們生活得都太平淡了。大黑又有免費草料吃,要說這日子,不比在賢人莊差。他借著路燈的光亮尋找草茂密的地方,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些草苗苗從手心滑過,沁涼,散發著一股好聞的純凈氣息。趙慶福很滿意,把大黑拴好,拍了下驢臉,說你這回可是過年了。這些草,隨便你吃,你今天吃了明天它還長。大黑也通人性樣地打了個響鼻,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掌,算是依依不舍告別。

圓桌是從老家搬來的,桌面開裂了,使膠帶打了補丁,靠在了側臥的外墻上。上面擺著兩只倒扣的盤碗,碗底油汪汪的。這屋那屋沒有何玉新,趙慶福就知道,她這是看人跳舞去了。小區挨著街景公園,進城的第一天,兩人不顧一天的勞累,先到公園轉了轉。公園栽了許多奇怪的樹種,在山里從沒見識過。豎著許多奇怪的石頭,其中一塊大石頭上有“大地史書”幾個字,是描繪北部山脈中上元古界的,說有八到十八億年的歷史。一塊石頭這樣古老,趙慶福一下就癡了。他在石頭旁坐下,側耳聽那石頭,似乎能聽出整座村莊發出的嘈雜。有個小老頭從里鉆出來,稀疏的白發,在腦后挽個髻,披一身粗麻布衣,扛一柄鋤頭下地。這是先祖,趙慶福經常在心里描摹。他文化不高,但喜歡那些久遠的未知的歷史。家里的老舊殘書都是他四處搜羅來的,裝滿了整整一屋子。就是因為太多,反而無法搬運。趙慶福一狠心,任那些建筑垃圾埋了。反正遲早都得埋,什么都得埋,還在乎什么!趙慶福一直坐到腿麻了,屁股底下涼得受不了,才站起身,卻找不見何玉新了。都十點多了,那些扭秧歌、跳舞的還不散伙,城市人的勁頭可真足,就像上緊了發條的鐘表。何玉新從打年輕的時候就羨慕城市,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城市人,如今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她是村里的文藝骨干,不愛干家務,甚至不愛做飯,但愛參與公共文化活動,趙慶福從來都支持她。她從公園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打球的,打拳的,舞刀弄劍的,她挨個場景看。最后選中了一支跳廣場操的隊伍,偷偷跟在人家背后比劃了半天。

然后,每晚都去。

最后一口飯還沒咽利落,敲門聲響了。

趙慶福往城里搬家時特別不開心。說良心話,不開心的人不多,但他算一個。他是最后一個搬走的,說政府動員了五次才解決問題,指的就是他。趙慶福經常蹲在一處山崗上,望著毀壞的村莊出神。房子搬走一戶搗毀一戶,村子逐漸千瘡百孔。他經常自言自語說,這是賢人莊??!這里有先人的骨血??!艾特馬以為他說給別人聽,站起身來左右看,并沒有什么人,只有山巒黑黝黝的影子。艾特馬是一只老狗,十三歲了,后背上的毛都磨禿了。眼球渾濁而疲憊,眼角堆了兩窩屎。它臥下身去,把下巴放到兩只前腿上,側著頭,是在聽趙慶福說話。是趙慶福以為它在聽自己說話。趙慶福站起身,眼前是蓊郁的叢林,像一片黑壓壓的人的腦袋。他比劃說,這村原來叫河套地,趙姓哥仨從山西挑著擔子一路走了來,開荒種地,詩書傳家,把河套地變成了賢人莊,遠近都有名。眼下賢人莊變成了6號樓,就在城邊子上占那么一長條的地方。前邊是5號樓,小水村。左邊是10號樓,二十里莊。這下好了,賢人莊跟他們沒區別了,沒區別了!可這樣地連根拔,我舍不得,舍不得呀!他像作報告一樣說完,嗚嗚地哭。仰面朝天,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嘴巴最大限度地張開,像一只圓口的喇叭發出嗡鳴。艾特馬閉著眼,有些羞愧地不敢看主人。趙慶福是個足智多謀的人,他有法子對付拆遷隊。只是,趙慶福心太軟,三招兩式,趙慶福投降了。因為拆遷隊的人說,你是賢人莊的人,要給其他村莊做表率,全鎮人民都看著你們呢!得,趙慶福恨不得自己去鉆水窟窿眼,給政府添麻煩的事,祖宗三代也沒有過!只是這村的景致實在是好,前邊是湖水,后面是山巒,一到春天滿山滿谷的桃花杏花,香得狗都打噴嚏。艾特馬帶著別家的狗在樹行子里穿行,經常忘了回家吃飯。

3

趙慶福小心地把門拉開了一道縫。這可不像鄉下,房門隨時可以四敞大開,廣迎遠方賓朋。這話說得有點大,其實就是左右的鄉親,串門子,數扁擔,前五百年,后五百載。車轱轆話今天說明天也說,從來沒聽膩過。你關門閉戶要遭人笑話,以為你干啥見不得人的事呢。兒子趙樂一再叮囑,搬到城里來,第一件事就是關門關門關門。要緊的事情說三遍,關門是第一要務。趙樂威脅說,你要是不關門,賣保險的,賣菜刀的,賣化妝品的,推門就進,就像推自己家的門一樣,來了就不走。還有那非偷即盜的,損失財物是小,還要人性命,這樣的案例多了去了。要說賢人莊離塤城也還不到二十里地,這聽起來怎么像回到了舊社會?比舊社會都不如!趙樂威嚇索性就威嚇到底,舉了很多網上看來的例子,強盜冒充查水表的上門,用膠帶把人的嘴封上,手腳捆在一起,像捆粽子。要銀行賬戶和密碼,還有惡人把人大卸八塊,用硫酸溶解灌了下水道,總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趙慶福的心緊著跳了兩下,才看清門外是個胖女人,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本,正煞有介事地記著什么。她用拿著的筆挑了下頭發,說,我物業的。3002是你吧?趙慶福站出來瞅門牌,發現自己真的是3002。分房的時候其實就知道,可總是記不住樓牌號。他問啥事。胖女人嚷,還好意思問啥事,西邊的草地都讓你給破壞了!這話趙慶福不愛聽。我又不吃草,我咋會破壞草地?那驢是你家的吧?我跑樓跑得腿都細了,還好找到了你……你知道草坪多少錢一平,氣得我直打哆嗦。你們這些農民啊,能不能讓人省點心……趙慶福窩著背靠在墻上,總算明白了,那地方草好,但不能放驢??膳说脑捤粣勐?。他看女人的腿,穿緊身褲,模樣像個蘿卜。女人說,看什么看,還不趕緊想辦法。他問女人咋辦,女人嘆了口氣說,還能咋辦,罰你你不會出錢?;謴筒萜耗阌植粫?,你說說,還能咋辦?趕緊把驢處理了!

女人讓趙慶福簽字,趙慶福把手背到后面,他可不能隨便簽,這也是兒子趙樂告訴他的。簽字就意味著履行責任,而有些責任是你根本履行不了的。女人苦口婆心說,咱是城里人了,要懂些城里的規矩。那么美的草坪,你真舍得放驢?吃些草還是小事,那驢蹄子一搗騰,好好的草坪就破壞得沒法看……政府為了讓咱們農民過好日子,真是方法用盡……咱不幫忙,不添亂行不?趙慶福說,不是,大姐……女人說,叫我謝主任!趙慶福不滿地說,咋句句都像吃槍藥似的。女人把本子丟過來,說立馬簽字,把驢的問題先解決了。趙慶福問怎么解決。女人說,要不你給我,我給你解決。城里那么多驢肉館,還解決不了一頭驢?

趙慶福這回簽了字,他不能讓女人把驢拉走。女人其實也就是嚇唬他?;厥忠晦綦娞?,立馬就開了。門一合,把人變沒了。

趙慶福出來才發現天已經烏蒙蒙了。這城里的天就是這個鬼樣子,一天到晚烏煙瘴氣,像鬧妖怪一樣。山里人把這種天氣就叫妖怪天,妖怪攜風帶雨。城里的妖怪卻啥也不帶,就帶一股嗆鼻子的煤煙味。自打搬上來,也沒見過透亮天兒。他像賊一樣瞅好了才往西邊走,卻沒提防,艾特馬在車棚旁邊蹲守,剛要往這邊撲,趙慶福比它發現對方早幾秒,嗖地退回了樓道。他的心嘣嘣地跳。艾特馬是有這智商的,它一定知道他住在這里??芍烙衷鯓?,他是下決心不要它了。他讓自己靜靜神,大步往外走。艾特馬果然欣喜地跑了過來,叼他的褲腳,舔它的腳面。他不理會,兩只腳左蹬右踹。其中一腳蹬到了艾特馬的耳根,艾特馬疼得大叫一聲,終于死了心,站著眼巴巴地看他。他沒回頭。他從賢人莊回來的時候艾特馬就一直尾隨著他,不走大路走小路,在公路下坎騰挪。他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進城的時候車流多起來,他跟大黑搶了個紅燈,周圍一片急剎車聲。好歹總算過來了。艾特馬沒跟過來,他以為它不會來了。

狗是兒子趙樂的玩伴。趙樂曾經說,將來艾特馬死了要給它送葬,把它埋在核桃樹下,就像這家里的一口人。說這話時趙樂才十五六歲,會背很多唐詩。家里那些古舊殘破的書趙慶福喜歡,趙樂也喜歡。他經常扎到書堆里幾個小時不出來。搬家之前,趙樂打電話問起過艾特馬,但也只是問了下,沒下死命令讓爹帶它進城。情況擺在那兒,村里家家都把狗撇在了賢人莊。大家都不帶,大家都主動放棄了。這已經算是厚道了,小水村和二十里莊的狗,早就變成大糞被人排出去了。有啥辦法呢,雖說只賣十幾二十幾塊錢,可那也是錢??!城里的生活貴,一把蔥,一把蒜,一把韭菜,都貴得讓人心疼。哪像過去房前屋后隨便撒種子,種啥長啥。道理是這道理,但賢人莊的人不賣狗,遇到偷狗賊就像打仗一樣團結一心。城里的狗都不像狗,像熊,像羊,像鹿,像狼,像獅子??傊疾幌窆?。來的時間不長,趙慶福就鬧明白了一件事,不像狗的狗才體面,瞧他們牽在手里,像是拉著一捆子人民幣,那叫一個閑庭信步!村里的狗都純得像狗,啥都不像,只像狗。能逮兔子,能捉小偷,能看家護院??稍谫t人莊看著好看,放到城里自己看著就不上點兒。我們本來就是莊戶人,人家看著你已經戴有色眼鏡了,你再牽那樣一條土狗,不用別人說,自己就覺得不體面。一個“土”字,城里人其實都喜歡,土豬肉,土狗肉,土雞蛋,都是美味。但那是吃,人土就不行了,不招人待見。既然做了城里人,還得有個城里人的樣子。再說,在城里生活也不比鄉下,糧食蔬菜都金貴,也沒有多余的東西喂狗??!

父子倆在電話里討論來討論去,最后達成了共識。既然村里人都不帶狗進城,那他們也別例外了。艾特馬在村里還有伴呢。

他剛出現在大黑的視野,大黑就咴兒咴兒地叫,鼻翼一扇一扇,有共鳴。那些草也看不出吃了多少,都讓驢蹄子給踏翻了。趙慶福不心疼,地上的草,哪有那么金貴。女胖子謝主任也就是嚇唬鄉下人,以為鄉下人沒見識。趙慶福緊跑兩步趕過去,先摸大黑的鼻梁,又拍了拍大黑的脊背,大黑把頭扎到他的懷里,一拱一拱的。那意思說,你可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趙慶福自是懂的,解開了韁繩,說我知道你在這里受委屈了。那個胖女人,訓你了吧?咱回家,咱回家他們就管不著了。大黑抵住了趙慶福的屁股,噴出的氣暖和和。腳下的草坪簡直成了爛泥塘,趙慶福憤憤地說,又不是莊稼,刨了又能怎樣!

大黑打了個響鼻配合,那意思是在說,怎樣!

電梯有點小,趙慶福伸出兩只胳膊丈量過,若是站成對角線,剛好能裝下大黑。就是大黑得受委屈,尾巴塞進角落里,鼻梁骨要貼在夾角處,像戴上個箍子。好在只是一會兒的事。一忽兒上去了,一忽兒下來了,像騰云駕霧一樣。世界上,也就孫悟空有這本事。趙慶福連說帶比劃,不管大黑聽得懂聽不懂。電梯門開了,下來娘倆。小男孩有四五歲,開心地站著不走,說,嗬,這個大豬!媽媽說,這是驢,豬沒有這么大個兒。小男孩說,嘿,這個大驢!媽媽說,寶寶真聰明,這回說對了。有人對驢感興趣,趙慶福很高興,搭話說,那你們說說看,這是公驢還是母驢?媽媽彎下腰去看,驢的器具正好揚出來,好大一根。媽媽的臉騰地紅了,剜了趙慶福一眼,嘴里嘟囔了句,啥人啊,這么大歲數了!拉著孩子匆忙走了。趙慶??粗麄兊谋秤暗靡獾匦?,說你別跟牲口一般見識。說完這話才咂摸過滋味,有點像罵自己。他更開心了,像撿了錢包一樣。電梯合上了,一個封閉的世界。這個世界真好,只有他們倆。趙慶福抱住了驢脖子,用臉蹭它的鬃毛。電梯壁上映出了他的影,他對影兒說,你真賤。你說誰?就說你。今晚你跟大黑睡?睡就睡,又不是沒睡過驢棚。真安靜。世界如果總是這樣安靜就好了。電梯在三樓停了下,一個小女孩“嗷”的一聲叫,像被電梯夾了手。趙慶福拍了拍大黑的臉,說你嚇著人了,沒人見你坐過電梯。今天可是開洋葷了。這要還在賢人莊,你見都沒處去見。是塤城好還是賢人莊好?塤城好!趙慶福自己豎了下大拇指。大黑張不開嘴,不能說話,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特別解風情。電梯已經停在了三十樓,趙慶福把驢尾巴撩起來往外拽,說艾特馬不定咋恨我,有好事我先想著你,我總不能把你丟在賢人莊把它弄到城里來吧?

趙慶福忽然有些氣憤,說,你是啥貢獻,它是啥貢獻,它不能和你比。你在山上馱果筐,它在樹行子里搞對象。年年讓小花懷孕,孩子都生好幾窩了!

對面的門吱扭開了,胡大生往外擱垃圾。他奇怪地說,你這是在跟誰叨咕?趙慶福心虛地說,你聽差了,我沒叨咕。胡大生狐疑說,你明明叨咕了……你這是干啥?咋讓驢上樓了?趙慶福不解釋,把驢拽出來,擰開了自己家的房門。胡大生提著笤帚追了過來,說你咋把驢拉家來了?樓房屁股大的地方,你往哪擱它?趙慶福說,這樣大的地方,哪擱不下它?胡大生口里“嘖嘖”,說趙慶福,你咋這格澀呢。這么大個賢人莊,頂屬你格澀。趙慶福說,我咋格澀了?胡大生說,你說你在村里,整天撿點子破爛,家里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好不容易住樓房了,你又把驢弄上來……趙慶福說,這兒沒你的事,你甭管。胡大生說,好,好,我不管。黑夜你可別讓它叫喚,瘆得慌。趙慶福說,你怕驢?才幾天不使驢,你別這么快就忘本。胡大生氣得舉起笤帚拍了下桌子腿,走了。趙慶福趕緊關上門。

客廳也沒有多大。趙慶福的這套房子九十多平米。把家里的大小柜子拉了來,客廳只能裝下驢了。趙樂反對他往樓上搬舊家具,趙慶福罵了兒子半天,說他嘚瑟,忘本。剛吃幾天公家飯,就看不上家里的舊物件了。大黑一進來,就像龐然大物一樣把屋子裝滿了。玉新剛拖完地,去樓上串門了?;貋硪豢吹匕?,急得嚷,你咋讓驢進來了?快出去,出去!趙慶福也扯起脖子起高音兒,上哪去?哪也沒地方去!世界這么大,卻沒有大黑待的地方。玉新一甩袖子去了里屋。趙慶福拍著大黑的脖頸讓它趴下,可驢蹄子打滑,大黑差一點驢失前蹄。大黑終于趴下了,蹄子往里收得緊。趙慶??粗奶?,搬著身子想讓驢臥舒坦,驢蹄子又一打滑,“咣當”一聲摔趴下了。這回動靜有點大,地板呼扇呼扇像鬧地震。不一會兒的工夫,房門又被敲響了。趙慶福打開門一看,還是那個謝主任,身板比一扇門都寬。謝主任一側身子,才跨進門來,轉圈看那驢,又看趙慶福,點著他的腦門說,行啊,你。腦子沒毛病吧?趙慶福說是頭好驢,沒毛病。謝主任說,別說它,說你。趙慶福謙虛地說,我沒啥好說的。謝主任脧起眼睛看他,有半分鐘,說,別兜圈子了,這驢你到底要養到什么時候?你有點全局觀念行不行?你這里驢一摔跟頭,整幢樓都跟著搖晃!

趙慶福趕忙說,樓搖晃是質量問題,你應該去找開發商。

謝主任說,放肆!這么好的樓哪有質量問題?你別紅口白牙瞎咧咧!

趙慶福說,你以為我愿意樓有問題?是你先說樓搖晃。

謝主任倒憋了一口氣,跟這樣的人真是沒話好講。過了好半天,謝主任才把那口氣順下去,苦口婆心說,這樣好的房子,一會兒尿一攤驢尿,一會兒拉一攤驢屎,你不心疼?

趙慶福說,放心,它在賢人莊就不在棚里拉尿,這不是一頭普通的驢。

謝主任斜起眼睛說,金驢?

趙慶?!昂摺绷寺?,說,比金驢值錢。

謝主任終于忍不住了,斷喝了一聲,這是城市,不是你們山溝溝!你在樓里養驢影響其他人!這——不——行!

趙慶福也提高了聲音,說,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養我的驢,礙著其他人啥事?我拴外面樹上不行,放我家里也不行,你告訴我擱哪行?

謝主任說,擱哪也不行,你必須處理掉!

趙慶福上來了驢脾氣,我就擱了,你愛咋地咋地!

謝主任氣得直轉磨,說,你們這些,這些……人啊,放著好日子都不會過。這樣好的樓房,讓你們住成驢棚……給你們住真是糟蹋!

趙慶福氣哼哼地說,不是我想住,是你們非讓我來住。我老家可比這四海,十幾只雞,十幾只羊,耗子都肥得像豬崽子。這地方,哼!

謝主任冷笑了一聲,說,怪不得這么不通氣兒,敢情是養耗子出身。

趙慶福惱了,瞪起眼睛說,你這是咋說話呢?誰是養耗子出身?耗子大小也是個性命,你能養啥?輕蔑地掃了一下謝主任,更加輕蔑地說,你大概只能養虱子。

謝主任知道他在影射自己身上的肉,心說這山里人說話還挺鷂鷹。謝主任擺了擺手,拿出手機在手里掂,說,這驢一天也不能待在小區了,再待下去我這飯碗都保不住了。剛才幾分鐘的工夫,就有好幾個電話打來投訴,說電梯里一股驢味。老哥,咱是城市人了,講點公德吧。明天早晨你就處理掉,你沒空就交給我處理。別因為你的驢讓我丟飯碗,行不?我找個飯碗也不易。

人怕見面樹怕剝皮,人家一個勁說軟和話,趙慶福就沒奈何了。他點頭說,好吧。

謝主任的眼睛卻有些癡,飛快地脧了那驢一眼。渾圓的屁股,兩只招風耳朵,真是頭好驢。她試探地問,這驢好賣么?用不用幫忙?趙慶福警惕地問她買驢干啥使,謝主任不耐煩,說還能干啥使,該干啥使干啥使。

想起她曾經說過驢肉館,趙慶福急忙說,免談。

那支筆在謝主任的指間就像金箍棒,耍得上下翻飛。剛才的那一點和顏悅色瞬間就沒了蹤影。她把眉心皺起來,用手在鼻子前扇風,說,這屋里味真大,你們聞不出來?

趙慶福說,聞不出來。

謝主任說,抓緊時間處理。這是業主告到我這兒,我能給你兜著,這要是有人打110報警,警察就沒有我這么好說話了。

趙慶福擰著眉毛問,誰告的狀?

謝主任說,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趙慶福繼續問,是賢人莊的人?

謝主任嘴里像含了熱豆腐,開始打馬虎眼。說,你問這干啥?抓緊時間把驢處理了才是正事,別再給人添膈應。

玉新從里屋走了出來,說,領導你就放心吧,他不賣我去賣。我不能讓他把好好的房子弄成驢棚。

謝主任贊許地看玉新,一下就找到了女人之間相通的感覺。還是大姐明事理。說完,她剜了趙慶福一眼,你好好向女人學習。

4

小花在山巔上一聲叫,整個賢人莊的狗就都聽到了。

大家從四處朝那棵花桑樹下聚齊,把岑寂的村莊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小花在一塊大石頭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先蹬右后腿,再蹬左后腿,又把脖子朝高處仰了仰。做了幾回母親,小花仍顯得婀娜和優雅,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滿了情愫。

小花的主人是第一個搬走的。說搬走不準確,他們幾乎沒有在賢人莊住過。他們是城里人,覺得這里民風淳樸山清水秀,便花很少的錢買下了一座民宅。買下了卻一直沒有裝修,后來就有了拆遷的信兒。他們歡天喜地簽了協議,拿走了一大筆現金,把房子里的一切都拋棄了,包括小花。

過去小花被關在院子里,他們定期來送水和食物。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小花的腰身粗了,乳頭凸顯。原來院墻被從外面掏了個洞,這院子被里勾外連了。他們氣壞了,站在外面罵了半天狗,就像罵人一樣。賢人莊的人都被罵笑了,說狗的事,管它干啥。他們果真不管了,把小花放了,關到了門外。從此也不再送水和食物。院墻外不遠處有一棵野桑樹,樹下有個洞,小花就住在那里,下雨能打濕半個身子。

但小花還是守著這所宅院。不管房子在不在,有生人從那里過,它都會汪汪幾聲,以示警戒。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花最早失去了家園和主人,然后看著別的伙伴失去了主人和家園。風浪見得多了,小花顯得從容和淡定。它生的孩子都好看,被形形色色的人抱走了。起初小花也玩命地保護自己的孩子,可它能保護今天,保護不了明天。一個賣香油的走到這里,說這小狗沒人要?沒人要我要一只。他大大方方把小狗裝進箱子里,又敲梆子去賣香油了。

那個里勾外連的洞,在房子沒拆之前一直長在那里。當初為在墻上掏個洞,艾特馬磨禿了兩排牙齒。那可真是浪漫歲月啊,農歷三月桃紅柳綠,空氣里都是溫暖曖昧的氣息。艾特馬有天從這里過,聞到了一股特別享受的氣味,比花香都好聞,是從院子里散發出來的。隔著厚厚的院墻,艾特馬一鼻子就聞到了。艾特馬圍著院墻轉,扯著脖子往里傳遞信號。小花呻吟著回應,那聲音有幽怨有委屈,那意思仿佛是在說,悶死我了!艾特馬幾乎瘋了。它找到了墻的薄弱環節,一點一點用牙齒摳開了磚縫,敲開了通往小花的路。小花眉目含情看著它,嬌羞得眼睛都紅了。

這種紅有毛發遮著,別人看不出來。但艾特馬一眼就看出來了。它從洞子里鉆進來,身上披了很多土,汗水又讓那些土混成了泥??伤鼈冋l都不在乎,四只眼睛相遇,艾特馬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小花優雅地走過來,用鼻子頂住了它的鼻子。

薄霧從水面上飄了過來,絲絲縷縷像云絮纏繞。小花的聲音撞過那些云絮發出嘩泠泠的水音,像水波蕩漾一樣。

夜里下了場霧,山巒樹木都濕漉漉。山路上躍動著一個一個的身影,黃脊背,大郎,二郎,娘娘,華妃,張瑞先。華妃是一只小狗,才五個月大。張瑞先則是條老狗,快滿十七歲了。它們站在一起,像極了祖孫三代。黃脊背最先跑過來,先聞小花的屁股。它對小花總有莫名的好感。小花讓它聞。但也只限于聞。黃脊背聞夠了會主動離開,即便是在春天也如此,賢人莊的狗都講規則。越來越多的狗在往這里奔,小花有些焦急地看,沒有艾特馬,還是沒有艾特馬。昨晚艾特馬從城里回來,小花不放心,過去看了它一眼,卻沒有讓艾特馬看見自己。艾特馬坐在布滿磚頭瓦塊的院子里,垂著頭,兩只耳朵耷拉著,面對著一大堆瓦礫,眼神茫然無措。艾特馬這個樣子讓小花寒心,印象里,艾特馬永遠是有所作為的。小花知道,艾特馬去城里沒帶來好消息。這一段,艾特馬一直在跑塤城,身形越發消瘦。小花不忍對它說什么。它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讓城市徹底傷透心,那樣它就不會再往城市跑了。小花從城市來,城市什么樣它有記憶。那些鋼筋混凝土的龐然大物,除了整齊沒有別的優點,不像草木含情,甚至不像山上的石頭有活性。它們統統顯得淺薄而僵硬,就像小花的那兩位主人。

那兩個人,是機關的公務員。他們從市場把小花買了來,就是為了占領那所宅院。他們說,我們不住,你住。你看住房子,不能讓別人進來。小花在這里待了五年,也沒能與他們建立感情。他們每次來,把食物和水扔下就去逛山景?;貋砼耸掷飼淮蟀鸦?。賢人莊的人批評說,花是用來結果的,你把它掐下了,讓那些果坐在哪里呢?可女人振振有詞,一揮手說,漫山遍野這樣多的花,哪會缺這樣幾枝,賢人莊的人真小氣。一句話,就封堵了賢人莊人的嘴。賢人莊的人就怕別人說自己什么,被女人說了聲小氣,賢人莊的人就覺得很丟村里人的面子。

小花總是怯生生地看著他們,親近他們的愿望實施得很艱難。它總伺機往他們身上撲,就像小孩撒嬌一樣。小花果然撲到了一次,被女人狠狠蹬了一腳。女人說小花踩臟了她的蘿卜褲。沒有比你更討厭的了!女人尖叫的聲音像是在拉汽笛,一下絕了小花的念想。

趙慶福來到塤城以后做了第一個夢,夢見了全村所有的狗。

小花率領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往村北走。每天早晨大家都到花桑樹下集合,然后才分頭去找吃的。小花不識數,可它像將軍一樣巡視一眼,就知道誰來誰沒來。沒來的,大概遇到了偷狗賊,他們用弓弩、毒藥、繩子、木棍,要了許多條狗的性命。小花不厭其煩地提醒大家,睡覺靈醒點,張開一只耳朵,若是遇見了賊,就拼命地喊救命。這里是上山的必經之路,山環里有個空場,土是暄的,密密麻麻排滿了爪子印。自從最后一戶人家搬走,這村整體一下就矮了。大樹伐了,房子倒了,視野里變得光禿禿,似乎與對面的水域成了一個平面——當然這是錯覺,怎么可能呢。越來越多的狗自覺到小花這里來,就因了小花的不張皇。小花淡定的臉,起到了穩定軍心的作用。它是一只小白狗,有著雜交以后的諸多特征,大腦門里都是智慧。小花憂心地說,艾特馬會不會生病了?黃脊背說,不會。人家跑了幾次城里,傲嬌著呢。小花瞪了黃脊背一眼,不喜歡它的陰陽怪氣。小花說,我去看看它。黃脊背說我也去。大郎、二郎也說去,于是呼啦呼啦都跟在了小花的身后。艾特馬在房岔子上匍匐,眼臉都是濕的??吹贸?,艾特馬一直都在哭。小花一看就火了,它汪汪了兩聲,艾特馬置之不理。小花走了過去,突然尖聲叫道,你也叫個爺們!跟孩子骨肉分離也沒見你這樣!不就是人家不要你了么,你去死吧,去死好了!艾特馬把臉埋下了。淚水洶涌,十分委屈的樣子。小花的心軟了,走過去,近到不能再近,用冰涼的鼻尖觸它的鼻子,聳起上唇吻了下。小花說,賢人莊是人的,也是狗的。這些我都懂。我們留不住他們,有什么辦法呢。艾特馬無動于衷。小花軟聲說,死心眼,你真是個死心眼。主人走了你就不能活了?你還有我呢——艾特馬突然抬起頭,仰天發出了一聲長嚎。那種凄厲讓天空都跟著打顫。小花的眼里涌出了淚,扯開嗓子跟了上去,聲音又細又尖。所有的狗都發出了嘯叫,高的低的粗的細的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聲震寰宇。馬路上有車停下了,一男一女走出車子,側起耳朵聽,這是什么聲音?男的問。女的答,好像一群狗在哭。男的說,村莊都沒了,哪來的這么多狗。會不會是狼?女的說,不是狼,是狗。

它們爭論賢人莊誰最有本事,有說書記的,有說村長的。黃脊背堅持說胡大生,理由是,胡大生是村里第一個經營鮮魚館的人。他家做的錦鯉糖醋魚,吸引了附近大城市的吃貨們,節假日浩浩蕩蕩來這里,能把這進山的路堵嚴。大郎、二郎都點頭,它們是親哥倆,住在餐館附近,都得過餐館的好處??砂伛R說,他家的魚是怎么來的?湖邊一條小船,船艙里有水,水里有魚。顧客看著胡大生把魚從水里提出來,都以為這是剛出水的金盆錦鯉。其實呢,一大早,早有魚販子從遠處把魚販了來,分裝到幾條船內。金盆水庫里不是沒有魚,是有魚也供不上那樣多的食客。胡大生只得作假,他把養殖的魚放在水庫的水里吐紫泥,養上十天半月,就能以次充好。至于味道,從山上多采些青花椒,連葉子放進去,那些食客不僅吃不出來,還能吃出特色。他的事,賢人莊的人其實都知道,只是沒人往外說罷了。娘娘、華妃都點頭,說這些大家確實都知道,那些食客也奇怪,跑幾百公里來吃條作假的魚,還能吃得心滿意足。艾特馬又說,要說有本事還得數我家主人。那年夏天,張瑞先的主人那個老張瑞先,搖著芭蕉扇來趙慶福家串門,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就聽“哎呦”一聲,原來他坐在了一只青頭楞大毒蝎子身上。蜇得老張瑞先嗷嗷叫,腿腳抽搐,動彈不得。不一會兒,就嘴角淌白沫。趙慶福喊人打著手電捉蜘蛛,放在了老張瑞先的屁股上。離毒眼還有一寸遠,蜘蛛嗖地爬過去,把嘴插進毒眼里吸毒液。一共毒翻了三只蜘蛛,才保住了老張瑞先的性命。這樣的事,別人打死也想不起來做。

張瑞先佝僂著腰身咳嗽了兩聲,它有哮喘。老張瑞先也有哮喘,一過立秋喉嚨里就拉風箱。淘氣的孩子說它跟主人得了一種病,主人死了,就把名字給了它。

張瑞先點頭稱是。說趙慶福的本事都是從書中得來的,我家主人在世的時候經??渌?,說他是個聰明人,只是文化少。若是文化高些,可以做翰林。

黃脊背說,他的書都是從廢品收購站背來的。人家賣書,它買書。嘻嘻。

狗群一陣嘈雜,把黃脊背的聲音淹沒了。

小花坐在圈外看著艾特馬。朝霞越過山巔灑下來,金黃一片,艾特馬的憂郁愈發深了。說完那些話,它似乎用盡了氣力,懨懨地看著遠處,兩只前腿似乎難以支撐身體,它一下趴下了。小花哭叫,艾特馬——就像小孩哭叫一樣。

5

天似亮非亮,趙慶福一激靈就醒了。他摸索著坐了起來,不知身在何處。玉新咕噥說,你做噩夢了,一宿又喊又叫,咋跟狗似的。趙慶福摸了摸后脖頸,涼森森的,都是冷汗。他說我夢見了全村的狗,都說人話。那些狗都成精了。張瑞先家的狗像張瑞先,黃脊背像胡大生,艾特馬總替我掙口袋,它居然知道我用蜘蛛給張瑞先排蝎子毒。玉新翻了個身,不耐煩地說,快別魔怔了,先把驢的事辦好了,麻溜的。趙慶福下床穿鞋,玉新問他起這么早去干啥,趙慶福賭氣似的說,還能干啥,賣驢。

玉新從打年輕的時候就被趙慶福慣壞了,地里的活計再忙,她從不下地。趙慶福也愿意看著她穿得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他說女人是裝錢的匣子,男人才是摟柴的耙子。他不愿意看見女人的操勞樣。玉新是一個受慣了嬌寵的女人,此刻又進入了夢鄉,含混地說,早賣早省心——你到外邊買個早點吃吧。

趙慶福請示說,照你說,賣多少錢合適?

玉新說,現在驢肉貴,你好好合合。

趙慶福說,大黑是勞動力,吃它的肉還早點!

玉新說,快別放屁了,這樣的話我早聽膩了!

趙慶福來到了客廳。大黑已經起來了,頭朝窗外站著,垂著眼皮。沉默,冷靜,像在屋里加了一面墻。趙慶福過去摸了摸它的鼻子,大黑馬上伸出了舌頭,舔趙慶福的手心。那舌頭也不滑溜,像小鋼銼一樣。這是上火了。趙慶福掰開它的嘴,看舌苔。上面一層白,要長白口糊的樣子。趙慶福端來一盆水,先飲它。住在這么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不上火才怪。趙慶福拍拍它的長臉,說我也沒法兒,我只能賣了你。給你找戶好人家,你就跟人去過日子吧。大黑打了下響鼻,把臉扭到了一邊。玉新在屋里說,趙慶福,快別磨嘰了。讓我多睡會兒行不?趙慶福去了廚房,有昨天剩下的半碗粥。趙慶福兌了些開水,喝了。穿上一件褂子蹬上鞋,牽著大黑下樓。剛出樓梯口,大黑又是屎又是尿,好大一攤??纯醋蠼鼪]人,趙慶福拉著驢做賊似的跑遠了。

路上有零星遛早的人,趙慶福繞著他們走。一直向西,走到草地的邊緣地帶,趕緊對大黑說,這里的草好,快吃點兒!

可大黑還沒吃幾口,幾個老頭從天而降。他們布滿老年斑的臉上都是憤怒,指著趙慶福的鼻子說,鄉下人怎么這么不懂規矩,這樣好的草地你怎么能放驢。你這是侵犯大家的利益知道么?趙慶福哪里敢分辯,他怕這些老爺子給他耳刮子,看上去,他們都七老八十了,說不定還有離休的,趙慶??扇遣黄鹚麄?。他拉著驢在前邊走,幾個老頭不依不饒跟在后面,唾沫星子四濺。說你別以為到別處放驢就沒人管你,城市是大家的城市,每個人都應該關心和愛護。國家有好政策,讓農民進城了,你們就應該多學習,提高思想認識,盡早做高素質的文明市民,別給城市抹黑。那些聒噪聲讓趙慶福要起羊毛翻,這種病可不好治,得用蕎麥面搓成面掬子,在后背來回滾,把心里的芒刺粘出來。此刻他就是要得羊毛翻的感覺,還在想家里有沒有蕎麥面。心火一陣一陣地往上竄,渾身都要打擺子。他用韁繩抽兩下驢屁股,撒丫子跑起來。那些老頭一起追,到底不是趙慶福的對手。他像艾特馬,一啟動至少四十邁,腳力都是在山里坡上坎下練出來的。那些老頭在遠處罵,王八羔子,跟你說話是瞧得起你,你跑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知道你就在這兒附近住,早晚逮住你!

城西三元里有騾馬市,趙慶福二十年前來賣過牛。那騾馬市不大,在楊樹行子里。牲口都拴樹上,經紀人穿著長袖襖,手窩在里面,捉住賣家的手問價。這些話都不在嘴上說,防止漏風跑氣,而是靠袖子里的手比劃。幾個指頭一撮,是七;食指一勾,是九;大拇指一伸,是十。經紀人都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你是山里來的,沒見過世面。趙慶福說八一八。經紀人說六一六。那是一頭病牛,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墒菟赖鸟橊劚锐R大,牛跟駱駝的腰身差不多,趙慶福就知道自己賣虧了。哪怕來個七一七呢。再不該一口價就給人家。這件事,趙慶福后悔了很多年。趙慶福思謀當下,這樣的事再不能發生了。

關鍵的一點,那人不能是屠夫。屠夫給多少錢也不賣,這是底線。

那些樹還在,似乎是變小了。但看上去不小,跟趙慶福當年的感覺差不多。只是中間這二十年呢,去了哪里?細一觀瞧才發現,有些樹是新栽的。趙慶福的心里有些慌,就像住高樓一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就怕這種感覺,一想起來就胸悶氣短?;厣肀Я吮H脖子,讓自己的心踏實下來。他跟一個打拳的老頭打聽騾馬市。老頭閉眼蹬腿,一招一式柔中有剛。兩片嘴唇用著力,根本沒打算回答趙慶福的問題。趙慶福往樹行子深處走,有人在調琴弦,調假嗓。趙慶福問,請問騾馬市是不是換地方了,過去就在這里??!那人看也不看他,說哪還有什么騾子馬,你是外星來的啊。趙慶福說,那……市呢?那人說,東河井菜市,小毛莊狗市,你找哪個市?

騾馬市原來取消了。趙慶福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這二十年,大牲畜越來越少,攢不起集市了。這下他有些慌,見人就問買驢么?還真有人對大黑感興趣,這么看,那么夸,但說了歸其都不買。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自己去找屠宰場,這樣還能賣個好價錢。趙慶福就像挨了馬蜂蜇,拉著大黑趕緊走了。有個老頭從后面攆過來,原來是那個打拳的。說一看你就是個善良人,不想讓人殺了吃肉是吧?這附近沒有農人耕田了,所以你賣驢的想法不符合實際了。今天正好是太和洼大集,不行你就到那里看看,洼里的農人也許還使驢。趙慶福恨不得給老頭磕一個,這話說得多暖人啊??扇锏氐穆烦屉y煞人。老頭又給他出主意,說前邊三角地有出租130的,你租個車把驢拉去,賣了驢再給他錢。趙慶福千恩萬謝,心想這真是一個好法子。結果,他白跑一趟。洼里的人說,我們這里種莊稼不假,現在插秧都用機器,哪有使驢的啊。白搭幾百塊車錢,驢卻沒賣出去。趙慶福特別上火,他不能讓大黑再上樓,回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驢不賣了。還回賢人莊。艾特馬都能待在村里,大黑為啥不能。

趙慶福和大黑出現在賢人莊的村頭,一村子的狗都驚炸了,汪汪聲響徹云天。連張瑞先都能把身子扭出花來。小花起初沖到了最前頭,往趙慶福身上撲。一回頭,發現艾特馬坐在瓦礫上,眼睛望著別處。小花心一顫,悄悄退了出來。那些狗還在跟趙慶福親熱,趙慶福抽身不得。他也在看艾特馬,那個熊樣,假裝不瞅他,眼角卻朝這邊斜,那些個狗心眼,比個司馬昭還多。那些狗攛掇夠了,趙慶福走到了艾特馬身邊,摸了摸它脖子上的毛。繼而俯下身去,想抱抱它的腦袋。艾特馬身子往下一縮,從他的懷抱里退了出去。

手上沾了狗毛,趙慶福用指頭搓了搓,訕訕的。拇指和食指一彈,狗毛朝空中飛去,在銀亮的天空底下飄浮。再看艾特馬,扭著屁股往一片瓦礫上走,背影充滿了憂傷。

趙慶福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想,艾特馬這是恨上我了,這個狗娘養的。

大黑拴到了山坳里。那是一棵柿子樹,黢黑,皮膚上滿是細小的裂紋。在整個春天,它都像死了,久久都不發芽。桃樹杏樹開夠了花,它才像突然睡醒似的,匆忙在老枝杈上鼓出芽孢。眼下幾個柿子在枝頭吊著,示威似的。它們都有先見之明,長得高遠,讓人無論想些什么辦法,都無法摘到它們。山里的樹,只有柿子樹有高度,適合拴驢。桃、杏、李子、蘋果都生養得低矮,人站到樹下,頭能鉆出枝杈,像古人戴了枷一樣。大黑身邊堆積了許多樹葉和柴草。如果不是刻意走到這里,外邊的行人和車輛都看不見。趙慶福搬來了一個缸岔子,里面放滿了水。他一邊干活一邊發狠:就在這兒過了,就在這兒過了。他用樹枝給大黑搭了一個簡易窩棚,上面蒙上了塑料布,可以擋些風雨。一村子的狗都看著他。它們站在山坡上,呈扇形。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許久都不動一動。里面沒有艾特馬。趙慶福知道,艾特馬隱藏在那棵核桃樹后,也在看他。那是棵大核桃樹,也是爺爺輩了。樹冠能遮半畝地,樹下都不長別的灌木。艾特馬很會隱藏,只把半張臉探出來,還是讓趙慶福掃著了影兒。這個狗娘養的,還跟我斗上了。趙慶福忙了滿頭滿臉的汗水,想抽支煙,才發現沒有帶火??戳丝戳帜?,有油松,有側柏。沒帶火也是對的。他把煙捏碎了,朝那些狗走去。想起夜里做的夢,小花穿裙子,艾特馬穿西裝,都人模狗樣。趙慶福說,我也給你們蓋個房子吧,以后天氣冷了,你們就不用睡在外面了。那些狗似乎聽懂了,一起嗷嗷叫。房子蓋在了趙慶福家的宅院里,就著過去的瓷磚地面,上面鋪了一捆一捆的陳年谷草。除了低矮些,有一間房子那么大,足可以讓全莊的狗都住進來??砂伛R不進來,所有的狗就都不進來。它在遠處兜兜轉轉,似乎對什么都沒有興趣。它懨懨的樣子有氣無力。趙慶福吃驚地說,你是不是病了?

趙慶福越來越頻繁地來往于塤城與賢人莊之間。他的自行車俗稱鐵驢,鐵骨架是自己焊接的,一點多余的零碎也沒有,已經跟了他許多年了。他飛身剛要上車,被鄰居胡大生喊住了。胡大生把車停在路邊,問趙慶福去干啥。趙慶福說,艾特馬病了,我去給它送點藥。把胡大生氣笑了,問他送啥藥。他也說不清。反正是玉新吃剩下的,對消化系統有好處。胡大生數落他,說你的樣子哪像個城里人,給狗送藥,虧你想得出,傳出去都是笑話。趙慶福說,我原本也不是城里人。胡大生說,既然住到了城里,就是城里人。你就別犟了,跟我去過城里人的日子吧!趙慶福狐疑,說啥是城里人的日子?胡大生神秘地說,知道我去干啥么?我去掙錢。我昨天一天掙了三千多,比開飯館來錢都快。趙慶福就知道他去賭博了,否則身后得跟著軋票子機器。趙慶福說,我不去,你也別去。賢人莊自古就不出嫖賭的人。胡大生說,還賢人莊、賢人莊。我們現在是住在加州小區。懂不?加州是哪里?美國!美國賭博都是公開合法的,你就別老土了!

胡大生上車,關車門,車門關得砰砰響。扎好安全帶,他又搖下玻璃窗,朝趙慶福招了招手。胡大生說,飯館那幾十間爛房子,國家賠了我一千多萬,我撒著歡兒花也花不完??!我每天就是想怎么花錢,一想到那么多錢躺在銀行,我就燒得慌。你跟我去玩一票吧,長長見識。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咋樣?趙慶福搖了搖頭,說在賢人莊,祖上有規矩,擲骰子要剁手。胡大生哈哈大笑,說現在已經沒有賢人莊了,還規矩個屁??!

自行車扔在草叢里,趙慶福揀磚瓦石塊搭了一個高灶,還準備了些油鹽。給狗蓋房子的時候,他去山環里抱陳年谷草,發現了一個問題。那些玉米棒子嘰里咕嚕,漫山遍野都是。不是沒有秋收,是秋收過了。那些人家只是把大的好的玉米棒子收走了?;蛘?,連大的好的玉米棒子也丟下不少。住上高樓,拿了大把的拆遷費,他們都不把糧食當回事了!趙慶福氣得一邊撿拾玉米棒子一邊嘟囔,都是餓不到,這是多造孽??!六零年吃食堂,樹都啃去了一層皮,野菜剛出地皮就被扒光了。這才過去多少年,又把挨餓的事忘了,忘性可真大!他先是嘟囔,后來大聲說出來。再大聲,簡直是嚷。這山谷寂靜而又空曠,他的聲音在空中盤旋,然后像鳥兒一樣飛走了。翻過一個山梁,就是涼水寺村。那里沒有拆遷,村里有小鋼磨,可以把玉米粒磨成玉米■和玉米面。趙慶福第一次去,老板問這問那。城里好不?住得慣不?解手真就在屋里?屋里臭不?滿臉都是艷羨。趙慶福心里隱隱地疼,嘴上仍說城市的好。住三十樓,乘電梯,忽兒上,忽兒下。出了門就是大馬路,又平又寬。公園都是花草,修剪得比菜板都整齊。老板認真地問,聽沒聽說我們這里什么時候拆遷?趙慶福愣了一下,說等著吧。趙慶福從家里拿了兩個蛇皮袋,幾天就把口袋撿滿了。趙慶福很高興,老婆玉新也很高興。這是新玉米面啊,以后再吃到新糧食不容易了!玉新以為這是趙慶福全部的勝利果實,其實遠遠不是。更大的一部分,趙慶福留在了賢人莊,他給全村的狗做狗食。高灶的煙囪一冒煙,那些狗就知道該吃飯了,成群打伙地往這里奔。尤其是黃脊背,總是第一個沖過來,吃得又快又多。嘴里發出胡嚕呼嚕的聲音,它這是護食呢。趙慶福用棍子別住它,讓它給別的狗留點,可這個吃瞎食的玩意兒,力氣大得驚人,一根棍子根本別不住它。趙慶福氣得嚷,你咋這隨胡大生呢,一點撩人兒的地方也沒有!

艾特馬總是很矜持,它留在狗群外邊。東西丟在地上它才肯過去聞,若是放在手心里,艾特馬便別著頭,拒絕走過來。趙慶福罵,個狗東西,還有完沒完??尚睦飬s很不好受。他知道,這是艾特馬記仇了。他覺得,村子弄沒了,連狗都嫌惡他,他過去對艾特馬說過,即便所有的人都搬走了,他倆也堅守。他不走,狗也不走。后來,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有啥辦法呢,他沒辦法呀!艾特馬的心情他當然知道,可他的心情狗卻不能理解。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理解。他居然很難受。小花搶不過別的狗,趙慶福便給它吃小灶,邊喂小花邊留意艾特馬。他在間接打溜須。狗是直腸子,不知能不能理解這種曲里拐彎。趙慶福氣笑了,罵自己賤。喂完了狗,他才記起藥還在自己口袋里。趙慶福特意拌了食端給艾特馬,這回艾特馬吃了,只是吃得很勉強。

6

也多虧小花的身量小,才能把半個身子委在樹洞里。這株花桑樹也有幾十年了,趙慶福小的時候,它還只是個苗木?;ㄩ_時一種淡淡的香氣,不結果兒,它只開謊花,要不咋叫花桑呢。眼下樹皮皴裂得不成樣子,已經老邁了。這里是上山的必經之路,拐上左邊的那道坡坎,就能看見大黑。趙慶福照料大黑回來,偶然想起應該給小花也修個房子,樹洞的下邊呈坡型,便于雨水流出??尚』ò焉碜訑€進去也難。想起小花曾經大腹便便的樣子,趙慶福的心甚至有些柔軟。小花看護的那家院子里有砸爛的家具,柜子,椅子,床腿。給小花搭個窩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小花就在不遠處看著,睜著兩只毛毛眼,似乎是在說,你這樣照顧我,這是要鬧哪樣?哪樣也不鬧,趙慶福越忙乎越上癮,搭了一層不行,又想搭二層。他忙得滿頭大汗,坐下歇息時,見一個女人拄根棍子從山路上下來了。趙慶福一驚,馬上想到了大黑的安全問題,大黑隱身在山坳里,應該是一個巨大的秘密。

趙慶福一直看著女人走過來。女人身量高,皮膚白,腰間系著外衣,手里的棍子更像道具,在地上“蜻蜓點水”??瓷先ニ龤q數不大,最起碼沒有自己年齡大。也許城里的女人細皮嫩肉,不顯年齡?趙慶福主動打招呼,逛山呀?女人說,逛山。趙慶福問,從哪邊走過來的?趙慶福期待她說右邊,右邊通向涼水寺,那樣她就看不到大黑了??膳送O履_步,用棍子指了指,左邊,柿子樹上拴一頭大黑驢,不知是誰家的。趙慶?;琶φf,我家的,我晚上就拉走。女人卻狐疑,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點可疑。女人說,這村的人都住高樓了,你不???你把驢往哪拉?趙慶福干咳了一聲,說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驢住的地方。這話聽起來有些費勁,你住床,驢難道也住床?女人不愿意就這個問題掰扯,她并不關心這些。她蹲下身來,研究這個小房子。小花看她沒有惡意,站起身走過來,匍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嗅了嗅她的腳面。女人丟下棍子,摸了摸小花的頭,說,這小狗模樣真俊,你是不是為它蓋的房子?趙慶福說,它跟我家的艾特馬相好。女人一下有了興趣,說艾特馬難道是條公狗?誰給起了這么洋氣的名字?

趙慶福說起兒子趙樂,在省城的大機關當公務員,業余時間寫詩。他說自己是個詩人。他說艾特馬每天帶著女朋友在樹行子里穿行,也是個詩人。

女人笑著說,你們都好有趣!

接下來,女人把腰間的衣服解下來掛在了一棵小樹上,把T恤的袖子往上擼了擼,說大哥,我給你打下手,這房子是不是要往上蓋?四根柱腳支起來了,趙慶福解釋說,雨天一層容易灌水,我給它搭個二層樓,它以后再生孩子也省得受罪了。女人嘎嘎地樂,夸趙慶福有愛心??商岢鲆庖娬f,既不用卯榫,又不用釘子,蓋起的二樓容易坍塌,抗不住三級風。不如把一層墊起來,墊得比路基還高,再大的雨水也流不進來。人家說得有道理,趙慶福點頭同意。他把整個建筑毀掉重新翻修,女人給他遞這遞那,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問女人姓啥,女人說,我姓俞,榆錢的榆少個木。趙慶福張口就叫俞姐,他覺得,人家雖說比自己年齡小,但卻顯得有見識。女人問他姓啥,他說姓趙,女人開口叫他趙表兄,把趙慶福叫得一愣。女人笑著說,我姥姥家是小水村的,跟賢人莊房連山地搭邊。

俞姐的話說得怪好聽,也是個有趣的人。

房子搭完了,俞姐說去村里看看。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狗。趙慶福知道全莊狗的名字,邊走邊給俞姐做介紹。俞姐就在后面跟著他,臂彎里搭著自己的外衣,但兩只手一會兒也不閑著,舉著手機拍照片。俞姐說,她小的時候住姥姥家,經常到賢人莊來玩。小水村的人談起賢人莊,都好羨慕。說賢人莊家家和睦,鄰里相親相愛,生產隊的年月,也從沒丟過一個麥穗。有一次,外面來了個賊,偷了村里一頭豬。走到村外,看到賢人莊的村碑,把豬拴在了碑上,沒好意思帶走。偷賢人莊的東西會遭報應。左右鄰村的人都這樣認為。俞姐還記得大廟改成的學校,柱子都是紅油漆的。還有村頭的老槐樹,那上面掛著鐘。鐘聲一敲,社員都來樹下聚齊。那塊石碑也好玩,“賢”和“莊”兩個字都是繁體的,怎樣學都不會寫。她們曾經在那里玩老鷹捉小雞,圍著石碑跑來跑去。夏天的蟬多得出奇,站在樹下,要放開喉嚨喊,才能讓對方聽到聲音。滄海桑田,真是滄海桑田??!俞姐感嘆。趙慶福默默地聽,他說不出那樣的話,但能感受到俞姐的氣韻和自己相通。那種憂傷會傳染,讓心一波一波地悲涼。俞姐停頓的空兒,趙慶福說,自己本來造了個大房子,能住全莊的狗??蛇@些狗夜里都不來住,它們就守著自己的祖家宅。俞姐說,這是狗的品性,忠誠。它們守在家里,會覺得有一天主人會回來。趙慶福嘆了口氣,說誰還記得它們,早把它們忘了。俞姐說,你不是回來了么?趙慶福說,我是沒事干,閑的。俞姐說,你不是閑的,你是秉承了賢人莊的血脈。我打小就知道,賢人莊不是普通的村子!

趙慶福熱血沸騰。一激動,趙慶福說起了大黑的事。他覺得,他終于找到了可以說話的人。小的時候有人給兩千四,現在一張驢皮值四千??蓞s不能賣,是找不到真正使驢的人,所有想買大黑的人都是屠夫,可大黑是壯勞力!聽說大黑曾在客廳過夜,俞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她拉著趙慶福去山坳里看大黑,夕陽正好越過山嵐投射到那片山坡,大黑在悠閑地吃草,半個屁股染著夕陽,幾只蚊蠅追著它,大黑的尾巴一甩一甩。俞姐倚在大黑的身上拍了很多張照片,還把自己的臉和驢臉并在一起,笑得特別燦爛。俞姐拍完,暮色把天空渲染了。俞姐問他要不要搭車回縣城,她的車就停在馬路邊上。趙慶福說他有自行車,他騎車回去。兩人走到路邊上,一回頭,村莊的廢墟上站著一群狗,齊刷刷地看著他倆。俞姐忙不迭地把手機對準了它們,嘴里說,太好了!太好了!這哪里是狗,這是一群精靈??!趙慶福眼睛一脧,就發現里面沒有艾特馬。他的心慌了一下,等汽車開走,趕緊返回了自家宅院。發現艾特馬躺在新蓋的那間房子里,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你咋啦?趙慶福問。

他想把它掫起來,費了半天勁,它的四條腿直挺挺地打出溜,就是不肯起身。趙慶福摸了摸它的額頭,沒摸出所以然。這可不像人的腦瓜門兒,一下就能摸到皮肉,搞清涼熱。趙慶福在它身邊蹲了下來,一籌莫展。艾特馬覷著眼,似乎連閉合的力氣都沒有。

趙慶福來到了外面,給兒子趙樂打電話。說艾特馬好像是病了,不想吃東西,現在連站起來好像都困難。趙樂有些奇怪,說不是說好了不要狗了么,你怎么又回賢人莊了?

趙慶福哽咽了一下,說魂在這兒??!

趙樂說,把它弄回城里吧,讓它給你和我媽做個伴。

趙慶福說,現在想弄也弄不了,自行車馱不了它。

趙樂說,等我休假回去,我把它拉回去。

趙慶福說,這狗東西,又小性兒又嬌氣……比你媽都不好對付。

趙樂嘎嘎地樂,說我媽也忒大鏡面兒……它生而為狗是沒辦法的事,你叫個車帶它進城算了,給它瞧瞧獸醫。

趙慶福心里卻不情愿,他越來越矛盾。他給自己找轍說,還有小花呢,還有全村那么多狗,都眼巴巴地看著我呢。

趙樂不說話了,他知道老爸在糾結。他也曾經動過心思,把艾特馬帶到大城市來,想是這樣想,實施起來卻非常有難度。牽著這樣一條土狗上街,還不讓整座城市的人笑掉牙?所以,他理解父親。這個時代需要美容美貌,土狗是一個悲催的群體。那就先這樣吧。他只能說,由它去吧。

趙慶福又給玉新打了個電話,說今天晚上想住在外頭,涼水寺磨玉米的小鋼磨壞了,他要等等。玉新吃驚地說,天氣涼了,外頭也沒被啊。趙慶福甕聲甕氣說,你別管,我凍不著。

玉新說,你別給我感冒啊。

天是湛青的顏色,星星密密麻麻駐扎在天上,聲色不動。周圍沒了遮擋,趙慶福從沒發現天空這么遼闊高遠。小時候的天空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樣多的星星,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后來不是這樣了,他以為是自己長高了。七月初七看牛郎織女,三星朝南要過年。如今人老了,啥都變了,但那些星星還是俏眉俏眼,一點不顯老。也不知天上有沒有賢人莊,如果有,會不會被拆遷。趙慶福的想法跟趙樂說起過,趙樂總是笑話他,說他像詩人一樣多愁善感。分房時,趙慶福選擇了小平米。他跟胡大生住對面,人家的房子比他家大很多。余下的拆遷款,給趙樂還了房貸。趙樂起初也不接受拆遷,村南村北到處走,留下了很多影像資料。后來拿到了拆遷款,趙樂也喜滋滋的。關鍵是,趙樂的媳婦也喜滋滋的。更關鍵的是,趙樂媳婦的婆婆也喜滋滋的。她從打年輕的時候就討厭地里的活計,媒人領著她來相親,她擺弄著自己的小白手說,我可干不了莊稼活。她是老丫頭,爹媽都寵著。趙慶福接茬寵,不寵有啥辦法呢?去地里薅苗,她連苗和草都分不清。有一句話這樣說:干一個大子兒的活,要倆大子兒的工錢。說的就是玉新這種人。當然后來分清了,可還是付不出辛苦。摘一天果子,她能在炕上趴三天,連飯都做不了。一到晚上就說,趙慶福你給我捶捶腰、背、肩、腿肚子。趙慶福說,你就說哪不用捶吧。一捶就能捶倆小時。賢人莊的女人說起玉新就贊嘆,人家那是好命,天生就不會干活。關鍵是,趙慶福干活一個能頂仨,老天爺就是這么會搭配。你能干,就多干唄,還有啥可說的。

住在村里的念頭趙慶福從出來的時候就有,或者,從打搬到城里就有??稍鯓幼?,是個問題。念頭就像水里的魚,經常在水面躥一下,提醒你。今天,這個念頭強烈了,是因為艾特馬病了。其實,他知道艾特馬有心病,它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拐不過這個彎兒??扇f的狗都被拋棄了,也沒見誰像它那樣。還有,小水村和二十里莊的狗都被拉去屠宰了,它咋不和它們比呢。沒辦法,這狗就像玉新,身上都是毛病。還能咋說?也是寵的。這一天,趙慶福的心里亂糟糟。在城里是空落落,回來是亂糟糟。他自言自語說,你是狗,丟下不會有人說啥,若你是人,哪怕一半是人,你也能跟著去住高樓,這里的道道,你咋就不清楚呢!

即便沒有艾特馬生病,趙慶福也想在村里住一宿。聽聽秋蟲叫,沾點露水花,聽聽地底下的聲音,那是先人在說話呢。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不定哪天就沒有機會了?!巴趥€坑兒,埋點兒土,數個一二三四五……變變變”,就把一只手變沒了。原來是插進了土窩里,在手背上夯實,上面都是小巴掌印。小心地把手抽出來,那里就剩下了一個土房子。這是趙樂小時候玩的游戲,真的一樣。說,爸,你看我把手變沒了。其實他是背到了身后。趙慶福也假裝看不見,大驚小怪說,你的手去哪了?真的變沒了??!趙樂哈哈大笑……房子雖然沒有了,房址還在,磚頭瓦塊還在。那些書……被一鏟子端起來,翻到了一個坑里,又扒拉下去很多石頭……趙慶福不心疼,是因為,心不會疼了!他存了那么多的書,其實不咋有空看。村里人就說他做樣子。對,那人就是胡大生。有一次,趙慶福從別人手里買來一筐舊書,胡大生就是這樣說的。你買了這樣多的書,一本也沒看吧?他咋不看,看的。有一本名叫《奇技淫巧》的書,他就從里面學了知識。老張瑞先讓蝎子蜇時,他找來三只蜘蛛吸毒液。結果,三只蜘蛛都給毒翻了。他喜歡所有有字的書,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趙慶福迅速把那些平整的磚瓦搬進了臨建房里,在艾特馬旁邊,給自己鋪了個炕。再把秫秸鋪上去,還挺平整。玉新又把電話打了過來,說把玉米面磨細點,她喜歡吃細玉米面,可以把粥熬得像牛奶。趙慶福應了。一拍玉米秸,嘩啦啦地響。玉新敏感地問,啥聲音?

艾特馬朝這邊看了下,眨了下眼,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兒。屋頂上窟窿眼里是清湛的天空,露出了幾顆晶亮的星星,周身感受到了一股寒氣。趙慶福往玉米秸稈里委了委身子,自言自語說,狗日的,這下你滿意了?

7

趙慶福沒打算睡著,他心情有些激動,就像住新婚洞房一樣。他和玉新訂婚一年才結婚,這一年,趙慶福連手都沒撈著摸,要不咋說玉新有毛病呢。結婚好幾年了,也不跟他并肩走,嫌寒磣。他倆整個前半生都客客氣氣的。大地好像有心臟,和著他的心一起怦怦地跳。他把四肢打開,身下是各種交響??刹恢趺匆幌戮退诉^去,又做了個夢。夢見艾特馬追野兔,野兔跑“之”字,一次一次閃開艾特馬。趙慶福又攥拳頭又蹬腿,全身都在使勁,仿佛追野兔的是自己。一道黑影像風一樣掠過,把趙慶福呼扇醒了。他一下坐了起來,身下的玉米葉子嘩啦嘩啦亂響,像發大水一樣。他怔忪了好一刻,才想起身在哪里。借著微弱的星光,打量這個臨建棚,艾特馬不見了。外面突然出現了大面積激烈的狗吠聲,仿佛世界末日到來了。趙慶福一激靈,從屋里竄了出來。遠處是山巒厚重的陰影,近處的黑色凝成了一坨,霧狀般地漂移,撞得眼球都是疼的。天似乎高遠了許多,星星顯得又瘦又小。趙慶福深一腳淺一腳往狗吠的方向走,膝蓋被樹墩撞痛了,腳趾被石頭硌了下,兩條腿都有些不聽使喚。沒奈何,他停下了腳步。耳朵支棱起,聽四下的動靜。賢人莊從沒這樣喧鬧過。狗吠聲似乎是在下移,聲音細小了許多。卻偶爾有悲慘的哀嚎,把天空撕開了一條縫。黎明來了。曙色在幕后彈跳,忽然就蹦了個高,掙出了一片蛋青。趙慶福想起了大黑,心忽地揪了起來。他一瘸一拐朝那個方向疾走。天地陡然安靜了,趙慶福不由愣住了,心中生出一股不祥來。

小花的房子里沒有小花。趙慶福從那里過,著重往里面看了一眼,小花似乎還沒在新房里面臥過,填進去的茅草上連一點軋痕也沒有。窄窄的山路都被露水打濕了,石子光滑,趙慶福走得心急,幾次都差點滑倒。柿子樹下有一攤驢糞,卻沒有大黑。那條韁繩還在,卻只剩下了半條,像蛇臥在草叢里,被齊牙牙斬斷了。趙慶福解下那半截韁繩仔細看,知道這是碰上正牌賊人了,是帶了快刀的。查看周圍的痕跡,草莖有被拓寬的地方,是一直朝南朝右的方向,那里有匯向涼水寺的路,可以出山。

趙慶福緩緩蹲了下來,屁股碰到了一塊帶尖的石頭,他蹭了下,找到了可以接受屁股的平面,坐了上去。眼窩是涼的,有淚似淌非淌。他用手背摩挲了一下,似乎是疏通了淚腺,淚水噴薄而出。

艾特馬順著山路跑了過來。它更瘦了,夾起的肚子像一張薄餅,脊背也像刀削的一樣??伤珰?,精壯,病容都無影無蹤了。它的身后陸續跟著幾條狗,潰不成軍。艾特馬幾乎栽倒在了趙慶福面前十幾步遠的地方,那里有大黑的一團糞便。它大口喘著粗氣,身體劇烈起伏,汗水把毛發都濡濕了。一只耳朵耷拉著,趙慶福湊近一看,耳尖被削掉了一塊,暗紅色的血順著耳岔流到臉上來了,與汗水混合到了一起。趙慶福吃驚地問,誰把你傷成這樣?大黑被誰偷走了?艾特馬塌著眼皮,一副悲傷羞愧的模樣。它把下巴放到了一條腿上,側起臉。趙慶福就明白了。賊人偷大黑,艾特馬追賊人。賊人有防備,艾特馬被賊人傷了。他站起身,順著山路噔噔往前走了幾步,又折回了身。他去騎那輛鐵驢,找一把鐮刀別在了褲腰帶上。趙慶福順著馬路繞向涼水寺,他是想去截住賊人。不管是誰,只要是賊人讓我逮住,我就剮了他!

趙慶福無功而返。

這一個夜晚還有許多改變。天光大亮后,野桑樹下聚起了零星的一支隊伍。趙慶福跟在艾特馬的身后也來了,他搭一眼,就發現少了許多狗。小花,黃脊背,張瑞先,大郎,二郎,都沒在隊伍里。小花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艾特馬走過去聞了聞,就轉向了那個樹洞。樹洞里面有茅草,艾特馬忽然瘋了似的撕扯那些茅草,用爪子往外刨,前爪刨完了用后爪。趙慶福明白,它這是在找小花,它不相信小花就這么不見了。它覺得,是這些茅草把它掩埋了。趙慶福不愿意看這一幕,別過臉去,緩步往村里走,他撿到了一截繩索,一支羽箭,甚至還有兩個白面饅頭。他拿起來聞了聞,一股嗆鼻子的藥味。他找個低洼處,把兩只饅頭埋了。先是用土埋嚴實,用腳踩平整,然后搬起一塊石頭壓了上去。

村南村北轉了個遍,趙慶??疵靼琢?,賊人不是一個兩個,也許有十個八個,是為狗來的。賊不走空,把狗擄走了不少,沒想到遇到了大黑。這是中大彩了,這些……他想罵句狗娘養的,想了想,他覺得不能侮辱狗。

疼痛的感覺漸漸減輕了。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想,他和大黑的緣分總算盡了。牽走大黑的是強盜,但未必不是農人,就當它是去了好人家吧。我沒本事給你找個好人家??!他痛喊了一聲。

腕子粗的葡萄藤絆了他的腳,他看了下四周,斷定這是張瑞先的老房子。土坯墻,土坯炕,半個影壁上畫著梅蘭竹菊,如今已經塌掉了多半塊。這都是老張瑞先的杰作。他沒事兒就戴著小圓眼鏡坐在門口,手里端著本線裝書。院落里的那片小菜園,都是古老的種子。白菜都是小包頭,幫兒又綠又薄。是一代一代自己繁育的。老張瑞先經常說,這種子是打前清的時候傳下來的。而前清的時候,他家有人在宮里的御膳房傳菜,專門伺候皇上。這些話,有人信有人不信。摔碎的小灰瓦上長滿了苔蘚。上馬石、拴馬樁,都是歷史遺跡,他爹,以及他爹的爹都是文化人,知州劉念拔從打塤城坐轎過來就與他家的祖上把酒談詩,這些州志上都有記載。包括那塊村碑,也是那時候留下來的。老張瑞先活著的時候,不讓兒孫動他院子一個指頭。大家都在空地上蓋房,好多得些補助款。老張瑞先經常扯著風箱嗓子喊,誰敢動一根指頭我就跟他拼了!他九十六歲了,留一撮山羊胡子。嘴里就剩兩顆又大又老的牙齒,像大象牙一樣,都豁到嘴唇外來了。誰能跟他一般見識呢。家家都進拆遷隊,做工作。那些公家人卻繞著這座老房子。大家都知道,甭去做工作,做不通。村子開始清點那天,他忽然死了。許多人奔走相告,拆遷辦的,鎮政府的,村干部,都長出一口氣。兒孫也長出了一口氣,他們都知道,他活不過清點以后的那些日子。趙慶福曾想過,和老張瑞先一起當“釘子戶”,沒想到老先生識時務,先過了奈何橋。拆房那天,趙慶福就站在不遠處,抱著膀子看。他比那些兒孫心里都不好受。繩索圍住房身,牽引車輕輕一拉,房子“撲”地一聲就趴架了。就像馬蜂蜇了的爛柿子,內里早烘了。

趙慶福小的時候經常來這里聽老先生講古,那個時候,他就覺得張瑞先已經是老人了。

沒有老先生在前邊當擋箭牌,趙慶福受不了拆遷隊的輪番轟炸。五輪過后,他就繳械投降了。

從那院子里出來,趙慶福發現艾特馬就在外面坐著,眼巴巴地看著他。削掉的那半只耳朵很打眼,都有點像毀容了。他蹲下身去,招了招手,艾特馬躊躇了一下,別著頭,搖著尾巴,萬分不好意思地走了過來,把下巴放到了他的腳面上。

眼下流行各種群,塤城也不例外,俞姐一共加入了六個群,好友兩千多。炒股是一個群,瑜伽一個群,文友一個群。俞姐喜歡填詞賦詩,從機關退休以后,就成了專業“坐家”。從賢人莊回來的晚上,她就把微信里的照片搗鼓到了電腦里,文圖并茂,做出了一篇好文章。文章的題目是《表兄的家園》:

這個名叫賢人莊的村落,人都搬走了,剩下了一村的狗,一頭叫大黑的驢,以及叫趙慶福的表兄。表兄漫山遍野去撿玉米棒子,背到涼水寺磨成面,給全村的狗做飯。他還搭了一間大房子,夢想讓全村的狗入住??赡切┕分矣诼毷?,都住在自己的家門口,等候主人歸來。那些狗都有名字。艾特馬、黃脊背、小花、張瑞先、大郎、二郎、娘娘、華妃。有大狗有小狗也有老狗。其中艾特馬與小花是一對夫妻,他們生過三窩孩子,長得好看,都被人抱走了。因為主人沒有帶它進城,艾特馬一直在跟主人慪氣。我遇到表兄的時候,他正在給小花蓋二層樓,他是在間接討好艾特馬……淚奔,我從沒見過如此有情義的漢子……表兄說,房子蓋高些,下雨天不會灌進水,這樣它以后再生產,就不會受罪了——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后呢?我是說這片叫賢人莊的家園,早晚都會像小水村和二十里莊一樣,被挖坑深埋……表兄說大黑是勞動力,所以不忍賣給屠夫。他曾經牽著大黑去遙遠的下洼子,找能接受它的農人,可表兄失望了?,F在,沒有任何農事需要一頭驢……他家住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大黑跟他睡過客廳。眼下,大黑被他藏在了山坳里,過著隱居的生活。一頭隱居的驢,該有多古典的情懷……

俞姐沒想到,她的這篇文章在網上被瘋傳。

趙樂給趙慶福打電話。

爸,我有個表姑我咋不知道?

啥表姑?

發微信的表姑。

我也不知道。

你幾天不回家了?

我忘了。

再這樣下去你就成野人了。

我開出了一塊地,種秋麥。爭取明年能吃新白面。

爸。

嗯?

收手吧。

啥意思?

政府已經把地收儲了,不會容許你再種糧食。

政府沒管。

那是還沒到時候。

管了再說。

你干點啥不好,哪怕去商場做保安呢。

我喜歡種地。

那個表姑是不是也喜歡?

你說啥?

我媽說你不要她了,拿著錢跟人家私奔了。嘻嘻。

我沒有錢。

賣驢的錢呢?

趙慶福一下沉默了。他默默掛了電話。他不想說驢丟了。倒塌的廢墟里有兩領葦席,過去是苫木頭的。他把葦席抽出來,拍打拍打土,遮到了棚子上頭。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忽然有許多人來到了賢人莊。他們舉著“長槍短炮”到處拍照,還有一個女的尖聲辣氣喊表兄。那是一個小面人兒,臉像敷了一層霜雪白得嚇人。趙慶福正在埋鍋造飯,小面人兒把他拉起來,說我要跟表兄合個影。立時就有一個鏡頭晃過來,咔嚓摁動了快門。趙慶福說,我不是你表兄。小面人說,你是俞姐的表兄就是我的表兄。你是我們大家的表兄!照相的是個小胖墩,笑瞇瞇地解釋說,我們都是俞姐的微友。俞姐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一面綠色的旗子飄了起來,上面寫著一行字:動物保護協會。小面人兒說,表兄不知道我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吧?你現在是網絡紅人了,等著吧,會有更多的人來到賢人莊幫助你。趙慶福吃驚地問,幫我什么?蓋房?打井?種地?小面人兒不好意思地說,這些幫不了。趙慶福抱起一摞磚去砌壩臺,他得讓土地能存些雨水。小面人兒追著問,大黑呢?艾特馬呢?小花呢?快讓我們見見吧。趙慶福悶了半天,才想起俞姐是誰和有關表兄的典故。他說,我不是俞姐的表兄。小胖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你就別客氣了?,F在,你是全體網民的表兄,推都推不掉的。

俞姐是坐越野車來的。后備廂里,兩只木桶裝滿了剩菜剩飯,是從飯店收集來的。還有若干紙箱盛了礦泉水和各類罐頭,小面人兒抱了一抱過來,說表兄就別做飯了,跟我們一起吃這個吧。趙慶福有些不知所措,他問你們來干啥?小面人兒說,來幫你啊。喂驢,喂狗。你沒看見我們的旗子?我們是來和你并肩戰斗的。你的事跡感染了很多網友……人群一波一波往上涌,他們都戴著相同的帽子,穿得花花綠綠。俞姐指揮他們卸物資,搭帳篷。還有人支起了燒烤架,各類海鮮的味道竄了出來。小面人進到了臨建棚子里,一驚一乍說,你就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啊,八面透風。為了保護動物,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俞姐跟人把兩只木桶抬了過來,俞姐說,回頭我們送表兄一頂帳篷,帶轱轆的。

她鉆到里面看了看,說,表兄,狗呢?

8

大黑失蹤了。賢人莊那么多的狗不知所終。俞姐眼窩淺,一顆一顆掉眼淚。她讓趙慶福報警,一頭驢七八千塊呢。趙慶福搖了搖頭,說不找了。找到了我也養不了它。俞姐卻不管趙慶福說什么,又一條微信發出去,配照片。大黑的,自己和大黑的合影,兩張臉并排。俞姐氣憤地質問,賢人莊的驢你也敢偷,還有良心么?賢人莊的狗你也敢吃,吃了會壞腸子的,你知道嗎?俞姐號召全城搜索和抵制,有相關消息迅速報警。更多的圖片上傳的速度比風還快。殘磚上的一幅浮雕。瓦礫間的一朵野花?;牟輩仓械谋徽l丟下的一個編織物,上面是一個“?!弊?。古樹巨大的傷口。砸扁的小書架藏在屋梁下,都是小學和中學課本。表兄的臨建房。憂郁的艾特馬。更多的是各個角度拍的廢墟,觸目驚心的廢墟,不知掩藏著多少血淚故事。俞姐兩只手啪啪打字,每一條微信瞬間就有幾百個人轉發。該吃飯了,飯桌能折疊,專門為野外宿營準備的。啤酒、白酒、紅酒都倒滿了,各取所需。罐頭打開了蓋,烤肉串的香味在空中蔓延,烤蒜、烤土豆片、烤圓白菜,瞬間就擺滿了桌子,把十幾條狗吸引了過來。木桶里的食物它們吃完了,各個吃得肚兒圓??蔁镜南阄哆€是難以抵擋,它們朝天吸著鼻子,散在空中的那股香氣都聚攏到了它們的鼻孔里。

三杯酒下肚,趙慶福話就多了。他從沒像今天這么高興過,那么多有身份的人圍著他,喊他趙表兄,敬他酒。他是最后的堅守者,像有功之臣一樣。俞姐把微信上的照片拿給他看,他正撅著屁股給小花搭房子。俞姐說,瞧這點贊的,都幾百了。趙慶福問啥叫點贊,俞姐說,都是支持你夸獎你的人。喝完酒,趙慶福領他們去參觀山上的一眼泉,那泉水一年四季不干涸。鳥窩搭在石壁上,那里生長著一株紫荊,從打趙慶福小時候,紫荊和鳥窩就都在,他打柴打累了,就坐在這邊看鳥兒銜柴草回家。一塊房子大的巨石,躺在蜿蜒山路很遠的地方,游人根本找不到。大家一起驚呼:這么大,多像一艘船??!趙慶福解釋說,他年年到這里來祭山神。天有天神,水有水神,山有山神。舊歷三月二十七是山神廟日,是大節日,家家殺雞宰羊,讓山神保佑果木繁茂,山民出入平安,不滾石砬,不被蛇咬。后來,祭山神的只有村里的老人。再后來,就只有他和老張瑞先了。他們不帶供品,只帶一壺酒。老張瑞先用小楷寫篇《山神頌》,站在巨石上,對著遠山深谷大聲朗讀。三杯敬酒灑向空中,規規矩矩磕三個頭。老張瑞先死了,到這里磕頭的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背著草筐,帶陳年的四樣果蔬。梨子、栗子、柿餅、核桃。先祭拜磕頭,他不會寫《山神頌》,但會把村里的事情念叨給山神聽。保佑老人長壽,年輕人學好,做生意的順風順水,誤入歧途的改邪歸正。小面人兒插嘴問,賢人莊的人,也有誤入歧途的么?趙慶福說,開魚館的胡大生,就經常把別處販來的魚當作金盆錦鯉,賣大價錢。大家一起驚呼,我們都在那里吃過,原來是假的!山風送來遠方瓜果成熟的香味,應該來自清涼寺那邊。村上自從開始清點,果樹就沒人施肥打理了,不剪枝,果樹就長瘋條?;ㄩ_得稀,果就坐得少。一兩年就成柴樹了。若在過去,這樣的景象是會讓人心慌的。人們呼啦啦搬走,就眼不見為凈了。

胖墩問,你以后還會再來祭山神么?

趙慶福說,不會來了。沒人可保佑了。山神不保佑住樓房的人。

這話題就沒趣了。大家都不接下言,場面就顯得冷清。俞姐一揮手,大家返身下山了。都在向俞姐表露,今天不但過得有意義,還有收獲。來到馬路邊,各上各的車。俞姐上了那輛越野,朝趙慶福揮手說,趙表兄也早點回家吧,山里風涼,要多保重。趙慶福滿心不舍,問你們啥時再來。俞姐說,有空就來看你。

賢人莊,賢人莊!

打開網頁,滿屏都是有關賢人莊的消息。還有人曬出了賢人莊舊日的容顏,村頭寫有古字的石碑、古槐,翹起的飛檐斗拱,是那座關帝廟,早在“文革”時期就毀了。不知什么人把資料保存了。古樸干凈的街巷,每家門口都種花草。矢車菊、白玉簪。不是名花名草,卻把村子襯得雅致。老張瑞先家的庭院、影壁、上馬石和拴馬樁都是熱捧對象,眼下貼滿了各大新聞網站,與俞姐的文字圖片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有很多網友激烈地留言:強拆!古老村莊遭血腥強拆!查查塤城的官員收受了多少賄賂!轉發形成了鋪天蓋地之勢,不但吸引了眼球,還讓很多人深思。有人統計了一下資料,有關賢人莊的詞條每天以十萬遞增,趙慶福甚至成了品牌,有人在塤城搶注了第一家“趙慶福狗肉館”。倒好像,趙慶福不是保護狗的,而是專門做狗肉生意的。

一大早,俞姐還在床上翻微信,家里的座機突然響了。座機響除了詐騙的就是通知欠費停機的。所以俞姐走向座機時百無聊賴,邊走邊打哈欠。她拿起聽筒,先讓自己在沙發上坐舒服,才把聽筒拿到離耳朵十公分的地方,喂了聲。里面的聲音很熱情,是俞清秋大姐么?我是咱局的小萬,萬國良啊。雖然已經退休了,俞姐對萬國良的名字仍如雷貫耳。她趕忙把聽筒貼在耳朵上,是萬書記啊,這么早打電話,您有什么吩咐?萬國良三十幾歲,但俞姐仍用敬語,同時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覺出了這個電話不尋常。萬書記新年以后才走馬上任,俞姐還沒見過他。萬國良說,這樣早打擾俞姐是因為情況緊急,我現在不是代表我自己找您,希望俞姐認真理性地對待這件事。俞姐趕忙問,啥事?萬書記快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給組織找麻煩。萬國良說,俞姐是有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相信能以大局為重,我是對最高行政長官拍胸脯打保票的。俞姐愈發急了,說到底是什么事,萬書記快說啊。萬國良這才說,你寫的有關賢人莊的文字,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這場輿情還在發酵,會給事業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鎮長非常著急,連夜開會研究解決辦法。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請俞姐刪除有關賢人莊的所有文字,為這件事情降溫。自己刪除,而且要說服別人刪除,把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俞姐的后脊梁都冒汗了。她心里有抵觸,但嘴里說她就是喜歡文字,寫著玩。沒想給組織找麻煩。萬書記開始打哈哈,說我們知道俞姐是好意,可現在,網上都是別有用心的人。俞姐冷汗淋漓,握話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她趕忙說,萬書記放心吧,我馬上刪除,一秒鐘也不耽擱。萬國良說,我這里還有個名單,小豬哼哼、老鼠杰瑞、福美人、小趙飛俠……這些人俞姐都認識吧?俞姐說,小趙飛俠不認識,他發的圖片有賢人莊過去的場景,似乎是一個熟悉那座村莊的人。萬國良說,那就不管他了……俞姐就先照我說的做——不會有情緒吧?

一覺睡到大天亮,趙慶福醒來先洗了個熱水澡。玉新平時不愛與他嗆嗆,昨晚卻戰斗了大半宿。大黑丟了的事,趙樂先在網上看到了,第一時間告訴了玉新,玉新哭得眼睛像爛桃一樣。大黑不是一頭驢,是萬把塊錢的鈔票,玉新想起來就心疼得受不了,一度懷疑趙慶福把錢私吞去做壞事了。從賢人莊回來,趙慶福滿肚子的興高采烈,他一下子認識了那么多的人,交了那么多的朋友,那些朋友又都贊成和支持他,他都想好好跟玉新說說。沒想到碰上了玉新的連環炮。女人失去理性就語無倫次,老實的玉新也不例外,沒有哪條能夠分辨和解釋。玉新哭一陣說一會兒,說一會兒哭一陣。很多罪行是以前的,或者鄰居的,她也能給趙慶福安在腦袋上。說一千道一萬,她不是心疼驢,是心疼趙慶福把驢弄丟了。這是大宗財產??!沒回家之前,趙慶福也沒覺得大黑丟了是多傷筋動骨的事,面對玉新的眼淚,他發熱的腦袋一下涼快了。想到了手里基本沒有積蓄,以后窘困的日子,有個天災病業,都是要命的事。想到這些,他有些顧不得顏面了。煮了碗面端給玉新,噓著聲音說,快趁熱吃了。玉新卻犯了死豬心,說啥也不吃。她這回是真生氣了。他給趙樂打電話,想讓趙樂勸勸他媽,趙樂的電話卻關機了。

一宿覺睡得皺皺巴巴,洗個澡好受多了。

從洗手間出來,趙慶福自言自語說,還是當城里人好,這澡洗得,真舒服。他是說給玉新聽的。過去他從沒說過城市的好話,惹玉新不耐煩。房門推開一道縫,一頂藍布帽子從里面飛了出來。玉新說,快滾回你的賢人莊,別在這磨嘴皮子!趙慶福接到懷里,順便戴在了頭上,說這話可是你說的,我走了啊……我去種秋麥,爭取來年能吃新麥面。玉新說,走了你就別回來。趙慶福貧嘴說,不回來怕你想我……外面忽然吵吵嚷嚷,趙慶福打開了房門,樓道里卻沒人。打開了窗戶通風,這才發現馬路上一片小黑點,分明是聚集的人群。趙樂把電話打了進來,說爸快去樓下看看,好像有人要跳樓。加州小區6號樓,就是咱家那棟樓么。趙慶福問他是咋知道的,趙樂說,微信朋友圈都傳瘋了,警察和救護車都出動了。趙慶福把腦袋伸到窗外,睜大眼睛使勁看,可惜啥都看不真切,這樓實在是太高了。趙樂又說,爸,你記住幾句話。若有人問起,你就說你叫小趙飛俠,微信上的那些照片都是你發的。趙慶福說,我不叫這名字,我不會發照片。趙樂說,明天回家我就教你發微信,一學就會。趙慶福說,你明天回來?趙樂說,賢人莊的事鬧大了,這又有人跳樓,我擔心有人找我麻煩。趙慶福吃驚地說,跳樓的事跟你有牽連?趙樂說,這件事跟我沒牽連……趙樂欲言又止,他沒告訴老爸自己是網紅,有一大批粉絲。他不耐煩地說,有些事跟你說不清楚,你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趙慶福有些緊張,我叫啥蝦?趙樂說,小趙飛俠。趙慶福說,我說話人家會信?趙樂說,你是賢人莊的文化人,最不愿意搬遷的就是你!

玉新披著衣服出來,問發生了啥事了。趙慶福朝窗外指了指,趙樂說有人要跳樓,家跟前的事我不知道他倒知道。玉新一驚一乍說,不會是胡大生吧?趙慶福問,他咋了?玉新說,他跟人家賭錢,聽說連輸帶騙被人弄走了幾百萬。趙慶福連忙趿拉著鞋子往外走,要了電梯,電梯卻半天沒有動靜。估計正處在繁忙階段。有幾級樓梯通往樓頂的小天窗,趙慶福剛要往上爬,胡大生從上面鉆了下來。幾天沒見,胡大生像個大煙鬼,焦黃精瘦。胡大生說,我剛才想明白了一件事。趙慶福問啥事想明白了。胡大生說,錢是王八蛋,輸了再去賺。趙慶福說,對。胡大生一把抓住趙慶福的脖領子搖了搖,說我不是輸了,我是遭人暗算了……我胡大生精明了一輩子,卻吃了這么大的啞巴虧……話沒說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電梯門開了,兩個警察沖過來,一下就把胡大生摁住了。趙慶福張開兩只手要護住胡大生,被警察一掌推開了。趙慶福哀求說,放開他吧,他想開了。警察說,他把人家的脖子砍斷了,你說放開就放開?警察沒讓趙慶福一起坐電梯,他們護著電梯門不讓他上。胡大生把誰的脖子砍斷了?趙慶福使勁問了句,聲音鉆進了電梯縫里,卻沒人回答他。趙慶福止不住渾身發抖,地下濕了一塊,沖鼻子的一股尿騷味。他意識到是胡大生尿了褲子,而且里面有尿蛋白,否則不會如此腥臊。尿液淋漓得就像水波浪,一直淌進了電梯里。趙慶福愣了好一刻,順著木梯爬上了樓頂,一塊磚頭上疊放著胡大生的外套,藍底上有小紅暗格,胡大生的衣服都是名牌,看著就是好料子。他把外套提起來看了看,兩只口袋鼓囊囊,里面都是撕碎了的紙條,撕得那么碎,真是花了不少工夫。趙慶福留神看,那紙條都是白的,沒有字跡。趙慶福那也用手兜著,唯恐紙條讓風刮跑,又塞進去時使勁往里摁了摁。他小心地走到了樓邊上,底下烏泱烏泱的人群,被警車沖出了一條線。警車一鳴笛,樓似乎都在晃。他摘下帽子朝樓下的人群晃了晃。估計沒人看見他,騎車的,開車的,走路的,潮水一樣眨眼就散沒了。他想,這要跳下去可真省事。輸了錢,又有命案,胡大生也沒舍得往下跳,好歹他也是當過老板的人。突然一個踉蹌,趙慶福感到頭有些暈,他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里。

瞿鎮長主持會議,主題仍然是賢人莊。二期工程沒有一期工程進展順利,不能到最后了還出大紕漏,否則三期工程會更困難。因為涉及到賢人莊,不得不謹慎對待。這樣早開會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情況緊急,出現了胡大生跳樓的事。瞿鎮長一直與前方熱線聯系,指示說,想盡一切辦法,禁止胡大生跳樓。他不跳樓就是刑事問題。他若跳了樓,很多事情就復雜了。因為眼下賢人莊的事情太敏感,搞得全地球都知道了。稍有不慎,就可能翻盤。血案是早晨四點發生的,受害人剛從外面回來,在樓梯口,被胡大生劈手砍了一刀。一刀就砍斷了脖子上的主動脈,血竄了出去,把對面的墻壁都噴紅了。據說犯罪嫌疑人擅長殺魚,大概他把人也當成魚了。介紹案情的人用的是調笑的口吻,他是想讓氛圍輕松些。瞿鎮長不時焦急地看表,看手機。手機終于響了,前方傳來捷報,兩名英勇的公安人員突擊上了樓頂,從背后扭住了犯罪嫌疑人,把他拖到了樓下,化解了一場可能發生的公共安全危機。人抓住了就好,我們可以繼續開會了。

會議的主題是,迅速掩埋二期工程的拆遷廢墟,不給媒體或相關人員大做文章的機會。從中間的賢人莊動手,要干凈,利落,不留一絲痕跡。聽說那里不但有了建筑,還復墾,復耕,有人居然種了冬小麥。這個情況各部門知道么?瞿鎮長威嚴地看了下在座的人,說我們動員拆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不留神老百姓又搬回去了。那還了得!鎮長話音未落,工程總指揮報告說,鎮長放心吧,我們的工程車連夜進了現場,已經連夜開始工作。他把微信視頻給鎮長看,現場的挖掘機正聯合作戰,形成了合圍之勢。鎮長連連說好,好好好。大坑挖得像魚塘,新鮮的泥土堆積如山。幾十輛推土機正往里填埋,場面像打仗一樣。

有些黑影在鏡頭里竄動。瞿鎮長一怔,怎么還有活的?

聽說是狗,瞿鎮長的神情一下放松了。

9

因為安撫胡大生家的人,趙慶福幾天都沒有下樓。胡大生家一直沒動煙火,渴了餓了他家的人就過來找吃的喝的。玉新每天忙得任勞任怨,再也沒有工夫提大黑的事。把家里的剩飯收集一些,趙慶福又去賢人莊了。二十幾里的山路走走停停。鐵驢的鏈條總掉,再不就絞了褲腳。他一次一次下車打理,心里煩躁得不行。他想這幾天俞姐他們不知有沒有來,艾特馬它們有沒有餓肚子。動物保護協會的人就是好,如果不是偶遇俞姐,趙慶福做夢也沒想到塤城也有這樣的組織。他還想,如果這次艾特馬追著他,他要把它帶到城里來了。他帶不走全村的狗,但有能力帶走艾特馬。狗如果睡在草地上,估計就不會有人管。因為它不吃草,也不會把草地蹬翻。這個想法讓他隱隱有些興奮,也有些不安。這個季節山上能尋些干果,冬天怎么辦呢?下大雪了,山上連一粒糧食都找不到,總不能讓它餓死。至于小花,黃脊背,大郎,二郎,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像我管不了胡大生一樣。趙慶福嘆了口氣,嘴里發散著一股腥氣,自己都能聞得到。他和胡大生同年,兩人上學的時候就要好,胡大生比他點子多,但學習成績不如趙慶福。兩人都參加了高考,都是落榜生。胡大生經常奚落他,你成績好,你成績好咋也考不上大學?胡大生一直做生意,在湖里打魚賣魚,后來開了飯店,是村里的能人,還當上了人大代表。就是當人大代表那年,倆人有了間隙。趙慶福說他不夠格,胡大生說趙慶福妒忌。說世上有花癡,花癡還能踅摸女人。你是個書癡,能踅摸個啥?還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這次搬遷胡大生占了老大的便宜,他在原先飯店的基礎上,又接出來一層樓。沒想到最后落了這樣一個結果,成了殺人犯。

路長得沒有盡頭。趙慶??醋筮吅叺膮⒄瘴?,明明是熟悉的,可一看到右邊,又覺得陌生了。一大片光禿禿的黃土,碾壓得平整廣闊,像一眼望不到邊的打麥場。這是哪里,他有些拿不準。他又往前走,直走到有房舍的地方。他問路邊的人,賢人莊在哪?人家說,你早走過了。他繼續往回走,還是沒有找到賢人莊。他就這樣在路上走過來走過去,走了幾天幾夜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博物館的小齊從這里過,正好看見了他。小齊吃驚地發現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老趙大哥了,像在山里住了幾年的野人。問他在干啥,他遲緩地說,在找賢人莊。小齊說,你腳下這塊地方就是賢人莊。小齊拉著他走上了一處高坡,看遠處的山豁口,說那里是岔道,右邊通清涼寺,左邊通往山谷。趙慶福辨別了半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齊也坐下了。他用手劃拉了一下土,那土像松軟的蛋糕一樣,拍一拍,能印上五指印。小齊說,這里就是立村碑的地方,可惜村碑也丟了。原來,博物館的人有慧眼,發現那碑的底座居然是老玉,那樣完整的一塊老玉,誰看見都會動心。所有收集來的村碑都堆放在院墻外的空場,到底怎樣安置,還要等上面的決定。有一天早晨,小齊發現那塊村碑丟了。館長嚇了一跳,囑咐他千萬別說出去??尚↓R想,告訴老趙一聲總是可以的。他是賢人莊的人,應該知道真實情況。

趙慶福突然靈醒了。這幾天,他就像豬油蒙了心一樣。他想起了艾特馬,以及全村那么多的狗。趙慶福問,它們去哪了?

小齊沒有回答。他站起身,拉著趙慶福朝湖邊走去。秋風打著響亮的呼哨,那金盆湖水微波蕩漾。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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