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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朋友

2020-04-02 08:24丁力
長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海南書記深圳

丁力

1

章文臣給我打電話,說老姚出事了,讓我幫忙“撈”人。

我立刻后悔裝上了舊卡。舊卡出國漫游不方便,已經棄用,今天買了新手機,可以同時裝兩張卡,好奇地裝上試試,就接到章文臣的電話。

我是熱心人,愛干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但今天老姚的事情我不想管。

不錯,我確實有“背景”,可那不是我自己的“背景”,而是我老婆娘家的“背景”。老婆與我性格相反,經常譏笑我“多管閑事愛吃屁”,她怎么可能為了我朋友的朋友動用她家的“背景”呢?

“背景”是我連襟。這種關系要是在過去的老家,一定是經常聚,別的不說,單說逢年過節或岳父岳母生日,一定是兩個女婿湊成一個“兒”,共同祝壽。但如今,親不親職位分,我和她姐夫從來沒有碰過杯。只有一次,連襟官升一級,親戚朋友彈冠相慶,老婆拉我去湊熱鬧,可因為我無官位,只配與領導夫人們一桌,上不了正席,這酒還能喝嗎?下次還想去嗎?

連襟比我大三歲,卻低我兩級,這就讓我不認同他的“老大”地位。我以為,高考還是相對公平的,是對學生聰明程度、學習態度和應變能力的綜合測試。77年高考,基本上把“文革”十年累積的“精華”一鍋撈,像連襟這樣年長我三歲,如果確屬“精華”,即便77年漏網,78年也不會再錯過,等到79年才考上,蠻丟人的。更何況,我提拔處級干部的時候,他還是科員,神氣什么?可連襟官運比我好,后來居上,如今職位比我高,權力比我大,而岳父岳母認的恰恰就是這些,尤其是岳母,絲毫不加掩飾,這就讓我更加逆反。一次我和老婆帶岳父岳母出國旅游,團友以為是兒子兒媳婦帶父母出國玩,獲悉是女兒女婿后,齊聲夸我岳父與岳母好福氣,夸我們做女兒女婿的孝順。岳父保持沉默,岳母把嘴一撇,說:“他們算什么孝順?我大女兒比小女兒更漂亮,大女婿比小女婿更……”

如此,我還能為老姚的事,去求連襟嗎?

2

老姚是我朋友章文臣的朋友,但因為當初老姚經常請章文臣吃飯,章文臣偶爾叫上我,所以我也被請了。吃多了,就欠下人情。

當初深圳人比今天有更多的夢想和希望,因此也比今日浮躁。大家整天忙,急吼吼地到處竄,希望撞上大運一夜暴富,或一舉獲得“調干”指標。我當時更是焦慮不安。內地事業單位的干部編制雖然掛著,但肯定沒臉再回去,這邊卻始終沒有著落,可也不是完全失去希望,今天見這個“調干”成功了,明天聽說那個逮著機會發財了,總感覺自己離成功并不遙遠,可機會從來沒有正好落在我頭上,于是拼命躁動。最熱衷跟朋友吃飯,因為一頓飯下來,又多了幾個“朋友”。彼時像我這樣闖深圳的人有一句口頭禪,“我有一個朋友”,凡是認識的都說是“朋友”,“朋友”多表明碰上大運的機會多,所以我和章文臣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凡有吃飯的機會,盡量叫上對方,因為,一起吃過飯的就是標準的“朋友”了。大多數沒用,有些還不如我,學歷比我低,收入沒我高,希望比我小,但既然“碰”,就不能挑肥揀瘦,說不定呢,誰知道人家明天會怎樣?誰知道看著不起眼的人隱藏著什么大的背景?所以,只要有飯局,一定不錯過。

那天我在羅湖,章文臣和老姚在蛇口。彼時沒有濱河大道,深南大道正在拓建,好像不通大巴,或許有大巴,但少得可憐,當然更沒有地鐵,打出租車不敢想,只能乘中巴。當時深圳的主要交通工具是中巴,沒有固定的站點,隨叫隨停,叫停車的時候不能說“停車”,要拉高嗓門往上喊“咬撈”,這才顯得你是“老深圳”,不像剛來的人那樣生硬地說“有落”。我就這樣一路聽著帶著上滑音的“咬撈”聲走走停停搖搖晃晃從羅湖抵達蛇口,與章文臣一起接受老姚的請吃。

見面才獲悉,老姚是香港人,是章文臣公司的總經理。

果真是條大魚!一路的辛苦值得。

我和章文臣之前是一個公司的,所以,我和老姚還能扯得上一點關系。

公司是香港恒基金屬制品有限公司在深圳的來料加工廠。專門做表殼鍍金加工,位于蛇口工業四路盡頭的南山腳下。我初到深圳頭天晚上住在蛇口的石大哥家過夜,第二天早上騎著他家的破自行車誤打誤撞找到這家公司,亮出自己的畢業證和獲獎證書,就被錄用了。之前被錄用的還有章文臣,所以,我們是同事。上班之后才知道,公司當時正在報紙上打廣告向全國招聘,章文臣是看了報紙先寫信,獲得回信后千里迢迢從江蘇徐州應聘來的,我則完全是誤打誤撞闖。我是學冶金的,專業課之一是電解工藝,和電鍍差不多,在內地參加過一個電鍍工藝開發項目,并獲得所謂的“重大科技成果獎”,因此,盡管我比章文臣晚幾天,職務卻比他高,當生產主管??晌耶敃r的愿望是“調干”進深圳,而恒基公司是外資企業,連正經意義上的“國家干部”都沒有,自然不能幫我實現“調干”,所以我沒干幾個月就走了。

海南建省成立大特區,經同學介紹,我可以作為“人才”引進到海南落實“調干”。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追求穩定壓倒一切,不正式“調干”,老婆就不敢舍棄設計院的工作帶著兒子來我身邊,所以我決定去海南。走的時候,章文臣去蛇口碼頭送我,還請我吃飯,我則將一輛自行車送他。章文臣沒有推辭,悄悄跑去免稅店買了進口的雀巢咖啡和伴侶給我帶上。我感覺他是一個不讓朋友吃虧的人,所以,在??谏晕⒎€定一點后,立刻邀請他來海南玩。我做東,請他去三亞,上鹿回頭,下天涯海角,如此結下情誼,成為真正的朋友,不同于當初深圳滿大街“我有一個朋友”的那種。

3

所謂“穩定”,不僅指我的干部人事關系和戶口落到???,更在于我意外地當了領導。

因為我獲得過“重大科技成果獎”,符合人才引進條件,直接調入海南省工業廳??珊D瞎I基礎薄弱,并沒有我正好對口的專業,就被安排參與組建南海電池開發有限公司。那時候還沒有比亞迪,也沒聽說特斯拉,電動汽車在中國僅僅是一個遙遠的概念,海南的決策者就開始考慮與海馬汽車配套,為未來的新型節能環保汽車做準備了。

我不是學電池的,只是電池的工作原理也屬于電化學,和電解、電鍍一致,所以他們把我安排進去。為適應新工作,我不得不惡補專業知識。從教科書看起,再查相關的專業論文,了解高效節能電池的最新發展動向。又從論文末尾的參考文獻往前追,查找外文資料。我的外語水平不是很好,但英文資料借助于專業詞典尚能對付,日文資料里面有許多漢字,憑專業知識,能猜出大概的意思。??诘馁Y料不全,我專程去廣州查。通過這些案頭工作,我獲得一些對新型電池的認識和見解。當時我們機構雖然成立了,資金卻沒能到位,反正閑著沒事,我就把自己從外文資料上獲得的最新知識與想法寫出來,拿出去投稿,沒想到真發表了。

上級很看重論文的分量,打算任命我為總工程師。

總工程師不是職稱,而是一種行政職位,帶行政級別,所以很正式。組織部門專門找我談話,還找我的同事們逐個談話。我當即表示不可以。因為專業不對口,更因為我離開科研崗位在深圳晃了一圈,期間從事的是所謂管理工作,并不是一直做科研,于專業雜志上發表文章更不能說明我在這方面很有造詣,只是我作為圖書館長的兒子,從小潛移默化,比較善找資料和整理文章罷了。我感覺自己擔任總工程師有欺世盜名兼沽名釣譽雙重嫌疑,不敢枉然接受。

我不是謙虛,是實事求是,陳述自己不能勝任的理由,建議廳里另請高人,可以利用海南大特區的相關政策優勢,從內地引進一名真正的電池專家來。

上級最終接受我的建議,從吉林長春某機構“挖”來一名真正的電池專家擔任總工程師,卻任命我為總經理,比總工程師高出半級。

這個結果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甚至擔心別人因此以為我推辭不接受總工程師的任命是以退為進。其實我真沒有這個意思。接受教訓,這次我不敢再推辭了,再說紅頭文件已下,我不能抗命,順其自然吧。

后來陸續聽到一些傳說。不是我故意打聽,是任命總經理后,自然有人到我跟前來套近乎,主動向我匯報各種消息。

傳說之一是正因為我主動推辭不做總工程師,更顯得高風亮節,獲得好感,才提拔重用。

傳說之二說正因為我有深圳不務正業的經歷,他們反而認為我思想解放,敢闖,有特區工作經驗,又獲得過“重大科技成果獎”,來海南不久就在國家級專業雜志上發表專業論文等等,因此說我屬于典型的“學術型管理人才”,最適合當研究機構的負責人。

還有傳說之三和傳說之四……比較離奇的傳說是我有“背景”。當時海南省委秘書長和省政府秘書長恰巧都是從安徽來的,說他們就是我的“后臺”。

天地良心,這二位領導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其中一位確實在電梯里聊了兩句,彼此知道是安徽同鄉,我也確實記住了領導,但領導是不是還記得我只有天知道,“后臺”一說從何談起?另一位領導我更是連話都沒說過,只是他坐在臺上,我坐在臺下,臺上的人少,我當然看清楚領導了,但臺下那么多人,別說領導根本就不認識我,即便認識,估計也看不到我,“后臺”之說更是無稽之談。

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任命中獲得好處。一是有資格和底氣請章文臣來海南玩,二是我為老婆聯系了正式調入??诘膯挝?,不用我出面,下面有人主動替我著想,熱心操辦。說心里話,我有些小得意,沒想到陷阱就在前面。

4

第一筆資金終于到位。是通過國家“火炬計劃”專項扶持再加上省里的配套資金湊成的。雖然只有幾百萬,當時也是一筆巨款。我從來沒有管錢的經驗,更不用說管這么一大筆錢。幸好,書記是個勤政為官的職業領導,路子廣,思想活,他對管錢胸有成竹。于是我們達成默契,人財物全部歸他管,我只管產品研發。

書記很尊敬我,凡涉及到人的事情,他總是主動征求我的意見,凡用錢的地方,必須經我簽字,好像這也是財務制度規定的。我因為不具體管事,所以對財務經理說,先找書記簽字,他簽了,我再簽,書記不同意的開銷,不用找我。

一般的小錢,我看都不看,只要書記簽字了,我就立刻簽名,注上日期,連“同意”二字都省了。但遇到大筆開銷,我還是比較謹慎的。有一次支付三十萬元,我就沒有簽名,也沒說不簽,讓財務經理先放在我這,然后我去書記辦公室,見他屋里有許多人,就沒進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電話請他過來一下。書記沒有立刻過來,足足等了半小時,大約等客人走了,才過來。

我沒有繞彎子。因為我不知道怎么繞彎子才妥當,所以直接問他這三十萬是怎么回事?

書記一臉喜悅回答:“生錢?!?/p>

我茫然。他解釋說:“這三十萬是定金,其實我們也只需要付定金,就能拿到海甸島一塊地,然后立刻轉手出去,就有一百萬的進賬?!?/p>

有這樣的好事?

他說現在海南的地皮都炒瘋了,有門路拿到地皮等于白撿錢,我們是省直正處級單位,又是重點項目,應該利用自身的優勢,盡快多拿地,轉手就是錢。

見我仍然不明白,書記認真開導我,說眼下我們手上雖有幾百萬,看上去蠻多,其實根本不夠用,別說正式投入研制了,就連買一塊研發基地的地皮都不夠。

我點頭,承認幾百萬買一塊地皮再建實驗室和購置設備確實遠遠不夠。

“所以,”書記說,“必須錢生錢,抓住機遇,讓幾百萬變成幾千萬,事情就好辦了?!?/p>

我再次點頭,承認幾千萬確實比幾百萬好辦事。

“那就簽唄?!睍浾f。

我簽了,但簽得比較謙虛:“請按照書記的意見辦?!?/p>

也不完全是謙虛,更是謹慎。畢竟,他說的道理我似懂非懂、將信將疑。雖然從企業角度來說,總經理當家,但書記代表黨,我連黨員都不是,正在向組織靠攏,當然不能反對書記的意見,注明“按照書記的意見辦”,既表示我與書記保持一致,更表明我對這項決策有保留。

不久,資金回籠,但回籠的不是三十萬,而是一百三十萬!真的轉手就賺來一百萬。

我當然高興,書記卻捶胸頓足,說剛剛轉手出去,地價又飆升了,早知如此就不該這么快轉出去。

我很自責,反省自己當初其實是保留意見的,書記多精明啊,一定看出我的保留,于是快進快出,讓我放心,倘若我當時不如此保留,書記就不會急于出手,多捂幾天,就又能多出一百萬。一百萬啊,能做多少事啊。

“沒關系,”書記安慰我說,“還有機會。第一次倒騰地,說實話我自己心里也沒底,要不然,就不至于只投入三十萬,把賬上的三百萬全部投進去,拿一塊大十倍的地,賺的就不是一百萬,而是一千萬了?!?/p>

我感覺書記真是好官,既善解人意,又敢于擔當,明明是我保守,他卻主動說他也心里沒底,搞得我很慚愧,無地自容。

書記很快找到更大的項目,在長流鎮拿到一千畝地。

一千畝?我聽上去就心跳,但不敢說,擔心自己又犯保守主義。

書記看出我的疑慮,解釋說:“整體拿地更便宜,到手后,立刻分割,根據下家的需要,分割成十畝、五十畝、一百畝賣出去,保準賺大錢?!?/p>

我當然希望賺大錢。我雖然不是真正的電池專家,但畢竟從國家正規的研究機構出來,且獲得過大獎,對科研的方法還是懂的,因此我提議不能埋頭研究,要抬頭看路,把發達國家所有最新產品全部買回來,仔細測繪研究,先照葫蘆畫瓢,然后再改進提高,保證比我們自己慢慢摸索少走彎路。新來的楊總工程師是位正直的老知識分子,但有點迂腐,他擔心這樣做有投機取巧之嫌疑,書記站在我一邊,說這叫“站在巨人的肩上”,我的提議因此通過。雖通過了,但真要把發達國家的先進產品全部買回來,費用是個問題,所以此事一直拖著沒辦,倘若通過土地買賣果真賺到一大筆錢,不僅可以把國外的最新產品全部買回來,還能直接去發達國家現場考察學習,就讓楊總工程師帶隊去,保管他興高采烈,不再說我投機取巧了。

但是,我仍然不放心,問:“國家不是不允許土地買賣嗎?”

“我們不搞土地買賣,”書記說,“但可以出讓公司。我們為每塊分割的土地專門注冊一家公司,然后連公司一起轉讓,只要變更公司股東就行了?!?/p>

還能這樣?真沒想到啊。

正當我們懷著喜悅的心情等著數錢的時候,國務院突然頒布了關于房地產嚴厲調控的“新六條”,海南的房地產一夜之間直落千丈,我們的資金全部押在土地上,賬面當然可以仍然做成盈利,但地皮出不了手,變不了現,連發工資都困難,項目頓時陷入癱瘓。

天知道書記有什么路數,他居然沒事,我卻被就地免職。

入黨的事情自然不用談了,連老婆的工作也泡湯。

老婆已經在海南省建筑設計院上班,只是沒辦手續,說按制度必須先試用三個月,然后才能發調令。倘若我沒被免職,所謂的試用完全是走過場,但我被免職了,老婆的試用就弄假成真,而且,試用期滿之后也沒有發調令。

我勸老婆不要回去,留在???,進不了設計院,隨便找一家公司應該不難。老婆也很糾結,但權衡再三,最后她還是決定回去。

我很沮喪。老婆來了又走,意味著我們將長期分居,甚至預示我們可能分手,夫妻不能分居一輩子啊。

我不想離婚,她也不想,但我自己都如此不穩定,一會兒天一會兒地的,她怎敢再放棄內地事業編制跟著我“嫁給猴子滿山走”?我甚至也想跟她一起回去,可我的關系和戶口都已經遷走的人,原單位也不可能再接受我啊。再說,回去我能適應嗎?能丟得起這張臉嗎?

我的情緒相當低落,更體味到世態炎涼,之前那些巴結我的人,現在恨不能往我臉上啐唾沫,把之前的殷勤全部索回去,不然就吃虧了。

我在海南混不下去了,回內地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再來深圳。

5

再回深圳已經不是原先的我了。原先我是有老婆的人,現在是離異的單身。之前一心想著“調干”,現在經歷一次“調干”、提拔、免職,對“調干”不再迫切。

第一站當然找章文臣。因為他是我當初留在深圳唯一的朋友。我們是真正的朋友,不是“我有一個朋友”的那種。

他還在蛇口,還在當初的恒基公司,只不過條件改善,一個人住一間,而且宿舍在居民區,不像當初那樣在工廠的樓頂上。

我在他那里休息一天,第二天去新單位報到。

是一家如雷貫耳的大公司。

章文臣因此羨慕我,說不管怎么講,好的結果說明好的一切。結果證明樹挪死人挪活,人還是動一動好。

我則不這么認為,都妻離子散了,這樣的結果還好?相反,我佩服章文臣的定力。能在一家公司干這么長時間,并且老板為他爭取了入戶指標,章文臣自己掏增容費解決了深圳戶口,熬成真正的“深圳人”。我表面上比他風光,實質不如他。因為海南被定義為“老少邊窮”地區,深圳有政策,不能挖“老少邊窮”的人才,所以我縱然有上市公司骨干的身份,卻仍然不能入戶深圳。好在這時候我已經看開了,對“深戶”并不是很在意,關鍵要“發展”。所謂“發展”,我當時的理解也十分單純,就是賺錢。有了錢,似乎就有了一切。比如老婆不愿意跟我“嫁給猴子滿山走”,不是她不愛我,更不是她打算背叛我,而是她缺乏安全感,不敢為了我而失去事業單位的編制。為什么缺乏安全感呢?還是因為我沒發財。如果我發財了,有錢了,有了足夠的錢,什么狗屁“事業編制”,見鬼去吧!

但賺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我尤其如此。因為我膽子小,不敢擔當。如果我膽子大,當初厚著臉皮去找那兩個在海南省委和省政府當秘書長的安徽同鄉,或許就不被免職了。畢竟,炒地皮不是我的主意,連我的簽字也明明寫著“請按照書記的意見辦”,事情總能說清楚,也能查清楚的。但我膽子小,還多少有些假清高,結果到手的烏紗帽丟了,連老婆也跟著遭殃。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啊。好在我有專業,我現在的專業是車用驅動電池,這是一個相當時髦的專業,比我之前搞得濕法冶金和電鍍更有前景。

海南的大起大落讓我學會了適當地吹牛。所謂“適當地吹?!?,就是不完全“干吹”,而是建立在一定事實基礎上地吹。要點是放大自己的長處,弱化自己的不足。比如我在國家級專業雜志上發表過關于驅動電池的論文,擔任過中國最早一批省屬正處級研發機構的負責人等等,都是事實,都可以吹,至于我把在內地獲得的“重大科技成果獎”移花接木說成是為驅動電池研發,就不是事實了。但獎章是真的,論文也是真的,當總經理更是真的,所以,別人一般不會在獲獎成因上計較那么多。再說,電鍍和電池都屬于電化學,何必那么較真呢?這就是“適當地吹?!?。真材實料加“適當吹?!?,讓我成功應聘深圳這家著名企業,并擔任所謂的“學術帶頭人”。雖不能暴富,但收入不錯。

在上市公司任職的最大收獲是找了后來的老婆。再婚之后,一順百順。比如落實深圳戶口,因為她是領導的小姨子,自然成了“深戶”,而解決夫妻分居遷戶口打破了人才引進回避“老少邊窮”的限制。所以我很容易就把戶口從海南遷到深圳,成為和章文臣一樣的深圳戶籍人士。這之后,我沒那么浮躁了,不急于“發展”了,安心鉆研業務,努力把吹牛的泡沫填實。忽然發現,我只要專心做一件事,就能整出點名堂來。已經學會“適當吹?!钡奈页浞诌\用“拿來主義”,用半吊子英文和有很多漢字的日文,努力學習發達國家的先進技術,然后“站在巨人的肩上”改進提高。為了規避專利保護,我故意做一些改進,或者將不同專利的先進技術交叉混合,再融入自己的創新,讓自己的一個小創新成為一個大成果。雖然確有投機取巧之嫌疑,但此舉無論對企業,對我自己,還是對國家甚至對人類,都有好處。我甚至后悔自己不是研究新藥的,如果我研究藥品,一定用類似的方法為貧困國家的癌癥患者整出廉價的特效藥。那些做新藥研究的人是不是如我在海南的同事楊總工程師一樣迂腐???我很快評上高級職稱,四年后又評上正高職稱,如今,終于成了可以評定別人高級職稱的省高評委成員。處境變了,心態和做派也有所改變。所以,此時接到章文臣的電話,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熱心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或許本性未變,但熱心程度大大降低,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幫忙“撈”老姚,而是后悔自己不該心血來潮裝上已經棄用的手機舊卡。

按說換手機號碼應該通知朋友,但我比較懶,或者受老婆的影響,不像之前那么熱衷于和人交往,比如不再熱衷于參加飯局,所以就沒有一個一個地給朋友發短信,打算順其自然。除了工作上的關系和經常聯系的人外,其他人就不逐一通知了。其實很多所謂的“朋友”就是“我有一個朋友”的那種,沒必要專門通知,別人也不一定需要我正式通知,不如大浪淘沙,等到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聯系對方的時候,順便告訴一聲,或者等到過年的時候,想起必須為某個人發短信或打電話拜年的時候,順便告訴對方我換新號碼就行了。

怎么沒通知章文臣呢?他明顯不屬于“我有一個朋友”的那種啊。

我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估計是潛意識,潛意識里我其實是想疏遠章文臣,但又沒達到真要疏遠的程度。

追根溯源,我從記憶深處挖出一段塵封往事。我曾經努力想忘記這件事,也仿佛真忘記了,其實潛意識里尚存留。

6

當時我住黃木崗,從福田來南山找章文臣玩。我到了,他卻沒有趕回來,打通手機,說估計要等半個小時。此時章文臣也離開恒基,自己做鍍金化工原料生意,所以搬出了恒基公司在蛇口東角頭的宿舍,于南山的馬家龍自己租了房子。我在他家附近等他,發覺玉泉路對面有個售樓部,便進去坐坐。我并非真對樓盤感興趣,只是假裝想買樓其實是找個地方休息順便喝點免費的茶水而已。為了裝得像,我不得不認真聽售樓小姐的詳細介紹,還假模假樣提點問題。這才發覺,每套房只需十一萬元,還提供按揭,就是說,出三五萬就能在深圳買套房。之前我根本沒想過買樓,覺得那是離我很遠的事情,這天聽售樓小姐一介紹,才發現買樓很現實。此時我還沒有建立新家。公司在福田,單位宿舍在黃木崗,但研發基地卻在科技園,而馬家龍就在科技園旁邊,如果我在這里買套房,上班就方便了,還能經常與章文臣喝酒聊天。當時我非??释袀€“家”。雖說房子不能代表“家”,但沒房子更不是“家”,好在三五萬還能湊齊,所以在售樓小姐的忽悠下,當即下單買了一套。等章文臣打電話告訴我他回來了,并問我在哪里的時候,我則自豪地告訴他:“正在你家對面的售樓部簽購房合同?!?/p>

當晚與章文臣喝酒,話題自然圍繞著新買的房子。盡管只有四十平米,但因為是我的“初房”,堪比初婚一樣新鮮和激動。下海多年,我從皖南到深圳,再從深圳去海南,又從海南回深圳,原有的一切打碎了,新的家庭還沒建立,戶口還在海南,人在深圳,處于漂浮狀態,沒根,心是懸的,雖然購置的只是一房一廳的小房子,相當于茫茫大海中一塊只夠腳尖觸碰的礁石,但它卻是一個穩固的支撐點,讓我從此不再隨波逐流,即便偶爾被浪沖走,也能再游回來,尋找那屬于自己的支點。我很喜悅,并希望與章文臣一起喜悅。畢竟,我的“初房”與他有關,不來找他玩,我怎么能跑到馬家龍買房呢?

聊到最后,我說:“你看見了,是現房,過幾天就交了,干脆,黃木崗的房子我不住了,搬到你這里過渡幾天,等新房一交馬上就搬過去??梢詥??”

他當然說可以。

后來我回憶那晚上的經歷,總也回憶不清,大概是太興奮又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吧。接到章文臣要我幫忙“撈”老姚的電話,引發我認真回顧當年的情景,才隱約記起當時我自己雖然很興奮,可章文臣并沒有興奮。這不奇怪,是我“初房”,又不是他買房子,他有什么可興奮的呢?后來我說黃木崗的房子不住了,在他這里湊合幾天,他雖然答應了,但只說“可以”,并沒有說“好啊,這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喝酒吹牛了”,或者說“好啊,反正一個人住一套房子也是浪費,你過來我們正好做個伴”??傊?,現在仔細回想,章文臣可能并不樂意我搬到他這里,卻又不好意思拒絕吧。

我們并沒有天天喝酒也沒有天天聊天,主要是時間不同步。我日日朝九晚五,他有時候回來很晚,有時候又干脆不出門,但這恐怕只是表象,實質是他故意冷淡我,似后悔答應了我,可又不好意思反悔。當然,也有可能是我敏感,察覺他不是很熱情,就沒有主動提出喝酒吧。

我后悔在他這里住,可黃木崗的房子已經退了,新買的房子就在眼前,開發商說這兩天就可以入伙,我只好臉皮厚一點,挨過幾天吧。

章文臣終于沒忍住,這一天他面無表情地說:“你那房子到底什么時候交?老在這里住不行啊?!?/p>

廢話!我心里想,房子就在馬路對面,你不是看見了嗎?只是手續問題,需要拖延幾天,你就催我走?

我真想立刻搬走,可一旦搬走,朋友就成仇人了。

畢竟是在深圳和海南混了多年,畢竟當過正處級機構的總經理,別的不敢說,應付尷尬局面的本領練就出來了。我想了想,沒有嬉皮笑臉,既然你認真,那我也認真。

“最多一個月?!蔽疑斐鲆粋€手指說,“總共不超過一個月。超過一個月,不管能不能入伙,我搬走,并且分擔你一個月的房租?!?/p>

“那倒不用?!彼K于笑了,仿佛是不好意思或自找臺階的那種笑,但畢竟笑了,只要笑,我們就算沒有撕破臉。

結果剛好一個月差一天,我已經把東西收拾好打算第二天出去找房子,或者不租房子,找個小旅館對付幾日,卻突然接到入伙通知。我立刻和同事打了一個招呼,從科技園穿過南油大道下面的涵洞,趕到馬家龍,辦理入伙手續,就是看也不看只管在一疊文件上簽名,然后趕在晚飯前從章文臣那里把行李拖過馬路,拖進自己的新屋。

盡管是所謂的精裝修,但我連床都沒來得及買,當天晚上只能打地鋪??梢驗槭亲约旱摹凹摇?,所以睡得特別踏實。

章文臣當時沒在家,他在外面跑業務。我能理解,剛剛獨立做生意,對于一個沒有任何生意經驗的純粹技術人員來說,也不容易,他沒心思向我綻放熱情?;蛟S,他的生意并不順利,卻又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訴苦呢。那時候流行一句口號“理解萬歲”,我就告誡自己一定要理解章文臣,千萬不要不識好歹,不能人家免費讓我住了,還住出仇人來。

搬走之后,我在自己空蕩蕩的新屋子打電話告訴章文臣,說我搬走了。我以為他會說“干嗎今天就搬呢?你買床了嗎?”,我甚至以為他會說讓我等到星期天,他陪我去買齊生活用品,房子打掃一下,然后再搬??伤B假客氣都沒有,只說“知道了”,好像一直在等著我搬走,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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