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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的駝子

2020-04-02 08:24劉益善
長城 2020年1期
關鍵詞:瓜地瓜棚結巴

劉益善

我們村的駝子死了,死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孤寡一人,留下的一百多萬元存款,全捐給了鄉里的學校。駝子捐款的事跡省里的報紙都登出了,一下子在我們老家傳開了名。今年清明節我回鄉祭祖時,與村里的老者坐在一起聊天,老者說了駝子是怎么駝的事,令我無限悲催?;氐轿錆h后,我寫下了一個人是怎么變成駝子的悲劇。

一百八十七一百八十八一百八十九一百九十……河子嘴巴嘟囔著吐出一長串數字,中間不留標點。面對著綠茵茵的瓜葉,粗壯扭曲的瓜藤,藏在藤葉間圓溜溜帶黑條紋的西瓜,河子微微喘息著??床灰娞柡驮撇?,要看就得把頸子朝后狠狠地仰起來。他只覺太陽在辣辣地烤著腰脊,襯衣又滑落到背上去了。五六月的天氣就這么熱,這一地的西瓜會有個好價錢的。

兩百四十一兩百四十二……河子一邊嘟囔著一邊把西瓜翻動著放平,把這些玩意放平躺得舒服些。汗水從頭發根里冒出來,吧嗒在瓜葉上,腰脊酸痛得厲害,頭就昏眩起來,一地的西瓜變成了惡狠狠的綠色眼睛。河子哼了一聲,想直起腰,就在用力的一剎,腰脊劇痛,他終于沒能直起來,就轉頭朝地頭的瓜棚里奔去。

金水河從地頭擦身而過往南流著,土黃色的河水翻起咕咕的泡浪,這哪是條溫順的河?娘懷他九個月挺著肚子下河洗衣,把他生在河邊,他就叫河子。

西瓜地頭有四根離地三尺多高的柱子,柱子上擱著兩塊舊門板,門板上蓋間小棚子。河子扒住門板把身子一聳,進了瓜棚。河子坐在門板上,直起上半截腰,看清瓜地那頭的村子,村子里有炊煙漫不經心地裊起,是到了做午飯的時候了。河子車過臉凝望著身邊的河,停了喘息。這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從金口鎮邊經過,就嘩啦啦來這兒了。前方有個拐子灣,留一處鼓肚,河水在鼓肚處變得湍急,鼓肚像條鳊魚,人們叫鳊魚潭。鳊魚潭河段岸陡水深,是個巨大的陰謀之處。

腰痛稍減輕了些,河子看著瓜地,這一季大約又可弄個幾百塊錢。眼前這一地的西瓜,還不知是禍是福?瓜地北鄰是結巴三爺的地,南鄰是大奈的地。大奈的兩畝地瓜藤如癩痢毛,這地又丟了,河子狠狠地呸了一口。結巴三爺的三畝地,瓜藤茂盛墨綠,就是沒幾個西瓜。鄰居的瓜地不行,河子的瓜地再好,終不會有好結果的。河子一陣寒心,心里絞痛起來,又車過臉凝望河水。

太陽照在河面,發出刺眼的光。這河像條鞭子,抽得河子身上流血;這河是長江伸出的一個小指頭,鳊魚潭是小指頭的指拇肚。這是誰的小指頭?為什么跟我河子過不去?小指頭輕輕地一按,河子就像只螞蟻,被按得粉身碎骨了。

望著鳊魚潭的方向,河子在心里喊:“菊菊,菊菊喲——”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一樣的頻率一樣的不間歇地數瓜,菊菊的聲音脆脆的,像唱歌一樣好聽。兩家的瓜地,河子在這邊默默地數瓜翻瓜,菊菊在那邊出聲地數瓜翻瓜,大奈家的瓜地,沒人過問。

河子說:“大奈呢?”

菊菊答:“哪個曉得他?肯定又到哪里趕賭去了!再輸,只能賣婆娘娃子了!他婆娘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咧,三個娃子了,鄉里罰他超生款一千六百塊!”

“真是!”河子嘆口氣,“菊菊,把那瓜蒂掰了!”

“哎呀,這就要長成個瓜了!”菊菊舍不得。

“掰掉,聽我的!這瓜和人也是一樣的理,優生優育,舍不得掰掉過多的瓜蒂,就收不到十幾二十斤的西瓜啰!”

菊菊笑了:“嘿,看不出來,沒媳婦的小伙子,還蠻清楚優生優育咧!”

“你也要學學嘛!”

“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沒大沒小的,我是你姑姑咧!”菊菊臉通紅。

“好,姑姑,我夜里聽到你在樹上咕咕叫!”河子打趣說。

“你要遭天雷打的!”菊菊并沒有生氣,停了一刻,她自言自語,“我為什么是你的姑姑呢?”

河子說:“隔八丈遠,你們大房跟我們二房這兩系人,早超過了五代人,有什么關系?”

菊菊的兩只眼里有火光閃動,那光如電朝河子射來,使河子身上熱起來。河子伸直腰,好標致結實的一個小伙子。

菊菊說了聲:“我爹來了!”河子朝地頭看去,結巴三爺提只茶壺走來。

“三爺,給菊菊送茶來了,好呀,我也喝一口吧!”河子是從不喊菊菊姑姑的,菊菊比他還小兩歲。

“來喝一氣吧,河子。你這一地西瓜被你盤得真惹人愛、愛、愛的!”結巴三爺結巴了幾句,把瓦壺放在地頭,對菊菊喊了聲,就回頭走了。菊菊望望河子,河子與菊菊一起朝地頭的瓜棚走去。

河子的姐姐在城里教書,姐夫出國援建去了,兩個小外甥沒人帶,姐姐把娘接到城里幫忙。河子一人在家種地,到農忙和西瓜上市時,娘才從城里回來,給河子送飯洗衣,替換河子看守瓜地。

太陽當頂,河子從瓜棚里溜下來,該回屋做飯吃了。眼下瓜沒有熟,不必擔心別人來偷。娘要一個月后才能回來。河子躬著腰,慢慢地朝村里走。

村小學放午學了。

“河子駝,河子駝,河子兩頭無著落!”

“河子河子九十度,腦殼大來屁股瘦!”

一群小把戲在河子身后唱起來,河子像挨了一刀,想伸直腰來揍這些小王八蛋,腰脊一用力,卻是劇痛。他渾身血往外涌,他在心里大聲呼喊:“我要伸腰!我要伸腰!”眼淚從眼眶里冒出來。他咬緊了牙關,趕忙跑回屋,關起了大門。

幾天沒見大奈,大奈變了個人形,臉上黑瘦,兩眼布滿血絲,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地頭瓜棚里,大奈找到河子。

“河子兄弟,救救大哥吧!你嫂子坐月子,家里窮得丁當響,借我三百塊錢,我給你嫂子買點補品!”大奈可憐巴巴的樣子。

“大奈哥,你這地里西瓜長得稀稀拉拉的,你也不來侍弄,這些時你到哪里去了?錢,我下午到信用社取回,晚上給你送去,好么?”河子說。

“別聽他的話,賭黑了臉輸紅了眼,他哪是借錢給媳婦買補品?分明又是找本去趕賭。河子,別借給他,借了錢你是害了他!”菊菊不知什么時候站在瓜棚邊,氣呼呼地說。大奈和菊菊是一房,他倆隔得親,菊菊是大奈的真姑姑。

“哎,我的好小姑,我再不賭了,真的是給孩子的媽買點補品。河子兄弟,就借點吧,三百塊沒有,就先借我一百塊吧!”大奈狠狠地瞪了菊菊一眼,在河子面前還是低聲下氣的。

河子說:“大奈哥,改了吧,再不要去賭了,你還有家,你還有三個娃兒,朝孩子看吧!把西瓜好生侍弄一下,也能換些錢補貼家用!這地糟蹋了可惜?!?/p>

河子跟大奈回村,把屋里的一百塊現金給了大奈,大奈千恩萬謝地去了。

河子回到瓜地。

菊菊問:“你給了?”

河子答:“給了一百塊,屋里只這么多,沒去信用社取?!?/p>

菊菊生氣了:“你這一百塊錢,算是扔到金水河里打漂漂了!不到半天,他要輸得精光的!”

菊菊的話真靈,真的不到半天,下午五點鐘左右,大奈又搖搖晃晃地到瓜棚里找河子。這回大奈就實話實說了。

“河子兄弟,再借我三百塊吧!上午那一百塊,我又輸了,真他媽晦氣。我輸得太慘了,可憐我吧,兄弟,我要趕本,我要把我輸的錢贏回來,贏回來我就再也不賭了,我好好跟你學種西瓜喲!”大奈說得眼淚巴巴的。

菊菊在瓜地里看見大奈來了,就知道不是好事,忙趕過來。聽了大奈的話,菊菊怒火冒起來,狠狠地看著大奈。

大奈見了菊菊,忙笑著招呼:“小姑,你忙呀,你家的瓜地今年看樣子不錯,好收成,好收成!”

菊菊叫著:“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個不知羞恥的東西、賭棍,你還好意思伸手么?河子種瓜辛辛苦苦的血汗錢,能叫你拿去輸么?你那個賭窟窿是個無底洞。河子,你要再借他一分錢,你就不是人!你這不是幫他,你是害他!”

河子說:“他拿我的錢去賭博,我當然不借了。大奈哥,你怎么是這樣個人呢?人要講點臉面,全村人哪個不說你,不走正路,賭場要把你吞了的!”

菊菊吼起來:“滾!快點滾!”

大奈突然抬起兇狠狠的眼睛,朝菊菊罵道:“你個小騷娘們,這事與你什么相干,輸的不是你的錢,老子又不是找你借。以為我不曉得你們倆勾勾搭搭的,這是亂倫,家法不容的,哪有做姑姑的跟侄兒亂搞?看老子不張揚出去,你跟老子小心點!”

“啪!啪!”河子跳起來,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大奈兩個耳光,打得大奈身子一歪,倒在地頭,壓壞了一片瓜藤。菊菊捂著臉,氣得哭著跑回村里去了。

大奈從地上爬起來,眼露兇光,瞪著河子:“好,你狗日的好狠,不就是幾個臭錢么?你有錢,你住三間寬敞的瓦房,老子還住茅屋,這不公平!你有錢,就不怕再來一次土改么?借老子幾個,對你狗日的有好處哩!這是共產黨領導的新社會,人人都會有飯吃的!好哇,你打了老子,記住你狗日的和那小騷娘們的丑事,老子有一天就抖出來,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河子抱著胳膊,聽大奈嘟嘟囔囔罵了半天。河子捋起胳膊準備再揍,大奈嚇得一溜煙跑了。

屋門關起來了,孩子們的叫聲也關在屋外。河子無心做飯,趴在床上用被單蒙了頭,號啕大哭起來。屈辱,歧視,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使得河子忍受不了,他想了結自己卑微丑陋的身軀,想一頭沖進鳊魚潭。但是河子又不死心,難道就這么忍了,窩窩囊囊地去死么,誰為自己洗刷名譽?河子的父親在那一年糊糊涂涂地在一場鄉間武斗中被打死,母親帶著河子和姐姐苦熬到今日。姐姐上了師范學校,進城當了教師。河子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在家務農。畢竟讀過一場中學,怎能這么輕易就自賤呢?就是死,也應死個清楚明白。這成了九十度直角的腰肢,不伸直,不伸直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死了就不值得。難道叫那些背書包的小把戲總是記得“河子河子九十度,腦殼大來屁股瘦”么?

河子清醒了些,掀開被子,用拳擦干眼淚,站起身來。他的腰直不了,但他的雙腿是直的,他要站著。自從出事后,娘就留在他身邊陪著他,漿洗做飯,河子又種了這一季西瓜??吹浇憬阍诔抢飵е鴥蓚€外甥實在難,河子又把娘打發到姐姐家去幫忙。

娘走時說:“兒啊,沒做虧心事,腰不直人直,你要挺得住哩!”河子記住白發蒼蒼的娘的話,娘在苦難中挺了二十年,河子一定要挺住,他是男子漢。

晚風習習,瓜棚的夜是涼爽的。河子坐在瓜棚里,聽金水河從身邊流過,流到鳊魚潭發出嘩嘩的聲響。瓜地里飄來西瓜熟透的甜香味,沁人肺腑。夏日這夜,滿天星子燦爛著,引起人們的許多遐想。河子吃過晚飯,洗了澡,拿只口琴,吹著支“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的曲子。風吹琴音飄灑,鄉間的夏夜幽深溫情。

河子在這邊瓜地里吹著口琴,那邊瓜棚里有女聲接過去唱起來,聽聲音是菊菊,今日怎么菊菊也來守瓜地?歌聲甜甜的軟軟的,有些發顫。

一曲終了,菊菊說:“再吹!”

河子說:“吹什么?”

菊菊說:“十五的月亮?!?/p>

吹了一會唱了一會。河子說:“今天怎么讓你來看瓜?女孩子家,不怕嗎?”

菊菊說:“怕什么?不是有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嗎?”

河子不做聲了。

夜又靜下來。一會,菊菊喊:“河子,我怕!”

河子說:“莫怕,不是有我嗎?你怕什么!”

菊菊說:“我還是怕,我怕那東西!”

“么東西?”

“我也說不上,我就怕嘛,我到你那里去!”

“你別來,千萬別來!”聲音顫顫的。

“我要嘛?!蹦沁吂吓锢镉袀€黑影朝這邊跑來。

夜靜靜的,瓜地靜靜的,只有河水在嘩嘩地響著?!昂幼?,親親我!”話沒說完,暖暖的發顫的身子就偎過來。聞到女人的發香,透著薄薄的綢衫,觸得到豐滿柔軟的肉體。

有過一陣暈眩,河子顫顫地推開菊菊:“別胡來,你是我的姑姑!”

“什么姑姑?我們相隔十代八代,早出五服了,這不是你說的么?”菊菊又偎過來。

河子有點經受不了啦!夜色中,他看到菊菊兩顆星子般的眼睛在放光,似乎看到菊菊激跳的心。河子伸手撫摸著菊菊潤滑的發絲,嘆口氣:“你為么事要是我的姑姑呢?”突然,河子一把摟過菊菊的腰肢,嘴唇貼上菊菊豐滿的嘴唇,狂吻起來。兩人的氣息急迫起來,就這樣吧!世界啊,生活啊,就這樣吧!永遠這樣,一輩子這樣!不要動。

夜色漸漸深了。

突然,河子感到有什么響動,忙推開暈乎乎的菊菊。已經遲了,只聽一聲粗啞的呼叫:“捉奸啦,侄子和姑姑在瓜棚里摟著睡覺呀!快拿雙,拿雙!”

聽得出,這是大奈的嗓音。河子心里一怔,忙對菊菊說:“快跑!”

沒來得及,兩個人早上前扭住了菊菊。這兩個人不是本村的,菊菊看清,他們是附近村里的賭徒,和大奈是一路貨色。

河子聽了大奈的呼叫,大罵著:“放你媽的屁,不許你敗壞菊菊的名聲,人家可是大姑娘!”

大奈哼哼冷笑起來:“什么大姑娘?河子,別他媽的正經啦,老子早曉得你們有一手,今天落在老子們的手里,看你怎么說!”大奈邊說邊用手中電筒亂照。

河子看到兩個歪頭斜眼的家伙扭著菊菊,腿子故意朝菊菊的屁股上大腿邊抵著擦著,菊菊在他們手里痛苦地掙扎著。河子一聲怒吼,一下沖撞過來,一拳擊中一個家伙的下巴,那家伙痛得嗷嗷直叫。趁被擊中的家伙松了手,菊菊扭頭朝另一個家伙撞去,撞得另一個家伙號叫著倒地。菊菊掙脫了手,慌不擇路,朝河灘邊沖去。

河子見了,頭腦立即清醒,大叫:“菊菊,不要……”后面的話還沒喊出聲,頭上挨了大奈重重的一手電筒。另外兩個家伙也趕上前,幾拳幾腳,把河子打倒在地,河子昏死過去。

大奈喊:“快,快抓住那個騷娘們!”

河灘那邊,只有撲通一聲水響,馬上就沒動靜了,金水河依舊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

河子瓜地里的西瓜,立刻被稀里嘩啦裝進幾只大麻袋,瓜藤扯斷了,瓜葉抓掉了,瓜地被踩得一塌糊涂,大奈原來是帶著兩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來偷瓜,沒想到這下子一舉兩得。

河子躬著腰在灶間做午飯,飯好后草草地吃了兩碗,鎖上門。河子尋條僻靜的屋巷,匆匆地穿過村子到西瓜地去,他不愿那些無知幼稚的娃子們用天真的鞭子抽他。他是個彎腰九十度的怪物,他只能躬著九十度的腰走路。

河子聳身揪上了地頭的瓜棚,躺在門板的破席子上。當他躺著時,他的腿只能高高地蹺起來。中午時分,地里沒有人,如今的農民也有睡午覺的習慣。河子躺在席子上閉起眼,想認真地睡一覺,但金水河的流水在鳊魚潭激起的回聲,使他久久難以入眠。

菊菊的尸體是在第二天上午發現的,尸體泡了一夜,已經有些臃腫了。菊菊頭發散亂,兩眼朝天瞪著,卻沒有光彩。結巴三爺和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弟兄沿著金水河下游找,在離鳊魚潭十多里的一處河灘上找到了她。結巴三爺和菊菊娘哭得很傷心,大房的族中媳婦妯娌號叫得震天響,一群男子拳頭握得直冒火星。

奇恥大辱呀!奇恥大辱呀!

大奈跳起腳來叫罵:“是河子這個王八蛋干的,是他要強奸菊菊姑姑,菊菊姑姑才跳的河。要河子抵命,要河子墊棺材底!”

大奈叫罵得正上勁,結巴三爺卻趕上前甩了他一個耳光,打得大奈莫名其妙。結巴三爺低聲吼著:“你狗日的胡說,這事不要你插言,老子自有老子的辦法!”

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弟兄也瞪著牛眼睛盯大奈,大奈嚇得連忙閉了嘴。

河子娘哭天搶地,屋里已被大房的一群人砸得稀巴爛。神條上的座鐘打了,桌子上的收音機電視機也打了,做飯的鍋掀了,碗柜里的碗變成了一堆瓷片。河子娘哭著說:“兒呀,你,你怎么恁糊涂哇?”

河子扶住娘說:“娘,你放心,菊菊不是我害死的,兒不是那種糊涂人!”

河子家是屬于族里的二房,二房里的人少勢弱,見菊菊已經死了,河子屋里也被砸了,大家只好把河子娘勸住,想把她勸走。河子娘哪里肯聽:“我的河子兒,我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結巴三爺,你要明察秋毫喲,不要冤枉好人。菊菊妹子喲,你恁就這樣糊涂呢?你這一死,害了我的河子兒喲!”

二房里的人望著大房里的人都是兇相畢露的,想著這件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又要出人命。有膽子壯的人就說:“結巴三爺,這事要弄清楚啊,量刑要適當,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出了人命都不好!是不是叫派出所的人來出面解決?”

結巴三爺正在傷心頭上,吼了那人一聲:“走你們的吧,這里不要你們管,不會再、再、再出人命的。我們用家法,私了、了、了,不要派出所的人來管?!?/p>

二房里的人無話可說,只有把河子娘架走了。河子娘沙啞了嗓子:“你們不要害了我的兒子,你們不要害了我的兒子??!”河子娘被人一架走,結巴三爺把女人們和其他閑雜人都轟走,把大門一關。門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的嘆息有的搖頭,這都是些外姓人家,他們插不上言的。

菊菊直挺挺地躺在河子家的堂屋里,尸體放在兩只長凳擱起的床板上。河子站在尸體邊,望著菊菊發呆。你不該朝河邊跑的,菊菊,只怪我沒來得及喊出聲來。大奈,你這個狗東西,我哪里對你不起,你不該這么存心害人的。如今人也死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反正我是清白的,我沒做過虧心事。菊菊,你死得太不值得了啊,你何必要往河邊跑呢?怪我,怪我當時心慌,我不該叫你跑??!我們不應該跑,我們沒做什么虧心事,大奈這狗東西能吃了我們?遲了,后悔已經遲了。

這邊幾個人商定了懲治的辦法,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弟兄,與大奈準備動手了。結巴三爺問河子:“河子,你、你、你這個喪天良的東西,還有么、么、么子話說,你害死了你姑姑!”

“不是我害死了她,我沒有害她,是大奈害的她!”河子分辯著說,說著竟嗚嗚地哭了。

大奈聽了河子的話,慌忙跑上前,對著河子的屁股踢一腳?!胺拍隳锏墓菲?,明明是你做壞事害死了菊菊,你狗日的還反咬起我來了!”

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兄弟不耐煩了:“少啰嗦,動手吧,叫這王八蛋嘗嘗厲害?!?/p>

河子立即被兩個人抓住,堂屋里地上埋了兩根柱子,柱子中間架一根橫梁。河子被拖到橫梁邊,身子朝前被人按在橫梁上,腰脊正好彎在上面。其余的人把河子的兩只手兩只腳分別綁上了一塊大土磚。這樣,河子不能動了,成了個彎腰九十度的形狀,朝著菊菊鞠著躬。為著你的死,菊菊,我該給你鞠這個躬的??墒呛幼記]有想到,他的這個躬要永遠地鞠下去,這是個恥辱的標記,這是個罪人的標記。

河子雖然手腳與腰肢被固定不能活動了,就這個樣子,短期內還可以忍受得了。哪知這時有人叫道:“加碼,叫這狗日的開叫!”

大奈聽了命令,一馬當先,往河子的背脊上壓了兩塊土磚。鄉間的土磚,一塊有二三十斤重。兩塊磚加上去,河子不叫,接著又加了兩塊,四塊磚有近百斤了。河子立時感到腰脊劇痛,豆大的汗粒從臉上滴落下來。這時河子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河子的臉開始變白,接著變黃變烏。有人喊:“再加兩塊!”大奈正要搬磚,被結巴三爺喝止住了,另兩塊磚才沒加上來。

河子疼痛難忍,雙眼發黑。大奈站在河子身后罵道:“狗日的東西,種幾畝西瓜有幾個臭錢,就大眼充人了。老子早知道你沒好下場的,求你借老子幾個錢,你舍不得。好啊,現在用你那幾個錢去買棺材吧!”大奈說完,冷不防照河子屁股踹一腳,河子身子一抖,只聽腰脊處叭的一聲,人就昏死過去。

大奈提了桶涼水,朝河子的腰背處淋下來,河子被冷水刺激得又醒過來。這時,河子的腰脊處已經沒有了感覺,完全麻木。大奈又踢起河子的屁股,河子沒法還擊。

夜已經深了,村里的雞已經叫了頭遍。河子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娘啊,你現在怎么樣了?姐姐,你知道弟弟現在受的折磨么?娘,不要擔心兒子,兒子沒有罪,兒子死不了,兒子一定要活下去,要洗刷這個恥辱?;杌璩脸恋叵?,又昏昏沉沉地麻木了。河子覺得生命在下沉,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軀殼,在沉,沉向一片深淵。是哪兒,這是哪兒?是鳊魚潭,是鳊魚潭。菊菊,菊菊,我來救你了,你不要怕,快抓住我。抓住了,菊菊抓住了河子的手,把身子偎過來,偎過來,河子透不過氣了。哎呀,這是什么,牛頭馬面,小鬼判官,張牙舞爪,拿著鐵鏈鎖人,舉著鞭子抽人。怎么大奈也在這里,和大奈一起的兩個賭徒也在這里,還有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弟兄也在這里。這群人鬼張著血盆大口,猙獰怕人,走過來了,走過來了。菊菊快跑,菊菊快跑!怎么,菊菊呢?菊菊不見了,菊菊死了,河子也死了。

一桶涼水又澆活了河子,外面天已經亮了。

河子躺在瓜棚的席子上,高蹺著兩條腿,鳊魚潭嘩嘩的回流聲,使他一直不能入睡。干脆坐起來,望著他的西瓜地。河子是以堅韌的毅力活過來的,又種上了西瓜。金水河這一帶,過去很少有種西瓜的習慣。河子跟一個河南人做助手,剽學了河南人種西瓜的手藝。河子在村里種起了西瓜,得益不少。菊菊跟他學,也種起瓜來。大奈向他學,也種西瓜,種了西瓜又去趕賭,沒人管理,當然也就一無所獲。菊菊死了,結巴三爺今年還種,河子當然不去指導了。結巴三爺頂著日頭在地里躬腰忙著,看著結巴三爺那一地的肥瓜藤,西瓜卻很少,河子心里不是個滋味?;钤?,沒有河子指點,你的瓜想豐收么?結巴三爺一個人在地里勞而無功,河子心里又有點不安。

這時,結巴三爺剛好從瓜地里伸起腰,眼光朝河子的瓜地這邊看過來,看到坐在瓜棚里的河子,趕忙把眼光收回去,又躬腰忙自己的。結巴三爺也是可憐人,兩個女兒,大女兒出嫁走了,小女兒又死了,如今只剩老兩口種地,日子也很艱難。結巴三爺每逢遇到躬著腰的河子,都要彎路走。哼,良心上過不去了。河子在心里咒著。

屋門被人拍得啪啪響,一個威嚴的聲音叫著:“開門!”河子手腳被綁得不能動彈,人被折磨得差不多了。辛苦了一夜的大奈聽了這聲音一驚。屋門還在響,菊菊的堂叔伯弟兄們面面相覷,結巴三爺迷迷糊糊地起身,打開了大門。

老八爹進來了,叉著腰,身后是二房里的人。老八爹是村支書,是全族最有威望的人,他本是大房里的人,但因為是干部,所以大房二房的人都服他。

老八爹,你昨天到哪里去了呢?你來遲了??!

老八爹看了看堂屋里的情形,臉色鐵青,吼道:“還有王法沒有?快放人!”

大奈與另兩個小年輕忙把河子背上的土磚搬下來,把手腳上的繩子都解了。老八爹還在罵:“狗東西的,你們的膽子還不小咧,私設公堂咧,我才出去兩天,村里就出這大的事,村長呢?”其實村長早躲了,村長是外姓人,不敢管這種事情。

大奈顫抖著走到老八爹身邊說:“八爹喲,這件事不能怪我,是他們,是他們要這樣的!”

老八爹罵著:“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壺我曉得,這上派出所坐牢只有你去了。你這狗日的東西,賭博偷盜誣陷,婆娘娃兒都不顧,這回有你的好果子吃?!?/p>

大奈跪在老八爹面前,連連喊著:“冤枉,這是天大的冤枉咧!”

“菊菊的尸體趕快埋了,凡是參加昨夜打人的,每人賠償河子家的損失一百元,人家孤兒寡母的,好欺負呀!菊菊的死與河子沒有關系,你們要不服,就上法院去么,諒你們沒得那個狗膽子。不上法院.就賠錢!河子呢,年輕人,你也有自己的問題,受了些苦頭,我說就算了吧,說出去也不好!”老八爹威嚴地揮揮手,見結巴三爺和菊菊的幾個堂叔伯弟兄不動,又吼起來,“怎么,還不動手!抬人走!”

老八爹走了。菊菊的尸體也抬走了。大奈被人帶到派出所去了。河子娘哭著沖進屋,村里有許多人都來了。河子的手腳都松了綁,卻仍然扒在橫梁上。他想從橫梁上直起腰來,當著全村人的面,要和結巴三爺,和大房里的人說個清楚明白??墒?,他的腰脊已經死了,他再也直不起腰來,他只能這樣躬腰九十度地站著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河子從橫梁上抱起來,送到床上躺著,躺著,河子的雙腳不能放下,只好高蹺著。

河子娘抱著兒子痛哭:“兒啊,冤死你了。這些黑心爛肝的龜孫們,恁這狠的心喲!我兒的腰完了腰完了喲!結巴黑心的結巴喲,你閨女的死與我兒有么干系喲,賠我一個好兒子來,賠我一個好兒子來!”

人們勸著河子娘,嘆息著。有人給河子送來碗熱湯,一匙一匙喂到河子口里。河子完全清醒了,眼淚從他的眼眶里不斷線地流著。

從此,河子成了駝子,成了個彎腰九十度的駝子。從此,河子只能面對土地,太陽只能照在他的背脊上。躬著身子走路,躬著身子生活,頭變得大起來,躬在上面的屁股,瘦了?!昂幼玉?,河子駝,河子兩頭無著落。河子河子九十度,腦殼大來屁股瘦?!庇廾翢o知的孩子編歌這樣唱。

整整一個下午,河子都在瓜棚里坐著,他沒有到瓜地里去干活,他就這么坐著,像個雕像,太陽落土了,傍晚的河風吹拂著他。地里的人們回家了,村里的晚炊又裊裊升起。電燈亮了,鄉村如今似乎有了文明,點燈不用油,有了電視啦!可河子還這么坐著,沒有人來,他好安靜。夜又深了起來,金水河一直不停地在身邊絮叨著,鳊魚潭的回流轟響著。金水河啊,你是長江的一條小支流,你是長江伸出的一根小指頭,你是長江揮起的一條鞭子,但是你為什么按住河子抽打河子呢?你應該按住那些東西抽打那些東西才對??!

河子從瓜棚里溜下來,躬著腰慢慢地走向鳊魚潭,在一塊草地上坐下來,草地上已有露水了。河子說:“菊菊,我又來陪你了,你死了,我駝了,他們對我們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坐到半夜,河子又回到自己的瓜地,他在數瓜:二百六十一二百六十二……河子要從這瓜地里數出點什么來。

河子種了幾十年的西瓜,河子把種西瓜賺的錢存起來,河子一輩子沒有結婚,河子死后,把錢捐給了學校。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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