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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中篇小說)

2020-07-14 08:49強雯
湘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琥珀母親

強雯

1

人聲嘩嘩,像拖泥帶水的夢。俞琥珀抱住被褥,睜一只眼,感到這一天的風稍顯不同。她討厭不請自來的天亮。即便是在別人家寄宿,她也無半點勤勉和謹慎?!斑@姑娘沒心機呢?!庇腥藭徦?,更有人釘是釘鉚是鉚地說起禮數,俞琥珀充耳不聞。

翻一個身,換了姿勢抱住被子,俞琥珀聽見主臥有了動靜,不出十分鐘,那位豐華姑娘就會鑼鼓喧天地奔向單位。說是姑娘,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但俞琥珀愛這么叫她?!爸灰覀兩形椿榧?,即便七老八十,都是姑娘?;橐鍪莻€吸鐵石,會吸掉姑娘所有的精氣,讓女人們牢牢地和瑣碎、瘋狂黏在一起。幸好,我們還很正常?!边@話說給豐華聽,也是給自己抹粉。

果然,不一會兒俞琥珀便聽到馬桶“轟轟”的抽水聲、高跟鞋“踏踏”聲、“砰”的摔門聲,還有余震。只有風不受影響,軟綿綿地在房間蕩來蕩去。

“啊——”俞琥珀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下床前的十五分鐘慵懶是美好的,它可以讓今日的安排變得有如美夢般的質地。盡管現實和計劃常常失拍,但這十幾分鐘的悠然已足夠讓人上癮。

“光合作用!”俞琥珀爬下床,立地分開兩腿,左右搖晃,從肩到腰到屁股。

在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對面“北國風光”的花園里生長著一塊巨大的陰影。逐漸變大。云彩飽滿且低顧,露出叵測的慈祥面容。在這個燥熱的城市,真是罕見。俞琥珀也有些發呆,那塊云仿佛也長到她心里來了,還在莫名其妙地膨脹。

俞琥珀的骨架很大,卻掛不住肉,搖動起來的時候便像一棵掛滿錦帛的樹,“不要柔軟,也不用妙曼。盡量像一棵樹,發枝、吐芽?!彼蝿拥墓澴酀u大?!案兄x今天的地球賜予我能量,感謝地球母親帶來一切?!彼龑χ嵌湓?,朗聲念出來,身體搖晃得更厲害了。閉上眼睛,植物根須從腳底生出,長粗,生根,向著地心深處挺進。人的想象真是無奇不有,俞琥珀在那個冥想空間里看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樹,枝繁葉茂。這是每天都要開始一遍的光合作用操,今日天有異象,更易讓人接受到不同的能量。她不知不覺露出笑容,做好了吸收精華的準備。

她感受到一些小的、不易察覺的水滴狀東西滲透進她的根須,那是地球的能量。一套操下來,她有酒足飯飽之感。

回頭,看到地上那幢由樂高積木搭建的別墅,就覺得可笑了。俞琥珀并不想搞清楚,豐華一夜接一夜,如此耐心細致地一塊一塊堆砌它們有何用處,它們消磨的可不是豐華的時間那么簡單。

“我不是一個善感的人?!泵看斡龅娇赡芗值娜穗H問題,俞琥珀就這樣一推。這次,她也沖那對樂高積木說道。

豐華姑娘太老實了,人生可不是按部就班。俞琥珀晃了晃脖子,沒有關節咔咔的聲響,一切健康呢。過去,她也像豐華那樣,在測繪所里兢兢業業,踩著考勤表上班下班,對著數字、尺子一絲不茍,結果呢?穩定并不能帶來愉快。屋外陰影依舊,仍舊有嘩嘩的人聲含糊不清地從耳旁略過,俞琥珀什么都聽不清。但這聽不清很好,她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征兆。自從脫離了制度性上班,她便能自由地感受世界,比如現在,幾分鐘內俞琥珀就獲得了靈感,上午十一點開始的靈修課,她已經想好要給學員們講什么了。

2

“今天是瑪雅歷紅色太陽的地球,大家可以去自然里面晃悠一下,整理自己種下的花草,摸摸泥土的質地。感謝地球給我們提供一切,感謝生身父母,給我們寶貴的生命?!闭Z音記錄完畢,“嘟”的一下,上傳成功。

俞琥珀又回放了兩遍,音效柔美,感人肺腑。她心滿意足地到廚房,找了一盒天友牛奶和全麥麥片,倒進碗里,攪拌,放微波爐,設定2分鐘中溫。早餐不用吃太多,凡事都有個信條,只要有適當的能量即可,這也是她跟那些虛擬學生說的。

虛擬學生。一想到他們,俞琥珀心里就盛開一大片芳草。沒錯,她趕上了好時代,他們也是。他們迷戀俞琥珀,通過俞琥珀的眼、耳、口、心,看見這個世界的美好和恬靜。她俞琥珀不用上班,不需要上班,只是老天爺派來感受這個世界的花花草草、雨露風雪。她的浪跡天涯,只為感受一切愛的光環,即使是微薄的金錢,也能度過每日。她俞琥珀是摒棄辛勤苦恨,不為生計奔波的異人。哦,她一點都不異,她是替眾人來感受了,替沒勇氣的眾人來做那個隨意所欲的精靈了。那么,他們,虛擬學生憑什么不敬仰她,供奉她。

她俞琥珀是什么?就是每個人心中的小太陽,是快樂的疆土。

每天想到這里,俞琥珀就覺得人生充滿了朝氣。

一臺電腦隔著另一臺電腦,哦,一部手機隔著另一部手機,拉雜不堪的人間麻煩,她也懶得說。哦,不,根本就不需要說。

“琥珀能量修習所”是干啥的?傳遞“清新、自然、快樂”的人生法則。為了這法則的俞琥珀可沒少花精力。注冊了自己的公眾號,每天至少一篇推文,比如《你只需要擁抱此刻此時,生命最寶貴的存在》或《別人若煩你,你就當他是空氣》,并配以雨后森林、清晨霞光的圖片。當然,最吸引眼球的是,俞琥珀的“光合作用操”,身、心、意都能到達平衡的一套能量操,可以迅速將對方或煩心事破解掉。當然了,還有阿黛爾空靈遼遠的歌聲。

“閉上眼睛,和我一起體驗,那綠夢般的森林?!笨傆羞@樣一句結束語,今天的“琥珀能量修習所”的課程才劃上句號。

最開心的是,每隔半小時就看見流量上漲的數字。尤其是閱讀量從800到1000,1500到2100,每跨過一千,就讓俞琥珀心動。她不僅心動,一天的時間都在這里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點擊數字,那是一個多么龐大的人群。閉上眼睛,她仿佛看見了攢動的人頭,喁喁如潮聲。

“堅定你眼見的世界是美好,那么蠅營狗茍的世界便不值得一提?!边@是俞琥珀傳遞給虛擬學生的法術。

“若是人間不值得,我們要去哪里?”有學生質疑。

“去心里,去遠方?!边@些問題她早就有應對,“兩個極端的世界才會給人終極快樂,上下求索,雖苦猶樂?!?/p>

當然,她俞琥珀不是大富豪馬云、馬化騰,無法給予大家現身說法的告誡。但這個虛擬世界就是這么奇怪啊,即使你沒錢沒地位,只要能營造出你比別人活得更灑脫的狀態,他們就會把你奉為美好,奉為神圣。有坦誠的心,坦誠面向生活的心,他們就全信你了。

天天耕耘,不到一年,俞琥珀已經贏得比在小縣測繪所高幾倍的收入。這虛擬課堂的非虛擬課時費,真是太好賺了。

有地鐵報記者采訪她,成功的信條是什么?

“信?!钡罔F報的發行量在這個城市高居榜首,她歡迎,也由衷地說?!白霰娙嗽绯康囊豢|清香,或臨睡前的一則晚安故事就足夠了?!彼郎厝岬乜粗浾?,相信這句話也十分具有煽動的功效?!拔液退腥说年P系,全在這一個信字?!?/p>

報道出來后,她把鏈接、原文附上,并且講述了一些背后故事。而與記者的問答,又作為一種教案放在“琥珀能量修習所”的主頁上了。

麥片加牛奶后,俞琥珀幫著把豐華家里那幾盆枯死的植物澆了水。雖然現在看不到生命跡象,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是自然規律。等著吧,一切都會來的。

她也說不出來自己哪里來的這么自信。這個問題,也是學員們普遍問她的問題。她笑笑,覺得世人們真是很傻。不想聽的話,自然不聽就是了。

“謝謝琥珀老師的詳細解讀,聽了你的聲音好舒服,我是做舞動療愈為主的自由藝術師,包括回話、書寫、情緒釋放等。喜歡你的風格和對瑪雅歷好奇而報名了?!卑胄r后,俞琥珀的后臺留言中便聚集了八十幾條留言,這一條署名為“常用”的留言,總是發來溢美之詞。她點擊了一下選中,眾人便可看到了。

這樣的感恩多多益善才好呢。

“原來身體是這樣的,原來天賦予我這么多天性,而我竟然渾然不知,或者說又是用得很少,感謝你琥珀,開啟我能量?!被麨椤安┕沤瘛钡娜肆粞?。

俞琥珀立即回復:“你多聽兩遍我發的語音,感受自己的能量,然后看當下的能量狀態怎樣?!彼稚詈粑讼?,覺得應該講得更明白一點,“調頻最重要的就是看到當下的真實,在對應本來該有的能量狀態,你就知道方向在哪里了?!?/p>

七八年了,俞琥珀辭職以后,一直這樣隨遇而安,有人厭棄她,但更多的人像小魚追隨鯊魚一樣,形影不離。

虛擬,虛擬就是好。她感恩生逢其時。

3

公司的午餐乏善可陳。每天都是這幾樣菜,豐華想換換口味吃碗面,食堂的酸菜肉絲面和牛肉面是最受歡迎的,她喜歡那個味,輕微的辣和著重重的堿水??梢幌氲酵砩嫌忠丶抑箫溩?、吃面條等,她端著餐盤,猶豫不決。

“再磨蹭會兒,菜就沒有了?!蓖潞絻炄亮讼仑S華?!霸趺?,那個人還在你家?你都不給她做飯了,她還不走?”他笑嘻嘻地把豐華拉到排隊的隊伍中,“食堂的菜再怎么難吃,那也是營養均衡呀,你自己做一堆,要倒騰到什么時候?”

男人八卦起來,也讓人避之不及。豐華不接茬。等排到他倆的時候,胡慕優又攘了她,“趕緊的,別影響后面的人打飯?!?/p>

天水花園的設計圖紙修改了好幾次,主任那里仍沒過關。豐華便去看看其他同事處理的部分。水天花園號稱打造千萬級黃金別墅區,每棟定價至少是三千萬元,是為這個城市的頂級富豪準備的。設計小組里分工明細,最后要在主任那里統籌設計。

“不要覺得自己是名牌大學生,就了不起,學無止境,工作更是學習的場合。我們也不要一味怪合作方吹毛求疵,首先自己就要吹毛求疵,看看設計還有沒有更好的可能。這才是三番五次讓你們修改的主要原因。這樣的合作,在大學里是絕對學不到的。沒有收你們的學費就是很好了?!敝魅斡衷谟柸?。

碰到這樣的情況,豐華只能是忍。忍習慣了,就對很多事也沒了態度。

“遞交的這些方案哪里又不好了,”幾個同事嘀嘀咕咕,“只是沒有設計成主任心中想要的那個?!?/p>

“揣測上意,才是王道?!毙〗M成員自我打趣。

她有時候也羨慕那兩個敢發表不同意見的同事,林子大了什么窩沒有,拍屁股走人還能餓死?但她哪里都不想去。

俞琥珀早先說在她家里住兩天,后來知道豐華也是一個人,這一住就是三個星期,既不說走,也不說不走。豐華暗示了很多次,不給她做早飯,不給她做晚飯,甚至,連垃圾也不倒。俞琥珀無動于衷?!岸嗌偃搜埼胰ニ齻兗依镒 泵刻焓刂P記本電腦和手機,她突然就手舞足蹈起來,這種自我感嘆從客臥里傳出來,悠悠蕩蕩,像好幾天都未曾清理的垃圾桶。

有時會對豐華招手,“你來,”她指著那顯示器,說,“看到沒有?”

豐華一臉狐疑。

“邀請,滿屏都是邀請!”俞琥珀的臉色生動明艷,“想一想,艷羨的、贊美的、渴求的、真誠的目光圍繞著我們?!?/p>

豐華更狐疑了,可她說不出做夢這種傷人的話。

“睡吧?!?/p>

“跟我一塊去?!庇徵晷σ庥??!懊總€人都在著急地生活,實在無暇聆聽他人悲劇。別人倒愿意停下腳來看看我呢?!彼普T。

你不就是個輕喜劇嗎。豐華心里挖苦她。但是,她不得不承認俞琥珀確實有一種本事,可以跟任何人,朋友或即將成為朋友的,開啟龍卷風似的論道,大到今年爆發的塑料污染環境課題、ME TOO運動,小到今日的廣播體操、排毒養生,都能讓人云山霧罩,又不得不服。俞琥珀的牙床淺,一笑,便整個兒地露出那濕漉漉的肉壑來,那是俞琥珀伶牙俐齒的基礎。豐華看見那牙床就不由得皺眉,虛擬眾人也許看不見牙床,或者那些真實大眾也是近視所致?還是俞琥珀的魅力已經遮掩了這狼狽的牙床?

俞琥珀這副尊容可挑剔的簡直太多了。大笑的時候,細紋漸密的眼角、嘴角。畢竟她去過太多地方了,姑娘老了。

俞琥珀突然一仰身躺了下去,仿佛置于潺潺流水中,她告訴豐華,自己仿佛已經躺在一條順流而下的船上,她可以漂往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毫無懼怕。

“挺好的?!必S華心想,她終于要啟程了。

豐華可不喜歡往別人家里住,那種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讓人拘束。遠游他鄉本就尋求自由、放松、熨帖,但寄居會讓自由貶值。所以,俞琥珀求宿后,她盡量給其足夠的空間和自由,讓她不至委屈、拘束,哪知俞琥珀自有一種不拘泥于方寸的能力。豐華的操心是多余了,她懷著自我犧牲的委屈,心想反正都是暫時的,盡管暫時看起來沒完沒了。

公司的餐廳開放時間只有一小時,十一點四十到十二點四十,嚴格打卡。有三家設計院在這里用餐,十元的自助餐,雞鴨魚肉一應具全,比起外面的伙食,那是便宜了很多。只是天天一個樣,再好吃的菜也得膩。

每次來用餐的員工,都會坐在固定的區域,比如第一設計院會在九點方向坐下,第三設計院在三點方向坐下,第八設計院在五點方向坐下,其余的機動來吃工作餐的人便隨遇而安了。這并非有誰安排,而是習慣使然。豐華每次看到這些習慣造成的秩序,就覺得有種不安,但不安在哪里,她又具體說不上來。俞琥珀有一次跟著豐華來吃工作餐時,就說,“你知道嗎,我們單位也是這樣吃飯的,時間長了,我就想逃??纯催@樣的座位秩序,多可怕?!?/p>

俞琥珀一直都和他們不太一樣,在同學中,但又沒有特別的獨立特行,上學那會就特別老實,沒想到成年了、工作了,反而出格了。

每到周三周四,設計院食堂里來吃飯的老人特別多,成群結隊地頂著花白頭發而來。一周的中間,伙食特別好,土豆燒牛肉、水煮魚、糖醋里脊、麻婆豆腐……經典川菜都端上來了。他們真的太老了,已經想象不出當年他們奉獻青春的模樣。豐華就想,三十年后,自己會不會也變成這樣?逢著周三周四邀約去職工食堂吃飯?因為他們動作特別慢,又不好催促,你只能把眼光放長遠點,看看遠處的菜盆里湯湯水水下降的速度。

那里倒是蠻快的。

你沒把這些老年人放在眼里,他們也沒把年輕人放在眼里。有時,似乎是察覺到年輕人的不耐煩,他們還有意放慢挑菜的速度,蘿卜里面挑牛肉,還互相說著,這蘿卜煮久了,太咸了。炊事員端著新做好的菜盆過來,老人們拿著不銹鋼飯夾子的手也不動了,死死地捏著,生怕別人奪了去。

豐華每到這個時候,就直接跳過葷菜區,往素食那邊盛菜去。坐好座位后,又想,這周三周四不就是因為葷菜好嗎?

“這么素,懲罰自己?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就不勸你了,螺絲釘就當好螺絲釘。如果是家里的事,我真要勸勸你?!焙絻炘谪S華身邊坐了下來,“可不能鳩占鵲巢?!?/p>

是不是每個單位都會有這種男同事:透著機靈,熱情有余,認為人人都無法阻擋他的親密無間?

“你怎么幫我?”豐華詫異地問。她并不想和這個男同事靠得太近。上次不過是偶然聊天中,告知對方請了一尊神回來供著,就開始了每天供吃供喝的生活。沒想到他還上心了。

“請神容易送神難?”胡慕優詭異地笑。

豐華咽了一口白菜,“我們是老鄉,也是同學,這么多年她沒搞本行了,怎么說呢,簡直就換了一個人?!?/p>

“你呀你?!?/p>

“你以為我沒辦法?”要真有一個男朋友,那倒容易了。豐華不想往深了說。

“包我身上?!焙絻炓诲N定音。

包他身上?豐華埋頭吃飯。她不想欠他什么人情。再說,她從來不會邀請男同事去自己家里,朋友倒還算了,男同事,哎,她心里的別扭就跟天天來食堂吃飯一樣。她一直也是單身,不知為何,戀愛這種事情總是找不上她。

陰霾的天空下,其實是最安于做事的。秋海棠、鵝掌柴都老實了下來,溫墩墩地立在那里,做一顆生命該有的事情。人也是一樣,對外界和別人的事情沒有一點獵奇心,所以五點半的下班鈴聲響起的時候,豐華感到一點恐慌,她的家,突然成了她不想面對的地方。

可是大家都陸續回家了,繼續在單位里改圖紙,也會把她折磨得好沒生氣。云層里傳來汽鳴聲,晚高峰來了。

胡慕優在紅旗超市等豐華,他特意買了點菜,準備去豐華家里做一頓,然后,替老實人下逐客令。

4

屋里很亂。

豐華推門而入的片刻,歉意就跑來了,就好像撩開了病床下生蛆的腿,胡慕優你看吧,你看吧,這就是我遮遮掩掩的病癥。她一言不發,憑聽力判斷屋內的動靜。

“啊,你家里這么亂啊?!焙絻灩室獯舐曊f,“這哪像姑娘家。趕緊去收拾吧,我今天要給你做回鍋肉、紅燒鯉魚?!彼贿呎f也一邊拿眼睛張望,等待著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

豐華小心翼翼地逡巡,客房的門開著,俞琥珀正在房間里的地上坐著,不知在練什么功。

“我回來了?!必S華說。

俞琥珀并不應答。

豐華來到廚房小聲對胡慕優說,“她在房里呢?!?/p>

“我們先做菜?!焙絻災贸鱿确€定大局的架勢。他不擅長廚藝,做起來慢條斯理,幾顆蒜也要剝上一會兒工夫,但極有耐心。

兩件外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豐華快速抄起。地上黏黏的,不知是米花糖還是飯粒,豐華抽出兩張餐巾紙,已然刮不掉,還有桌上那些沒頭沒腦的書、藥盒、礦泉水瓶子……陽臺正中,滿滿的一盆水。豐華抬起頭,看看晾掛的衣服到底干了沒有,她憋住一口惡氣,端起盆子往廁所去了。

客廳里大概是像個樣子了,但并不整潔,從俞琥珀的房里透出一些紙屑,掉落的頭發絲,讓門口、過道,隱隱散發出一種隔夜的味道。一種失敗感涌上心來,好像剛剛整理的一切都白費了,而她也實在不想通過吵架的方式,解決一切問題。

豐華就呆呆地坐回到那堆樂高積木旁邊。

大約十分鐘后,俞琥珀到了陽臺,發現水盆沒有了,大聲質問,“水呢?”

“倒了?!?/p>

“那是我的瑪雅能量!”她臉上變了色,身上的錦帛搖起來,“你怎么不問我一聲?”

“什么瑪雅能量?”家里這么臟,你也不打掃衛生。豐華咬住讓自己生氣的事實,手舉著一塊紅色樂高積木,壓向樓梯模型。

“自然生發,自然生發?!庇徵晔直巯蚩罩幸慌e,“我早就叫你跟我一起練光合作用操,你看你,都快變成一塊積木了——”

豐華轉過頭來,她也生氣了,四目相向,一時靜然。

“你們想吃回甜的,還是咸鮮的?”廚房里走出來一個穿圍裙的男人,他晃了晃手中的蒜苗和剛剛煮熟的夾子肉。

四目同時轉向他。俞琥珀猛然掉頭回到自己屋里。

豐華不安地面對著樂高積木。胡慕優沖她擠弄了眼神,又鉆回廚房里了,吹起了口哨。

天空越來越陰沉,接近深藍色了。樂高積木是不便再玩下去。豐華問廚房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但根本插不上手,她應該和俞琥珀聊聊,關于胡慕優,但覺得無從開口。

天終于黑下來?!俺燥埩?,吃飯了?!焙絻炏衲兄魅艘粯訌埩_著?!翱烊ツ每曜??!彼箚矩S華。

話喊三遍,俞琥珀懶洋洋坐過餐桌邊來。

飯菜很簡單,一盤魚,一份回鍋肉?!鞍パ?,豐華也沒說家里有客人,將就吃,兩個人,我就做的兩個菜?!焙絻灩室獾?。

“很不錯了,想不到你還有這個手藝?!必S華說。

“改天我們去外面吃好的,今天湊合湊合?!焙絻灴纯从徵?,又看看豐華。

俞琥珀說,“挺好的,到哪里還不能吃上頓飯?”

豐華礙不過情面,說,“正式介紹下,這是胡慕優,這是俞琥珀?!庇谑锹耦^苦干眼前那碗飯。胡慕優主動說起工作上的事情,圖紙啊,設計啊,豐華也只是有一句應一句,并沒多的表情。

“我以前也是做測繪的?!庇徵暌贿吘捉酪贿呎f,“整體跟數據、直尺打交道?!?/p>

“這么說,我們也算半個同行了?!焙絻炗幸饪拷?。

“不過沒啥意思,浪費生命?!彼碌趑~刺,“辭職了?!?/p>

三人中間有小小的停頓。

“也是,不喜歡的事情勉強也不喜歡?!焙絻烅樦?,“那你現在?”

“我現在是無業游民,蹭吃蹭喝?!?/p>

胡慕優尷尬地笑笑,“只有高人才這樣?!?/p>

“你信了?”俞琥珀大笑,嚴肅地說,“我現在搞虛擬教學。琥珀能量修習所?!?/p>

“哦?網絡大學?現在是信息技術時代?!?/p>

“瑪雅能量。聽說過嗎?瑪雅歷法總聽說過吧?!庇徵陫A了一塊肥肥的回鍋肉,“我們每個人都有內傷,所以需要瑪雅能量來療傷。就像這塊回鍋肉一樣,肥肥的,我從不挑嘴,肥肉也有能量?!?/p>

豐華拿起筷子,不知該往哪盆菜夾去。

“你看,你現在就處于受傷狀態?!庇徵昃偷厝〔?,說起豐華的猶豫。

“她一到吃飯時就這樣?!焙絻炐呛堑卣f,“選菜綜合癥?!?/p>

“是啊,我很受傷。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誰去洗碗?!闭f完這話,豐華自己也愣了下。她從來沒有這么直接地展露不滿。

“洗碗多小樁事,這還有猶豫?!庇徵暾f,“你是被更多的小事壓垮的人,你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p>

胡慕優看看兩人,明白雙方沒聽懂對方的話。

“對,我是拿得起放不下?!必S華轉頭對胡慕優說,“所以我到現在還單身呢?!?/p>

胡慕優瞪了她一眼。

“我也還單身呢,所以拿得起放得下跟姻緣毫無關系?!庇徵攴畔驴曜?,“今天有客人,我也要把話說明了,你把我的瑪雅能量水倒了,也不提前告我一聲,你知道我很生氣嗎?”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家里很臟?!?/p>

這兩周來,她們還沒這么直接地指責對方,豐華不是喜歡挑起戰爭的人,有些事情不用說破,過幾天,它自然就破了,息事寧人了,又不傷了表面的和氣。

“瑪雅能量水是什么?”胡慕優岔開話題。

俞琥珀把碗筷一擱,一副懶得解釋的表情。

剩下豐華和胡慕優兩人還在飯桌上,了無意思?!笆樟?,收了?!彼叽僦絻灧畔驴曜?,自己把碗筷收拾進了廚房。

廚房里一片狼藉。豐華失落地看著一切,無法想象兩個陌生人在自己家里行走自如,好像只有看不見他們的地方,才可以釋放情緒一樣。油膩的案臺需要未經稀釋清潔劑才能祛除。順著窗戶外,可以看見一條支路通往主干道,城市里的車水馬龍在綠樹下若隱若現。

當她做完這一切之后,重新出現在客廳里,發現兩人已經非常默契。兩個人面對面地各坐一端,好像在說著什么,又似乎沒說什么。

“收拾完了?!必S華對大家說了一句。她的意思是,那么各自該干嘛就干嘛吧。但是大家都沒有回答她的話,視若無物。在俞琥珀和胡慕優中間,有一個無形的空間,他們就這樣彼此隔著,透明的,不可接觸的,安然的。好像她下班后回家倒掉的那盆水,成量地堆積在他們中間。豐華有些悻悻然,于是端詳起了那堆樂高積木。只要坐在樂高積木旁,她就又可以不用說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直到睡意將她推倒在床。

“她總是喜歡擺弄那個?!庇徵暾f,“人的精力可經不起浪費。好了,不聊了,我要去給學員們上課了?!彼酒饋?,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從那個房間里傳來噼噼啪啪的打字聲。

客廳里似乎只有胡慕優一個人閑著,他便把頭偏向豐華。

“時間不早了?!?/p>

“我知道??晌疫€沒幫你完成使命?!?/p>

“那又怎樣?失敗了?!?/p>

“不,好戲剛剛開始?!?/p>

“你該回去了?!?/p>

“我就睡客廳?!?/p>

豐華這下真正停下了手中的積木,不是自己,一定是俞琥珀。她憑著一種女人間的敵意和直覺,想看出點端倪,但胡慕優只是站在吊燈下,踩著自己短短的陰影。

“我家從不留宿男人?!边@句話說出口就有些傷人。

“俞琥珀說得沒錯,你就是喜歡人為設定界限,我是你的同事,而不是男人?!彼謮旱土寺曇?,“戰斗才剛剛開始?!?/p>

離家出走!豐華氣上心來,引狼入室一個,又引狼入室一個。剛剛做完廚房戰場讓她想一個人安靜。然而,她只是到俞琥珀房門口說,“胡慕優今天要在這里借宿,我進來拿床被子?!?/p>

從女性角度講,俞琥珀毫無魅力,無法讓男性對其產生幻想。她嘴里整天都是星象逆轉、火星上升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一個不好好工作的女人,靠四處到別人家寄居維持生存,還以此為榮在網上搞什么虛擬課堂,豐華不理解為何這個世界對俞琥珀如此寬容。

要不是大家都來自年村,要不是都是單身女人,要不是俞琥珀弄丟了工作,她是不發所謂的善心的。俞琥珀又不慘淡,至少她和自己一樣,都為婚姻配置好了硬件——房子,對遲遲未來的另一半,她們也并不太擔心。

但現在,豐華只恨不得俞琥珀快點滾走,帶上莫名其妙的瑪雅能量。

沙發鋪好了床單后,胡慕優給了豐華一個眼色,“睡吧,啥都別管了?!庇徵甑姆块g里傳來噼噼啪啪敲擊鍵盤的聲音。

“睡不著?!必S華仍舊坐在樂高積木面前,把背影留給胡慕優,“待會兒,她還要跳晚間操,你可得好看了?!?/p>

5

空氣真好啊。今天又做對了一件事。俞琥珀咧開嘴笑起來,半夜的一場雨,把她驚醒,三十公里開外的青巖嶺,在她半夢半醒之間,美妙地舒展。一切綠色的植物,肉桂、南天竹、箬竹、十大功勞、石楠……都紛紛擠了過來。俞琥珀能聞見那種潮濕的草腥味,一會薄一會厚。

胡慕優在沙發上躺著,那種姿勢不像熟睡,僅僅像是一種沉浸,沉浸在某種狀態里,隨時可能抽身。過去的這一晚,俞琥珀相信他受益不少,失去的睡意正在以某種能量進入他體內?!霸僖?!”俞琥珀輕聲說著,出了門。

六點多的空出租車很多。她的出行不必告訴任何人,他們愿意,總會想辦法知道的。青巖嶺的生命是有層次的,果真如夢中的一樣,南天竹、海桐、肉桂依舊發出青幽幽的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人間無數。俞琥珀急迫地深呼吸,身體也忍不住晃動,光合作用操在此進行實為最好。

甩胳膊壓腿的人陸續來到。住在青巖林附近的人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俞琥珀想,他們占得森林先機,卻將這里習以為常。她討厭習以為常,所以才要去別的森林看看。雖然大致差不多,但總會有與眾不同的植物,標注此森林非彼森林。草地上有不少殘缺的葉子,俞琥珀一張張地拍下來。

“大自然是最好的療愈場……”俞琥珀對著手機錄下自己的聲音,“經常到土地里去,和萬事萬物、陽光、雨水、露珠、植物、花草們一起體驗生命最神性的存在吧?!彼涯切┲麧M蟲洞的葉子撿起來,用一種驚訝的聲音補充,“每一個有蟲洞的葉子都有智慧的呈現啊?!?/p>

發布完今天的課堂后,俞琥珀心滿意得,末了想起還沒感恩,于是,她又跟了一句,“感恩生身父母帶給我寶貴的生命,讓我在這個星球自由自在,做獨一無二的自己?!?/p>

虛擬課堂中的生身父母可不是現實中的生身父母,俞琥珀的生身父母都還在那個叫做年村的地方,與耕牛、黃狗、剛出生的小雞仔們一起過活。他們雖然成年累月地和自然在一起,卻并不知道自然為何物。俞琥珀背地里不知道為他們掉了多少次淚,為他們的窮、固執、狹隘,為他們阻攔自己的一切方式。這樣的父母,除了為他們掉淚,俞琥珀簡直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6

豐華醒來后,發現家里只剩她一人。

奇怪,沙發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像個樣子。不過,她有一刻的猶豫,但最后還是像往常一樣沒有進去,堅定地出了大門。

這胡慕優避起嫌來,連禮貌也不講了,招呼也沒一個呢。豐華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自己在路上吃了兩個鮮肉煎包,喝了一杯豆漿。昨夜沒睡好,樂高積木壘得太久,后來上床后,竟然有些興奮得睡不著。哦,不,她是豎著耳朵聽了很久。她擔心有出格的聲音,俞琥珀絮絮叨叨,搖搖晃晃,講的無非都是些光合作用操,夜間能量操,生長啊,根須啊。她實在受不了他倆裝神弄鬼才回屋睡覺的。

只是,有好幾次,她想借故上廁所爬起來看看,他倆是不是真的還在練光合作用操。但她終究忍住了。胡慕優什么時候離開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好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早上的空氣令人振奮,“這才是真正潔凈的能量啊?!壁s到單位的時候,豐華發現胡慕優正在和幾個同事說說笑笑,她裝作沒看見,低頭坐到自己座位上了。

整整一天他們在單位里都沒有說話,連午餐時刻都互相回避著。下班后,豐華在外面吃了晚飯,不覺時間就七點半了。

小餐館里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歷史劇《延禧攻略》,高貴妃滿身膿瘡,一揮手,又一揮手地跳舞給乾隆皇帝看,乾隆阻止她,她就以死相逼,非跳不可,“臣妾最后一次給皇上跳舞了?!辈宛^里不多的幾個人都仰著頭死盯屏幕,像待宰的鴨子。這樣偏執的女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容顏,豐華不理解,只有乾隆眼里灌滿酸澀的東西。

走出店來,燈影幢幢,像無數酸澀的眼睛,豐華就怎么都高興不起來。走進一家超市,超市的自動門鈴就叫起來:“歡迎您大駕光臨?!彼蛯ω浖苌系臇|西一點好感都沒有了。那些聲音是沖著她的錢包嚷嚷的。

磨蹭到家的時候,快九點了。家里還是那么亂。

俞琥珀不在。

豐華坐下來玩樂高積木。晚上十點,仍不見俞琥珀人影,她才認真找了起來。俞琥珀的背包不見了。她拿起電話,撥打給俞琥珀。無人接聽。

夜航班在天空中閃爍著紅燈緩行。它經過天空出現了暗紅色的云彩,過不了多久,那些暗紅色又會被藏藍色吃掉。遠處高樓之間,似乎有喪歌響起,唱的是“媽媽,燭光里的媽媽——”。今天自己為何不和胡慕優說話?夜航班已經飛離了她的視線。

早上醒來的時候,豐華以為俞琥珀回來了,尖著耳朵聽了一會,但是沒有。豐華不知何故,有點失落,她冒著遲到的危險在家里等了等,無果。

胡慕優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不出異樣。整個辦公室里彌漫著嚴肅安靜的氣氛,豐華埋下頭,工作的潮水迎面而來。

7

“琥珀老師,最近遇見很煩的事情。我是一個房東,把房子收回來后,發現墻壁全被毀壞了,涂鴉無數,還有尿漬,我把押金扣了,和房客吵了一架,但這些并不能彌補我的損失。生活中怎么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麻煩?”

“親愛的,很簡單,你可以花幾百元讓人給你重新粉刷一次。不要為別人的錯誤傷自己的身?!?/p>

“琥珀老師,我有一個朋友老不守時,每次約會,總是遲到半小時以上,也許是我對她來說不重要吧,可每次都是她提議見面的呀,我已經埋怨過她好幾次了,這樣的朋友讓人真是心煩,我都被她搞成急性子了?!?/p>

“親愛的,你出現這樣的情緒,是因為你沒有處理好自我。明知道你會等待,就在這個時間里多找點事做。換做是我的話,我就會拍拍照,觀察下周圍的人,或者寫一篇微博。你的朋友也許是不夠重視你,而你呢,也太過于重視她,所以才會這么焦慮。所以,只是你的方法不對。多關注下自我,就會快樂了?!?/p>

把這些問題羅列,回完后,俞琥珀照例開設了微信“打賞”功能,5元到252元不等。大多數人給的是10元、20元,偶有給252元的,附留言,她就手機截圖,“我覺得此刻我內心充滿愛,特別幸福,我要把這份愛分享給你”,發出去讓眾人周知。

每天處理這些留言、反饋,推送晚安雞湯文章,都會讓俞琥珀忙到凌晨。疲倦潛伏著,被俞琥珀壓實了,坐在屁股下,但它們會不經意地出現在俞琥珀的睡夢中。她忽然醒來,兩眼睜著,莫名其妙,有一種不知何處而來的興奮矗立在房屋中,待她要仔細辨認時,卻又昏昏沉沉,下不了床。那種預想到的幸福感,被眾人擁戴的幸福感,模糊又歡樂。她終于想起來了,剛剛在夢里,是從云蒸霞蔚的天上掉到了床上。

人太成功了,也是要影響睡眠的啊。俞琥珀咯咯笑起來,為自己的智慧樂不可支。

萬物看起來每天都是一樣的,比如俞琥珀發現豐華所在的小區里,有一個母親,每天早上總是催促著,攆著自己兒子去上學;有一對小情侶總是會在下午6點出現在電梯里,提著幾樣小菜;祥云路賣江蘇炒貨的老板,總在早上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對人她沒什么興趣,看到這些也不是有意的,但他們似乎總是灰頭土臉,要跳入俞琥珀眼里。人啊人,都不如植物、晨光、晚霞,一雨一陽,新舊更迭,氣象萬千。它們,才讓每一天不同的。

俞琥珀從小在鄉間原野長大,可這樣的鄉間,并不是她要立馬奔赴的去處。凝結太多回憶和父母的苦楚,這樣的鄉間原野是喪失了審美的。這地方于她,原本也是做過長久規劃,找一份好工作,置一份房產,求個安穩的人生,她都做過了。

在年村所駐的縣城里,她借錢買了一套房,幾年之后,她也把欠債還完了,并且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了這個新家。每天晨起,在原木的方桌擺上幾樣可愛的餐碟,里面放上米飯、饅頭、幾顆花生或幾絲咸菜,拍下來竟然是讓人羨慕的田園生活。那個小窩也曾溫馨干凈,離開這么久,想必積塵累累,如母親的嘮叨,父親的黃臉?;丶?,是個讓人想想,又作罷的遺憾。反正都積下了塵埃,多一層少一層又有何區別?如此一想,心又往外面跑了。

這些網上的虛擬學員熱情不減,江西、江蘇、山東的信徒都發來邀請函,沿山一棹婺溪行,邛崍仙道猶遮面,海上明月升又圓,不出人間自有天。他們在信中提到那些薄霧、溪流、橋洞、山村雪落,她都沒聽說過,而有些幾乎是在教科書上出現過的。把中國的森林跑完,也要花大半個人生。俞琥珀打字的節奏又快了起來。

8

幾場秋雨之后,天就陰了下來。不過,除了早晚有涼意,白天都并不太冷,反而是夏季里枯死的鮮花又活了過來,薄荷草又重新吐出了氣息,原本在四月里盛放的月季花,也一朵朵奔往了這不合時宜的節氣里。

人們有點興奮,有點不知所措,覺得雨水真是好,一天天綿綿不斷,除稍感陰郁外,也格外恩賜了幾盡枯竭的魂靈。

豐華的睡意也隨著這陰雨連綿不絕。剛剛以為散了,又落了下來,人在床頭只覺一輩子就這樣躺下去夠了。就算是下床,有時坐著坐著,也會覺得空氣困倦,呼吸進去,人就上魔了,白日里眼皮就打架,要黏在一塊。渾身有著黏糊糊的感覺,必須要一動不動,才能擺脫那種黏糊勁。所以當老太太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以為是走錯了地,下意識地把門推了過去。

“你是豐華吧,豐華?!崩咸乓唤?,晦暗的門外聲控燈一亮,光落在她頭頂上,臉更黑了,“我是俞琥珀的媽媽?!彼r村人的局促,從傾斜的身體里傳出來,手上還提了一個絨布大口袋。

豐華沒反應過來,門虛掩著。

“俞琥珀說住你這里呢,所以,我找她回去?!彼兄數匦π?。

“俞琥珀不住這里呢?!彼允敲悦院?。

老人家很知趣,就在門口嘮嗑,俞琥珀好久沒著家了,辭職以后,東跑西跑的,女大不中留啊,倒是不擔心她有三長兩短,可家里父母有個三長兩短,總要盡個孝心,電話也沒有,問候也沒有。拉雜完,她不忘掛著莊稼人憨厚的笑容。這一笑,豐華也跟著訕訕地笑了。

“阿姨,俞琥珀不在這里?!必S華把老人家讓進門里來,可俞琥珀真不在這里。

進得屋,老太婆眼睛逡巡了下。她是算好了夜晚來的,豐華也下班了,自己呢,也有個落腳處。

豐華把那間客房指給她看,“俞琥珀在這里確實住了小一月,后來也不辭而別?!?/p>

“這死女?!崩咸藕莺莸卣f。

豐華安慰老婦,俞琥珀不會有事的,看一看她的微博、公眾號,就能知道她的動態,她隨時都在分享這些的。

老太婆一臉茫然,“我不懂啊?!彼肭筘S華給找找。

這個女兒,就像地里的蚯蚓,只有在春耕秋收的土里,能看見她的動靜,其他時候,只知道她在地里,不是在這塊地里,就是在那塊地里。

現在養女養兒都差不多,都是潑出去的水,家里不管不顧,滿世界跑。只是女兒這盆水還沒潑出去,就找不到了蹤影。但媽媽總歸是媽媽,再怎么不待見這個女兒,也怕她做出格的事情。在鄉人們的挑唆下,千遠萬遠,要把女兒捉回去。這個捉,是給鄉親們一個交代。盡管她并不承認這一點。

“她大概是在江西吧?!必S華找了一陣后,說,“江西具體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明天早上再看看,也許又出發了?!?/p>

老太婆很惶恐地坐在小板凳上。那小木凳已經裂開了縫,一不小心就要夾屁股,平時,豐華只是用它來放襪子、快遞包裹等臟物。鄉下人懂,別人家的沙發她不輕易坐,除非主人盛情相邀。她并不自在地坐在那里,好像拼命忍住什么,好一會,她抬起頭說,“我這次來,一定要把她帶回去?!?/p>

“哦,家里有什么事?”豐華小心翼翼地問。

老太婆卻不再開口。

夜一旦黑下來,就摧枯拉朽的速度,把白天吞沒了,但這黑也不是一個色,紅彤彤的夜晚的霓虹映照著夜色,一整晚就全是這個色了。

豐華看出了她想借宿的心思,便主動提了出來。對方客套了一下,接受了。

9

四天后,風塵仆仆的俞琥珀出現在豐華家樓下。

“請開開門?!彼拇蛑0彩业拇皯?,迎頭便看見正在嘮嗑的母親。

“閑的?!庇徵隂]好生氣。

大概是太突然,母親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一直盯著女兒看。俞琥珀一路上懷揣著憤怒,她是放棄了多少行進中的計劃和收入,所以母親的面容一直都掛在眼前,這股怨氣終于投射著實物了。

“我今天就跟你回家?!庇徵赀M入小區,斬釘截鐵地說。

“哦?!蹦赣H還不及反應。

“你東西呢?”俞琥珀打量母親,猜測她大概在豐華面前沒少埋汰自己。

“上面呢?!鞭r村老婦氣短。

“多不多?不多我就在這里等你?!?/p>

母親愣了一下,她們之間應該還有些什么轉場的話緩和一下,她來這里好幾天了,也在等著這個結果,可突然像盆炭火似的端出來,燙手??烧f什么呢?她們中間就是厚厚的一噸空氣,呼吸得令人梗塞,周圍的人又冷不丁往這母女倆脧來脧去,母親轉身便上樓收拾去了。豐華不在家,老婦在房間里給豐華去了個電話,說明了緣由,跟著就下樓了。

一路上母女倆沒有多的話。俞琥珀什么都不想聽,她們兩人的關系,只剩下數落。不管她在外面世界留下了什么聲譽,在父母眼里就是一身毛病。只有跟母親回家一趟,才能治好她的病,心病。俞琥珀這么想著,連跑帶跳地去長途汽車站,看時刻表、排隊、買票,好不容易過了兩個半小時,等到發車了,兩個人才緩了過來。

塵埃落定。俞琥珀問了幾句家里長短,很快又不耐煩起來。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母親的長短話,而母親又急于聽她的態度,俞琥珀便斷章取義地就下半句問了起來,母親更不耐煩了。

“那就別說了?!庇徵甏拄數匾赣H住口。

“是你剛剛問我的,現在又不說了?!蹦赣H的火終于積壓不住了。

兩個人都氣呼呼地把臉各朝一邊。俞琥珀開始望著車窗外的風景,什么也不想,只是任那流動的風景一波接一波地撫平情緒。反正也是回去了,那就回去看看山啊、豬啊、牛啊。

母親被搶白,好不生氣,但因為捉住了女兒回家,也算大功告成。她不想說話就罷,新賬舊賬回家去算。于是不說話的兩個人也沒有覺得任何不適,一任汽車搖來搖去,打瞌睡了。

10

在家里休息了一天,鄉下老母拖著女兒去趕場?!斑@么多的東西,我提不動,你來幫忙?!钡搅俗约旱牡乇P,母親說什么都是理直氣壯。

“平時呢?”俞琥珀頂了一句。母親佯裝沒聽見。

一到場鎮,熟人就多了。

母親拉著俞琥珀逢人就說:“我這個女兒,快35歲了,還沒個男朋友,你說急人不急人?!?/p>

賣豬肉的老劉說,“琥珀媽,別著急,我聽說鑼鼓安村有幾個單身小伙子,不過還不到三十哦?!?/p>

雞籠前叉著腰的黃伯斜吊著眼,一大早來,就賣掉七八只雞,好不快活,“我兒子在廣州打工,還沒婚嫁,過年的時候回來,到時候來坐坐?”

賣南瓜的二嬸,蹲在地上,尖著耳朵,一字不落,等客人挑選完所要貨品后,趕緊搭腔,“琥珀35了?年紀不小了。該著急了。多問問村里有沒有合適的年輕人?!?/p>

母親笑起來,眼角、額頭一起皺成朵菊花,“是呀,她自己還一點都不著急?!?/p>

俞琥珀心里恨恨的,嘴上笑嘻嘻,說,“我媽呀,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是個女光棍?!?/p>

母親瞪了她一眼,“沒羞沒臊?!?/p>

她們在場鎮里逛得仔細,買了些什物,也讓村鎮的大部分人知道了,俞家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以及她的年紀。

俞琥珀再怎么大大咧咧,也是要臉的人,回去的路上,滿腦子都是鄉里鄉親明里暗地嘲笑她的神情,一進屋,就拌嘴了。

“你能不能不見個人就說我沒嫁?”

“不說別人會替你張羅?”

“誰給我張羅?我不要。我為啥要在村里找一個?”

“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說不定比你混得還好。你還挑?哪個年輕人還在挖鋤頭,除了我們這些老疙瘩?!?/p>

母親簡直不給她一點后路!過去她?;丶胰氯?,結不結婚與她生活質量沒有關聯,后來也懶得解釋了。但母親就是認死理。男婚女嫁,俞琥珀不是沒考慮過,但過了三十歲,反而不急了。至于生養,她也不想。生個孩子就像她和母親這樣,成天拿氣給對方受,生養何益?真是越老越糊涂。

有時,俞琥珀也會稍作妥協,母親說誰給介紹了個小伙子,條件還合適,要不去看看吧。她裝乖,答應著也去看了。這一看,果真就文文靜靜的,一問一答,像是一筆一順做作業,呆滯、費勁。

回到家問怎么樣,俞琥珀說不行。問哪里不行,答曰不知道,我愛他是沒有,他愛不愛我,似乎也看不出來。男方也主動再聯系過,但俞琥珀就是不接招。最后男方就說沒意思,不來氣。兩個三個都不行,母親就開始念叨:人人都知道爭搶、撿個好夫婿,趕緊成家過日子,你就一天到晚畫那些沒用的,拍那些花花草草,你懶散、沒工作、不理家務、不孝敬父母……因為母親說的每一處,不過是拿人情世故的尺子比照,也全都在理,俞琥珀簡直無可反駁,剛開始還忍著,后來就破罐子破摔頂回去,“你讓我結婚,我偏不結婚;你讓我省錢,我偏要當敗家子?!彼窟饋?,也知道這些話沒心沒肺,她就是要拿話當劍,戳破老母親的嘴,不能讓她再傷自己。

“我要去旅游,去云南,去意大利?!?/p>

“我把房子賣了,錢給你們養老,我啥都不要,啥都不要?!?/p>

那幾個地名,母親根本沒聽清楚在哪里,只是憑直覺知道挺遠的。一聽要敗家,老母親更是氣得哽在那里,“你總不能借錢生活!”她不知道該再去抱怨誰,一個女人35歲,還不盡人事,她有時也會想自己35歲的時候,贍養公婆、夫家,孩子都快初中了……老母親此刻就會跺腳,滿臉筋紅,歇斯底里,兩個女人就變得都不講道理,看誰更不講道理,總有一方能認輸。

“這個破屋,我一天都不想待了!”兩個人都厭煩得對方要死。老父親也不管事,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事,可讓父親去給女兒說這番話,丟人。他在外屋里,聽見兩個女人吵架,默不作聲,但是心里也一肚子火。院子里的雞鴨若此刻躥進了屋里,那就是不知好歹,往槍眼上撞,他就拿了蒲扇,往死里打,“出去,出去,看我不打死你?!痹鹤永镉肋h有股雞屎豬糞的味道,風一吹,又灌進了屋里。

俞琥珀聽出來父親的態度,更煩了,心一橫,這里既然如此留不得人,我還是走吧。她收拾好衣物,但又一直開不了口,若悄悄地走了,又會想起他們抹眼淚、捶胸頓足的樣子。

琥珀能量修習所的“自然療愈課”也停了好幾天了?;剜l下這幾天,她也沒心情好好看看田園風光。偶爾有肉桂葉沾著雨水掉在草叢中,她也是掃了一眼就過了。雨是雨,葉是葉。那份閑適的心情沒有一絲一縷。這些花花草草,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氣呢。

唯有清早醒來的時候,她抱著手機,看虛擬學生們給她的留言,稍稍有點平復。但她心情仍舊不好,他們的留言太少,不足以平息她回家后的挫敗感。

母親也不讓她回縣城的那個屋,大概是怕俞琥珀借機跑掉,出門就帶著她,不出門,就總是在院里忙這忙那,不是給雞喂飼料,就是給豬搗騰,眼睛拴著她。俞琥珀覺得自己跟院里的牲畜沒兩樣,等著吃、睡、交配、死。她坐在小板凳上,看著陽光灑落田間,空氣活潑朗逸,唯獨自己滑稽,母親勞作的樣子也是滑稽?;?,讓她有了沖動,拿起了畫筆,描摹老婦人。但母親總是在動,看見她畫畫,氣又上來,“畫那些有啥用。能畫出金,還是畫出銀?”

她把這些話記下來了,作為自己畫作的配語,阻塞了好幾天的困頓,終于找到出口了。她覺得自己可以用這種方式改變她,也可以改變自己。

畫筆下的母親一點也不優美,佝僂的、訕笑的,傻里傻氣。畫完之后,俞琥珀就把這些照片傳到了她的課堂里,取名為《母親》。她用的是當代畫家羅中立的成名作《父親》之意,滿臉溝壑是農村大地上的父親,滿身辛酸是委曲求全的母親。俞琥珀的素描功底并不好,但這幾張《母親》,都是天天看,天天琢磨,手上功夫便有了真意和震撼。

“鄉間的勞作如此辛苦,深深擁抱生命寶貴的存在?!彼斎胪赀@些字后,讓人煩躁不安的母親形象整個就變了。俞琥珀在虛擬課堂中也成了一個感恩天地、感恩父母的人。連她自己重讀的時候,也被感動了,詛咒、爭執、困倦,所有她和家庭里不和諧的音符全被抽掉了。

天地還是這么清明,沒有輪廓的云層,似乎隨時等待著一場爆發。只有漫不經心的時候,能注意到左右方傳來的啁啾,生命始終都在。俞琥珀踱到里屋去了。她感到自己很無能,她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而不是自己的母親、父親。

一天早上,母親說,“我整天念你也念累了,土地爺懲罰了我,給我腰這里長了個瘤子?!闭f完,就掰給俞琥珀看。

那只是無數個清晨中的一個,但是那個瘤子卻是第一次被俞琥珀注意到。深紅色的,像小橘子那么大。俞琥珀覺得心里被悶悶地敲了一下,應該是長了很久了。

“長了多久了?”她盡量平靜。

“很久了。惡癢惡痛的?!?/p>

俞琥珀看看母親,不笑的時候,只讓人覺得特別可恨,總有一股子怨氣,在皮膚層下堆積,就像天上的流云,你越是注視,就越會堆積成山。老,真是一件不忍目睹的事情。母親發現女兒在端詳自己,臉色便防范起來。

她又撩起母親的衣襟再看了看,“你不能側躺睡了。咱們得上醫院?!?/p>

“去過了,開過藥?!?/p>

“那怎么還沒好。我們去大醫院看?!?/p>

“大醫院貴啊,排隊又麻煩?!?/p>

“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11

她們提前一天到了主城,在三甲醫院塢城醫院旁定了快捷酒店,早上六點一到,兩人就起床洗漱,趕往醫院取號排隊。八點鐘才正式上班,但不到六點半已有人候著。母女倆一打聽都是從周邊區縣來的,互相又扯了些雜話。七點時,已經是長龍一串了。

“還好來得早,沒算白來?!蹦概畟z看著這長龍,心里有了安慰。但俞琥珀心里卻七上八下,害怕那最終結果。

“還痛嗎?”有時她會問母親。癌癥啊死亡啊,她都想到了,這種想象讓她心痛,她打住了這種預想,只想到錢,總之那是不會少的。

因為趕得早,結果出來得很快。

“最好是手術?!贬t生只稍稍看了下各種檢查報告,平淡地說,“是腰椎滑脫和股骨頭壞死,建議做兩次手術?!弊≡?、開刀、手術風險大……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大堆,“費用30萬左右,基本不在醫保報銷范圍內?!?/p>

醫生的每個字都堅實有力,一個字一個字讓病人吃下去,沒有廢話和鋪墊,至于能不能消化,那是她們到診室外面的事情了。

“要住院的話,得早作安排,床位特別難訂,得排隊,一兩周之內還不一定有空位?!贬t生曉之以理,卻并不強求,三甲醫院就是一床難求。

候診的人很多,不容他們在醫生面前有情感,有猶豫。做或不做都要當機立斷。母女倆猶豫著,被后來者推攘著出了診室。過道里,除了就診者,還有不少像他們那樣拿不定主意的人,面色難安。

病,總還是要治啊。俞琥珀看出了母親猶豫的臉色,“沒事,我們去湊這30萬?!边@一說,母親反而下定了決心,“那我們不做了吧?!?/p>

母女倆交流就像坐蹺蹺板一樣,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為何不做?你沒聽醫生說嗎,不做的話,會病變,最嚴重的,癱瘓,撐不了幾年?!?/p>

“他們就是想賺錢,巴不得你做手術?!?/p>

“沒床位!”這倔老婆子,俞琥珀氣得,“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p>

“我說不做就不做?!崩咸岚妥?。

她們互相之間連理由也懶得說了,直接急起來,“那么這兩天的檢查就算是白做了?一千多?!庇徵耆轮?,她知道母親怕花錢,就偏嚷給她聽。

老太太也鐵了心似的,只管往前走。

這一趟回家的路程也是顛簸,同上次一樣,一句話沒有,氣鼓氣漲。俞琥珀一開口,母親就給嗆回去。老太太不想講。秩序全給顛倒。

回到家里,姨媽姨夫、表哥表弟表姐,都來參加救命會議了,俞琥珀把各種利弊說了一通,等著大家湊錢。

姨媽說,“手術到底穩不穩當,老太太能不能吃得穩,這是關鍵。我聽說有些人手術后不到一年就走了?!?/p>

“也有人死在手術臺上的?!蹦赣H跟了一句。

俞琥珀知道姨媽說得在理,嘴上卻不領情,“醫生說了手術更好。不行的話,這條腿怕是保不住,以后癱瘓了,家里少個勞動力不說,我和父親輪流照顧,掙錢就更不容易了。如果請個保姆,也是不小的開支?!?/p>

請保姆這種想法很快被大家否定了。農村里都是自己下力,哪來的命和錢去糟蹋請外面的人呢。

“缺啥不能缺健康。咱現在花點錢,還能做個正常的人,大家都不受罪?!币谈赋雒姹響B,“病是肯定要治的,至于怎么個治法,我們還是尊重醫院的診斷,手術肯定是最快的,沒有百分百的手術,也可以保守治療,就是時間長,醫藥費少點,不管選哪種方法,我們都會物質幫助的。既然大家坐在這里了,就是救急、解圍,我們一家出點錢?!?/p>

這一晚,大伙互相湊了20萬。

12

人散去之前,母親給每個人都煮一碗荷包蛋,俞琥珀在廚房幫忙。母親用一種難得溫柔的口氣說,還差10萬呢。

“我去跟朋友借,實在不行,就把我那房子賣了?!?/p>

“那不行!”母親拿著湯勺的手抖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雞還沒打鳴,俞琥珀就醒了。她到哪里去弄這剩余的10萬呢。借來的錢終究是要還的。

把母親生病這事拿到網絡課堂上去說一說,也不直接要錢,就問有沒有其他的辦法,或許學生們還發善心呢。

她這么想著,就試著上傳了一節課,《給太后上課》。大意說自己的母親有皇太后般的專制,已經被醫院查出了腰椎壞死的病變,要不要動手術,引發了一系列家庭爭議。俞琥珀還特意提到了老太太在做光合作用操,使用瑪雅能量,希望能夠渡過此劫。下面照例是常規的打賞環節,即10元、20元……500元。

這不過是牛刀小試,用這種方法來募捐,來得太慢,而且說不好還有不少人說她詐捐。很快,正面、負面的意見都涌了出來。

俞琥珀把那些不好的聲音全部濾去了,把各種稱贊、關愛的留言篩選出來,公布于眾。

13

“你的光和作用大師有點缺錢呢?!焙絻炘谑程弥鲃痈S華說話。

自從上次逐客令后,豐華和胡慕優就很少單獨說話了。也不知誰欠了誰。有時豐華會情不自已地想,是不是胡慕優和俞琥珀暗度陳倉了呢?但很快,她就覺得這種想法純屬子虛烏有,只是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平白受了冤枉,心里有些憤憤。

她不知道該遷怒于誰,胡慕優或俞琥珀都不合適,于是便遷怒自己,索性和他們兩個都拉開距離。不知不覺就三月有余。

豐華得知俞琥珀募捐的事情,本能地反感。但胡慕優這么一說,她立即生出個念頭,“你要不發發善心?”

“你呢?”他表情莫測。

“我給不給和你有什么關系?!必S華不喜歡他這種口氣。

“你們是同學,又是老鄉,她媽媽住院,看起來會癱,不然不會在網上搞眾籌?!?/p>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必S華望望四周,看看還有沒有熟悉的人在吃飯,可以借機離開胡慕優。她實在不是個健談的人,餐盤里的飯怎么總是吃不完似的,她低著頭,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還是嫌慢。

“那你給了沒給呢?”他刨根問底。

“最近有個電影很好看?!彼噲D岔開話題。

“關鍵時刻拉人一把,雪中送炭,總不是壞事?!彼唤硬?,繼續說,“上次去你家,我就覺得做得太過了?!?/p>

豐華盯著胡慕優,猜測這話背后的故事。明明是他要做壞事,現在又要做好人。但她實在是個想象力貧乏的人,搭樂高積木除外。

“有機會還是當面去慰問,你說呢?更有誠意?!?/p>

簡直無言以對。如果他知道俞琥珀母親來她家捉女兒這一遭,又會生出怎樣的念頭?

午餐后,他們沿著設計院的綠蔭道走了一圈。不忙的話,員工都喜歡選擇在這里消磨十來分鐘,三角梅、秋海棠開得春色滿園。

“你看,這肉桂?!焙絻炛钢鴰灼幌x噬過的樹葉叫道,“你看這形狀,太美了?!必S華沒吭聲,這口氣似曾相識。

“好的設計師還是要帶點感性?!彼麚u搖頭說,“我們都應該去大自然走走?!?/p>

他們倆的辦公桌隔著五米遠,但是從格子間抬頭,還是能望見對方。這一個月來,豐華避免自己朝胡慕優的方向望去。這種克制,讓自己倍感局促,她做不到坦然,就像那一段時間,故意把背影留給俞琥珀,留給夜晚。

俞琥珀走了以后,豐華感到獨立空間的妙處,她甚至不用提心吊膽地屏住呼吸聆聽她夜晚施展大法,她害怕自己影響了俞琥珀,也害怕俞琥珀影響了她。

她那些神神叨叨的法術,豐華在心里罵著:就是一個不結婚女人的副作用。雖然自己差不多,但還沒有走火入魔到清晨夜晚地練光合作用操、瑪雅能量法。正常的路也不好走,但多少能有跡可循,望見未來。脫軌的人,就是在賭了。

偶爾,豐華也設想過俞琥珀賺得盆滿缽滿的后半生,讓人氣憤填膺,于是她便停止想象,搭建樂高積木,有效地控制了她在瑣事中漫無邊際的猜想,心情也逐漸恢復過來。

三千元不多,但卻是去往年村的好理由。

村里的景物在秋天衰敗下去,黃色變枯,單調的虎耳、常春藤、海桐,帶著一年四季不變的綠色,趴在路邊,天地像是一個巨大的圈套,豐華只管搖搖晃晃地奔了去。年村也是她的家鄉。既然俞琥珀這么大張旗鼓地需要,自會領情。

14

因為借到了二十萬元,家里人都平靜了幾天,覺得手術不過是即將到來的事情,母親也催促俞琥珀快點去訂床位。俞琥珀嘴里應答著,卻并沒行動。過了兩三周,俞琥珀說,不行了,醫生說到國慶節前都沒有床位。那意思是,一個月過后,再看看吧。

“估計也不是什么急病,才沒給我們安排?!庇徵臧参考胰??!澳憧船F在還有一個月呢,要不咱們先保守治療,出去散散心,誰知道這上了手術臺后,會是什么情形呢?!?/p>

這番話,俞琥珀是專門等到今天才說。她琢磨著,把母親帶上走一道,就像過年時帶個小孩在身邊串門,那功用都是一樣的。讓那些信徒們自覺掏上腰包,十萬元的缺口沒了,也不用還了。

母親堅決反對:“什么?出去旅行?”

“不是旅行,是旅游式治療?!庇徵杲忉??!暗戎帛}得慌,去云南那里適合療養,四季如春?!?/p>

母親一輩子也沒出過遠門,對云南的理解也就是省會昆明。電視里,那里常常有各種花卉展覽,楊麗萍還在那里跳舞。母親稍稍動了一下心思,可轉念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花不了多少錢,我們出去一個月,先保守療法?!庇徵晖倮镎f。

“既然定了做手術,就做手術。去花那沒用的錢干啥?”母親隱隱感覺女兒有私心。這借來的二十萬元可不能打水漂,“你不要亂花錢了,昨天還和你爸爸商量,把豬賣了,都湊不到一萬?!?/p>

“媽,賬不是這么算的?!被貋磉@么久,俞琥珀難得叫幾聲媽,“這二十萬元,一分錢不花,留在家里,爸守著,你就跟我出去,我們去云南大峽谷里療養,順便把來去的路費錢掙了?!?/p>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野?”母親識透了她的心機,掙錢哪這么容易,養只雞,下幾個蛋,除去飼料,人工費,賺不了百來塊錢?!安蝗?,不去,我哪里都不去,你就一點也不給我省心?!蓖蝗缓窟饋?,她對女兒已經喪失了一切手段,只能用急法。

“如果不去,我就只能賣房子了?!庇徵暌灿眉狈?。這是最后一招,險招。這房子幾乎是嫁妝。

母親被哽得肚疼起來?!澳憔桶涯銒寶馑?!”她心中有十萬個理由,但統統都說不出來?!澳闳ソo你姨父姨母他們說,看看他們怎么說你?!彼嬷?,那痛讓她直不起身。

15

沒有任何人會同意俞琥珀的決定,不用問,她也知道。在親戚眼里,她就是個沒譜沒根的女人。沒職業還到處浪,也不操心婚嫁生養、老無所依。他們也看不慣她隨時隨地咧開嘴的樣子,一個人哪能那么快樂,只顧著自個兒。

親戚們的反對排山倒海,俞琥珀紋絲不動。姨媽姨夫上門來了一次,大概是怕那筆錢還不上了,苦口婆心說了兩個小時。俞琥珀一味地順從,“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放心吧?!钡鹊剿麄冏吡?,依舊跟母親說,“我得帶你去云南,必須去?!?/p>

她多次用到“必須”這個詞,刻不容緩。母親再去跟親戚們說,親戚們又來電話,問俞琥珀究竟怎么想的。俞琥珀好話歹話都聽著,也不爭。她只要把戰爭縮小到母女之間,只要她們兩個人明火執仗。

一個堅決不走,一個堅持要走。

再不走就晚了,俞琥珀的急招說來就來?!澳悴皇桥挛一ㄥX嗎,你不是讓我存錢嗎?我現在不存錢,我就花給你看?!彼贸鍪謾C,給老母看微信,里面有個錢包選項,“你看好,我錢包里現在有兩千多元,我馬上把它們全部花掉!”

接著她給老母演示怎么在手機上給別人發紅包,怎么打賞,怎么轉賬。密碼輸入瞬間,錢包里的數字就變小了。鄉下人還沒看明白,就又來一次,俞琥珀也有些心疼,“看到沒有,我把錢都給別人了。平時別人都是這樣幾塊、幾十塊發給我的,現在我把一個月的收入全在這幾分鐘花掉了?!?/p>

母親很茫然,對于這些數字沒有太多感受,也無法和金錢聯系在一起,只有俞琥珀一個人是心疼的,她每個月就是這么靠著點點滴滴的幾塊錢攢下來的收入,就灰飛煙滅了。

“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她沖著母親吼道?!拔乙呀洶褍汕Ф喽蓟ㄍ炅?。這就是我一個月的收入?!?/p>

女兒怒氣沖沖的樣子應該是真的,母親開始相信,女兒真的把錢給了別人,她也不想再看女兒表演了,也許她看懂了真的會扎心。母親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朝屋外走去。幾聲“咯咯噠”越發猛烈,俞琥珀做了一通傻事,自己哇哇地哭起來了,“沒錢了,我沒錢了?!?/p>

等到母親再回到面前的時候,她還掛著未干的眼淚,“我剛剛已經把我倆的機票訂了,到昆明,一共3200?!彼阎Ц冻晒Φ氖謾C頁面給母親看,“3200支付成功”醒目地霸占著手機屏幕。

“你花那個錢干啥?我不去,我堅決不去?!蹦赣H也沖她吼起來。

“你去不去都已經花掉了。航空公司是不會退給我的。我馬上還要定住宿?!?/p>

母親把俞琥珀的手機搶了過來。因為勁太大,俞琥珀差點從床沿被掀下來。兩個人都氣得胸脯起伏不定,各自在那里嘶喊。沒有打起來,但都精疲力盡。各自想著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女兒,就是讓人遭罪的。

16

在機場的那一天,一切都平靜了。離登機的時間還早,俞琥珀還在虛擬課堂上發了長長的一篇通告《我干了一件幾乎所有人反對的事情》。標題把大家都吸引過來。

“你發這干啥?”母親看見女兒笑滋滋地捧著手機。

“看看有多少人在支持我?!?/p>

“沒羞沒臊?!?/p>

“我才不羞,不像你們只能在地里傻坐著等天下雨?!?/p>

“哦,你還能變成雨不成?”

“我會人工降雨?!?/p>

“有人給你打賞嗎?”

俞琥珀看了老母一眼,“你終于搞懂了?”

“過去之后住便宜點,省著點花?!?/p>

“我們去一個叫故谷的地方,是個村,在峽谷里,特別適合療養你的病。那邊天氣好。下了飛機還要轉車?!?/p>

但母親并沒認真聽。

輾轉。

下了飛機到了昆明,僅僅是開始。她們換乘大巴,到了汽車總站,在那里等著開往數千站的汽車,可惜去數千站的汽車每天只有一班次,十一點半發車。她們剛剛錯過,此刻是12點。她們不得不在一旁的小食店吃洋芋粑粑充饑。俞琥珀盤算著,是在這里住一夜呢,還是包個車直接去?

人來人往,買到票的人心安理得,沒買到票的人神色不定。

顛簸。

既來之則安之。俞琥珀安慰著母親,我們坐到湖口鎮下,然后在那里轉車,實在不行,就在湖口鎮住一晚。她查了下,包個車也要二百多。她把這個實情告訴了母親,母親自然應允女兒的決定。

俞琥珀拖著行李往前走,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等母親。母親沒有兩手空空,她時時得停下來,撐著腰,盡量讓它往后仰,才好過一點?!澳憧闯鲩T到處都是花錢。上個廁所、吃個飯、坐個車,哪一樣不是花錢。人生地不熟的,誰把你騙了都不知道。網上的那些人就那么信得過嗎?”等到她終于追上俞琥珀,她把滿腔的苦痛噴向了女兒。然后她們又拉開一點距離,抱怨又變成一股遠了一點的水槍,掃灑在后面,最后又集中水壓撲倒俞琥珀。

“很痛吧?”她問母親,也是問這嘮叨的根源。云朵低低地掛在天上,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俞琥珀沒有再爭執。那些云朵都低著頭,把媽媽所有的抱怨都聽進去了,這一路真的很可愛。

俞琥珀來過云南,對這里的風俗人情大致是明白的。實在像母親所說那樣不明就里,被人蒙了,大不了趕往昆明,買張機票回家即可。于是她便把這個想法跟母親說了,這一說不得了,仿佛她們真的落魄了般,母親叉著腰,唉聲嘆氣起來:“受罪啊,受罪?!?/p>

平日里,俞琥珀最不愿聽母親談錢,那簡直就是在跟她談失敗,但這一路上絮絮叨叨聽了很多與錢有關的怨氣,倒也不讓人生氣。錢,在陽光下,簡直就不是難題。

“媽,我活了三十幾年,從沒想過如何掙錢、存錢?!庇徵旰寐暫脷獾卣f給母親聽,“錢,總有的,你看……”她指著外面明亮刺眼的陽光,“這陽光像不像錢?都扎得人刺眼?!蹦赣H的眼睛也被無處不在的陽光閃花了,體內有了一種說不明的希望,也不再談錢的困苦。這些,此刻,確實比錢更好。

峽谷里明艷艷的一串串沙棘,盤滿眼簾;長得像葡萄藤似的洋槐花,幾乎要掉落在地上。車開過的時候,俞琥珀看見一群小鳥展翅飛了。這多像一個夢。她在夢里和母親穿過長長的峽谷,夢里是沒有爭執的。她們和解了。她變成了母親,母親變成了小女孩,她們一同來到沒有灼心、疼痛、內疚的山林中。她仰身倒在一堆風車草中,山青花欲燃啊,任它們癢酥酥地劃過自己的肌膚。

晚上到達目的地時,俞琥珀累極了,但仍舊在虛擬課堂上傳了自己的錄音《一個正確決定的報償正等著你》。然后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如此困頓,如此興奮,就好像邀請了遠方的客人到家中做客一樣,而這個客人,并不會給她增加太多麻煩。母親似乎并沒睡著,傳來側身輾轉之聲。

“媽,放心睡吧,今天有了兩千多元的打賞了。我們要在這里先住上一周呢?!?/p>

17

她們安安心心地過起了療養生活。

萬物滋養大地,太陽常新。晨起飯后,母親就倚在窗邊,感受氣象萬千。薄荷、月季、莽草、香椿,搖搖晃晃,曬著太陽,生發根系。俞琥珀便來到樓下的一處草地上,準備吐故納新。這草地并不平坦,微微向南傾斜。但這十平方之地正對著東方陽光,且無人打擾,極其難得。她分開了兩腿,與肩齊平,便閉上眼睛,一邊叨念,“感覺腳底在草地上生根,長出根須,雙手合十,吐納,吐納?!彼贿呎f一邊深深地呼吸。陽光的熱能聚集起來,俞琥珀感覺到自己的頭頂上長出了綠葉,自己變成了一棵樹。

這一套光合作用操做完之后,神清氣爽了許多。連日來和母親的不和諧,也統統消解掉了。

從這一天開始,俞琥珀又恢復了常態,她的虛擬課堂恢復了過去的節奏。光合作用操的視頻、音頻每日都要放上網絡,大峽谷里的花草、落葉、喬木,也重新以愛的面目走進俞琥珀的視野。

母親因為腿不好,最多只能在院里進行休養。這個農家小院,雖有些局促,但于病人并不約束,她也嘗試著做光合作用操?,F在女兒說的話,她也沒那么反感了。院里隨時都能吃飯,所以俞琥珀白日里便自行到了更遠的地方,她也要好好感受這峽谷之中的天與地,與信徒們相親相愛的感覺。

俞琥珀與人交往的能力并不是天生的。她把這一切歸功于瑪雅能量。

“瑪雅能量預測2012年世界將毀滅,但是沒有毀滅,2012年開啟了新紀元?!彼矛斞拍芰縼斫忉屪约旱男律?,一切眾叛親離的行為,聽者雖然覺得玄乎,但極其尊重她的激情。俞琥珀講述“瑪雅能量”幾個字的時候,一臉虔誠,沒有絲毫忽悠或走火入魔的樣子,仿佛是在講昨天鄰居送了她一碗治療悲傷的湯。至于這位鄰居的身份背景,是顯赫了些,神秘了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碗湯,它安撫了我們。所以我想和你聊一聊,是神秘讓我們面對麻煩,依然向前。

有時,說著說著,俞琥珀會親切地拉上對方的手,沒有人能拒絕,那么自然,反而會在一瞬間,為自己的不自在羞愧。

最后已經沒有人來琢磨她到底是何時變成現在這樣的,總之,她為自己的新紀元找到了理論依據。

她真不是胡謅,確有其事。在那個分水嶺的年份里,正好有朋友報名上課,又附贈了一個名額,一千五百元一天,費用不小,于是便要做人情贈給俞琥珀。俞琥珀自然應允下來,坐上火車去了廣州,這一去,才知道玄學的能量有多大。一周的課上下來,她又自己報名了其他課程,算是得到了師出名門的執照。

學以致用。她便很快開設了瑪雅能量的課程,她自有一種分辨力,能看到別人運程中的不順。別人呢,相信她通天接地的本事,主動報上了生辰八字,她便在手機上查找出了一張圖。

“你的能量中有預示行動力的藍猴。你應該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泵鎸e人空洞的眼神,俞琥珀會循循善誘?!翱汕魄颇悻F在一籌莫展的樣子,是沒有讓能量發揮到最好。你應該尋找到最好的頻率,你是一個注定革新的人?!?/p>

“你的能量中有篤定享受當下的白巫師,慢慢走慢慢看,優哉游哉,心情好!這就是白巫師的狀態。頻率對了,就是能量最大化的時候?!?/p>

那些艱澀的術語雖然讓別人云里霧里,但無一不點著頭,承認俞琥珀說得對。尤其是她反復說到頻率一詞。

聽者隱隱覺得這是一種類似占卜的東西,但俞琥珀搖搖頭,“這個世界沒有競爭,這個世界蘊藏著無限的生機和活力?!彼胶偷穆曊{里聽上去多么像是觀世音的普渡指引。她獲得了尊重,靠著宇宙的能量。

一個人去深山中漫步的俞琥珀便受到了這能量驅使。峽谷里一個村和一個村之間起碼有三四公里遠,除了稻田、樹林、叫不出名的草,再無活物,牛是看不到幾頭的。一人在這樣的山林里走著,多少有種遺世之感。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老頭,卷著褲管,光著腳,拖著鋤頭,她便試著去跟人搭話,可惜都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她遠遠地看見有一二方瓦屋,可是走了四十分鐘,那瓦屋還在前方,一點也不見近。她索性坐在田坎上,眺望流云變幻。這樣的時候不少,她也有備而來,拿出畫筆和本子,記錄起來。這些山間風貌,自帶有一種地球的能量,她想肯定有時機把它們傳遞出去。

有一次,亂入了一個名叫夏村的地方。這個村奇怪,家家戶戶都關著門,由于總是起霧,空氣就變得陰冷,一陣一陣的,就更覺荒涼。雖然關著門,但卻不像荒蕪人煙那種,窗臺的花花草草都還精神著,一看就有人打理。主人家不知何處去了,或者干脆就躲在房屋里,躲霧?還是躲來客、生人?

俞琥珀好不容易看見個年輕人,“霧真大呀,路都看不清了?!薄澳闶沁@個村的嗎?”她用話頭拉住別人。年輕人轉過頭來,卻并不停下腳步。

“我去嬸子家?!彼砗筮€跟著孩子?!澳阏艺l?”年輕人果真是有急事,也顧不得她,一腳踏進嬸子家的門,就用俞琥珀聽不懂的話攀扯起來。

他們并沒注意到俞琥珀跟進去,正待關門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在屋里了。俞琥珀也不見外,要了一杯水,說了一通大概自己迷路的話。那一家人面露好心,但言語中卻防范,俞琥珀便主動拉雜身世,“剛剛和大哥在這村里走散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哪家屋里去拉家常了。大概是霧散了,人又會出現了吧?!逼?,又說自己從四川來,那里潮濕,人多患了風濕,一到秋冬,腿就痛,這不來云南療養了,在這里先呆幾個月,說不定也準備買個房子,在這里常住呢,便又跟人家打聽這里的誰家要出售房屋,村里大概多少人,靠什么生活,村支書又在哪里,對這周邊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這年輕人和他嬸嬸本還有些警覺,見她一個女人這么大方,口音也是外地人,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這村里的一些基本情況。別看這緊門緊戶的,家家都有人呢?,F在村子不比以前,常年都有來旅游的人,村民也開化些了,沒事就不會開什么門。

俞琥珀又問有什么偏方治腰痛腿痛什么的沒,對方也說了一些。一來二去,關系也就熟了。等到霧氣散了,俞琥珀便抬腿走人,那家人說什么要留她一起吃飯,俞琥珀又怕迷路,說改天得了,這回去的路還長,哥也沒去找。說完就當真自己走了。

路上好歹有鄉親騎摩托的,便招手,讓捎上了一段,這才趕在天黑前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就這樣,東一天西一天的,這山谷里分散著個四個村,俞琥珀都混熟了。也有村民們送來雞蛋、稻田魚、茶葉或不知名的藥材,老母親因為這些東西,知道女兒還有這本事,心里有了高興和得意,心里想著,女兒有時獨自在外,應該也是這般能干吧,天天觀花看草的,也沒了壞心情。

18

山里天氣變了臉,細雨綿綿了好些日子。母親喊腰痛,俞琥珀就沒再走遠,附近轉轉就回來了,一回住處,說有三個朋友在等她。

這三個女人,帶著鮮艷的圍巾,半包著頭,一聽說這是俞琥珀,立刻諂媚起來。那種城市人的虛偽、熱情,把俞琥珀媽媽也驚得躲到房屋里去了。

她們客客套套、支支吾吾說要跟俞琥珀練氣功。她們原來也是來大峽谷里旅行的,住了一周了,茶余飯后聽說有個叫俞琥珀的奇人,又聽村里人講了她好多傳奇,便想來結識。

俞琥珀大大方方地和她們聊起來,也不說其他的,只說光合作用操?!懊總€人都是生命體。生命體,是生命的載體,就是有根系那種,像植物一樣,得接受光合作用。當陽光照向我們的時候,根系從我們腳底生發,向地球母親的深處生發,要我們和地球緊緊聯系在一起,牢牢地抓住這土地。地球也是有能量的,每一天,這能量都不一樣,我們得抓住它。我每天早晨都會在這塊空地上做一遍光合作用操。在大峽谷里什么是最好的?陽光、空氣、生命,自然而然的狀態。宇宙中的能量無時不在,這里的夜晚應該也是好的,可惜我沒有天文望遠鏡,不然能看見天空里被各種星體、星球包圍,我每天都在冥想、感受?!彼钠綒夂偷卣f了一大堆。

其中一個人說,“真奢侈啊??梢圆挥脼殄X操心?!?/p>

“人活著就是太為錢操心了,所以沒有對自己操心?!?/p>

三個人聽罷,頓了下。

“山里人都說你好,怪不得把好東西都帶給你?!?/p>

俞琥珀笑笑。她站起來,做了一個示范:伸開兩腿,與肩齊寬,揮動兩只胳膊,又垂下?!斑@就是光合作用操。我可以教給你們?!?/p>

然后,她又給她們其中一個人看了看瑪雅能量,那一個被看的人起初不贊同俞琥珀的宇宙觀,要爭個是非,俞琥珀便停住說,“你只聽我說完,對或不對,不用跟我爭,不對的,就當廢話,不理便是,對的呢,也不用跟我說?!辈挥脝?,她就知道這三個女人是因為情感問題,逃避到這里來,又這樣閃爍其詞的。

“斷舍離。今年是紅月之年,在瑪雅能量里,今年是女性情感疏導的一年,你可以好好地在這一年里做一個梳理,感情的,事業的,這個世界沒有競爭,這個世界蘊藏著無限的生機和活力?!?/p>

談了兩個小時,三個女人走了,第二天又來了。那個女人的眼睛特別明亮,隨時都有一種聚焦某事的靈魂出竅狀。俞琥珀什么都不問,只是告訴她們如何找準頻率。

在小壩子里,一起做光合作用操。接連兩周,來了十余個,她們就另外尋了塊地方,天天操練起來。

19

一天夜里,老母親燈下和女兒聊天,說,“既然大家這么喜歡你,你也物色個好的才行?!?/p>

俞琥珀說:“最好找個和我走江湖的男人,你不嫌棄我,我不嫌棄你?!?/p>

老母親說:“過日子怎么能走江湖?要安定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做飯、吃飯?!?/p>

“做飯、吃飯多簡單?!庇徵暾f,“兩人相愛,就商定好,要么你做飯,要么我做飯,要么一塊做飯,要不都不做飯,點外賣?!?/p>

“嘖。你以為做飯吃飯是一加一這么簡單的事?”

“到哪里吃不了一頓飯?”俞琥珀把身體背了過去,“吃飯本就是簡單的事?!?/p>

“吃飯說著簡單,買、做、洗,件件淘神,做好了,一個人受累;做不好,兩個人吵架。這架吵得兩個人平日里看不見的那些腌臜都攢集了來,就像幾輩子沒洗澡的人,腌臜都有三尺厚?!?/p>

“又來了?!庇徵瓴幌霠?。她沒有婚姻,也不想去琢磨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沒有到來的事情想那么多,無事生非。

“媽不是擔心你找不到,是怕你不找?!?/p>

“哎,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窗外有個隱隱綽綽的月亮,光芒散亂,并不能將月光灑落到房間里來,可話題既然開了頭,就有些剎不住車了。

“你說你來陪我療養,我看是我來陪你療養吧?!蹦赣H不知何時就盤腿坐了起來,最近她喜歡這個姿勢?!澳阏觳恢ツ睦镉问?,可是我還有個家?!?/p>

“那個家不也是我的家?你還擔心爸爸一個人在家里會餓死。他守著那二十萬元?!?/p>

母親嘆了一口氣,“女人,結沒結過婚的就是不一樣?!痹铝粱杌璧?,讓人起了思鄉意,“以前想著兒女長大,這輩子就不缺了,其實,這個家永遠,一輩子,到死都是背著?!?/p>

俞琥珀在月光下聽著,想著,那結婚干嘛,一輩子背個殼子,想放下來的時候都不能夠。但是,她沒說出口,明月千里寄相思,母親是想起年輕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情景了吧。愛情,真是害死人,一輩子都扔不掉。

“你說我這個病,多少也是因為你?!蹦赣H還在念叨,“你的婚姻大事定了,我心情一好,也不會這么操勞?!?/p>

“我婚姻大事定了,你也會更操勞,張羅孩子什么的?!?/p>

“我成天擔憂、著急,總怕你過不好,又幫不上什么忙?!?/p>

俞琥珀翻了一個身。再說下去又得吵架了。

月亮越升越高,落在地上,像盆滿缽滿的銀元。她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這銀晃晃的光芒,看來她得和母親回家了。

20

回家后沒多久,她們選了一家三甲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一切順利。

在俞琥珀的虛擬課堂上有一個神秘的留言:“感謝你帶給我紅月的頻率,感謝你給我尊重與寬容,我要盡最大的能力幫助你?!?/p>

俞琥珀想起了那雙眼睛。在云南的大峽谷里,在她上傳的每日的光合作用操里,她非常尊重隱私,沒有涉及到學員,因為離開,這批現實中的學員,自動轉化成她虛擬課堂的學員。

她預支了醫院三十萬元住院費,是朋友們主動借的。她看著收費處的白衣天使把銀行卡輕輕地劃了一下,覺得從未有過的輕松。她又想起那雙明亮的時常出神的眼睛,她不需要知道她是誰,總有一天,朋友或其他什么人會跑來告訴俞琥珀,你們竟然認識?然后要耳語給她某某的顯赫背景,俞琥珀也會處變不驚地說,“嗯,我們上周還通過電話?!?/p>

“我不是個敏感的人”。她常常對朋友們這樣說,所以處變不驚,不覺某某是大人物了不得?!敖粋€朋友還這么謹小慎微?”

俞琥珀在醫院里陪了母親兩周,檢查、手術、恢復。她們沒有再發生過爭執。

有時,媽媽會看著每天送到病房來的賬單,露出不安的神色,俞琥珀就會俯下身來說,這些錢都是他們主動借給我的。

“總得還啊?!?/p>

“你放心好了?!?/p>

醫院里一切都是虛無的味道。病人,病人的家屬,都籠罩在這種氛圍中,必須得把心臟肺腑全部掏干凈了,才能靠著這軀殼前行。俞琥珀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張陪伴床上,暈暈乎乎的。每天跑幾趟,由于醫院門診病人和住院病人都在同一地方檢查,到哪兒都是人擠人,她拿著一堆單子,感到精疲力盡,生死輪回,觸手可及。三人房始終很吵。每天她要跟隔壁床上打五次招呼,讓他們小聲點,雖然并沒什么用。但她仍樂此不彼。琥珀能量修習所里,這段時間的主題就是生老病死,人生無常,“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因為醫院環境所限,無法再聯系光合作用,我采取了樓梯療法?!庇徵暝谔摂M課堂上描述,“從九樓跑到二十多樓,再從二十多樓到一樓,再到九樓。站在最高處,會想,如果從這里跳下去,就是回到了地球母親的懷抱,回到了母體?!?/p>

學員們就會發來一連串的關心和慰問,“千萬別輕生啊?!?/p>

“別怕,我只是在感受這種母體的能量?!?/p>

有一個貴州來的女孩,14歲,住在隔壁,動了一次脊椎側彎的大手術。剛手術下來三天,護士要給她用石膏繃帶做石膏模型,然后去訂做固定的支撐架。每次翻身的時候,女孩都痛得啊啊啊啊,直喊:“媽媽,我好痛啊,我好痛?!?/p>

俞琥珀很少為什么事動感情,但那小女孩的痛還是讓她有了發膚之感。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聽見孩子不時喊痛,孩子媽媽不讓打止痛針,“醫生說了,孩子要少打那樣的針,還在發育期?!?/p>

她上去握著孩子的手,眼淚在打轉。

《生命中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福田》,俞琥珀把小女孩的經歷寫了出來,“在這樣的過程中,感覺自己趨于成熟,對于自己要承擔的一切也更有責任和熱忱。我在醫院里,最想念春日野外的花開,對于這個世界,老家能看到的開放的花,統統想了一遍,泡桐、木香、桐花,這個春天是要錯過去看你們了?!?/p>

母親的手術順利,不到一個月出院了。

21

過了秋分,農家的稻田由青轉黃,鄉村的房子帶著剛剛粉刷過的味道,在道路上飄散。不過那都是別人家的房子,遠遠的有種不相干的幸災樂禍。

俞琥珀在院壩里伸開雙臂,嘴里念念有詞,“感謝地球母親,感謝你賜予我們能量?!边@段時間年村的天色都是陰霾籠罩,拖拉機的聲音從云層中突突地傳來,父親在豬圈旁立著。這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練完了光合作用操,俞琥珀就繞到父親身邊,“來,你跟我一塊練練?!备赣H并不搭理她,“練,一家人都得練。對脊椎特別好,別老彎腰佝背的。一輩子都這么辛苦,要保全好自己?!?/p>

沒有子嗣,離婚便簡單容易。財產分割也沒有爭執。

樂高積木不能再給人鎮靜。設計院的工作穩定有余,每個月銀行卡上固定的數字跳動,會讓豐華小小地籌劃下,下一次旅行去哪里呢?短則兩三日,長則兩周,都被她安排得井然有序。

有時去鄉下看一棟清朝洋房或是元代一座老廟,有時是去國外過一段時差顛倒的日子,都有收獲,刺激和寧靜交替在這些旅行中?;橐鲞@個坎兒算是過了。人生還有沒有驚喜呢?豐華也想看看,也想找找。

人過中年,攢錢無法再帶來快感。

清晨的大提頓很冷,體感溫度大概只有10攝氏度。這個位于美國的懷俄明州的國家公園,聚集了從世界各國奔來的人口。

時間以分鐘計算。此時此刻,全球各地的天文愛好者都在守候著一場日全食。太陽漸漸熾熱,戈壁反射出灼目的光,讓人坐立不安。豐華和周圍幾百號人一樣,惴惴不安中等待享受千年難逢的天文奇觀。

早上十點,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原本熾熱的戈壁甚至有了凌冽之感。好像有個巨大的陰影,在戈壁顛上發出嘆息。豐華看著這陰影,開始猛烈喘氣。過往的不快,堆積起來,需要傾吐。

這日全食的序曲,讓人激動。

許多人開始擺好架勢,長槍短炮,嚴陣以待,記錄曠世之影讓眾人心血沸騰。黑色的月亮無情地遮住了不可一世的烈日,就在食甚的一瞬間,天地大變,豐華感到了一種毀滅、重生、再毀滅、再重生……

“鉆石環!”有人高叫。

“真的是鉆石環!”

“太幸福了!”

“太震撼了!”

豐華渾身顫栗。神奇的自然景觀從天空直接進駐到每個人體內,豐華看見周圍的人情不自禁地擁抱、接吻、淚眼婆娑。

十幾年來的人生遭遇此刻都化為一瞬間。

那束光從日全食上折射下來,對,鉆石環,她心中默默念著,幾分鐘后它將消失,你可以對它許愿,對它贊同,就如同人們面對流星一樣,當然,這鉆石環遠比流星更稀少,更驚艷。一瞬間,豐華開了個小差,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人群,那里有個女人在陰影中,對著那束光微笑,張開了雙臂,然后搖晃,從上肢到下肢。她似乎吼了起來,用一種豐華熟悉又不太清晰的語音。

不知為何,豐華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好像夢來了,她得抓住,閉上眼睛吧。不由自主地,她伸了伸腳,甩了甩胳膊。在這個人人都在親吻、相擁的戈壁中,她抖動雙肩,搖晃起來,根須從身體里生長出來,變粗,變長,越過了她的手指、指甲,在極端環境中,向著日食之空,貪婪地攫取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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