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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漩渦里(短篇小說)

2020-07-14 08:49王棘
湘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陳麗母親

王棘

還不到五點,吳陽就醒來了。窗外又在下雨,噼里啪啦的雨聲吵得他無法再入睡。他靠在床頭抽煙,裸露在外的身體感到些許寒意。寒露過后,連著下了三四場雨,氣溫驟然下降,前天晚上吳陽半夜里被凍醒,他不得不起來把夏涼被換成了冬天蓋的厚被子。換好被子,他重新上床躺下,輾轉反側了一個多小時后,他坐起來,在一片黑暗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床靠里的那一邊空空蕩蕩,整個家里也顯得空空蕩蕩,他的心里更是如此。

床頭上方的墻壁上還掛著他們的婚紗照——回到家后,吳陽發現陳麗已經把她自己的東西差不多全都收拾走了,她的那些衣服、鞋子、化妝品等。他想象著她在房子里四處搜尋屬于她的東西,找到一件就把它們放進一個收納的大箱子里——那個男人可能也跟她一起過來了(等她收拾好后,她需要有個男人幫她把箱子搬下樓放進汽車的后備箱里),說不定他還坐在客廳里的那張長沙發上抽了一支煙。

三天前,陳麗打電話告知吳陽,說她馬上就要離開石家莊了,她沒說要去哪里,只是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協議離婚,那他們就先這樣拖著吧,她說反正不管他是否同意,她都不可能再同他一起生活了,她告訴他孩子在她父母家里?!澳阋部梢园阉踊厝?,不接也行,都隨你?!彼f完這句后就掛斷了,電話外有列車播報員播報列車到站情況的聲音,他估計她應該是在火車站打給他的。

他最后一次見到陳麗是一個月前的一個陰天的下午,在那之前她已經約了他不下五次,說是要當面和他談離婚的事。他們是在他家樓下的一家飲品店見的面,她進來時身邊跟著一個男人,吳陽下意識地打量了男人幾眼,心里不覺得自己哪里比不上他。那是一個寡言的男人,從進門到離開一共說了不到三句話,他看吳陽的眼神里似乎還蘊含著一絲歉意。一定是陳麗主動的,吳陽不止一次這樣想。

可能是看出吳陽不是那種沖動、有暴力傾向的人,剛坐下沒多大一會兒,那個男人就出去抽煙去了。男人剛一出去,吳陽便探身一把抓住陳麗的手,他壓低聲音說他不想離婚,他說什么也不會和她離婚。陳麗用力掙著,她說若是他再不松手她就要叫出聲了,到時候大家都難堪。他知道她說到做到,不情愿地松開了手。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想不明白這個女人的心因何變得這么快,變得這么決絕。

“你怎么這么自私?”他盯著她的眼睛問道,“你有為孩子想過嗎?她的成長需要一個完整的家,你想想將來她讀幼兒園,讀小學,看到別的孩子都是爸爸媽媽在一起……”

“你不要說了,”陳麗打斷他的話,她坦言承認她所做的是對不起楠楠,但她更想為自己活著,“你說這是自私也好,什么也罷?!?/p>

“我想她長大后會理解我的決定的?!蓖nD了一會兒后她又接著說道,“我們回不到以前了,勉強生活在一起只會加深彼此之間的仇恨?!?/p>

這次談話還是在從前的問題上僵持著,他們誰都不肯讓步。陳麗和那個男人離開后,吳陽去超市買了一瓶白酒,在小區門口一家他經常光顧的餐館打包了一份老醋花生米、一份涼拌木耳,回到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掉了一整瓶酒,第二天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沙發與茶幾之間的地板上,頭頂的燈還亮著,他扶著茶幾沿坐起來,感到頭疼得厲害。他看了下時間,此刻是凌晨五點。

下午他又回到了工地上。他盡量不去想陳麗以及他們的婚姻。在工地的宿舍,他的床底下堆滿了空的啤酒瓶,每晚睡覺前他最少要喝兩瓶,一開始是借助酒精麻痹自己,幫助入睡,到后來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隔上一個星期左右,他會出去花錢找個女人釋放一下。偶爾,他也給丈母娘家打個電話——楠楠在那里——為的是聽聽女兒的聲音。在電話里,岳父岳母委婉地問他和他們的女兒之間的關系是否有所緩和,他們對這門婚姻似乎還抱著一線希望,期待破鏡重圓。他們對吳陽說話的口氣已不同于以往,小心翼翼說出口的話語里帶著愧疚的意味,仿佛是他們虧欠了他一般。

他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捻滅,定定地看著最后一縷殘煙向上飄向天花板,最后消散不見。他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然后他開始穿衣服,下床將窗戶大敞開,清冽的晨風撲了進來,他趴在窗邊,感到心里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手機響了起來,是他母親打過來的,吳陽接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她剛上火車,再過五分鐘就要出發了,下午兩點二十到石家莊。吳陽說到時他去車站接她。掛斷電話后,吳陽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昨天做的這個決定是否正確。讓母親來這里幫他照顧楠楠可能還不如讓孩子繼續生活在外公外婆那里??涩F在母親已經從老家出發,想后悔也來不及了。

父親去世后,姐姐將母親接到縣城她那里,后來姐姐打電話告訴他,有人給母親介紹了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人,見過幾次面后,母親覺得那男人還可以,便搬去那個男人家里去了。吳陽在電話里說那樣也好,姐姐也表示認同,不過她有些擔心以母親的性格可能和那男人處不了多久。事實證明了他姐姐的擔憂不無道理,僅過了半年時間,母親就離開了那個男人。姐姐告訴他,說母親也不愿再搬回她家里去住,她在縣城一家賓館里找了份工作,自己租了一間房子,一個人過。

昨天在電話里,母親聽他說完他現在的狀況,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似乎聽到她輕聲嘆了一口氣,然后她便掛斷了電話。他又想起他結婚的時候,婚禮儀式上,他的身邊只站著她一個人,等到讓她講話時,她緊握話筒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另一只手抹著眼角的淚水,她憋了好一會,終于說出一句話來,她說:“我希望你們過得幸福?!彼徽f了那么一句,對著臺下的眾多親朋尷尬地笑了笑,把話筒重又交還給司儀。那天吳陽不止一次想到了父親,他不知道母親的眼淚是為誰而流,他更愿意相信,她也如他一般想起了他那沉默的父親。

上午吳陽把房子簡單打掃了一下,掃地、拖地、擦桌子,把床單被罩扒下來和他的臟衣服一起扔進洗衣機里。他走進廚房,隱隱聞到一股餿味,是垃圾桶里散發出來的,那里面的東西已經生出了白毛,他把垃圾袋袋口系住和其他垃圾一起提下樓扔掉。等他覺得打掃得差不多了時,他看了下時間,已經快十二點半了,他快速沖了個澡,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下樓去吃飯。他估計若是開車的話,應該能在兩點前到達火車站。母親只在楠楠出生時來過石家莊一次,楠楠滿月后她就回去了,說起來他們都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過了。去年過年時,姐姐曾提出讓他帶陳麗和孩子回老家她那里一起過,他幾乎沒怎么思索就否定了這一建議。

吳陽到達車站,停好車時剛剛兩點零五分,他給母親打電話,問她出站沒有,電話那邊聲音嘈雜,她說正在往外走。過了一會,出站口開始涌出人群,吳陽站在正對出口的廣場空地上,努力在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中搜尋母親的身影。后來是母親先看到了他,她走到他身邊拽了拽他的衣服袖子,吳陽注意到她剪掉了之前燙卷的長發,顏色也從棕色染回了黑色。吳陽接過她背上的背包——她只背了這么一個牛仔布背包,估計是她換洗的衣服——帶她去停車的地方,她說他比之前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好看。

在車上母親問他陳麗多久沒回家了,吳陽如實相告說至少有三個多月了。她又問,孩子一直在她外公外婆那里嗎?吳陽嗯了一聲。她嫌他不早告訴家里這事。吳陽沒接話。真是看不出來啊,她說。吳陽知道她是在說陳麗,實際上她跟陳麗在一起接觸、生活的時間并不多,在這之前她對這個兒媳婦的印象似乎還不錯。他們讓她失望了,他心想。她一定不會想到當初在婚禮上對他們的祝福這么快就落了空吧。

一進家門,拖鞋還沒換,母親就連說了兩次屋子里的煙味重。她在沙發上坐好,眼光四下打量著。吳陽去廚房洗了杯子,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身前的茶幾上,他自己在另一邊一張單獨的沙發上坐下來。吳陽問母親在火車上有沒有吃飯,她說吃了一桶泡面,吳陽在手機上給她點了一份外賣,她說她想吃的話自己做就行了,數落他浪費錢。外賣送到后,她打開吃了幾口,又抱怨說味道還不如自己做的,量也不多。吳陽點了根煙,懶得接她的話。吃完后,她站起來一一推開臥室門、衛生間門、廚房門,將房子各處都看了一遍,然后她找了一個塑料盆接了多半盆水,洗了一塊抹布,開始著手收拾打掃,先從客廳開始。吳陽告訴她,說他上午剛收拾過,她哼了一聲,說你們男人干這事還不都是糊弄人的。吳陽只好隨她去做,他挪到長沙發上躺下,閉上眼又睜開眼,心想他必須努力去適應重新和她生活在一起。

“多會兒去接楠楠?”母親蹲在地上那盆已經變渾變黑的水邊問道。

“明天吧?!眳顷栒f。

“到時我和你一起去?!?/p>

“不用,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彼鋵嵤菗乃赡軙退栏冈滥赴l生不愉快。

“還是我跟你一塊去吧,孩子還小,不安分,你開車顧不上哄她?!彼酒饋硪贿呎f話一邊用拳捶著腰。

“行吧?!眳顷柂q豫了幾秒鐘,還是同意了?!澳憷哿说脑捑托菹⒁幌?,差不多就行了?!?/p>

吳陽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醒來時,看到母親正在看電視,見他坐起來了,她將音量調大了些。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她說。吳陽說廚房還有半袋大米,母親回說已經生蟲,她提下樓扔掉了。吳陽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又點了根煙,等水涼下來??煳妩c時,他們一起出了門,吳陽帶她去了附近的菜市場和超市,買了米、面、肉類、雞蛋、蔬菜以及一些家里沒有的調味品。晚上母親做了土豆燉雞塊,還是吳陽從小就熟悉的味道,他吃了不少。

飯后他們分別坐在長沙發的兩頭,母親在看電視,吳陽則在看手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母親問他什么時候回工地去,吳陽說他請了半個月的假。他又沒忍住點進了陳麗的微信朋友圈,什么都沒有,她設置了只能查看最近三天的內容。他猜測她一定是將他屏蔽了。

“是不是因為你經常在工地她才會跟別人好上?”母親說,視線仍停留在電視機那邊。

“不知道?!眳顷栍行┎荒蜔?。雖然他自己也經常會忍不住想這些,但他并不想跟誰就此進行交談。尤其是不想跟她談這個。

晚上吳陽怎么也睡不著,一包煙已經抽完,躺在床上,一點困意都沒有。腦子里思緒紛亂,都是些過往歲月的模糊光影。他試著去理清它們,卻發現記憶有它自己的邏輯,有些經歷輕而易舉就能在腦海里重現,而另一些被它所摒棄的部分則消失得無影無形,仿佛從沒存在過一般。

高中畢業后,吳陽跟一個同學一起去了重慶,剛開始找不下其他工作,身上帶的錢也越來越少,不得已只好進了工廠,他和他同學分在不同車間,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吳陽所在車間主要是組裝打印機的某個部件——他到現在都沒弄清楚那個部件的具體名字——他負責往一塊電路板上焊接一個小錫管,即使戴了膠手套,拇指和食指還是經常被燙到,雖不至于燙傷,但卻得一次次忍受那種像是被針扎般尖銳的痛感。他每天至少要工作八個小時,加班是家常便飯,住八人集體宿舍,一到休息日,吳陽和他那個同學幾乎一整天都泡在工廠附近的網吧里打網絡游戲,晚上從網吧出來,常常買一打啤酒,坐在工廠東門前那條散發著金屬味道的河邊喝到半夜?;蛟S因為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來工作,直到如今他還對那幾個月的生活印象深刻,甚至有時還會懷念那段時光,回憶過往,那時困擾他的那些苦悶如今看來根本就不值一提。后來他又相繼去了東莞、武漢、成都等地,先后做過房產銷售、倉庫管理、保安、動物園飼養員等。他比較喜歡動物園飼養員那份營生,一個是清閑,還有就是比較自由,那份工作他只做了不到四個月,是因為私自喂長頸鹿吃腐爛的蘋果被開除掉的。

在外漂了四五年后,吳陽來石家莊投奔他的一個表兄,表兄是工程學院畢業的大專生,已經工作了四五年時間,當時是他們那個工地的測量主管,他跟著表兄學習測量技術。在北方,冬天工地無法施工,地一上凍,他們也就要放假了,要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化凍后工地才重新開工。放假期間每個月有八百塊錢的補助。冬天放假后,吳陽沒回老家,他在市郊的城中村租了間房子住下,批發一些圍巾、手套等東西,在大學附近擺地攤,一個月算下來竟也不比在工地賺的錢少。他就是那時認識的陳麗。他們交往了不到三個月,她便搬去了他租住的房子和他同居。

愛情中最初的那些甜蜜的瞬間總是令人難以忘懷。他還記得她陪他去夜市擺攤的那些夜晚,她本就不耐冷,卻依然非要陪他一起出去,她穿著厚羽絨服,戴棉手套,圍兩條圍巾,沒顧客時她便抱著他的胳膊緊緊依偎著他。有一次他們因為什么吵了起來,吵過后兩人背對著,誰也不跟誰說話,到了出去擺攤的時間,吳陽收拾好后準備出發,沒想到她仍像往常那般坐上了他摩托的后座,她挺直身子,雙手握緊后面的護欄——平時她一坐好便會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胸和臉貼在他的背上;那一整晚她都沒有理他,吳陽跟她道歉說對不起時,她板著臉無動于衷。但她始終坐在那里,陪著他,等著和他一起回去。那晚他們回到家,關燈躺下沒多久,他聽到她那邊的低泣聲,他從后面貼著抱住她,摸索著找到她的手握住,這次她總算沒再反抗。后來她的哭泣聲小了下去,她漸漸睡著了。第二天清晨吳陽醒來時,她還沉在睡夢中,眼角的淚痕清晰可見。

他夢到一個孩子在路邊的花園哭泣。

起來上廁所時,吳陽看到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愣,他出來后,母親跟他說早飯已經做好。他嗯了一聲,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用手搓著臉,他莫名地感到煩躁,他知道這是煙癮又上來了。母親去廚房盛飯,他穿著拖鞋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兩包煙,上樓時連抽了兩根,回到家母親皺了皺眉頭,放下碗沒好氣地說她就猜到他一定是去買煙去了。吳陽坐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粥,母親遞給他一塊烙餅,他咬了一口感覺有些硬,放在一邊不吃了。把碗里的粥喝完后,他離開餐桌,坐在沙發上看手機。

“咱們幾點出發?不急吧?”母親吃完后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問道。

吳陽看了眼時間,還不到九點,他對母親說九點半出發,估計十一點前能到。母親說時間有點緊,她說那她等回來了再收拾,他們先去超市給他岳父岳母買些東西。吳陽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這一層。

“你和陳麗如何是你們之間的事,兩個老人這些時一直幫你們照顧著楠楠,咱若是空著手去就是不懂事了?!蹦赣H說著脫下圍裙換上外衣。她打量了吳陽兩眼,告訴他他還沒洗臉刷牙,胡子也該刮了。

在路上,母親問吳陽他有多久沒來看過楠楠了。吳陽一時回答不上來,三個月還是四個月了?他記得他上次去的時候,岳父家院里的葡萄藤上的葡萄還是拇指大小的綠色顆粒。

“大人們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緩過來,但卻苦了孩子,這事對孩子心理方面的影響遠比你們所想象的要大得多?!蹦赣H感慨道。

吳陽想說他不是不知道,但這也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決定的,他想說在這件事情上,他也是被動承受的一方。這些話到了嘴邊,他生生又咽了回去?,F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將車窗搖下去一掌寬,點了根煙。他眼睛望著前面的道路,以及路邊逐漸矮下去的樓房、顧客寥寥的店鋪、一閃而過的陌生人的身影,他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以后他可能再也沒機會開車行駛在這條去往她父母家的路上了。他記起當年他們結婚時,他坐著婚車去她家接親,走的也是這條路,吳陽還記得那個上午,他的心里既感到幸福、甜蜜,同時卻又伴隨著一種莫名的焦躁,他覺得這條路如此漫長,像是窮盡一生的時間也到達不了一般。

母親問他快到了吧,她說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暈車了。她趴在窗口,嘴張著,在做深呼吸。吳陽問用不用停下來讓她下車透透氣?!安贿h了,再有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彼f。母親讓他繼續開吧,她說她實在難受得不行了再告訴他?!熬褪悄悴灰俪闊?,我一聞到煙味更覺得惡心了?!彼a充說。

車停下后,母親打開車門下車,走到路邊,彎著腰干嘔。吳陽鎖好車,站在一邊等她。她臉色煞白,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的。吳陽從沒暈過車,對于母親此刻正在經歷的痛苦,他無法感同身受。她干嘔了半天也沒吐出來,吳陽折身回車里,拿了瓶礦泉水給她,她漱了漱口,喝了兩小口。

他們推門進去,他岳母和楠楠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岳母站起來招呼他們,吳陽在上路之前給岳母打過電話,他估計陳麗一定也跟她說過什么。岳母拿杯子給他們倒水,有些窘迫地說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到了。吳陽喊女兒的小名,走過去將女兒抱起來,緊貼著自己的胸口。小女孩很安靜,過了一會她輕輕在他耳邊叫了聲爸爸,然后又連著叫了兩聲。吳陽在沙發上坐下來,仍舊把女兒抱在膝頭上,母親從包里拿出給楠楠買的玩偶,問楠楠還記得奶奶不,小女孩搖著頭,手伸著去要玩偶。

母親把買給親家的東西也拿出來放在茶幾上,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們都不懂事,給親家添麻煩了。岳母也說了些客套的話和表示遺憾的話,她看出吳陽母親身體似乎不舒服,跟她說要不她去隔壁臥室躺一會兒緩緩。母親回說不用了,她說她靠在沙發上稍坐一會就沒事了。岳母問了母親一些老家的事,吳陽說他帶女兒到外面去玩一會。小女孩要拿著新玩偶出去,她看了看外婆,得到外婆的同意后興高采烈地拉著吳陽的手往外走去。

出門往左拐五十米左右,有一個小公園,吳陽在一張長木椅上坐下,楠楠站在他腿邊玩她的新玩偶,她的嘴里輕聲嘟嘟囔囔說著什么,不知是對自己說話還是在對玩偶說話。吳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不由得又想起她剛剛出生時的模樣。他在心里感嘆時間的流逝,仿佛只是一瞬間,當初那個在襁褓里閉著眼亂蹬小腿的嬰兒就長成了洋娃娃般漂亮的小女孩,他意識到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他一定錯過了許多值得記住的瞬間,作為一個父親,他本應該見證她成長的過程的。他的內心被一層愧疚的霧靄籠罩住,甚至不敢直視女兒純真的眼睛。同時,他也害怕女兒問起關于她媽媽的事情。

中午快十二點時,岳父才從外面回來。他看到吳陽,似乎還挺高興的,張羅著要和吳陽一起喝一杯,但吳陽因為還要開車,不得不拒絕了岳父的盛情,岳父說喝醉了就在這里住下,明天再回,反正都不是外人。吳陽笑著搖頭,蓋住酒杯的手沒有放開。他知道岳父岳母都還拿他當他們的女婿待,但他們越是如此,他的心里越加覺得不自在。

岳父似乎也看出了吳陽的拘束,他不再爭著給吳陽倒酒,給自己的酒杯倒滿后,他一句話都沒說,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大口。過了一會兒,他掏出煙盒抽出兩根煙,遞給吳陽一根,吳陽湊近給他點火,岳父側身躲開,自己拿起打火機將煙點燃。吳陽感到兩人之間一下子變得生分起來。岳母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她大聲勸吳陽母親多吃菜,又問她還難受不難受,問她從老家來這里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

飯桌上陷入沉默之中,岳父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吳陽心里明白,岳父表面上看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他的心里一定也郁積了不少的愁悶,從他喝酒時仍緊皺在一起的眉頭就能看出一二,他的兩個孩子的婚姻都破裂了(陳麗哥哥兩年前就離了婚,打官司孩子判給了女方)。兒女的不幸,在父母的身上會加倍放大,他們總是想得更多。吳陽無法去安慰他,他忽然想到或許他真應該陪他好好喝一頓酒——就像以前一樣,不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以后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但他剛剛拒絕了這個傷心之人,此刻岳父一個人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已不再需要他。

他們離開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岳母將他們送出來,她囑咐吳陽經常帶楠楠回來看看。岳父沒出來,他們吃飯時他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后就到另一間臥室休息去了。吳陽對岳母說了再見,發動車子,駛向與陳麗父母家相反的方向,車子開出去一百多米,吳陽從后視鏡里看到岳母仍舊站在門前,目光落在他們正在離開的這條路上。以前他和陳麗回來,到離開時也是這樣的情景。楠楠睡著了,母親抱著她坐在車后座。

天陰沉沉的,母親說看樣子可能要下雨?!暗傅任覀兊郊液笤傧??!彼f道。吳陽開得速度不快,尤其是轉彎的時候,他怕母親再暈車。出門時岳母專門給母親從鄰居家找了兩顆暈車藥,讓她在上車前喝下,另外還特意給她備了些鮮姜片,說如果暈車藥沒效果的話,就把鮮姜片貼在肚臍上,她說這是她以前從別人口中聽來的秘方?,F在他們已經駛出了陳麗父母家所在的鎮子,母親不時回頭望一眼,她對吳陽說他岳父岳母人都不錯,是實在人。

他與母親之間的交談大多數時候都是單方面的,母親說了十多分鐘后,似乎看出他的不耐煩,她不再試圖和他聊天,頭偏向左邊的車窗,望著外面。道路兩邊是成片的玉米田,玉米稈已經發黃、變干,風一吹便發出嘩嘩的響聲,他們隊列整齊,似乎在等待什么,是揮舞的鐮刀?還是冬天的第一場雪?

母親將楠楠從身上抱下來,讓孩子枕著她的腿平躺在后座上,她一只手護著孩子的頭部,另一只手搭在孩子身體外側,防止她翻身滾落下去。吳陽打開音響,將音量調到剛剛能聽到而不影響孩子睡覺的高度;音樂隨機播放著,大都是些懷舊金曲,這些歌曲陪伴他度過過數不清的漫長旅途,他從沒想過換一批新的歌曲,它們像是一個個舊相識般讓他的內心感到舒服、熨帖。

車窗外的天越發暗了下來,遠處天邊的云團中偶有閃電出沒。母親閉著眼靠在座位上,頭向后仰著,看不出有沒有睡著。岳母給她找來的暈車藥看上去似乎起了作用,返程的這一路上沒聽她說感到難受??赡苁翘焐璋档木壒?,吳陽感到一種以往長途開夜車才有的寂寥感,他很想抽煙,但他怕母親受不了煙味,再說車里還有楠楠。他只得忍著,盡管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一種感受往往能在人頭腦里引發對曾經歷過的類似感受的回憶,就如此刻吳陽忽然想起當初他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后,連夜駕車回老家的那個夜晚。

開的也是這輛車。當時他的心里充溢著難以遏制的悲傷情緒以及對自己回去后將要面對的事情的無措感。陳麗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從上車后他們幾乎沒說一句話。她不時扭過頭來望望他的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嘴里嚼著口香糖,左側臉頰一鼓一鼓的,那時她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她不再抽煙,靠嚼口香糖來緩解煙癮。她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問吳陽要不要,吳陽點點頭,她揭開瓶蓋倒出兩粒,示意他張嘴,將口香糖喂進他嘴里。半個月前陳麗才告訴吳陽她懷孕的消息,她說她有想過自己偷偷去醫院將孩子打掉,但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覺得該告訴他,由他來做這個選擇。對吳陽來說,這個選擇來得有些太突然了。他顯然還沒準備好,這些天他感覺仿佛突然被一架無形的枷鎖枷住一般。他知道,如果他選擇不要這個孩子,那么這段感情一定也會跟著完蛋,如果相反的話,那就意味著接下來馬上就要準備結婚的事,準備在石家莊買房子——可他家沒那么多錢,恐怕連首付的錢都湊不夠。有時,他試著想要忘掉她已懷孕的事實,但每次一看到她那雙略帶棕色的眼睛,吳陽腦海中立馬就會聯想到他們之間這段感情的結局,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他覺得有必要做好心理準備。

在掛斷母親打來的告知他父親去世的消息的那通電話后,他站在原地愣了有一分鐘左右。陳麗問他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他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個字,感覺像是有一團什么東西堵在他的喉嚨中,他眼眶發熱,淚水已經在里面打轉。他摸出煙盒,抽了一根煙,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點著煙猛抽了好幾口,直到那根煙抽完,他才終于對她說出了他聽到的那個消息。他走過去,將頭埋在她的懷中,不再強忍眼淚。她沒說什么安慰他的話,他們默然擁抱著彼此的身體,她一手攬著他的頭,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輕輕摩挲著。這對他來說或許已是最好的撫慰。

他們在一個沒聽說過的服務區停下來休息。吳陽下車抽了根煙,回到車上后,陳麗提議他到后座上去躺著休息一會,她來開車,到下個服務區他再替她,這樣輪換著開,兩個人都不至于太累,也安全。她提醒他說回去后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辦呢,而且她已經坐在了駕駛座,吳陽只好依了她說的,不過他沒去后座躺著,他坐到她剛剛坐的副駕駛的位置,他說他并不太累。車重新駛上高速路,沒多大工夫,他便靠在座椅背上睡著了。他醒來時車還在路上,他身上感覺冷,擼起衣袖,看到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想起出發時太過匆忙,他們都忘記帶替換的衣服了。

她扭過頭來對他笑了笑,伸過手在他臉上撫摸了一下。她說他才睡著還不到半個小時。吳陽低頭看了一眼導航儀,車子離他家所在的那個地方越來越近了。母親在電話里說,他父親在廠里干活時整個身體全被卷進了機器中。他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面,如今他只要一想到父親的形象,心就會像是突然被一只手攥住一般憋悶難耐。

他們到家時已經凌晨兩點多了,守靈的姐姐、姐夫和二叔三個人將他倆迎進靈堂,磕過頭上過香后,姐姐問他們吃過東西沒有,張羅著要給他們熱飯。吳陽和陳麗都說不用,吳陽讓姐姐帶陳麗去休息,他要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守靈。姐姐姐夫都勸他也去休息,吳陽堅持說他沒事,他說自己能撐住。姐姐帶著陳麗出去后,他問二叔棺材有沒有釘上,他還能看父親的遺體一眼嗎。二叔搖著頭說棺木已經釘死了。

二叔拉他在棺木左側的墊子上坐下,痛心疾首地說:“整個人已經不成個形狀了,誰看了也只會心里更不好受?!倍暹€解釋說,把棺材提早釘死這個決定是他和吳陽母親以及同宗其他幾個長輩一起商量后共同決定的,吳陽姐姐姐夫也都沒看過他們父親最后的樣子。棺木前一張漆面斑駁的方桌上擺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張放大過的父親的黑白半身照,這張照片吳陽還有些印象,應該是從七八年前姐姐結婚時他和父親的一張合影里截下來的。相框左右各點著一支白蠟燭,隨著燭光的跳躍,吳陽恍惚中仿佛感覺到了父親眼神的注視。他在看著我,他心想,他一定有不少話想對我說。二叔一直在他身邊絮絮叨叨說著什么,吳陽沒怎么注意聽,他開始感到困倦,自從在石家莊的出租屋里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后,他內心里一直緊繃著一根弦,直到此刻看到父親的棺木并親身守在它旁邊時,這根弦才放松下來。他的心也不再感到忐忑不安??偸且鎸Φ?。

他們還在路上,雨便下了起來,開始時只有零星幾顆碩大的雨滴落在前擋風玻璃上,緊接著刮了一陣風,雨點漸漸密了起來,雨越下越急,漸成滂沱之勢。雨刷器快速而機械地左右來回刷著,路上的能見度急劇下降。盡管吳陽很想早點回到家中,但為了安全起見,他不得不把車速降了下來。雨滴落在車頂上傳來噼里啪啦的爆響聲,楠楠也被雨聲驚醒了,她尖聲哭喊著找她外婆,母親的哄勸不起絲毫作用。吳陽在前面大聲叫著楠楠的名字,說要開車帶她去買玩偶,去游樂園,可她什么都聽不進去。他在后視鏡中看到女兒在母親的懷中掙扎著打挺,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這孩子性子真犟,怎么哄也聽不進去?!蹦赣H說。她手里拿著張紙巾幫楠楠擦眼淚,空著的手指向窗外,用驚奇的語氣說外面有一只大怪獸,試圖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然而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小女孩發出的哭聲在聲量上雖有所減弱,看氣勢卻沒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母親已經放棄哄楠楠不哭了,她雙手并用,將楠楠控制在她腿上,不讓她掙脫下去;母親頭扭向左邊,無言地望著窗外的雨幕,她心里的煩躁顯而易見地呈現在她的臉上。

雨聲和后座上孩子的哭聲已完全將音樂蓋了下去,吳陽將音響關掉,透過左右擺動的雨刷器望著前方的道路,不知為何,路面上四散奔涌的流水竟使他感到些許的眩暈。他的腦子里沒來由地生出一種錯覺,他不是坐在汽車里,而是在一條被卷入漩渦四下打轉的小船上。某種熟悉的無力感再一次降臨在他的身上。

父親的去世,以及這幾年所經歷的種種使他慢慢領悟到,在命運以及生活的洪流面前,他個人的意志與力量實在太過渺小;面對生活的重擊,你除了接受和忍耐,別無他法,最好不要不自量力地試著去改變什么,對抗什么,挽留什么,到頭來你會發現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有些東西(尤其是情感這玩意兒)根本就沒有道理可講,唯有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人生哲學。

母親問他:“你們還沒有領離婚證吧?”

吳陽說:“沒,之前她要去,我沒同意?!?/p>

母親說:“你做得對。只要沒離婚,從名義上來說你們就還是一家人,萬一她哪天想通了……”她的話音越來越小,后面的吳陽沒有聽清。

首先,她回來的幾率微乎其微;其次,如果她真的回來了,他能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嗎?說到底,正如她說過的,他們的感情已經變質,他們再回不去了。一刀兩斷或許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對誰都好。

“你當初有沒有想過跟我爸離婚?或是離開他?”過了一會,吳陽反問母親。這個問題在他年少時就埋藏在他心中了,今天他總算問出了口。

“沒有?!蹦赣H說。

“從來沒有想過嗎?”

“說完全沒想過是假的,我想過很多次,但我沒法那樣做,放不下,那時你們都還小……”母親說。

“你是說是我耽誤了你?”

“不,你不要這樣說,陰陽怪氣的,我不是那意思?!?/p>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做。我經常后悔自己做的那些事兒?!彼f。吳陽掃了一眼后視鏡,只看到她的右側臉。

突然間他不想再對她的過去窮追不舍?,F在質問她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他發現自己年少時對她的那股恨意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泯。

他們都不再說話。楠楠的哭聲此時也低了下去,變成無聲的抽噎。吳陽在心里想道,好在他們離家越來越近了。

父親下葬后,吳陽又在家里呆了一個星期,幫忙處理后續的一些事情。他們離開時,母親和姐姐姐夫在街門口送他們,姐夫囑咐他回去后別著急去上班,再好好休息兩天,也不用太操心家里,還有他和他姐姐。母親說工廠的賠償款下來會第一時間通知他的,“我到時全部打到你的卡上,你們不是說想在石家莊買房子么,等房子裝修好后你們就可以結婚了。你爸生前一直希望你早點結婚?!蹦赣H說。

“那我們就走了?!眳顷栒f。母親和姐姐讓他路上小心,吳陽回說沒事,陳麗也說放心,她會提醒他注意的。吳陽發動車子,母親他們跟著車子朝村口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陳麗身子探出車窗朝他們揮著手。車子開始加速,他們就要駛出村莊,陳麗朝后看了一眼,說他母親他們幾個人還在街門口站著。

“你和你母親關系好像不怎么好?!背聊艘魂嚭?,陳麗小心翼翼地說道。她眼睛沒看著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只是講出自己心里的看法,沒想望他會作出回應。

吳陽嗯了一聲。他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筆直的柏油路。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舒了口氣,將車窗搖上,接著又把音響打開?!八臀野值年P系很差?!眳顷栒f,他停了一下,說到父親,他感到一陣心痛,他剛剛去世的父親,沉默的父親。

“她給他戴了綠帽子?!彼f,仿佛是在講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事。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感。

“我記得我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家里,發現我家的窗戶玻璃全都被砸碎了,屋子里一片狼藉,鍋碗瓢盆摔了一地,父親苦著臉坐在炕沿邊抽煙。我預感到他們一定是吵架了,我不敢問父親發生了什么,彎腰拾撿地上沒碎的東西。父親讓我不用管,他的聲音粗啞而空洞,好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不得不聽從他的話,將手里的不銹鋼盆放在桌子上,上炕坐在另一邊,與他隔著三四米的距離。那天晚上她沒回家,我和父親都沒有吃飯。燈泡也碎了,黑暗中我閉著眼睛,我聽到父親出了院子,他將牲口拴進圈里,他在院子里來回走動,過了好一會才回到屋子里,他連著抽了好幾根煙,后來他打起了呼嚕。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父親已經將地上的東西全都收拾了,我看到他坐在灶前燒火,他給我倆做了一大盆面條,沒做臊子,只是在出鍋時加了些鹽和醬油。我們都只吃了一小碗,盆里還剩多半盆,父親問我不吃了嗎,我點點頭說不吃了,他拿著盆出去將剩下的面條全都倒給了狗?!?/p>

“我是后來從村里人們的閑言蜚語中慢慢知道那天所發生的事情的。那時父親在縣城的一個工地上做瓦工,他請假回來探望家人,卻沒想到撞上了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茍且的一幕。他當時的憤怒可想而知。我一直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對母親動手,反正母親回了姥姥家,在那里呆了一個多禮拜,她再回來時父親已經回工地去了。父親走的時候囑咐姐姐照顧好我,那時我和姐姐都覺得我們這個家可能要散了,母親不會再回來。父親走的第三天她走進家,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她回來后的最初幾天,我和姐姐都不跟她說話,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們對她的不滿。有一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在家里,她竟抹起了眼淚,她什么都不說,眼睛望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安慰她句什么,可我立馬又想起那天晚上父親臉上的憤怒,于是我使勁摔上門出街去了,將她獨自留在家里?!?/p>

“她出軌的次數不止一次兩次。后來就連我和姐姐都知道了——我相信姐姐一定知道,畢竟她大我好幾歲,而且女孩大都比男孩更早熟、敏感——我們像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一般從不談及這方面的話題。我有時心里也覺得父親太過懦弱,我想她一定比我更早看清了這一點?!?/p>

“他的付出對她來說毫無意義。我經常為父親覺得不值,也為他感到可悲。我有時也經常會想到自己,我不想活成父親的樣子。高中畢業后我從家鄉逃離,去了南方,有一次過年回去,家中那種冷冰冰的氛圍讓我感到幾乎要窒息了,一過初三,我就迫不及待地坐汽車回到城市里。你不得不承認,家已經沒有家的感覺了,從那以后我回去的次數越加少了。我很少給家里打電話,偶爾我會打父親的手機,但也僅僅只是簡單的問候。說到底,盡管我不愿意承認,我還是繼承了他的某些性格,我和他一樣不善表達,一樣拖泥帶水。當然,還有軟弱?!?/p>

“你不要說自己,你才不是這樣的?!标慃愓f,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很溫暖。

“這是我第一次將這些說出來,我感覺心里的憋悶減緩了不少?!眳顷栒f。

“你應該早點跟我說這些的,要不是這次我非要跟你回來,可能你永遠都不會跟我說你的這些經歷?!彼抗鈭远ǖ乜粗难劬?。

“我也不知道?!眳顷柨嘈χf。她的樣子很嚴肅,吳陽捏了下她的耳垂,問她是不是不開心了。?她回說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側身調整了一番座椅,身體朝后靠在椅背上,跟著音樂輕聲哼唱起來。從車窗照進來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閉上眼睛,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偶爾輕輕顫動。

吳陽不時回過頭看她一眼,她已經睡著了,昨夜她是在另一間屋子和他母親、姐姐一起睡的,夜里他聽到她們那邊傳來的低聲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很晚。他不知道她和姐姐在說什么,而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他要做的選擇。從石家莊回到家,父親的葬禮前后這幾天,他沒少聽二叔以及母親說和父親工作的工廠談賠償的事,他們出發時母親還提到讓他拿這筆還沒到手的錢買房,這意味著他現在可以選擇讓陳麗生下這個孩子了,他們可以選擇結婚(當初她父親提的唯一的條件就是在石家莊買房)。他又看了一眼他旁邊的陳麗,想到這幾天她給他的安慰,心底對于婚姻的那一絲恐懼似乎已經完全消散。他篤信他們不會重蹈他父母的覆轍,他們會獲得幸福。

他曾經對生活的美好幻想,已如泡沫般破碎了。他不止一次回顧他們的婚姻以及婚后生活,他想要弄明白她對自己的感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質的,她從什么時候開始與那個男人交往,他被蒙在鼓里有多久。他曾經直接問過她,而她堅稱他們是在她提出分開后才認識的。他當然不信。往事紛紛在腦海中浮現,一些他當時感到甜蜜溫馨的畫面如今越想越覺得可疑,一切都像是假的,所有的濃情蜜意都像是裝出來的。

他想起有一天夜里,他起來要去上廁所時,發現衛生間的燈亮著,他推開門,看到她披頭散發地站在洗臉池前,她面對著鏡子,一動不動,眼神空洞而呆滯。吳陽不知她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被她的舉動嚇著了,那時楠楠剛過完一歲生日沒多久,他心想她是不是得了產后抑郁癥。他從后面抱住她的身體,低下頭輕聲問她怎么了。她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雙手搓著胳膊,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對于他的問題,她像是沒聽到般沒做任何回應。她轉身走出衛生間,還隨手把門帶上,留他獨自在那個狹小逼仄的空間里。

那段時間她的情緒很差,動不動就哭,沖吳陽發脾氣,找由頭和他爭吵。有一次吳陽回家時無意中看到她竟對著床上哭泣的嬰兒大吼大叫,她吼完后自己也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她一定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問題,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吳陽請了幾天假,跟她商量后,將孩子送到她爸媽家,帶她去了一趟秦皇島。在外度假的那幾天,吳陽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感覺仿佛回到了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海邊,她光著腳丫踩浪花,雀躍得如同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一般,高興時便毫不顧忌地放聲大笑,絲毫不在意其他人看他們的目光。吳陽以為她的心結已經打開,在心里長舒了口氣。

回去的前一天,中午吃過飯后,外面下起了雨。他們在餐館等了一會,雨越下越大,最后兩人冒著雨跑回賓館。衣服和頭發都濕了,他們一起洗了熱水澡,還在浴室里做了一次。完事后他幫她吹干頭發,用浴巾裹著她的身體將她抱回床上,他上床后她鉆進她的懷里,臉貼著他的胸膛,一只手臂緊緊抱住他。

吳陽醒來時,屋子里一片昏暗,不見陳麗的身影。他一邊坐起來一邊叫她的名字,沒有人答應,她顯然不在這房子里。他打她的手機,號碼撥出去沒過幾秒鐘,鈴聲在枕頭下響起來——她出去時沒帶手機。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轉念想到她這幾天的表現,覺得她應該不會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光著腳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朝外面望出去,雨似乎小了些了,但看樣子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

過了十幾分鐘,陳麗用房卡開門進來,她問他醒了啊,說那正好吃東西。她將手里的一個大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收了雨傘。她一邊換鞋一邊說她不僅買了飯菜,還有鹵雞爪和啤酒,她說這樣的陰雨天氣真是煩人,而排減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喝酒。

開始時氣氛很不錯。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回味這次旅行,甚至滿懷憧憬地開始計劃下一次的出行,陳麗說她想去再遠一些的地方,最好是南方,廣州、四川、云南或是重慶——那些他曾經漂過的城市。她手里舉著雞爪,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先去哪里。后來說著說著,她突然停下來問吳陽他們明天回去是幾點的車,吳陽告訴了她,他注意到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沮喪,她猛喝了一大口啤酒。房間里變得寂靜,在他們喝酒的這段時間,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蛙叫聲。吳陽看了一下手機,已經快九點了,喝酒時時間總是過得比喝酒的人所以為的要快。

“真不想回去?!标慃愰_口說。

“是啊,我也不想?!眳顷柕吐晳椭?。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真不知是哪根筋抽到了要讓你作那個決定?!彼f。吳陽一時沒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我就是自己作的,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F在就只好在這個坑里爛掉了?!彼秸f越激動。

“你在說什么???”吳陽感覺頭有些暈。

“你說我說的是什么!”她突然生起氣來,將手里的空啤酒罐扔在地上,“我說什么你心里沒有數嗎?我他媽后悔和你結婚了,后悔生了孩子,你以為帶我出來玩兩天就什么事都沒了是吧?你從來不知道我每天一個人在家里是怎么過的?!?/p>

吳陽說他知道她很辛苦,他說他能理解她,他安慰她說再忍兩年,孩子大一點了就好了。

“我一直在忍,但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多久?!彼f著雙手環抱小腿,頭伏在膝蓋上嗚嗚地哭起來。吳陽心里明白,她此刻的大哭是壓抑許久的爆發,他什么都做不了,現在這時候他說什么做什么都是錯的。

雨下得小了一些,由于陰雨天的緣故,還不到六點天就黑下來了。母親問他快到了嗎,吳陽說他們已經進了市區,最多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家。母親哦了一聲,不再作聲,視線望向窗外。吳陽從后視鏡里瞥見她那已蒼老的側臉,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他突然沒來由地想到,自從父親去世后,他似乎很少想起母親,他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他一次也沒給她打電話問候過她過得如何。而她好像也并不在乎這些。在吳陽的潛意識里,他一直都覺得,她是可恨的,因為她自私,她從不在乎除她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感受,無論何時她都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但現在他發覺事實上不是他以前所想的那樣,實際上,她同他們一樣——父親、他自己以及陳麗——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大多數時候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意義,他們所作的選擇也是無意識中作出的,他們都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都一樣是生活中的隨波逐流者。

他又想起了父親。他經常夢到父親,在其中一個夢中,父親沉著臉站在一座巨大的說不上名字的鋼鐵機器前面,父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眉頭皺成兩個隆起的肉疙瘩,后來他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一點點碾碎。父親一步一頓地走向機器,在離機器僅有不到一步的距離時,他停下腳步,又回頭看了身后一眼,咧開嘴笑了笑,然后他僵硬地轉身,手腳并用爬上機器,在上面又抽了一根煙,父親身體向前傾,如一片枯葉般落入運行著的機器的腹腔之中。機器繼續不停地運行著,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不會有人知道父親曾在那里躊躇,唯有地上的那只被踩扁的煙頭靜靜地躺在那里。

轉過一個彎道后,吳陽感到車身左右晃了一下,從車底盤傳來“噠噠”的響聲,車速自動降了下來,踩油門也不管用,他只好靠邊行駛,車子繼續向前滑行了二十來米,最終熄火。吳陽試著重新發動,發動機嘶啞著叫了幾聲又熄掉,反復試了不下五次,還是沒能打著。母親問他怎么回事,吳陽說車出了問題。他下車打開引擎蓋查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回到車上試著發動了幾次,還是不行。

“車拋錨了?!彼ㄖ樕系挠晁f。

“那怎么辦???咱們咋回去?”

“等一下你帶楠楠先坐出租車回去吧,我在這兒等修車師傅?!眳顷栒f。

“那你得多久?”

“說不準,你們不用等我,我要是餓了在外面吃點就是了?!眳顷柎蜷_車門下了車,正好有輛朝他這個方向駛來的出租,還是空車,吳陽招了招手,示意師傅掉頭。母親下車后,吳陽走過去將楠楠從車里抱出來,孩子蹬了下腿,睜開眼,沒有再哭,像是還在做夢,母親在一邊拿她的外套幫孩子遮雨。等母親抱著孩子在后座坐好后,吳陽將家里鑰匙交給母親,他跟出租車師傅說了地址,問師傅大概得多少錢,師傅回說二十塊左右,吳陽付了錢,將車門盡量輕地關上。出租車開走了,朝著他家所在街區的方向。

吳陽回到車上,給他常去的那家汽車維修店打了個電話,對方說正在吃晚飯,可能得等一會,吳陽回說不著急,慢慢吃,吃好了再過來。掛掉電話,他將車窗玻璃搖低,點了一根煙。雨已經停了,他感到車里有點冷,使勁抽了兩口,將煙頭從窗口扔掉,然后把車窗重新搖了上去。

他感到有些乏了,于是將靠背放低,閉上眼睛想要瞇一會??稍趺匆菜恢?,他腦袋里浮現出他的另一個夢的片段,也是關于他父親的。在夢里父親正在撒尿,他好像還在笑,笑得肩膀不住地聳動,他的尿液像是沒完沒了,漸漸流成了一條渾黃的小河,河面上漂浮著草根、樹皮等雜物,水面形成一個漩渦,吳陽漂浮在漩渦中心,他緊緊抓著一根狗尾巴草的絨毛,在漩渦中來回轉著圈兒,他感到頭昏腦漲,分不清東南西北,他仰起頭,看到父親仍舊還在笑著,但他的面容卻變得模糊不清。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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