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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街墨客

2020-08-06 14:26洪振秋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海棠梨花

洪振秋

宋街是江南徽州府梅溪鎮中一條古老、狹長的青石板街。

南宋時期,它本是杭(杭州)徽(徽州)古官道,貫穿于鎮中的一段路。那時,精明的商人在古道兩旁筑樓開店,做生意,逐漸形成了商鋪林立的街市,故鎮里人都稱它為宋街。據老人講,清朝乾隆年間,這街上的店鋪多達百家,有木器鋪、銀匠鋪、銅匠鋪、茶葉店、漆器店、刺繡店、綢緞店、脂粉店、湖筆店、徽墨店、歙硯店等等,這些商鋪建筑,都是純一色的粉墻、黛瓦、馬頭墻的徽式風格。

距離刺繡店不遠處有一幢很特別的古樓,臨街的大門有點像西洋的教堂門,臨街的每扇窗戶,都是由兩扇格子框鑲嵌彩色玻璃組成的,精致又透亮。民國期間,留過洋的洪茂德先生曾在這兒開過學校,故多了一個洋學堂的稱呼。它夾雜在徽式建筑群中,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

走進洋學堂,先過一個狹長的樟木廳,廳兩邊全是木頭格子花板裝飾,每扇格子板上都嵌有翠綠的玻璃,梨花形的窗格欞兒襯在玻璃里,古雅又洋氣。廳的左右,各擺放兩張同樣大小、半月形的紅木桌,一直緊緊地靠著兩旁的板壁。

過了廳堂,就是一個明亮的花園,花園中并沒有什么名貴的花卉,只有幾棵樹冠碩大的梨樹。平日里,千枝萬枝,碧綠的樹葉像一片片無瑕的翡翠,在風雨中漫卷輕飄;梨花盛開時,宛如穿著縞素的玉女翩翩起舞,替平靜的花園添了不少的生氣。

花園兩邊,各有一幢二層磚木結構的瓦房,一邊一戶,共住有兩戶人家。左邊住戶是一個中醫兼畫家的男子,名叫洪正堂,年紀大約五十歲上下。右邊是朱繡娘家,就是那個曾經開過學堂的洪茂德先生的遺孀,她有一個女兒叫朱海棠。海棠和她母親年輕時一個模樣,雖是小家碧玉,卻出落得明眸皓齒,俏麗多姿,尤其那一頭直瀉腰際的長發,令人百看不厭。海棠出生那天,正值梨花盛開,她娘覺得庭院的梨花太素白了,新生兒又是一個遺腹子,所以特取名海棠,海棠嬌艷喜氣,梨花似雪,灼灼紅顏,相映成趣。

本來,他們兩家在別處都是有樓房的,后來原先的房子就被村里分給其他貧困戶居住了。于是他們兩家,就同時被安置進了洋學堂。臨街的廳堂,兩家共同使用,花園也是兩家共享。

宋街上的行人都知道,左邊的風景很一般,里面的半老男子也引不起人們的遐想。只是村中有人生病了,或者某家蓋新房,需要掛一張畫點綴了,人們才想起他:一個瘦小、滿頭白發的男子。洪正堂替人看病,在望、聞、問、切之后,便很優雅地抽出一張處方箋,小楷毛筆在那個常年不洗的硯臺槽里,醮一點墨汁,寫著誰也看不懂的怪字。其實就是一些中藥名,比如佩蘭、山楂、丹參、當歸、黃芪、烏梅、白果、蒼術等等。有時,他也會對著病人,讀一下處方上的中藥,但很不好聽,聲音渾濁,枯燥無味,令人頓起雞皮疙瘩。但他曾開過一個處方,藥到病除,深得全鎮人稱道。梅溪鎮四面環山,似一個盆地,夏秋之際,火熱熾盛。村中許多人都出現了面紅目赤、狂言亂語之癥。他遍訪名醫,四處求證,為大家制作了一種叫“抽薪飲”的藥汁,這藥方后被收進《江南藥典》中。其中黃芩、石斛、木通、梔子、枳殼、甘草、澤瀉各9克,黃柏6克。方子的內容,宋街上許多老人至今還能背得出來。他閑著沒事時,便上二樓畫室作畫,臨街的窗簾總是緊閉著的,誰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畫些什么。

右邊的風景就很美了,朱繡娘家的繡花房,處于二樓臨街那窗戶下,鵝黃色的絲質窗簾輕盈地掛在窗戶上,清風徐來,窗簾洞開,有時可見一位美貌的女子當窗梳頭,烏發披散在雪白的削肩上,垂于婀娜的腰際,令人神魂顛倒。偶爾,那俏佳人還會用京劇唱幾句《梨花頌》:

梨花開? 春帶雨

梨花落? 春入泥

此生只為一人去……

嗓音甜美圓潤,韻味十足,讓行人魂不守舍。在那歲月里,她家是一個落魄的商人家庭,就是有人想,也不敢去惹她們。

洪正堂與朱繡娘家,在梨樹園兩邊,門對門已經十多年了。宋街上的閑言碎語也不少,說洪正堂早就迷上朱繡娘老太太的女兒海棠了。正堂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是財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所以,他才這么巧,也被安置進洋學堂里。那傳說中的故事猶如《三言二拍》中的“多情郎”,其實都是沒有根據的。不過,他們兩家有緣同住一個洋學堂,鄰里關系倒是不錯。朱海棠長得漂亮,人又聰明伶俐,她在跟母親學習刺繡之余,也喜歡跑到對門家去學一些中醫知識,也可以看那個男人畫畫。正堂認為中醫太深奧了,只是教海棠一些淺顯易掌握的護理知識,說是女人家懂這點就足夠了。倒是在書畫方面,他很樂意教她。他教她畫青綠山水,畫淺絳橋廊,畫山花野草,還教她讀《百美圖詠》、《人間詞話》,以及《芥子園畫譜》、《閑情偶寄》,還講了吳淑娟、潘玉良、淡月色、潘素、陸小曼、吳青霞等民國名媛的故事。所以,朱海棠后來不僅會護理一般的病人,還懂得一些書畫欣賞、書畫鑒定,頗有幾分大家閨秀之風度。

宋街的人都知道,每當洋學堂的梨花盛開之時,院子里就有點熱鬧了,陽光明媚,春風和煦,里面的人有說有笑?;蚴侵旌L娜ズ檎眉疑险n,或是洪正堂到朱海棠家欣賞刺繡。有時候,朱海棠突然從右樓樓上的窗戶伸出頭來:“洪老師,那‘梨花帶雨是什么意思?”

洪正堂從左樓的西窗伸出頭來:“簡單地說吧,‘梨花帶雨便是梨花,落了一些雨點,就像幾天前,你被你娘罵了一頓,你哭起來的樣子?!?/p>

一大一小開懷大笑,白發紅顏相映成趣。

就在宋街不遠的地方,有一個T形的岔路口,往下走十幾步臺階,便到了另一條街,這條街相對宋街而言,要狹小得多。這條街向東走,便是梅溪草堂,再向西拐彎,一直往前,便到了村中的“戲臺坦”。戲臺坦是村中最熱鬧的地方,以前的徽戲名班,如三慶班、四喜班、和春班、春臺班都來此演過戲。那個演現代京劇《沙家浜》阿慶嫂的著名演員洪雪飛的家,離此也不過數百米。

有一次,宋街上請來一個戲班,來演現代樣板戲,需要找人畫舞臺布景。舞臺布景是一項綜合性的復雜工作,它的好壞直接影響一部戲的演出效果,尤其是一個著名的樣板戲。畫什么內容呢?于是,街道上開了一個很長的會,也想不出一個什么好的主題,到了第四天,街道上的章主任起大早上班,開門時,忽見一只大公雞,站在門前一棵古梅花樹上打鳴,頓時來了靈感,這不正是“一唱雄雞天下白”的絕妙主題嗎?

“對,布景就畫青松下的紅梅開,梅花枝上雄雞唱!”章主任拍板,眾人便異口同聲地稱贊著。

可是,叫誰來畫呢?又讓大家陷入茫茫的思考之中,后來,還是章主任提醒大家:“要開闊思路,擴大范圍,畫畫的人不一定要根正苗紅,只要能畫好就行!”

不一定要根正苗紅的人,這就好辦多了,大家精神突然一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洋學堂里那個男人。大家都知道,洪正堂二十多歲時,在江西九江結識過“同盟會”的革命黨人,宣傳革命,也畫過不少舞臺布景。他尤其擅長畫雄雞,可他有怪癖,心情好的時候,筆下的公雞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心情不好的時候,筆下的公雞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好,就讓他來畫,至于他的心情嘛,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多多鼓勵他,一定要讓他高興,樂于接受這項任務!”章主任一錘定音,再也沒有人去疑慮,有的人是樂得糊涂的。

宋街洋學堂里的人卻緊張起來了,洪正堂做夢也想不到,街道上會讓他去畫畫。他倒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了,覺得畫這種畫的人,不僅藝術水平很高,而且思想覺悟也是很高的,水平是不成問題,覺悟還是要打折扣的。

“這怎么辦呢?這不是硬把毛驢當馬騎嗎?”

“什么怎么辦?虧你還是一個男子漢,人家信任你,你去畫就是了?!?/p>

朱繡娘母女倒是胸有成竹起來了,她們知道正堂畫畫是有二把刷子的。她倆早就見識過洪正堂畫畫水平,他畫魚很鮮活,無論是大中堂,還是小立軸的魚圖,畫剛剛完成,貼上板壁,家里的貓兒就會飛快地撲上去,貓誤以為是真鯉魚了。他畫的竹子,也是剛剛粘上木板,窗外的小鳥們也會嘰嘰喳喳地飛進來,鳥兒也誤認為這是一片搖曳的翠竹林,它們飛來停駐小憩了……她們心里擔心的還是他的犟牛脾氣。但正堂卻認為,她倆的鼓勵應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好感而已,不過,自己也得替她們爭口氣,硬著頭皮也要把這件光榮的事干好。

畫布景的事兒,洪正堂其實早有構思,歌舞劇應該有歌有舞,所以他想到了《紅樓夢》中的妙玉,以及她修行的庵前那樹梅花,大觀園里的美女,個個能歌善舞,妙玉又有情有義,卻在世人面前顯得高冷,很適合梅花氣質。至于那只雄雞,他也想了許多,宋徽宗的公雞都是工筆的,花費工夫太大了,再說他是一個封建帝王,很不合時宜。于是又想到了八大山人,八大山人有反清復明的基因,或多或少有一點革命性。青松畫法參照徽州本土畫家吳秋鹿,吳秋鹿畫松樹,工筆重彩,鮮艷富麗,他本身又是一個愛國畫家。別看洪正堂是個不起眼的小老頭,書畫理論倒懂得不少。

朱海棠可不懂這些,只會催促?!昂槔蠋?,你趕快去畫,我來做助手,保證你完成任務!”

洪正堂這下子動真的了。那幾天,到了夜晚,戲臺的燈光一直亮著。宋街上的人很少見到他,他家臨街的窗戶總是緊閉,而且黑漆漆一片。他沉浸在戲臺中,一天到晚,緊盯著那塊貼在墻壁上的長方形大白布,不停地畫啊,看啊,然后在這里加幾筆,在那里添點色。旁人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也沒聽見,只是似癡似醉地畫著。有人替他擔心了,都說:“這洪正堂有點不對了,好像中邪一樣?!?/p>

朱海棠倒是不以為然:“你們不懂,他在創作??!”

“哦,創作這么神乎,怎么靈魂從人身上出竅了!”

“你沒聽說過嗎,臺下的是癡子,唱戲的是瘋子,這畫布景的嘛,總有點神經。嘻嘻,他不是經常這樣?有時嘴里嘰哩咕嚕,有時雙手揮舞,有時搖頭頓腳。這叫進入創作境界了?!?/p>

這次,正堂是豁出了老命,朱海棠也全力協助。她見正堂在畫布景時,總是用那枝披頭散發的大筆,在各種顏料盒中,不斷地吸取顏料汁,然后,毫不吝嗇地在布上涂著抹著。她心里明白,這些都是他平常舍不得用的礦物質顏料,他已經收藏多年了。

“洪老師,你的顏料用了這么多,畫上的顏料已經很厚,不要浪費了!”朱海棠忍不住,還是提醒了一句,其中也包含著心疼的意思。

“在絲綢上刺繡,你是內行,畫畫得我來教你。我二十多歲時,就替‘同盟會在江西九江畫過布景。這次,在家鄉是第一次替大家畫畫,所以要認真畫,也許多少年以后,這幅布景就是一個傳世之作呢。礦物質顏料是珍貴,但它在畫上的時間越久,畫就越鮮艷如初。我之所以把畫的顏料加得厚厚的,就是讓我們子孫看到這畫時,依然艷麗喜氣……”

朱海棠有點似懂非懂,但見正堂說得挺得意,也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她好像還記得什么人也說過這話,重彩畫是涂出來的,越涂越細膩,越涂越出彩。

布景終于畫好了,掛在戲臺后的板壁上,光彩照人。一枝枝紅梅迎著風雪綻放,一只碩大的紅毛大公雞站在巖石之上,昂首挺胸,正朝著畫中的青松高歌。

“真是一幅好布景,主題鮮明,謳歌時代,積極向上!”一個參加驗收的老文藝工作者,情不自禁地贊嘆道。

“但我認為作者覺悟性不高,畫中的大公雞的眼珠,顏料點得太厚,有點突出來了?!绷硪粋€年輕文藝工作者,驚訝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洪正堂的臉都漲紅了,不知怎么來回答這句話。那個人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別急,我來告訴你們,這只公雞眼珠突,有一些不滿的情緒,它的眼睛是朝著青松的,說明它對青松不恭敬……這可是思想覺悟低的表現??!”

洪正堂慌了,額上的青筋突然鼓起,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他急忙分辯:“重彩的畫都是這樣的,顏料的厚重,畫面才有凹凸感,才有光澤……舞臺效果更佳??!”

洪正堂的解釋幫不了他的忙,反而把自己的小辮子交到人家的手里。他本來是想靠這幅布景得到鄉親們的贊同,又可以光宗耀祖,哪知是這個結果。當然,后來演戲肯定沒有采用他畫的布景,還差點弄一個“壞分子”的帽子戴起來。幸好,宋街上的章主任,說了一句很管用的話:“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在無意識中,犯這種低級錯誤,鄉里鄉親的,我們就算了吧!”洪正堂急火攻心,病倒了,這下可苦了海棠,她要照顧年老的母親,又要護理這位鄰居。洋學堂安靜得很,白天沒有人去問候,晚上只有右邊亮著一盞燈,左邊是黑漆漆的,夜深時萬籟俱寂,只聽見洪正堂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洪正堂一天比一天老了,朱海棠的年紀也越來越大了。一個是娶不到女人,一個是遇不到敢娶她的男人,蒂落瓜熟,在朱繡娘老太太的許可下,他們終于成為了一家人。

宋街上的人都說,他們結婚那天,花園中的梨花開放得很熱鬧,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如團團云絮,輕歌曼舞??諝庵须硽柚睦婊庀?,沁人肺腑,使街上的行人像喝醉了女兒紅的美酒,輕飄飄,暈乎乎。

朱海棠嫁給洪正堂了,宋街起先顯得平靜,他倆都不是根正苗紅的種類,甚至一些人還認為,落魄商人的女兒嫁給老財主的兒子,是天生的絕配。這樣卻讓洪正堂撿到了一個大便宜,他得到了一個艷若桃李、溫柔可人、細皮嫩肉的俏美人。正堂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街上行人見他總是神采飛揚,疾步如飛,原先的那種萎靡不振的狀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倒像一只喝醉的雄雞,四處晃蕩,不知疲憊。

這期間他畫的畫也很有意思,畫山,山腳是綠油油的小草;畫水,水中也有泛綠的水草;畫樹,樹干也布滿細微的苔草;畫竹,竹叢下也長滿蘭草。甚至畫江南庭院,太湖石旁也添加了幾株青綠的嫩草,生機勃勃。

“你怎么這么喜歡畫嫩草,是不是老牛吃嫩草上癮了?”宋街上有許多人都問過這個問題。

“我牙齒老化了,當然喜歡吃嫩草?!闭每偸沁@樣得意洋洋,春光滿臉地洋溢著。

“你應該多畫些梨花、海棠花,你家芙蓉帳里不是夜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嗎?”這些人借題發揮,諷刺他們的婚配,老夫少妻,白發如梨花,紅顏如海棠。

“梨花海棠,紅白夾雜,也是一幅相映成趣的好畫!”正堂裝得聽不懂,半是得意,半是幽默。

海棠自從嫁給正堂以后,也顯得越來越成熟了,一張圓潤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臉色晶瑩,膚色如雪,平??傁矚g穿著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光彩照人。她也喜歡把一頭烏發梳成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耳邊,晃在腰間,上面還別有一個翠綠色的蝴蝶結,好像兩只漂亮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

宋街上也有許多人打翻了醋壇子,想象著夜晚來臨,貌美如花的海棠會被他們都討厭的那個老丑男人,摟抱在芙蓉帳里,嬌聲細語,白波蕩漾,對她的美感瞬間便蕩然無存了。

“想不到,這個朱繡娘的女兒,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人間尤物?!币恍┤丝偸沁@樣恨恨地說著,也包括街上那位笑容可掬的章主任。

洋學堂大門的廳堂里,原先那兩張半圓形的紅木桌,如今已合成了一張桌,圓圓的桌子,靜靜地擺放在廳堂的中央,這是徽州人家的習俗,夫妻分離,分成二張半圓形的桌子;夫妻團圓,則合成圓桌。

兩家合成一家,不僅和諧,而且意趣盎然。海棠曾經以“春趣”二字來嗔怪這三口之家,果然有趣。說她老母親是天天春眠,不睡不困,睡后不醒,此乃春眠;說她家老男人是天天春夢,不做無趣,做了無力,此乃春夢。

“綠色也是她,紅色也是她,此乃海棠之春色也?!焙檎玫男φZ,顯得對嬌妻無比的驕傲和自豪。

春眠、春夢、春色,撩人無邊,妙趣橫生,使得破舊的洋學堂頓然春色滿園,春光融融。

平日里,宋街上的章主任,總是笑容滿臉,有時,他見到正堂也會善意地說:“正堂??!你不能老畫一些紅紅綠綠的花草,這情調不上進,你要多畫一些松梅石之類的東西,這才適合街上群眾的審美情趣?!薄笆??!闭靡灿X得很合道理。

沒有多久,章主任建了新房,街上的鄉親們都送米送油送柴火,一個個上門道喜去了,正堂也覺得“遠親不如近鄰”,應該去慶祝一下。他想到了章主任的諄諄教誨,關起門來,構思了幾天,才從櫥里找出了一張存放多年的五尺整的澄心堂宣紙,在木桌上鋪好,壓平,又卷起來,放進櫥中。過了片刻又拿出來,重新鋪好……反復幾次后,終于落筆。畫是仿清代鄭板橋筆墨,兼工帶寫,字也仿板橋筆法,亂石鋪路,縱橫隨心,淡淡隨筆。不一會兒,一幅墨香四溢的墨竹圖中堂便完工了,清氣盈室,竹子也似乎沙沙搖曳了。鄭板橋那首《新竹》詩“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也題上宣紙了。正堂心里想,這下,章主任一定會高興的,滿畫盡是高風亮節的情趣。他送畫到宋街東邊的徐師傅家中裝裱,并再三吩咐道:“這畫重要,一定要認真裱好……”

他起了大早,對著那片破鏡子忙乎了半天,把臉修理得干干凈凈才出門。他把畫遞到章主任手上時,章主任的笑容驟然收起,嘴角向左邊微微一翹,一臉不屑,但還是漫不經心地把畫緩緩打開……正堂變得特別拘謹,雙手不停摩擦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章主任那張逐漸變形的臉,嘴里好像銜著一粒同仁堂穿心苦的藥丸,在嘴里滾來滾去,但始終無法“咕咚”一下送進腹中。

突然,嘩啦一聲,正堂那幅大畫被章主任狠狠地扔在地上。

“這黑乎乎的墨畫有什么用?上面的瘦竹既不長筍,也不能釣魚,擦屁股還怕弄臟人。如果你有真心實意,不如到梅溪河邊竹林里去挖一些筍來,我還可以當下酒菜招待人!”章主任很不高興,怒斥著正堂。

“我是仿鄭板橋的竹子,所以都是一些瘦竹……”正堂還想解釋一下。

“什么?你還拿鄭板橋來壓我,來說明你有文化,是嗎?你是不是又想把壞分子帽子戴上去!”章主任火上加油,氣急敗壞地嚷叫起來。

正堂如同被人拳腳相加,推來推去,雙腿像篩籮,漸漸地站不穩了,愣了片刻,踉踉蹌蹌地拾起地上的畫,奪門而逃。正堂邊跑邊說:“這可是一張名貴的澄心堂紙??!是我家的寶貝,老章怎么可以這樣呢?”

這件事以后,正堂又開始變得敏感起來了,一個階段,他很少畫畫,偶爾畫一些小尺幅的竹子立軸、手卷或扇面,也會趕緊添上幾只嫩筍。

“正堂老牛吃嫩草,改成老牛吃嫩筍了?”宋街的左鄰右舍還是不停地打趣,正堂也只有無可奈何地苦笑幾聲。

這次,洪正堂確實郁悶彷徨,從此他也很少出門了。海棠知道他這個人,操心命,斷腸草,怕事,不惹事,偏偏又被時勢所裹脅,老是吃力不討好。但他對人依然很隨和,快過年時,一些鄉親上門來索畫,他又不得不拿起畫筆畫畫,左鄰右舍聽到此消息,都蜂擁而至,弄得正堂疲憊不堪。臨近大年三十晚了,人們還要去他家求畫,卻不知此時正堂家經濟拮據,家里存放的宣紙都要用完了,也沒錢去買,他也不好開口和來人說。那幾天,正堂從不畫山水,只畫些梅竹之類,一些求畫的人不知其意,就問正堂何故?他苦笑地說:“梅竹秀氣??!我家也快沒粥(梅竹)了……”眾人大悟,趕緊送些米、青菜、蘿卜來救急。正堂十分感激,即興揮筆又畫了許多青菜、蘿卜圖,并題上款:“宋街墨客洪正堂,除夕前即興作于洋學堂?!?/p>

漸漸的,家中的生活來源,只得靠朱海棠那雙嬌嫩的巧手,她從母親那里學來一手好的刺繡手藝,隨后又趕上好時代了。那時,有許多江浙的商人,開始來宋街收購徽式刺繡品。海棠的刺繡品,頗能吸取新安畫派的山水、花鳥之神韻,樣樣精致,美輪美奐。她最拿手的繡品,就是那幅充滿宋街風情的《梨花帶雨》圖,圖中的圍墻印著斑駁的暗綠苔痕,幾朵素白的梨花在老枝干上開放著,悄然無聲,整幅繡品顯得靜謐和凄美。

“蘇繡、湘繡、廣繡,還有什么顧繡、京繡,它們各有千秋,但集大成者應是朱海棠的徽繡!”宋街上許多人都這么認為的。

“朱海棠的徽繡,構圖精練,繡面光亮,花紋布置嚴密,色彩對比強,是徽繡中的逸品??!尤其是那朵朵梨花,可謂神針刺繡也?!币恍┙憧蛻舻恼Z氣也充滿肯定。

朱海棠坐在繡房窗戶下的一條圓凳子上,她飛針走線,正沉浸在藝術海洋中,她似乎沒有聽到這些人的評論和贊語。她面如桃花,粉紅色的連衣裙緊緊地包裹著她那性感的身段,長長的烏黑的秀發不停地在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上婆娑晃動,形成一個美妙的弧形倩影。嫩白的玉手不停勾抽,五顏六色的絲線,白色的絲綢布,慢慢地就開放出鮮艷花朵,靈動出栩栩如生的飛鳥魚蟲。

宋街上的人都說,去朱海棠家購買刺繡,既可以買得精品,又可以飽覽朱海棠的秀色,一舉兩得啊。

朱海棠勤奮努力,精心經營著這個家,反倒讓洪正堂輕松了許多。雖說不上富有,卻可以豐衣足食了。再說,宋街上的人一生病就去縣城看西醫,他這個老中醫似乎壽終正寢了;賣畫更難,他沒有一官半職,社會地位低,只是一個布衣而已,畫得再好,在人家的眼里,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老頭。也有一些人上門來索求畫的,那是看得起你,要錢,沒門。漸漸的,他倒成了一個吃干飯的閑人了。有一天,他閑著無事,悄悄地走進了洪家祠堂,里面聚集了幾十人,還有許多人正捧著,或扛著攝像機,圍著一個“書畫大師”。大師光著頭,披著和尚衣,穿著一雙老布鞋,個子不高,但滿臉紅光,神氣十足。他猛然捋起雙袖,手握著一把巨大的掃帚,雙眼盯著地上的八尺整張宣紙,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沖上去,站在宣紙中央,排山倒海,龍飛鳳舞,唏哩嘩啦,紙上很快出現一根比祠堂的木柱還要粗的竹干,嘴里還不停地喊道:“天下第一竹來也?!?/p>

洪正堂見此景,感到奇丑無比,實在忍不住了,低聲說了一句:“怎么可以這樣畫竹子呢,一點意趣也沒有啊,糟蹋好宣紙!”他的聲音并不響,大家卻都聽到了,所有人都抬著頭吃驚地望著他。

“你會畫竹?說來讓我們見識一下!”書畫大師氣洶洶地走過來,大聲地責問道。

“畫竹重在寫意傳神,只有文人氣才能畫出竹子的精氣神!”洪正堂說完這句話,大家便哄堂大笑起來,他們在笑這個衣衫陳舊的窮老頭,竟敢在大師面前高談闊論。

洪正堂見這些人如此無知,如此放肆張揚,正色說道:“蘇東坡、鄭板橋、吳昌碩,還有我們徽州洪石農、汪采白、黃賓虹、吳皖生等人,他們都是畫竹高手,也是學富五車的大文人??!他們畫竹子,有誰用過掃帚?”

“你也知道他們?蘇東坡是個翰林大學士,鄭板橋、吳昌碩都是縣長出身,洪石農是進士,汪采白是金陵中央大學的國畫系主任,黃賓虹十三歲就在徽州府中秀才了,他們個個都是官人,身上充滿貴族氣……而你只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百姓,怎么可以和他們同日而語呢!”這些人被洪正堂問得啞口無言,故意用此話題來打擊他的傲氣。

哪知,此時的洪正堂更是不折不撓,繼續大聲說道:“你們真是目光短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竹子不僅有貴氣,還有骨子里散發出來的不屈不撓的傲氣!你們這樣畫竹,竹不像竹,樹不像樹,不僅不合美術之初衷,更是污染了藝術,還好意思說是創新,真是恬不知恥?!?/p>

此時,洪正堂已經變成了一頭上了斗牛場的犟牛,再也剎不住他那張嘴了,一往無前地向前沖,奮力廝殺。

洪家祠堂熱鬧非凡時,朱海棠沖進來了,她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向外拉去。

“你不想好,不能害兒子??!你吃的苦還少了嗎?怎能這樣不識數?他可是一個美術家協會的頭頭,現在可吃香呢,你得罪得起嗎?”朱海棠多次責怪這位牛脾氣的丈夫,可洪正堂一直改變不了那份與生俱來的傲氣。只是后來,他自己也開始很忙起來了,再也沒有時間去和人家爭吵了,怒氣、怨氣漸行漸遠。

宋街上的人對自己的祖宗都懷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里,清明節、冬至日、春節等等,都是他們祭拜祖宗的盛大節日,都會張掛著各自祖宗像于寬曠的客堂中央,葷素滿桌,香火裊裊,很有意趣。

祖宗像,畫義稱為衣冠像,專供子孫懸掛紀念之用。尤其現在,家家戶戶生活條件好了,幾乎每家對自己的祖宗像都很講究,畫工要精致,色彩追求精美。尤其那些祖上曾經中過舉,或考中進士的人家,要求特別苛刻,他們都要求畫匠細描先祖容貌,既力求真實,又求精工細致,更要畫好祖先的穿戴禮服,以示品級身份。于是繪畫功力極深的洪正堂,得心應手,生意極其火爆。

宋街上的洋學堂門前,又開始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有的人家祖宗形象不是很佳,總想洪正堂把他祖宗像畫得美一些,還有的人家祖宗都是些很平常的泥腿子,也要求他幫忙,讓他參照那些舉人、進士之類的畫像,力求畫得有點文化味、儒雅一些。一些人總想私下給洪正堂多些錢財,但他都認認真真地畫,錢卻一分都不加,鄉里鄉親的,只要高興就行。村里人對他千恩萬謝,感動不已。洪正堂的畫像確實很精妙,構圖細致,線條流暢,人物豐姿怡態,眉目傳情,是一幅幅“窮工極巧”的藝術品,可總有一種千人一面之感。

“洪先生,您畫的祖宗像確實精致無比,但好像是一個父母所生的?!苯稚嫌械娜斯室獯蛉さ?。

“村里人同宗同源,也許共同的遺傳基因吧?!彼嘈Φ?,這笑聲中,含有幾多尷尬,幾多無奈,還夾雜著幾多委屈。

盡管正堂也有兩個兒子,但他并不想把這手藝再傳下去,他知道他們不是沒有那份靈氣,而是沒有那份虔誠。所以,他從不收徒弟也不用助手,打畫稿、畫衣紋、開臉、勾金雖然是流水作業,他都一包到底。要問他一輩子畫過多少幅家神菩薩、祖宗像,可能沒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因為畫這種畫是不落款的,只做一輩子“無名畫工”。但有眼力的人一看便知,那是梅溪村宋街上墨客洪先生的精品。

宋街上的人,每次在洋學堂里,見到正常畫人物或修復祖宗像時,他都會自言自語地說著這些話:“我的文化底子差,只讀了幾年私塾,許多古文還是看不懂……所以自己的畫談不上什么思想性、藝術性,更談不上什么境界了,永遠也配不上畫家這個美名,自己只是一個在太平盛世里混口飯吃的普通畫匠而已……”

有時一些人也和他開玩笑,現在滿街都是大師了,憑你這般水平,隨便就可以弄一個大師的稱號玩玩。此時,他一反剛才的淡定平和,有些憤憤然了。他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鄉間俗語:“各家的草鞋各家編,各家的毛衣各家織?!?/p>

接著他又說:“我兒子的一篇小學作文,被人放在網上,竟有一個協會準備授予他為國學大師呢,你說可笑不可笑,這種大師有意義嗎?誤人子弟,害人不淺啊。再說大師之稱號可是各個領域中那些學富五車、開宗立派的集大成者,而不是我們這些沒讀幾年書的手藝人可以用來糟蹋,用來貼金的……”

他說完這句話,再也不搭理他們了,左手習慣性地提了提那副金絲邊眼鏡,右手握著毛筆,蘸了一些淺紅和赭石雜糅一起的顏料,對著掛在墻上的祖宗像畫稿又開始精工細作去了。

窗外,又下起了濛濛的春雨,宋街洋學堂院子里的梨樹正盛開著梨花,梨花帶雨,暗香浮動。春風拂來,花枝隨風而動。宛如一位多才的書生,輕搖羽扇,縱橫古今;又像一位素衣劍客,衣袂飄飄,飄逸于煙雨的江南。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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