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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猞(中篇小說)

2020-09-22 10:14老藤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獵手所長林區

老藤

題記:在興安嶺三林區,獵手可以說進山打虎、打熊、打狼、打野豬等等,唯獨對猞猁不用打,而是文縐縐地叫獵猞。

1

金虎知道胡所長已設好圈套等著自己往里鉆,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長當三林區獵手終結者的春秋大夢就會實現。胡所長一到三林區擔任林業派出所所長就許下諾言:要當三林區的獵手終結者。三林區是個十人九獵手的地方,民風彪悍,擅耍刀槍,這里的居民不少都是驛站人后裔,歷史上狩獵一直是他們的主業。胡所長上任后,公安機關貼出了收繳民間槍支的公告,獵手的好日子便到了盡頭。公告貼出后,林場的有線電視也做了宣傳,廣告詞像山棗刺一樣扎人:今天不交槍,明天進班房。誰都知道班房就是笆籬子,那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金虎一直在觀望,一般的獵手不用看,三林區五個有名的獵手都和他表過態:我們不看公告,哥幾個就看你一槍飚,你交我們就交,你留我們就留,他胡所長總不能把我們六個都塞進班房里吧。這話說了沒到一星期,劉大牙把槍交了,宋老三把槍交了,李庫也把槍交了,剩下兩個年輕獵手更是直接把獵槍交到了縣局,他倆聽說交到縣局有獎勵,結果根本沒什么獎勵,白白花了來回的路費。五個獵手還算講究,交槍前都給金虎打了電話,說法基本一致:不交不中啊大哥,胡所長一天一遍電話,一遍比一遍話說得狠,催命一樣。金虎想,這個胡所長挺有意思,給劉大牙他們五個都打了電話,單單沒打給他。他懷疑這是故意做扣,是專門給他定制了圈套。

決不能上胡所長的圈套,金虎想,紅箭該交就交,不給胡所長留把柄。

紅箭不是箭,是陪伴金虎多年的一桿小口徑獵槍,仿蘇制TOZ-8型,射擊精度極佳,北安慶華廠的名牌產品。紅箭是金虎的心肝寶貝,金虎之所以遲遲不交,是那種割肉的感覺實在受不住,沒了紅箭,金虎還是金虎嗎?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的未來。

金虎的獵槍之所以取名紅箭,是因為槍齡長了,梨木槍托有了層厚厚的包漿,透出暗紅的木紋,像凝固的血絲,又像銹蝕的箭簇,他便起了這個名字,意思是帶血的箭。

三林區派出所張榜上繳槍支公告后,金虎遲遲沒有動,坐在家里一遍遍用鹿皮拭擦紅箭。擦槍如同洗臉,是獵手每天必做的功課,不管紅箭用不用,每天都要擦,而且要與它對話,這樣,槍才會懂你的意圖。有的獵手在夏季會將獵槍打上黃油封起來,金虎不這樣做,打入冷宮還怎么交心?只有對槍上心,槍在關鍵時才會給你爭臉,使槍現用現擦和做人現用現交一樣,那是一錘子買賣。

派出所對轄區獵手了如指掌,誰有槍、什么牌子,所里一清二楚,公告發出去,沒有誰敢隱藏不交。獵手們把槍交到派出所,一個個出來時眼圈都是紅的。金虎看到鄰居苗魁也去交了槍。苗魁新買的獵槍一次未用,就乖乖交到了派出所,好像買槍就是為了上交,但他知道苗魁交槍有貓膩。

金虎知道胡所長一定在瞄著自己,誰讓自己是一槍飚呢!一槍飚這個綽號等于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出頭的釘子挨錘,胡所長不盯自己盯誰?胡所長骨相崢嶸,發須皆黃,連眼珠也是黃的,這副模樣盯上誰都是噩夢。

胡所長和金虎有過節,金虎分析胡所長十有八九會利用收槍這件事做文章。所內有個叫六子的協警曾是獵手,是金虎的死黨,六子悄悄告訴金虎說胡所長已經撂下狠話:一槍飚不是獵手中的老大嗎?咱等著事兒上見。六子說胡所長一旦拎出這句口頭禪,就說明他已經胸有成竹,穩操勝券。

在規定時限最后一日,離下班還有一個鐘頭,全所七名干警都帶上配槍,邊看手表邊看胡所長的臉色,仿佛箭在弦上一樣緊張。胡所長已經下達命令,五點鐘一到,就上門傳喚金虎。所謂傳喚,就是把人強行帶回派出所,絕不是客客氣氣地邀請。

墻上的石英鐘秒針在飛轉,平時幾乎聽不到聲音,現在卻噠噠噠清晰可辨。這秒針好像在人神經上彈跳,讓人每一條血管都變成了傳感器。干警們不能不緊張,因為要傳喚的金虎可是大名鼎鼎的一槍飚,槍法十分了得,想打你鼻梁,不會打到額頭,如果地形有力,一支小口徑團滅七個警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說這次行動的危險程度不亞于抓捕殺人犯。

胡所長卻穩得住,坐在桌前嘎嘣嘎嘣嗑榛子。嗑榛子需要一口好牙,胡所長捏起一粒榛子扔到嘴里,只聽嘎嘣一聲,讓人心里一震,然后吐出榛殼,有滋有味地咀嚼榛仁。臨戰之前嗑榛子,一驚一乍讓周圍的人像聽爆竹一樣。

派出所大門臨街西向,門敞開著,陽光斜照進來,白水泥地面明晃晃的像塊矩形熒屏。四點一刻,一個長長的影子一點點漫進來,在那塊矩形熒屏上越來越大,最后占滿了整個地面。是金虎,不僅扛著槍,還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因為背對陽光,金虎凸凹不平的臉陰郁不清,倒是亂糟糟的頭發格外惹眼。金虎把槍和塑料袋放在桌上,從塑料袋里拿出兩盒沒打封的子彈,然后對眾人說:“都在這兒?!?/p>

胡所長站起身,警惕的目光審視了一番金虎,然后拿起槍,熟練地拉開槍栓查看槍膛,道:“好槍,干凈!”說完,把槍遞給身邊一個警察。

“需要辦個交割嗎?”金虎問。

那個叫六子的協警拿過一張表格,讓金虎就槍型槍號做了個登記,然后按了手印。

“沒事了吧?”金虎又問。

“交了槍,自然不會有事?!焙L坐回去,用十分放松的語氣對大家說:“五點了,大家準備下班吧?!苯鸹⒚黠@感覺到胡所長有種泄氣的意味,心想,精心設計的圈套白費了,事兒上見的想法落空了,不沮喪才是怪事。

胡所長和金虎的過節在三林區不是秘密。兩人之間的梁子有三件事。一是飚槍。所謂飚槍是當地獵手說的比槍法,就像電影《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和座山雕在威虎廳比槍法一樣,這是東北胡子選老大的招數,是真功夫較量。過去胡子飚槍一般是在活人頭頂立個酒碗,打不準就會爆頭。胡所長到任后聽說三林區有個“一槍飚”,就很想見識一下。胡所長是軍轉干部,在部隊是全師有名的神槍手,根本沒把金虎這個野路子獵手放在眼里。兩人比試三項,步槍固定靶、移動靶和手槍三十米靶,三局兩勝,結果步槍兩項金虎勝出,胡所長只是贏了手槍。另件事是協警風波。胡所長發現金虎是個人才,便想收到麾下為其所用,派人與金虎談,金虎問:當協警能穿正規制服嗎?來人告訴他正規制服沒有,可以發沒有警徽的保安服。金虎對這份差事不放在眼里,說了句讓胡所長特生氣的話:給手下敗將當差,不干!在三林區,還沒有人不給胡所長面子,金虎可以拒絕,但不該說傷人的話,于是派出所便有話傳出來:一槍飚裝什么燈?等著事兒上見吧。再一件事是金虎受罰。這是讓金虎最沒面子的一件事,起因是金虎在山上下套逮了頭野豬被警察抓住,不僅罰了錢,還在派出所那間小黑屋里關了一夜。六子悄悄告訴他,你偷著樂吧金哥,你要是帶了紅箭上山,這次就給沒收了。金虎暗自慶幸那天沒帶槍,打獵新規出臺后他盡量避免用槍。他認為自己被關是胡所長故意找茬兒,山上野豬稀爛賤,別人打了沒事,偏偏自己蹲了笆籬子。

金虎不想多看胡所長那雙黃眼珠,打了聲招呼轉身欲走,胡所長卻突然問:“沒了槍,你干啥呢?”

金虎頭也沒回,背對著胡所長道:“給苗魁放羊?!?/p>

“放羊比當協警體面?”胡所長話里明顯帶著一絲嘲諷。其實,即使金虎現在想來派出所當協警,胡所長也不會答應,這么說是故意舊賬重提,讓金虎難堪。

“苗魁是我兄弟?!苯鸹⒒剡^頭說。

“大名鼎鼎的一槍飚變成了拎著牧羊鏟的羊倌兒,怎么聽起來有點不對勁呢?!焙L走到臉盆前,絞了毛巾擦手。金虎看到胡所長絞毛巾很用力,幾乎要把毛巾擰斷。胡所長擦手的時候,金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個詞:金盆洗手。

“聽說你是打飛龍高手?!焙L擦干了手,將毛巾團成一團,扔到臉盆里。

金虎是驛站人后裔,作為站上人,金虎秉承了父輩打飛龍的絕技,在獵手中影響不小。金虎打飛龍專打飛龍頭部,十槍九不空。飛龍打頭是有道理的,若是身子中了鉛彈,鉛毒會隨著血走從而改變肉味,廚子就沒法調飛龍湯了。飛龍是有名的禽八珍之一,主要烹調方式是汆湯,飛龍湯鮮美無雙,是名聞遐邇的一道佳肴。

“我早就金盆洗手了,現在飛龍受國家保護,犯法的事我金虎不干?!?/p>

胡所長愣了一下:“一槍飚有了環保意識,新鮮!”

金虎知道話不投機,便轉身推門離開。

胡所長在身后綴了一句:“進山放羊可別摟草打兔子?!?/p>

金虎回了一句:“真想打,沒人攔得住?!?/p>

胡所長雙手叉腰,頭歪向一邊,看著金虎走遠的身影,對滿屋子下屬道:“那就試試,咱早晚事兒上見!”

過后,六子告訴胡所長金虎確實不用槍也能打獵,除了槍法好外,金虎下套特神,十套九不空,三十多年前就套過黑瞎子。套黑瞎子在林區歷史上極為少見,盡管下套這種古老的狩獵方法延用至今,但頂多是套狍子、鹿和野豬之類的易驚嚇動物,黑瞎子力大無比,如果不是套住要害,獵套不被掙斷也會被咬斷。胡所長聽后,黃眼珠轉了幾圈,對六子說:孫悟空本事大不大?不還是在如來佛的手心里。

上交獵槍后,金虎就到苗魁的制箸公司當起羊倌。金虎覺得當羊倌挺好,自嘲說五十歲了還當上了官。他記得電視里出過一個謎語,謎面是千里挑一選干部,打一字,謎底就是“倌”字。當羊倌一個人很清閑,金虎就想買條狗,他喜歡藏獒,一獒抵三狼,獒是唯一不怕野獸的犬種。他和苗魁說了自己的想法,苗魁滿口支持,專門派車拉他去了有全國最大狗市之稱的遼寧北鎮,精挑細選買回一只紅獒。這是只一歲雄獒,體型碩大,毛色純正,四只獅爪和兩只帶淚囊的三角眼,看上去頗具王者風范。憑直覺金虎認為,只要好好調教,這只紅獒必成獒中龍鳳。紅獒彌補了金虎失去紅箭的缺憾,他和紅獒天天廝磨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為了保護年輕的紅獒不被其他惡犬偷襲,金虎特意買回一個雙排刺不銹鋼項圈,紅獒解開鏈子時就給它戴上。

買回紅獒的當天,苗魁媳婦生下了第三個兒子。苗魁媳婦高齡產子,母子平安,可謂苗門幸事!苗魁之所以要三胎,也是沒辦法的事,作為鄰居,金虎看到了苗家的不幸,大兒子不幸夭折,二兒子生下來患有先天性聽覺障礙,這個剛出生的小兒子便成了苗魁全部的希望。苗魁有點迷信,為了讓孩子無病無災,專門找了個能掐會算的高人給孩子起名,高人說賤名好養,就叫狗剩吧。老婆說啥不同意,啥年月了還起這樣的名字,將來上學讓人恥笑。苗魁想,買回紅獒當天兒子出生,就給孩子起名吉鰲吧,鰲與獒諧音,比狗剩好聽點。

苗魁膽子小,草地里竄出只兔子都會嚇一跳,從家到公司不到兩公里路,晚上自己都不敢走,非要拉上金虎做伴。苗魁是個美食家,看到什么動物首先想到是肉好不好吃,在吃山珍方面頗有心得,能講出許多道理來,比如山雞發柴,野豬肉膩,狍子肉干燥,兔子肉無味,最好吃的莫過犴鼻、熊掌和飛龍,尤其是飛龍,給魚翅都不換。這一點,金虎與苗魁不同,金虎雖然是一流獵手,但不喜歡吃野味,他打獵要的更是一種征服欲,對打到的獵物卻沒啥胃口。他看到有些獵手打了狍子,在山中就將獵物開膛破肚,生吃狍肝,再吊上鍋燉狍子肉,心里覺得不舒服,總有點勝利者殺俘的感覺。苗魁悄悄買回兩支奧地利造獵槍,同一品牌,放在家里鎮宅。收槍公告出來后,苗魁交了一支,另一支則藏匿家中。此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金虎,因為苗魁向金虎說自己買了獵槍,而且是名牌,幾次炫耀給金虎看。金虎從槍托木質上斷定這是兩只槍,核桃木和楓木還是能分開的。但金虎沒說破此事,苗魁買槍無非為了壯膽,家中有槍,遇賊不慌。

苗魁雖買了槍卻不打獵,他對金虎說,槍可以隨用隨拿,就當是你的,我只要吃一口野味就行。金虎就問他,不用槍你買槍干嗎?他說,這個你不懂,武林高手出手不用劍,但腰里必仗一把寶劍,我買槍就這個意思。金虎覺得他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不用武器的武林高手只在傳說里,但他覺得苗魁不動槍是對的,玩槍人都懂,槍這個東西犯邪,摸不準槍脾氣的人易出事。三林區有個獵手,酒后擦槍,結果走火把老婆肚子穿了個洞。苗魁說他的槍從來不壓子彈,子彈都鎖在保險柜里,想走火也走不成。

苗魁對金虎金盆洗手覺得可惜,就問:“你是怕胡所長?”

金虎搖搖頭,“幾年前就有這個念頭,這次是個當口?!?/p>

“就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苗魁說。

“是外孫女一句話讓我產生了這個念頭,”金虎說,“有一次我上山,打回一只狍子、幾只野兔,女兒帶著孩子回來,外孫女剛兩歲,看著我帶回的獵物忽然哭了,女兒問她為啥哭,她說外公是個壞人,比大灰狼還壞,這么好的小鹿和小兔子給打死了。外孫女把狍子看成了鹿,這句話讓我當夜失眠,我想我手上有多少動物的命啊?!?/p>

苗魁睜大了眼道:“照你這么說,我吃野味也不該?!?/p>

金虎抬頭看了看遠山:“不吃也好,不造孽就會多一份心安?!?/p>

“你這是要吃齋念佛呀?!泵缈X得金虎像變了一個人。

“我也是在事兒上悟開的?!苯鸹⒅v了自己一次打獵的經過。那次在菠蘿溝他打中了一匹狼,打中的是狼的肚子,照常理這狼應該跑不動了,但它還是叫喚著跑了。他沿著血跡跟上去,在一處土崖下找到了這只被打中的狼,狼上半身探進洞里,下半身還在洞外,一動不動,他估計狼死掉了,便上前抓住尾巴將它拖了出來,拖出來之后,他才發現洞里有一窩小狼,一個個驚慌失措地看著他。金虎說:“我當時就心軟了,垂死的母狼是為了保護孩子才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洞口的,這是一種舍生忘死的母性??!我扭頭離開了狼窩,心里祈禱,但愿公狼還活著,讓這窩小狼不至于餓死。在離開狼窩那一刻,我挺佩服自己,誰說獵手都是殘忍冷酷的殺手,我一槍飚就不是!”

苗魁說:“母狼最護犢子?!?/p>

金虎點點頭,說:“連續三個晚上我都做噩夢,那窩狼崽把我禍禍毀了?!?/p>

“夢到啥了?”

“我夢到一群小狼圍著我要媽媽,都可憐巴巴地看我。從那以后,我一看到小狗崽就會想到那窩小狼,小狼和小狗在哺乳期你是分不出來的?!?/p>

苗魁心里琢磨,三林區大名鼎鼎的一槍飚變了,不僅僅因為沒了槍,也不僅僅因為胡所長。

2

金虎每周三次進山放羊,倒不是為了省飼料,散放的羊體質會更好。

苗魁因為小兒子吉鰲晚上總是哭鬧,心里煩,就經常跟金虎進山散心。

興安嶺的山大多是緩坡,多林地草場,適合放牧。羊群趕到草地里,有紅獒看守,金虎找了片石砬子仰面躺下曬太陽,天空瓦藍,有絮狀的白云掛在天上,像小時候愛吃的棉花糖。

苗魁也跟過來躺下,嘴里銜片嫩草葉,這是一種叫酸木漿的蔓生植物,小孩子都喜歡吃。苗魁望著天空問:“你說山中野獸什么最厲害?”

“民間有一豬二熊三老虎之說,”金虎道,“這個說法不是空穴來風,老虎我沒遇過,野豬和黑熊都交過手,黑熊莽,野豬猛,莽好躲避,猛就不好對付了。尤其是孤豬,見人就追,追上就咬,很多獵手吃過野豬的虧?!?/p>

“難怪野豬排老大?!泵缈刮豢跊鰵?。

“人發情不畏法,豬發情不要命,最可怕的是發情的公豬,荷爾蒙這個東西在豬身上格外起作用,能讓公豬戰斗力倍增,在發情公豬眼里除了母豬其他都是死敵?!苯鸹⑼nD了一下,接著道,“不過這個說法也不全對,我覺著山里最難對付的是猞猁,就是耳朵上長著簇毛的那種短尾大貓?!?/p>

“聽說過猞猁,從來沒見過?!?/p>

“猞猁體型不大,但下口狠,往往一招致命。張三厲害吧,遇見猞猁立馬就跑?!?/p>

張三是狼的別稱,狼都怕的野獸人怎能不怕?苗魁哆嗦了一下。

羊群在開闊的草地上悠閑地吃草。忽然羊群有些躁動,接著紅獒開始吼叫:“汪汪汪?!苯新曄竦鸵襞?,極具穿透力。金虎覺得奇怪,這一帶沒有猛獸活動,紅獒怎么會反應異常。他坐起來,看到紅獒是朝白石砬子后面叫,估計是那里有什么情況,便喚過紅獒,系上鏈子,讓紅獒引路轉向白石砬子后方。轉過來一看,原來是草叢里蜷縮著一只狐貍。這是一只雌性狐貍,除了眼圈、嘴巴和四爪是白色外,其他部位通體銀灰??蓱z的灰狐貍被獵套套住了一只前爪,兩只大耳朵直豎著,呲著利齒,驚恐地望著來人。金虎拉住紅獒,一旦松手,體型龐大的紅獒會撲上去將纖小的狐貍撕成碎片。苗魁也跟過來,哆嗦著掏出手機拍照,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套獵物,而且還是狡猾異常的狐貍?;液傆昧笸?,想掙脫獵套,發出嗷嗷叫聲。獵手設計的獵套像手銬,越掙扎越緊,如果套在頸部,灰狐貍早就窒息而死,所幸這只灰狐貍被套住了一只前爪,掙扎才不至于致命。

有金虎和紅獒在,苗魁便有些膽壯,打量著狐貍說:“這只狐貍的皮能做條好圍脖?!?/p>

金虎搖搖頭:“站上人從來不打狐貍,這是個意外?!?/p>

苗魁道:“是呀,沒聽說誰套著了狐貍?!?/p>

“是只過路狐貍,窩不在附近?!?/p>

“那咋辦?”苗魁問。

“自然是放了?!苯鸹⒔z毫沒有猶豫。

苗魁問:“我過去解套,它會不會咬我?”

“會咬的?!苯o活物解套是個危險營生,金虎曾經給一只活著的野兔解套,結果不小心被咬了一口,由此懂得兔子急了也咬人這句話是有道理的。金虎拴好紅獒,去樹林折了根帶叉的樹枝回來遞給苗魁,說:“你把它的頭叉住,我來把套豁開?!苯鸹难プ永锇纬鲞?,攮子比一般的匕首要短,鋒利無比,是當地獵手不可或缺的防身武器。苗魁一點點逼近狐貍,想用樹杈叉住狐貍脖子。狐貍先是往后退,待套繩像弓弦一樣繃緊時,猛地向前躍起,咔吧一聲從苗魁左側跳過,瘸著腿跑了,獵套上留下一只血淋淋的狐貍爪。紅獒猛虎般跟著躍起,卻被鏈子拉住了,紅獒像瘋牛一樣和鏈子較著勁。

苗魁動作遲疑,給了狐貍拼命一躍的時間。

“老天爺,狐貍這么大的勁兒!”苗魁驚魂未定。

“這是一只了不起的狐貍,”金虎感慨道,“斷爪求生,需要拼死一搏的勇氣?!?/p>

返回時,苗魁突然悄悄地說:“真是奇怪,狐貍叫聲怎么像小孩子在哭呢?”

金虎沒搭腔,站上的獵手有個不成文的老規矩,要把狐貍當朋友待,開始他不知道為啥會有這樣的規矩,后來是一個知青說通了道理。舊時林區易發鼠疫,尤其是出血熱,得上這種病十有八九不治。鼠疫病毒的宿主是老鼠,而狐貍是捕鼠能手,狐貍多的地方,出血熱發病率就低,所以老輩人這么說有一定道理。而且不僅狐貍,獵手很少捕殺黃鼠狼、貓頭鷹,也是因為它們都是捕鼠能手,用現在的話說是益獸、益鳥。

讓苗魁鬧心的是吉鰲。小吉鰲生下來就食欲不佳,夜里啼哭不止。到醫院檢查,各項指標正常,沒啥毛病。苗魁就疑心孩子是不是有癔癥,找了那個起名的高人看,高人好一番叫魂兒、畫符、燒紙人,能試的法子都試了,就是不見效。金虎就勸他,哪個小孩子不哭,我看吉鰲沒病。但苗魁總覺得吉鰲夜里啼哭不正常,在苗魁心里,吉鰲不能有絲毫差池。

遇見灰狐貍的次日,一個朋友給苗魁發來短信,說四林區有個姓莫的叉瑪??锤鞣N癔癥,已經打過招呼,讓苗魁去看看。朋友說這叉瑪特神,很多名人找他看過病,家里掛滿了與名人的各種合影。

去四林區要經過一條荒野土路,即使開車苗魁也不敢自己走,金虎便帶上紅獒,陪他去四林區。越野吉普沿著一條布滿榛窠和蒿草的土路,經過近兩個鐘頭來到四林區,根據路人指點找到了莫家。莫家房子因為地基高、起脊高,在林場家屬區很有點鶴立雞群的樣子,院子里有張油漬斑駁的長木桌,四周圍著一圈長板凳,看來這是老莫的診臺了。老莫在午睡,被家人叫醒來到院子里,一副不情愿的慵懶相。讓金虎驚訝的是,看到紅獒后老莫的慵懶不見了,伸出手來和紅獒打招呼,褐色的瞳孔像射燈一樣照著紅獒。一向無所畏懼的紅獒見了老莫卻變得躲躲閃閃,金虎能感覺到牽著紅獒的鏈子在微微抖動,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金虎看了老莫一眼,發現老莫眼中透出一股冷氣,令人不寒而栗。

“這是一只好狗,”老莫說,“至少能出二十斤肉。

金虎有些生氣,哪有這樣夸狗的,狗是獵手最忠實的伙伴,身為叉瑪對紅獒應該喜愛才是,怎么想到了狗肉,何況叉瑪是忌吃狗肉的,不僅叉瑪忌吃,站上人、鄂倫春、達斡爾等少數民族都不吃。

苗魁說明來意,報上了吉鰲的生辰八字,然后把一箱北大倉白酒放到桌角。朋友說老莫喜愛喝高度酒,他特意去買了一箱北大倉做見面禮。老莫坐下來,示意苗魁也坐,卻沒有與金虎打招呼。老莫閉眼掐指算了算,很快睜開眼點燃一支煙連吸幾口,吐出一串煙圈,然后把半截香煙掐死在煙灰缸里,盯著苗魁說:“孩子厭食、驚悸、夜啼、便稀、消瘦,對不?”

苗魁連連點頭。老莫用了五個詞概括孩子的癥狀,說得都對。老莫接著說:“孩子招人喜歡,自然也會招妖魔親、鬼怪寵,妖魔鬼怪都喜歡這孩子就不是好事了,必須降妖驅魔孩子才能好?!崩夏f得嚇人,這降妖驅魔可不是凡人能勝任的。

“大師給個方子吧,孩子的病就指望您了?!泵缈统鲆粋€紅包放到木桌上,錢能通關,想免災不破費肯定不行,“孩子好了后,會加倍孝敬您!”

老莫沒動紅包,目光落在那箱酒上面:“方子肯定有,就是東西難弄?!?/p>

“啥東西?”苗魁急切地問。

“去獵猞,剝下猞猁頭皮,做一頂帶雙耳的猞猁帽給孩子戴上,妖魔鬼怪就不敢再來騷擾孩子?!?/p>

金虎吃了一驚,猞猁是保護動物,獵殺猞猁要蹲笆籬子的。他覺得老莫這個方子是個圈套,明明知道不能獵猞,卻又出了這個難題,搞不來就休怪大師不靈。金虎接觸過一些所謂民間大仙,出的方子千奇百怪,有的抓藥容易,藥引子卻難尋,什么虎尿、龍須、腎精子,十足難為人。

“獵猞?是打猞猁嗎?”苗魁問。苗魁第一次聽到“獵猞”這個詞。

“他知道,你回去問他?!崩夏噶酥附鸹?,大概他猜到金虎是個獵手。

“獵猞很難?!苯鸹⒉逶捳f,“我打了半輩子獵,從沒有獵猞?!?/p>

“對頭,我給人看病十幾年,從不出容易的方子?!崩夏壑新冻鲆唤z不屑。

院外來了新的拜訪者,兩人告辭,苗魁搖下車窗向老莫擺手,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紅獒突然朝車窗外發出一聲低吠,聲如獅吼,站在門口的老莫臉色驟變,扭頭回去了。

“打猞猁怎么叫獵猞?”苗魁問。

“猞猁狡猾兇猛難以對付,不是輕易就能打到的,打體現的是藐視,就像大人打小孩,很容易,獵體現的是重視,就像勢均力敵的兩個人搏斗,需要斗智斗勇。林區獵手管打猞猁叫獵猞是有道理的,能獵猞的獵手會被人高看,我打了一輩子獵也沒能獵到猞猁?!?/p>

“猞猁帽真管用?”苗魁想到了老莫開的方子。

金虎知道鄂倫春族一向有給女人和孩子戴猞猁帽的習俗,看來老莫也知道這個,一頂猞猁帽嚇退妖魔鬼怪的說法有點玄,再說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呢?“不管好不好用,戴個猞猁帽反正沒壞處,問題是獵猞犯法?!?/p>

“大仙出的方子都怪?!泵缈f。

金虎笑了笑:“不怪就不叫大仙了?!?/p>

金虎想起了老莫看紅獒的眼神,就讓苗魁給那位朋友打電話,問老莫為啥對狗感興趣。電話接通,那位朋友說老莫喜歡吃狗肉,每年都會買十幾條狗殺了吃,再厲害的狗見了老莫都會打哆嗦。

“原來如此!”金虎明白了,“屠夫身上有種看不見的殺氣,狗、牛、豬、羊都能嗅出來,紅獒正是嗅出了這股殺氣,才一直往我身后躲?!?/p>

苗魁眉頭皺成一團:“屠夫當叉瑪,有點擰巴?!?/p>

“是不靠譜,叉瑪是不應該吃狗肉的?!苯鸹⒄f。

苗魁說:“不信他還能信誰?沒人可信呀?!?/p>

“問題是老莫給你出了道難題?!苯鸹⒅烂缈豢赡苓M山獵猞,這個難題實際等于出給了他。

“你知道,我連兔子都不敢打,怎么敢獵猞?!泵缈秊殡y地道,“我就是個吃貨,這件事老哥要幫我?!?/p>

“我答應過胡所長不再打獵,不能食言呀?!?/p>

苗魁道:“再想想,不行你幫我制定一個獵猞計劃,你當軍師就行?!?/p>

金虎被他逗笑了,心想,還獵猞計劃呢,干脆叫馬歇爾計劃好了。

路坑洼不平,路邊一個個準備墊路的沙堆像座座新墳,看上去十分添堵,車顛簸得厲害,兩人嘮了一路猞猁。

3

透過窗子,金虎看見苗魁正在家里擺弄獵槍。

金虎心里清楚,苗魁擺弄槍一定是為了獵猞。不知為什么,金虎忽然想起了派出所那間小黑屋,一盞昏暗的低瓦數燈泡被鐵絲網罩著,高高懸掛在天棚上,四周墻壁上布滿霉菌,屋內無窗,一只涂料罐做成的馬桶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鋪著稻草席子的木板床坐上去吱扭響,置身其中猶如掉進了地獄,給人鬼影憧憧的陰森感。他想,苗魁要是在那里待上幾天,嚇也會嚇死。

一天,他和苗魁正在辦公室閑聊,胡所長不請自來。

“稀客呀!”苗魁起身相迎,“胡所長難得來一趟,大家一起嘮嘮嗑兒?!苯鸹Ⅻc頭示意后,從茶幾上拈起一張報紙漫不經心地瀏覽。

胡所長坐在布藝沙發里,黃熒熒的目光掃來掃去,在尋找什么。金虎用眼睛余光留意著胡所長,知道來者不善。

沙發后有一只蒼鷹標本,翼展達兩米,立在一截根雕上保持著斂翅下撲的姿勢。胡所長位置恰好在標本下,黃眼神相當銳利,讓金虎聯想到了3D電影里的座山雕,影片中的座山雕似乎就是黃眼神。

“現在許多野生動物不能打了,知道嗎老金?”胡所長并不對苗魁說話,直視著金虎說。

這個問題對于金虎來說并不新鮮,進山路口的護林防火宣傳欄里就貼著禁止狩獵的告示?!澳懿荒艽蚨寂c我無關,”金虎說,“我現在是個羊倌?!?/p>

“你還是一槍飚,”胡所長翹起二郎腿說,“打獵像抽大煙,上癮容易戒掉難?!?/p>

苗魁問:“野豬和狼也打不得啦?”

“白紙黑字寫著呢,”胡所長說,“再打就是個事兒?!?/p>

金虎心里在笑,這番話明顯是說給他聽的,苗魁又不打獵,如此旁敲側擊有意思嗎?他不搭腔,胡所長便沉不住氣,盯著金虎問:“交了槍是不是手會癢呀?”

“手上不生虱子,怎么會癢?”

“虱子有時會生在心里?!焙L反應極快。

金虎說:“派出所還負責捉虱子?”他這樣說等于嗆胡所長肺管子,但他不在乎,自己不做違法之事,你胡所長再厲害又能奈我何。

胡所長笑了笑:“沒發現老金還挺幽默?!苯又Z氣變得硬起來:“三林區大小事都休想瞞過我,派出所干警不多,但網格化管理是到位的?!?/p>

苗魁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沒聽說三林區有什么治安案件?!?/p>

胡所長道:“三林區治安沒問題,問題是要根治盜獵之風?!焙L提到,有人私下交易山雞和沙半雞,幾乎每家生態餐館都能點到野味,派出所下決心要源頭治理,剎不住盜獵風他寧可辭職。

金虎沒有搭話,他覺得胡所長這件事抓得對,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管住饞嘴,盜獵之風就會消停。

“槍都收了,現在還有人盜獵?”苗魁試探著問。

“只要飯店里能吃到,就說明有人在盜獵,我這個獵手終結者的使命就沒完成?!焙L話鋒一轉,“老金呀,那只紅獒可是好獵犬?!?/p>

金虎道:“養獒不算事兒吧?!?/p>

“當然,”胡所長說,“但是要辦證?!?/p>

“三林區家家養狗,都辦證了?”金虎問。

“土狗無所謂,藏獒特殊,是獵犬,”胡所長站起身,“辦證花不了幾個錢?!?/p>

胡所長的目光搜索完畢,最后停留在金虎身上。胡所長在部隊擔任過偵察連長,對本職工作超自信,公開場合曾說過,自己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

“我去辦,紅獒是公司的牧羊犬?!泵缈f。

胡所長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對了老金,你那只紅箭已經被縣局統一銷毀了,按規定收繳槍支一律銷毀?!?/p>

金虎渾身一顫,鼻子有些酸,裝作沒事的樣子說:“紅箭已經不屬于我了?!?/p>

“其實我也覺得可惜,槍沒有罪,有罪的是人?!?/p>

金虎張了張嘴,終于沒有說,他知道這話是對誰講的。

胡所長走后,金虎腦海在一幕幕過電影,錚明瓦亮的紅箭像幻燈一樣幀幀打出來。三十多年了,每天入睡前都要擦一遍紅箭,這是雷打不動的程序,哪怕是除夕夜。紅箭上交后睡前沒槍可擦,他便到羊圈旁的狗棚與紅獒親熱一番,他從不否認自己撫摸紅獒時心里想的是紅箭。

苗魁皺著眉頭問:“咋整?我們的獵猞計劃咋辦?”從老莫那里回來開始,苗魁心里就存在一個子虛烏有的獵猞計劃,常常向金虎提及。

金虎道:“好獵手聽到虎豹叫會血往頭上涌,他若不來,我真想洗手不干,他來威脅我,等于下戰書?!?/p>

苗魁說:“你改變主意了?”

“人家下的戰書不敢接,臉往哪里擱?”

“不瞞你說,我家里還留著一支獵槍呢?!泵缈÷曊f。

“我不用槍,”金虎說,“獵手的手段并非只用槍?!?/p>

苗魁說:“三林區獵手都知道你下套厲害?!?/p>

“厲害不敢,”金虎說,“站上人本來都有下套的本事?!?/p>

“胡所長總是對你不放心?!泵缈篮L神通廣大,三林區大事小情休想瞞過他。有一次自己丟了只羊,放羊人沒發現,剝了皮的羊卻被胡所長押著一個年輕人給送回來了,自己看到剝了皮的羊才跑到羊圈數羊,一數,果然少了一只。苗魁問胡所長怎么就知道這羊是制箸公司的,胡所長說,附近四個林區就你一家飼養小尾寒羊,不是你的又能是誰的?這件事讓苗魁對胡所長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若信任我,我就維護他,他這樣懷疑我,對我是一種侮辱?!苯鸹⒗湫σ宦?,“不是要事兒上見嗎?我倒要看看他有啥本事?!?/p>

“小心為妙?!泵缈钪L的厲害。

金虎說:“軟繩子用到好處,不比鋼槍差?!?/p>

“你教我下套,我來實施獵猞計劃?!?/p>

金虎笑了,還獵猞計劃呢,連山都不敢進?!昂冒?,我教你,將來也好套個兔子啥的解解饞?!苯鸹⒄J為即使教會苗魁下套,也不可能套到猞猁,如果猞猁那樣好套,就不用叫獵猞了。

一連幾天,金虎都在教苗魁制作獵套,常用的獵頭套、吊腳套,以及下套的卡點、如何辨別獵物足跡等等,一樣樣傳給苗魁。入門后,苗魁才發現當獵手有很大學問,不是打槍準就行,因為大多時候獵物在暗處,獵手在明處,如果獵物手里有槍,哪個獵手都會死上八遍。

金虎特意提醒,如果進山,一二級保護動物萬萬不能套,套住就真成了大事。金虎很清楚,胡所長對套狍子、野豬和狼或許網開一面,對于捕獵瀕危動物的肯定不會放過。苗魁說我只想獵猞,別的不感興趣。金虎說我當然知道,要是有只瞎眼猞猁鉆進圈套,那是它尋死,不怪你,只是別讓胡所長抓到,胡所長一直想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呢。金虎采用了一種隱蔽性極強的鋼絲制作獵套,用羊做了實驗,效果極好。動物嗅覺靈敏,一旦嗅出異味便會止步不前,而鋼絲沒有味道,還容易隱蔽。

學會下套的苗魁帶了個保安進山,想試試獵套是否好用。金虎則按兵不動,金虎一動,必然打草驚蛇,因為胡所長那雙黃眼珠不會閑著。

苗魁進山雖然沒有收獲,但一次比一次走得遠,讓金虎驚訝的是苗魁甚至去了人跡罕至的四方臺。

四方臺是一處高山平臺,三面立陡,南面緩坡,臺上長滿柞樹、楊樹和白樺。三林區關于四方臺有不少傳說,大意是這地方犯邪,容易出意外。林區有個叫吳二愣的年輕人,在秋季進山打獵,據說是為了追趕一只四不像攆到了四方臺。興安嶺的秋季已經寒意襲人,吳二愣那天戴一頂兔皮帽子,反穿一件兔皮背心,扛一只老式火銃,攆那頭四不像攆得滿頭大汗。上了四方臺卻不見了四不像,四不像很大,明明就在前面林子里若隱若現,怎么突然就蒸發了呢?吳二愣在靠近絕壁的草地上轉悠,正在納悶兒,忽然間一只金雕從天而降,拋出利爪一把抓走了他的兔皮帽子,并生生扯下他一塊巴掌大的頭皮。金雕這一爪差點要了吳二愣的命,因為流血不止,他是用槍藥止血,跌跌碰碰從山上回到家。因為這趟進山,吳二愣頭頂上留下一個不長頭發的大疤,形狀恰似四方臺。林區人由此說四方臺去不得,三面是絕壁,四不像怎么會往那里跑?一定是吳二愣著了魔,才上了金雕的道兒。金虎分析過此事,認為是金雕的巢筑在絕壁上,金雕感受了危險才對吳二愣進行驅離。還有一種可能是金雕誤把那頂兔皮帽當山兔,一個俯沖將帽子抓了去。不管怎么說,吳二愣之后,很少有人再去四方臺。四方臺東面懸崖下是一條小溪,小溪兩岸生長著許多高大的黃菠蘿,小溪因此得名菠蘿溝。大山里的事特怪,有寶貝的地方往往很危險,比如有山參的地方就會有蝮蛇盤守,有好樹的地方多有黃蜂筑巢,菠蘿溝的草叢里多蜱蟲。毒蛇易驅,蜱蟲難防,那種像臭蟲一樣的小東西能不痛不癢、不知不覺鉆進你的皮肉里,甚至奪你性命。苗魁敢冒險去四方臺,說明欲望能撐大膽子。

苗魁從四方臺下來直接到了金虎家,拿出用手絹包好的一撮獸毛,問是不是猞猁毛。

金虎捏起獸毛,仔細辨認了許久,說可以肯定這是食肉猛獸的毛,但到底是猞猁還是豹子卻不好鑒別,從顏色上看像猞猁,因為這撮獸毛和貓毛相似。他問是在哪里發現的,苗魁說就在四方臺。能發現這撮毛簡直是天意,前一天,他在四方臺南坡設了個套,當夜做夢就夢到套住一只猞猁,猞猁像豹子一樣大,他打了三槍才將猞猁撂倒。醒來后估摸今日上山有戲,便直接去四方臺遛套,盡管沒套到猞猁,卻在一片榛窠叢上發現了這撮毛。

“這是山神爺給我的信號?!泵缈f。

金虎捏著那撮毛反復嗅著:“明天我進山看看?!?/p>

4

一般來說金虎進山離不開紅獒,沒有紅箭,紅獒便是金虎不離不棄的伙伴。紅獒也是胡所長監視金虎的參照,紅獒在金虎就在,紅獒不在金虎肯定進山。胡所長在派出所二樓北窗只要拿望遠鏡一瞧,見紅獒趴在那里,他的心才會放下。

為了避開監視,金虎這次進山沒帶紅獒,凌晨天剛放亮時,他和苗魁悄悄進了山。苗魁背了一個雙肩包,里面有吃的,有水,還有兩件雨衣。金虎說這個包好,可以搞點山貨回來。

去四方臺的路崎嶇難走,金虎眼睛一直盯著左右林子中的枯樹,苗魁感到奇怪,不看腳下看枯樹,枯樹會有什么?忽然,金虎走到一棵枯死的老柞樹下,翹腳摘下一只猴頭菇,又在相距七八步的另一棵活著的柞樹上找到一只。猴頭菇是好東西,用來燉雞最好,苗魁很是羨慕,但無論他把眼睛睜多大就是發現不了,倒是金虎又采到了幾只。金虎說:“把猴頭裝到包里,下山是個交代?!泵缈龁枺骸案l交代?”金虎笑了笑道:“等下山你就知道了?!?/p>

“這一趟,我們只是偵察,目的是發現猞猁蹤跡?!苯鸹⒄f。

“一想到實施獵猞計劃我就特興奮,像是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苗魁說,“有你一槍飚出手,心里踏實?!?/p>

“我說了,只是偵察,不一定出手。我只是想發現并鎖定它?!?/p>

森林彌漫著潮濕的霧氣,間或有松香和藍莓果味飄過。金虎喜歡這種森林中的空氣,似乎能洗濾肺葉一般,讓人呼吸舒暢。林下的草地軟軟的,野葡萄藤覆蓋著經年的落葉和松針,踩上去如同踩著海綿,每一步都似乎要彈跳起來。自從紅箭上交,金虎沒有再深入林地,更沒有來四方臺。在獵手劃分的區域里,四方臺是個忌諱很多的危險區域,因為這里與對面的保護區只有一河之隔,到這里打獵,就像在金庫門口撿炮仗,容易惹上大事。

金虎并不認為胡所長是個惡人,但不能接受胡所長的武斷和猜忌。胡所長公開宣揚,自己到三林區任所長最重要的使命是做獵手終結者,這話有點大,沒把三林區幾十號獵手放在眼里。人是靠狩獵走向文明的,誰能做獵手的終結者?你胡所長能改變的無非是狩獵方式而已,收了槍就不能狩獵了嗎?槍的出現不過百十年,可是人類狩獵卻有著超過五千年的歷史。

林地無風,只有兩人嚓嚓的走步聲。前面的苗魁正大步前行,金虎后面喊了一聲:“小心!”苗魁收住步,回頭一臉疑惑地看著金虎。金虎走過來,指了指苗魁腳前的山葡萄藤,那里拉著一條細細的絲線。金虎走過去仔細看了看,原來是獵手設的獵套。金虎拔出攮子,一刀挑斷了獵套。兩人繼續前行。走了百余步,金虎再次喊停,這次不是遇到獵套,而是一棵白樺樹的樹杈上綁著一架小型攝像機,鏡頭對著正前方一片開闊地。這是熱成像監視器,金虎說,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動物或人經過,都會被錄下來。

“誰安的呢?”苗魁十分緊張,如此來看,自己多次進山肯定被拍到了。

“還能有誰?!苯鸹⒁呀洸鲁鲞@是胡所長設的機關,估計不會是這一個,這種監控方式很方便,可以適時將圖像傳輸到手機上,能監控野生動物,也可以監控偷獵者,“不愧是偵察連長,手段不少?!?/p>

苗魁變得神情憂郁起來,他擔心四方臺一帶也會布有監控,如果有,獵猞計劃將無法實施,盡管金虎壓根就沒制定什么獵猞計劃。

金虎之所以來四方臺,并不是真要獵猞,他更多是想做一種姿態,迎接一個挑戰,只要能發現猞猁也就足夠了,不一定非要獵猞成功,就像軍人火控雷達鎖定目標,能鎖定,就有擊落你的能力,不一定非要開火。當然,苗魁想法不同,為了孩子夜里不再啼哭,苗魁做夢都想獵猞成功,做一頂猞猁帽。

到達四方臺南坡,時間已是近晌,苗魁找到那片發現獸毛的酸棗窠。金虎仔細察看一番后心生疑竇,看周圍的地形和樹木,只有幾棵不大的白樺,地上的草也不密,酸棗窠卻長勢很猛。這環境似乎不是貓科動物盤桓的地方,猞猁鉆到帶刺的酸棗窠里干什么呢?他用樹枝扒開榛窠叢,發現了榛窠叢下面有一條通道,通道連著一條淺溝,淺溝通向幾十丈高的懸崖,走到懸崖邊探頭下望,只見立陡的怪石淹沒在錯落的樹冠中,人若想下去,只能系著繩子攀爬。

“猞猁窩不會在這種地方,幼猞會掉下去?!苯鸹⒑芸隙ǖ卣f,“這里可能會有鷹巢,鷹會捕食幼猞?!彼肫鹆吮唤鸬褡膮嵌?。

“這撮毛是哪來的呢?”

“難說?!苯鸹⑾?,狡猾的猞猁不會把家安在沒有退路的地方。

苗魁建議可不可以在這里設個獵套,權當試試運氣。金虎同意了苗魁的建議,他也想搞清這撮毛到底是什么野獸所留,便親自在榛窠叢里布下一個鋼絲獵頭套。他對自己說,若真能套住一只猞猁,將是自己狩獵生涯中的一個記錄。

下好獵套,金虎說抓緊往回走,在山上時間長了會引起懷疑。

兩人在四方臺轉了一圈,發現了一只被啃食過半的狍子,這個發現說明此地不排除大型食肉動物存在。兩人從南坡來到菠蘿溝。菠蘿溝是個大白天也有霧氣的地方,站上人認為大樹到了一定歲數,就會吞氣吐霧。菠蘿溝長滿高大的黃菠蘿,林間無路,荊棘纏腿,溝底小溪邊長滿了小葉樟。這條淙淙流淌的小溪是科洛河的源頭,水質清澈,有成群的小魚在游動。在溪水邊金虎發現了野豬和狍子的糞便,他估計這里應該有食肉動物活動。一般來說,大型食肉動物是伴隨著野豬、狍子的棲息而出沒的,不像雜食的黑熊,只要有橡子、野果和莊稼就可以隨遇而安,而處在食物鏈頂端的大中型食肉動物,會有意識地避開人類活動區域,到最隱蔽的地方劃定活動范圍,它們也許知道,人類才是自己的天敵。

菠蘿溝與對面的保護區只有一河之隔,在這里決不能下套,這一點金虎很清楚。金虎對苗魁講過下獵套要訣,那就是窩口、獸道、水源和便溺點。一般來說,選擇動物窩口下套成功率最高。其次是動物走的路線,動物喜歡走自己熟悉的路,走多了,便形成了獸道,選擇獸道狹窄處下套,是套狍子、鹿和野豬的好辦法。動物需要飲水,動物飲水也喜歡去自己認為最安全的地方,選擇動物飲水處下套,就容易捕獲獵物。食肉動物領地意識強,他們會像領導下鄉巡視自己的轄區一樣,喜歡在轄區邊界留下痕跡,動物留痕是用便溺氣味,以此來警示入侵者。這些溺點大都在樹下,便于設置獵套。因為學到了這些訣竅,苗魁很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建議金虎在河邊下獵套。金虎指指對岸的樹林,告訴苗魁在這里下套,不但帶不走獵物,反而會把自己送進笆籬子。

金虎計劃在五點左右進村,因為吃飯時間胡所長不會上街。

三林區村口有兩棵被人們稱作楊樹門的大楊樹,過了楊樹門便是街兩旁用板杖子夾成的一戶戶院落,家家房子都是紅磚鐵皮瓦,規矩有序,營房一樣立整。傍晚的村落十分寧靜,夕陽像一只碩大的蛋黃在西山坡上慢慢攤開來,讓樹木和房屋的影子漸漸模糊起來。走近大楊樹,猛然間迎頭碰見了胡所長。胡所長是從楊樹后轉出來,左手持一臺對講機,右手插在褲兜里,一雙黃眼珠盯住了苗魁的背包。苗魁愣住了,止住腳步問:“胡所長在這等人?”

“進山了?”胡所長并未回答苗魁的提問。

苗魁回答說:“閑著沒事,進山轉轉?!?/p>

胡所長扭過頭看著金虎問:“閑著沒事?”

金虎面無表情地道:“殺了只雞想燉了下酒,一翻,沒猴頭了?!?/p>

“進山采猴頭?”胡所長道,“林子里蚊子叮、瞎蒙咬,為了采點猴頭遭這份罪?”

金虎不得不佩服胡所長,這雙黃眼珠能看到人的骨縫里。多虧這次沒套到獵物,否則就被抓了現行。胡所長圍著兩人轉了一圈兒,看到金虎兩手空空,便把目光聚焦到苗魁的雙肩包上:“一個猴頭沒采到?”

苗魁打開背包,拿出幾個新鮮猴頭菇,笑著說:“拿兩個回去燉湯吧,大補?!?/p>

胡所長擺擺手,目光卻在打開的背包里打轉,背包里除了吃的再無它物?!耙粯岇胁珊镱^這份閑心,難得,看來三林區的獐狍野鹿有福了?!?/p>

金虎聽出了胡所長的話味道不對,但似乎并無惡意,就不咸不淡回了一句:“這些獐狍野鹿要感謝的是胡所長,是胡所長終結了三林區的獵手?!?/p>

“要感謝的是政策,好政策才是它們的護身符?!焙L說話很有公職人員的高度。

金虎問:“胡所長要是沒事,我倆回去燉雞了?!?/p>

胡所長道:“我沒事,最好你們也別有事,我可不想事兒上見?!?/p>

苗魁和金虎沒有接話,“事兒上見”是胡所長的口頭禪,這句口頭禪一出,說明他已經做好了平事兒的準備。

胡所長先走了,步伐不緊不慢。剛才他是從楊樹后出來的。金虎走過楊樹時扭頭看了看,樹后有個木墩,木墩周圍長滿了龍葵,很多龍葵果實已經變黑,黑是熟透的標志,胡所長剛才是一邊吃龍葵果一邊在等他們。他心里罵了一句:這小子蹲坑的地方挺享受!

金虎先去看了紅獒,與紅獒親熱一番。苗魁在辦公室讓食堂準備了幾個菜,還備了些啤酒。苗魁說:“喝點解解乏?!蹦芸闯雒缈睦镉惺?,這是讓胡所長嚇的。金虎想,苗魁膽子小,胡所長陰陽怪氣那么一說,苗魁肯定心里有了負擔。

金虎坐下來,兩人各擎一瓶啤酒對飲。苗魁說:“胡所長說的事兒上見,是啥事呢?”

金虎抓起一只雞爪啃了幾口,道:“盜獵?!?/p>

“可是,你的槍已經交了?!?/p>

金虎專心啃著雞爪,雞爪極好吃,能吃出江蔥和野花椒的香氣?!拔也恢浪麨樯恫环判?,大概因為我是一槍飚吧?!?/p>

“胡所長疑心太重,好像我倆進山是做賊一樣?!?/p>

金虎說:“人家沒錯呀,我倆進山確實是下套了,就憑這一點,我挺佩服他的?!?/p>

苗魁說:“既然胡所長這么盯著你,咱就別往槍口上撞了,那個獵猞計劃先放放吧?!?/p>

金虎咕咚咚一口氣吹了一瓶,把酒瓶往茶幾上一撴,粗粗地說了句:“我一槍飚是被嚇大的嗎?”

“你想和他對著干?”

“我本想吃素,他卻總拿著肉在我面前晃蕩,我若不吃,就是牙口有問題了?!?/p>

苗魁點點頭:“我知道你想氣氣他?!?/p>

“賭氣歸賭氣,但獵猞不在其中,”金虎說,“猞猁是早就明確的瀕危保護動物,紅箭在手我也不會打?!?/p>

苗魁眼圈有些泛紅:“我不難為你,大哥?!?/p>

“不過四方臺一帶確實有猞猁,我的感覺不會錯?!苯鸹⒄f。

5

對于苗魁來說,金虎的話是最準確的情報:四方臺一帶有猞猁。

苗魁悄悄到四林區找了一個叫高老大的獵手,許諾一旦獵猞成功,就付一大筆錢。高老大說獵猞太難了,又沒槍,苗魁說槍他來想辦法,高老大只要在家聽招呼就行。兩人約定對此事要保密。高老大認識金虎,說你們三林區有個一槍飚為啥不找,苗魁說一槍飚樹大招風,出馬不方便。

苗魁幾乎每天都去四方臺遛套,獵套總是空的,連只野兔也沒套到,不免有些泄氣。陪他的保安說,聽說下套不能天天遛,三五天遛一趟就行。但苗魁心里急,希望某天獵套能勒住一只猞猁。這些日子吉鰲厭食癥有些加重,吃啥吐啥,他給老莫打電話,說猞猁不好弄,可不可以變通換個兔皮或貉子皮帽子。老莫語氣生硬地回答說,妖魔鬼怪比人精,糊弄他們是作死!一句話,讓苗魁打消了替代想法,一心一意實施他的獵猞計劃。

金虎知道苗魁的想法,說你就是發現了猞猁行蹤也套不住它,獵猞對于獵手來說好比奧運會上的五項全能,一個獵手能獵到一只猞猁,在整個林區可以橫著膀子晃。

一天,從四方臺南坡下來,苗魁有點疲憊,一趟趟白跑,讓他開始懷疑獵套是不是好用。跟隨他的保安也有點失望,打獵原本是很刺激的事,可是連只麻雀都逮不到,這一天天進山還有啥意思。苗魁從背包里掏出水壺,倚著一棵老柞樹歇息。柞樹周圍有些黑蜂飛來飛去,其中有幾只落在了他頭上,他抬頭揮手驅走了黑蜂,忽然發現頭頂樹枝上趴著一只小花貓。坐在草地上的保安也看到了,指著樹上說:“苗總,你頭上有只小貓!”

苗魁定睛再看,小貓睜大一雙圓眼驚恐地望著他,小貓的眼睛又圓又大,很可愛的模樣。苗魁說:“這大概是只被遺棄的野貓崽,怪可憐的,抱回去養著吧?!?/p>

保安爬上樹,小野貓揮舞兩只前爪想反抗,但實在太小了,大概還沒斷奶,只能乖乖就擒。苗魁解開背包,將小貓裝到背包里,小貓很老實,不撓不叫,兩人下山回村。

苗魁回來時,金虎正在派出所門前的小廣場上看人下棋。苗魁打來電話叫他去辦公室。他趕回來看到了空紙箱里的小貓。金虎驚呆了:“哪里逮的?”

“樹上撿的,估計是老貓遺棄的?!泵缈?。

“什么老貓小貓,這是猞猁崽??!大猞猁呢?”

苗魁又驚又喜,他從沒有見過猞猁崽,以為這是一只被遺棄的小野貓。金虎這樣一說,他抱起猞猁崽左看右看,疑惑地問:“憑啥就認定這是猞猁崽呢?”

金虎告訴他,猞猁崽和小野貓的區別主要看兩處,一是尾巴,猞猁崽的尾巴短粗,而小野貓的尾巴卻細長,再是看耳朵,猞猁崽的雙耳尖已經有了簇毛的輪廓,而小野貓卻耳毛均勻。猞猁一窩大都只有兩只,而且母猞猁照顧極為上心,一般來說獵手能獵到成年猞猁,想抓到小猞猁卻不易,因為母猞猁會把猞猁崽藏在十分安全的地方。

苗魁說了發現這只猞猁崽的經過。金虎斷定這是一只被猞猁媽媽弄丟的幼崽,母猞猁很可能有兩只幼崽,先叼了一只走路,想不久再回來叼這只,正是這個空當,被苗魁撿到了,估計母猞猁一定急得發瘋呢。金虎想,發現這只猞猁崽不是件好事,說明以四方臺為領地的猞猁很可能在搬家,一定是苗魁頻繁去四方臺驚擾了它們。

“有了猞猁崽,不愁抓不到母猞猁?!泵缈f,“把小家伙放哪里呢,不能讓胡所長看到?!?/p>

“胡所長見了就是個大事?!苯鸹⒄f。

該怎么安置這只猞猁崽成了難題,兩人商議還是藏起來穩妥。

“藏到哪里呢?”苗魁很犯難,“再說,這小東西會一天天長大,紙包不住火?!?/p>

“放到羊圈養著吧,以后再做主張?!痹谡f出這句話的時候,金虎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苗魁同案犯,等于把柄已經遞給了胡所長,能不能攤上事兒就看運氣了,他仿佛看到了胡所長那雙黃眼珠正透出森森冷光。

“那就藏在羊圈里?!泵缈灿X著只能這么辦。

與金虎的憂心忡忡相比,苗魁顯得特興奮,畢竟發現了猞猁蹤跡,獵猞計劃等于敞開了大門。金虎抱著猞猁崽去了羊圈后,苗魁給高老大打了電話,說槍和子彈已經備好,讓高老大隨時準備著,啥時進山獵猞等他通知。

金虎抱著猞猁崽來到羊圈,特意選了羊圈最靠里的一間羊舍來安置小家伙。小家伙喵喵直叫,他找了個奶瓶給它喂了一袋羊奶,小家伙才安分起來。

次日一早,胡所長果然來了。紅獒每次見到胡所長都會叫,但叫得并不兇,是一種警告或報信似的叫。金虎聽到紅獒叫,從羊圈里出來,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早?!?/p>

“早?!焙L回了一句,站在圍墻外朝羊圈里面看,里面一百多只小尾寒羊有立有臥,平靜安詳。胡所長問:“這兩天養羊挺上心啊?!?/p>

“閑著也是閑著,收拾一下羊圈讓羊也干凈干凈?!苯鸹]猜錯,胡所長一直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么早來羊圈,說明胡所長發現了某種異常。

“收拾羊圈好,收拾羊圈不會有事?!焙L點上一根煙,倚著圍墻說。

“不收拾羊圈也不會有事?!苯鸹⒌脑挷卉洸挥?。

“沒有事最好,”胡所長用夾著煙卷的手在面前畫著圈,“說實話我最擔心你惹事,你畢竟是一槍飚!”

金虎哈哈笑起來:“你放心,沒了槍,一槍飚就是個空名?!?/p>

胡所長掐滅煙,回頭看了看羊圈,走到紅獒的窩前觀察了一番說:“要拴好,別傷人?!?/p>

“紅獒是經過訓練的,只咬壞人?!?/p>

“壞人臉上又沒寫字,”胡所長說,“對了,抓緊去所里辦證,要依法養犬?!?/p>

他點點頭。六子幾次打來電話要他給紅獒辦證,他在電話里還質問六子,林區家家戶戶都有狗,誰辦證了?六子說你和別人不同,所長說了,你是重點中的重點。他知道六子是奉命行事,不能難為這個兄弟,就答應找個時間就去辦。辦證就像結婚登記,該選個良辰吉日。

臨走時,胡所長道:“禍從口出,也從口入,貪吃一口野味,結果蹲了笆籬子,不值!”金虎說:“我雖然是獵手,但從來不得意野味,打獵是圖個刺激?!?/p>

“好,”胡所長點點頭,“不饞就少報應?!闭f完,做了個擴胸伸展動作就走了。

金虎明顯可以看出胡所長嗅到了什么味道,否則不會一清早來羊圈,眼珠骨碌碌亂轉。苗魁問是不是猞猁崽被發現了,他說不像,胡所長如果發現了羊圈有猞猁崽,不會這樣離開。入夜,金虎失眠了,總覺心里不安,半夜起身喝了幾口燒酒才昏沉沉睡過去。

以酒催眠,入睡早,醒來也早。天尚未亮,金虎便被一聲雞叫喚醒。七月林區的清晨,空氣本來是甜潤的,金虎卻聞到了一股腥味,腥得發咸,帶著幾許粘滯。獵手的嗅覺格外敏感,這種味道讓他預感到某種不祥。他披上衣服快步前往羊圈,路上還想,有紅獒看守羊圈應該是安全的,紅獒的吠聲,足可以喚醒整個林區,沒人敢來偷羊,更何況林區治安一向不錯,站上人夜不閉戶的淳樸民風一直保留至今。

走近羊圈,情況有點不對,紅獒趴在狗棚前兩丈遠的地方,鐵鏈子拉得很緊,一動不動保持著匍匐的姿勢。以往,紅獒聽到他的腳步,會歡快地迎上來,今天這是咋了?他叫了一聲,沒有反應,再叫,紅獒還是不動,他跑過去俯身一看,紅獒已經死了。

“誰干的?”他馬上就想到了胡所長,僅僅因為沒有辦證,就來殺死紅獒嗎?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胡所長不會這么做,完全可以正大光明來沒收,不會殺死紅獒。那么這是誰干的?紅獒沒有激烈反抗,也沒有吼叫,無聲無息地死去只有下毒一種可能。

仔細查驗后才發現,紅獒原來是頸椎被生生咬斷,從深深的咬傷來看,是一招致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跳進羊圈,跑到最里面的那間羊舍一看,猞猁崽不見了。羊舍的門雖然關著,但通風透氣的窗子卻一直開著。猞猁崽應該通過這個窗子被叼走了。他明白了,是母猞猁來救幼崽并襲擊了紅獒。母猞猁能夠襲擊成功,應該得益于拴著紅獒的鐵鏈,如果紅獒不被拴住,猞猁不會這么容易得手?,F場的跡象表明,母猞猁很可能出其不意地躍到紅獒身后,一口咬住了紅獒的脖子。淚水從眼角汩汩流下,滴在撫摸紅獒的手背上。如果把那個不銹鋼項圈給紅獒戴上,猞猁是下不了口的。他覺得很對不起紅獒,剛剛一歲多的紅獒還沒有一展身手就這樣走了,一歲對于人來說還是個孩子。

“該死的猞猁!”他恨恨地說,“你若救子,直接去羊舍就行,為什么要對紅獒下死口?紅獒被鐵鏈拴著也不會去攔你、追你,你叼著猞猁崽走就是了?!?/p>

苗魁趕來了。苗魁不相信紅獒被咬死、猞猁崽丟失的現實:“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這猞猁比CIA下手還利索,這可是藏獒??!”

“都怪我沒放開紅獒?!苯鸹⒑軆染?。

“猞猁夠狠!”苗魁看了看紅獒的傷口。

“這就怪不得我了?!苯鸹⒄酒鹕?,望望不遠處的山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是你逼我出手的!”他彎下腰解開拴著紅獒的鐵鏈,脫下自己的夾克衫蓋住了紅獒的頭。

“找把鍬來,到林子里安葬紅獒?!苯鸹⒄f,“紅獒的證還沒有辦下來,在派出所沒名分?!?/p>

苗魁拿來一把鍬,還帶了條毯子,兩人用毯子裹起紅獒,將紅獒抬進山找了一棵山楸樹,把紅獒埋在了樹下。金虎特意堆起個墳包,并在墳包前橫了塊土坯大小的石板。金虎囑咐說,這件事不要對外面講,有人問,就說紅獒送人了。

6

金虎說他要親自去四方臺獵猞,這個決心下定了。

金虎下獵套一絲不茍,不僅隱蔽,連尺寸都拿捏到位。苗魁知道此前自己下套為何形同虛設了,明晃晃一個圈套橫在那里,傻子才會往里鉆。設套,是一個研究獵物的過程,獵物的大小、習性、路徑、忌諱等等,必須樣樣琢磨透才能提高中套率。金虎把下獵套的心得說與苗魁,苗魁覺得之前自己只不過學了點皮毛,下套的學問原來很深。

來到四方臺,金虎并不急著下套,而是像工兵探雷一樣仔細查看腳下每一處動物走過的痕跡。探查好的地方,他不毀壞周圍植被,更不打樁來固定獵套,而是因地制宜地固定獵套,有樹用樹,有巖石用巖石,這樣固定起來獵套就不易被發現。苗魁由此想到此前設的獵套,周圍的草都被自己踩倒了,獵物自然會警惕。

金虎進山頭一次下套獵獲了一只野兔。這是一只灰褐色的野兔,有四五斤重的樣子,遛套時野兔還沒有死,只是被勒昏了。他解下野兔,把它放到一處樹蔭處。他不想收這個獵物,因為胡所長就在村口蹲坑,一旦發現他帶回了獵物,計劃將無法實施。過了一會,野兔蘇醒過來,驚恐地看了周圍幾眼,顫巍巍蹦跳著離開了。

金虎因為套住了這只野兔變得憂心忡忡。野兔來此覓食,說明這里短期內沒有天敵存在,野兔雖憨,但嗅覺靈敏,鼻翼一刻也不停止翕動,任何食肉動物的膻味都會將它嚇跑。難道自己感覺錯了?他之所以判斷四方臺有猞猁,是上次和苗魁來此,發現了一處猞猁的糞便。猞猁糞便與狼糞相近,多呈淺色,但狼糞斷節明顯,而猞猁糞卻是橄欖形,一看就是貓科動物的糞便。他在發現猞猁崽一帶查看了很多樹,尤其是高大的枯樹,希望能找到猞猁藏身的樹洞,但這一帶的樹都很健康,沒有大的樹洞,很顯然猞猁崽是從別處來的。

“想和我捉迷藏,等著瞧吧?!彼匝宰哉Z道。

為了不引起胡所長的注意,他進山時會趕上羊群,羊群一到草地,照看的事便交給那個保安,他和苗魁便直奔四方臺。這次進山,他從自家雞舍里抓了一只蘆花雞。

“獵猞需要誘餌,”他對苗魁說,“當然,我不會讓它吃了蘆花雞,我老婆還指望它下蛋呢?!?/p>

獵猞的最佳地點已經選定,就在離懸崖邊一道草溝處。草溝底有野獸走動的痕跡,很多草呈倒伏狀。獵猞的鋼絲套布在溝口一處洼地,周圍盡是齊腰深的榛窠,蘆花雞被綁在榛窠中央。獵套用鐵絲固定在一棵白樺樹根部,憑猞猁的力量不可能拉斷這棵白樺。精心布好獵套,他對那只咕咕直叫的蘆花雞說:“別怕,我會抱你回家?!?/p>

接下來,他又在懸崖邊設了個獵套?!拔衣劦侥愕臍馕读?,你跑不了,”金虎這次自言自語提高了聲音,“一命抵一命,紅獒不能白死!”

“我們在哪里等著?”苗魁問。

“自然是回家,明天來遛套?!彪x開四方臺時,他回頭看了看那只蘆花雞,自言自語道:“我知道拴著你你沒法跑,就像我將紅獒拴起來導致了紅獒喪命,但真的沒辦法,舍不得你就獵不到猞猁?!彼麑γ缈f過,紅獒皮膚松弛,如果不是鐵鏈勒住脖子,即使被猞猁咬幾口也無大礙,紅獒那種沙皮狗一樣的皮膚,能化解對方的咬力。

趕著羊群走到村口,遠遠望見了楊樹門,他猜測胡所長一定在那里坐著。走過了楊樹門,沒見到胡所長,他覺得有點奇怪,就回頭望了望,卻見胡所長騎著摩托車從后面趕了過來。胡所長騎摩托車進山干什么?剛才怎么沒見到?他滿腹狐疑,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摩托車在身旁剎住了,胡所長兩條腿支在地上問:“老金啊,怎么一下子變出仨羊倌來?”

“我倆進山跟著玩,三個人正好玩斗雞?!倍冯u是一種打牌玩法,苗魁這么說等于給自己和保安找了個借口。

“紅獒呢老金,怎么幾天不見了?”胡所長不知道紅獒被咬死的事。

“紅獒嘛,去了該去的地方?!苯鸹⒒卮鹫f。

“紅獒該去哪里?”胡所長并不滿意金虎的回答。

“紅獒是純種藏獒,被人借去當獒爸爸了?!苯鸹⑴R時想出一個答案,這種說法容易被接受,養獒的人沒有不借種的,當然要付費。

胡所長沒再深問,卻對三個人進山的動機生了疑心,進山玩斗雞,這是糊弄小孩吧,他盯著保安背的帆布包問:“鼓囊囊的,又是猴頭?”

保安把背包打開亮給胡所長看。胡所長瞥了一眼,沒發現獵物,只有一把小工兵鍬,鍬不算武器,他撂下話道:“我總覺著你們在謀劃什么事,咱可丑話說到前頭,低頭不見抬頭見,千萬別在事兒上見?!闭f完,一踩油門走了。

金虎看著絕塵而去的摩托,知道胡所長的懷疑加重了,胡所長肯定發現只有保安一人在放羊,對他倆去四方臺的行蹤有所察覺。他想,一旦獵猞成功,必須在山上就地處理,如果帶下山就會人贓俱獲。

為了不引起胡所長注意,次日,他們沒有趕羊群進山,兩人起早便悄悄離開了村子,想早去早回。到四方臺來回要三個小時,這樣,在九點之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回來。

來到設套地點,兩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洼地里的蘆花雞不見了蹤影,草地上有雞毛和血跡,很顯然蘆花雞被什么動物吃掉了。再看榛窠里的鋼絲套,竟然完好無損。

“厲害!”他嘟噥了一句,“好機靈的家伙!”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了一股尿騷味,四處觀察,忽然發現幾十步外的柞樹林里有個灰色的東西閃了一下,很快又不見了。

“我看見它了?!彼柿艘豢谕僖?,“這家伙也在觀察我們呢?!?/p>

苗魁什么也沒看到,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不用看了,”他說,“回吧,明天再來?!?/p>

苗魁看了看空空的洼地說:“可惜了蘆花雞?!?/p>

兩人下山很早,這次沒見到鬼使神差般的胡所長。但金虎明顯感覺到有一雙黃眼珠在楊樹下盯著自己。他沒有回頭,心里卻說:“你累不累呀,小孩子躲貓貓一樣?”

7

在四方臺這個方圓不到一公頃的地方,金虎已經損失了三只雞。除了那只蘆花雞外,他還從集市上買了兩只紅公雞,公雞更醒目,叫聲也響,更容易引起獵物注意。但三只雞都被吃掉了,洼地里一地雞毛,鋼絲套完好無損。

“好難纏的家伙!”金虎看著那塊被榛窠圍起的小小洼地,怒氣像燒開的水從七竅往外直噴。

苗魁更是著急,心想,這樣干不是白白喂猞猁嗎?昨夜,他給高老大打電話,說可以肯定四方臺上有猞猁活動,只是露了下頭就跑了。苗魁對下套獵猞有點信心不足,如果金虎有槍,那天見到的那個灰色的動物是跑不掉的。但金虎堅持不用搶,說一開槍性質就變了。苗魁心里也清楚,金虎雖然不怕胡所長,卻一直避免與胡所長正面發生沖突。金虎說過,他給自己定了個規矩,紅箭上繳后不再動槍,規矩是不能破的,就像獵手不打狐貍和黃鼬,這是祖輩留下的規矩,規矩肯定出自教訓,不守是要吃虧的。苗魁知道金虎的心理,笆籬子形成的心理陰影還在,苗魁盤算著一旦發現猞猁蹤跡,就把金虎摘出來,讓高老大上山獵猞。

金虎設在懸崖邊的獵套套住了一匹狼。狼被套住脖子后吊在懸崖上,遛套發現時狼已經僵硬了。金虎把死狼拉上來,苗魁一看死狼腿肚子就轉筋了,站在一旁哆嗦個不停。狼褐色的皮毛有些斑駁,呲著利齒,雙眼圓睜,舌頭耷拉在嘴巴一側。金虎解下獵套,用工兵鍬在不遠處挖了個坑把狼埋了。按規定,狼也不能打,一旦被胡所長發現就成了事兒。前幾天,他讓苗魁去辦狩獵證,胡所長不給辦,理由是上級嚴控狩獵,除了鄂倫春、鄂溫克等少數民族有幾個指標外,其他人一律停辦。不知是不是胡所長有意限制,反正胡所長用意很清楚,就是讓一槍飚從此成為歷史。

月亮轉到了四方臺的西側,榛窠叢變得模糊起來。金虎進入一種似睡非睡狀態,他仿佛看到怒氣沖沖的胡所長走過來,一腳踢飛了大公雞。他渾身一震,胡所長便像提線皮影一樣消失了。瞪眼再看,有個灰蒙蒙的東西正在悄悄靠近榛窠叢。他立馬精神起來,心跳陡然加快,脫下帽子擦了擦眼。一定是你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回你要是能逃脫,我服你!

一團灰色靜止在榛窠邊不動,似乎在觀察那只公雞。

金虎悄悄從樹上下來,貓腰向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靠近一棵白樺樹,借著月光朝洼地處細看,似乎看出那團灰色是一只狗一樣的野獸,像獾,像狼,也像猞猁。不管像什么,他心里已經確定這是那只狡猾的猞猁。突然,那灰色的一團跳起來,越過榛窠直接撲向了公雞。他心中大喜:“中了!”

但奇怪的一幕發生了,只見灰色的一團又跳出來,急速沿著淺溝跑向懸崖處,一眨眼不見了。

“這家伙簡直成精啦!”

苗魁被叫聲驚醒,跳下來問:“咋樣?”

金虎沒有搭腔,徑直來到榛窠前。苗魁打開強光手電一照,發現洼地里設好的獵套已經被觸發,正套在公雞身上,而公雞的脖子已經被咬斷,若不是綁得緊,公雞就被叼走了。

“這是只難纏的家伙,我低估它了?!苯鸹⒘嗥鹚离u,雞腿還在不停地蹬著。

苗魁因為剛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沒看到獵物捕食一幕,很有些后悔。金虎的話提醒了苗魁,苗魁說:“要是有槍它就跑不掉?!?/p>

金虎放下雞,雙手叉腰憤憤地說:“沒槍,我也會逮住它!”

“這家伙是不是察覺到了我們在下套?”

金虎點點頭:“它在耍我們,我會奉陪到底?!?/p>

森林里響起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很滑稽,似乎在嘲笑兩人白白忙活了半個晚上。金虎嘟噥了一句:“夜貓子早不叫晚不叫,偏偏這個時候來報廟,晦氣!”

“今晚它還會再來?”

金虎說:“它記性好著呢,死雞也不能再用了?!?/p>

“它跑哪里去了?”苗魁問。

金虎指指懸崖邊:“那里是它布下的陷阱,不能追?!?/p>

金虎決定連夜下山,省得次日一早遭遇胡所長。

8

金虎尚在熟睡就被一陣咚咚的敲門聲驚醒。起身開門,門口站著胡所長,警服的兩個褲腿是濕的,粘著些黑土和草屑。

“有事?”他心里一驚,難道昨夜進山被胡所長的定點監控給拍到了?

“你有事瞞我?!焙L那雙黃眼珠異常犀利,發出的光像利刃。

“我不是你的監視對象,沒有必要什么事都向你報告吧?!彼麑L這種口吻有點不滿,一大早來敲門,豈不是擾民。

“紅獒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撒謊?”胡所長打開手機,把一張照片展示給他看,正是他掩埋紅獒的地方,土堆上新草尚未萌生。胡所長發現了紅獒的遺體。他心里暗暗佩服這個黃眼珠警察,林子那么大,怎么就會找到這個小土堆,又怎么會挖開看個究竟?紅獒又不是人,沒有命案必破的說法,犯得上這么上心嗎?

“你不該對死去的紅獒感興趣,”金虎冷冷地說,“死獒也不需要辦證?!?/p>

“在我的轄區,所有反常的事我都會感興趣?!焙L說話也不客氣,“我再次提醒你,休想耍我,一槍飚已經被終結,你必須面對這個現實?!焙L把手機放進兜里,接著說:“紅獒脖子斷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你帶紅獒進山,遭遇了豹子或黑熊,你沒有槍,只能靠紅獒去撕咬,結果搭上了紅獒的性命,對吧?”

“我沒帶紅獒打獵,也沒遇到豹子和野豬,”他辯解說,“紅獒之死是個意外?!?/p>

“我知道你不會承認,我還是那句話,咱們事兒上見!”胡所長轉身走了。

金虎站在門口,望著胡所長遠去的背影,心想,也許當初比試槍法應該讓一讓,贏了不該贏的人是一個擺脫不了的夢魘。他擔心紅獒的土冢會被挖得七零八落,就找了把鐵鍬,披上衣服匆匆趕往山里。

露水打濕了膠鞋,走起來吱吱響。找到那棵山楸樹并不難,因為紅獒的原因,這棵樹已經長在了他心里。走到樹下一看,那個原本渾圓的墳包還算好,胡所長挖開后重新填上了封土。他鏟了些新土將封土加高后,拄著鐵鍬站在墳前沉默不語??蓱z的紅獒就像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戰將,太不幸了。紅箭、紅獒兩樣心愛之物,成了他心頭永遠的痛。他對著墳包說:“我已經發現兇手了,這個狡猾的家伙跑不掉,我會把它吊到這棵山楸樹上來祭奠你!”

他來找苗魁商議下步該怎么辦。談話在苗魁家的茶室,隔壁不時傳來小孩子的哭鬧聲,金虎知道那是吉鰲,吉鰲每一陣啼哭,都會牽動苗魁的眉心,能看出苗魁特別心疼孩子。

雞不能再用,猞猁一旦發現雞是誘餌,就不會第二次上當。金虎認為猞猁比家貓聰明,據說能記住每一次受到的傷害或驚嚇。那么,換成什么呢?金虎想到了羊羔。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金虎狠了狠心說,“羊羔對于猞猁來說是頂級美味,一個哺乳期的猞猁無法抵御羊羔的誘惑?!?/p>

“誘餌很重要,但它不上套咋辦,我看還得用槍?!泵缈鹕泶蜷_鐵柜,從里面拿出一支報紙包著的獵槍,“這是奧地利造,品牌槍?!?/p>

金虎接過去打開報紙,果然是一支好槍,保養也好,楓木槍托亮可鑒人。

他把槍還給苗魁:“還是下套,我要活捉這只猞猁,我向胡所長保證過,不會再用槍?!?/p>

“別讓胡所長知道就是了,”苗魁說,“要是被抓住,我來頂,大不了罰錢?!?/p>

他搖搖頭,這不是罰錢的問題,一旦用了槍,在人格上自己就輸了,胡所長說的事兒上見也就自見分曉,自己不能給胡所長這個長志氣的機會,用獵套捕獲猞猁更能證明自己的本事。當然,用獵套捕獲猞猁,胡所長也會處罰,但那時的一槍飚就變成了一套靈,胡所長想當本地獵手終結者的夢想會從此破滅,因為胡所長無法沒收所有的繩子。

“啥時再進山?”苗魁恨不得晚上就走,吉鰲啼哭似乎是在催促他快點起身。

“明天,不過倆人目標大,這一次我自己去?!苯鸹Q定一個人進山。他告訴苗魁,明早自己和保安趕著羊群一道出發,進山后把羊群交給保安,自己直接去四方臺。

“我會套住它的,”金虎說,“若是再失手,我寧愿把鋼絲套套到自己脖子上?!?/p>

苗魁吃了一驚,心想,金虎這是要賭命??!相識多年,從沒見到一向沉穩的金虎說這種狠話,紅獒之死固然是個誘因,但一再失手,讓金虎變得惱羞成怒。金虎想證明自己不用槍同樣也是好獵手,想擊碎胡所長當三林區獵手終結者的夢想,這談何容易!

“咱不干傻事,大哥,”苗魁有些緊張,“不行的話我想別的法子?!?/p>

“沒有什么不行!”金虎道,“我不僅要給紅獒個交代,而且要證明自己還活著,還不是一個獵手的標本?!?/p>

“昨晚你要是有槍就好了?!泵缈俅翁岬搅藰?。

“不要再提槍,小心胡所長?!苯鸹⑺坪蹰_始忌諱提槍,紅箭是他心頭的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尤其是胡所長說所有上繳的獵槍都被銷毀之后,他的心在流血。

“胡所長會不會知道我們的獵猞計劃?”提到胡所長,苗魁總是心里忐忑。

“應該不會,再說了,哪里有什么計劃?不就是你腦子里一個想解開的結嗎?!?/p>

苗魁嘿嘿笑了:“你說你,當時比槍法給胡所長留個面子多好,人家畢竟是所長?!泵缈X得金虎過于較勁,胡所長才是三林區的老大,折老大的面子能好嗎。

金虎道:“比槍法不是我提出來的,我是接受挑戰而已。人家下戰書,我若不接招,還怎么在林區混?”

“我有個想法,”苗魁說,“我們請胡所長吃頓飯,你倆把話說開,梁子消掉,化干戈為玉帛?!?/p>

“他不會來,警察有禁酒令?!苯鸹⒄f。

“試試吧,今天是周六,”苗魁說,“我現在就去找他?!?/p>

事情出乎金虎預料,胡所長答應來苗魁公司食堂吃飯,而且點名要金虎陪。

苗魁回來一說,金虎感覺到了不妙,胡所長必是有備而來,弄不好這將是一場鴻門宴。但既然請神了,這酒就必須硬著頭皮喝。

苗魁對這桌飯菜很上心,有雞有魚,但野味一樣沒有。因為金虎特意交代,胡所長很可能是火力偵察,若是上了飛龍湯、爆炒山雞什么的,正好就中了圈套。苗魁冰柜里有犴鼻、狍子肉,經金虎這么一說,才覺得萬萬使不得,拿不準胡所長是否在釣魚執法。

胡所長如約而至。胡所長沒有空手,拎了一個五升白色塑料桶,里面是大半桶小燒。胡所長將塑料桶往桌上一撴:“這是七年前扎蘭屯燒鍋出的酒頭,紅臉兒高粱原料,不上頭?!?/p>

苗魁備了茅臺、五糧液,胡所長讓他統統收起來,說我要是喝這兩樣酒,所長就不用干了。苗魁只好把擺出來的名酒放回酒柜,心里覺得胡所長這個人挺敞亮實在。

這頓飯對于金虎來說有點尷尬,苗魁備菜,胡所長帶酒,好像只有自己是白吃的主兒。他不多言,酒菜下得也慢,等著胡所長說話。他知道有身份的人在酒桌上都是后發制人,胡所長肯定也是如此。苗魁看得明白,在主動敬了胡所長幾杯酒后看了金虎一眼:“金大哥說過幾次了,想和胡所長坐坐,胡所長兩袖清風,總也不給機會?!?/p>

“老金可從沒請過我呀,”胡所長并不買賬,“老金是三林區有頭有臉的人,他請的話我不會不給面子?!?/p>

金虎覺得胡所長這句話沒說錯,自己確實沒請過人家。他知道自己該說話了,就斟滿一杯酒,起身道:“我敬胡所長一杯,喝酒自備,講究!”

“真想和我喝?”胡所長看著金虎的酒杯,酒杯是標準四錢杯,滿杯,酒面紋絲不動,看出對方端杯的手很穩。這是打槍練出來的腕上穩功,在部隊時自己曾托著磚頭練過,最多時托過六塊磚,只有手臂穩,槍才能準,手腕微微抖一下,靶上就會偏出好幾環甚至脫靶。

“敬你?!苯鸹⒍酥圃诘却?。

胡所長也站起身,拿過兩個碗,往碗里倒了兩個半碗,然后端起一碗,把另一碗遞給金虎,道:“咱倆用碗喝?!?/p>

金虎看了碗里的酒,少說有三兩。他不能拒絕胡所長所敬之酒,用大碗敬酒是站上人的習俗,只是這一習俗不再時尚,但老友相聚、逢年過節,還經常能看到這種酒桌上的豪氣。金虎接過碗,把手中那一小杯也倒了進去,然后雙手將碗端至下唇一平,很平穩地喝了下去,然后把空碗照向對方。金虎這個動作也很講究,如果把酒碗端得高過頭頂,那是敬長輩的動作,對于敬重的平輩,端碗最高不能過眉心。

金虎喝干了酒碗,胡所長用同樣的動作也喝了半碗酒。

兩人坐下,胡所長道:“老金,從喝酒上看你是條言而有信的漢子?!?/p>

金虎笑了笑。胡所長帶來的酒很沖,但回味卻綿。他酒量尚可,但畢竟五十多歲,喝酒雖爽,醒酒卻遲,而且夏季他很少喝燒酒,只有冬天踏雪進山前才喜歡悶半碗小燒。胡所長吃了幾口菜,他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了半碗酒。兩個半碗小燒下去,金虎臉上潮紅如霞,而胡所長的臉卻蠟黃如煙葉。

“其實,有些事是職責所系,辦得硬了點,理解萬歲吧?!焙L表情很放松。

“樹要皮人要臉,獵手的毛病是太在乎這張臉?!苯鸹⒁埠苷\懇。

“有些念頭兒,就像炮仗引信,還是早掐滅了好?!焙L話鋒突然一轉,忽然沒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

金虎顯然聽明白了,他想了想,接上話道:“理兒是這個理兒,可是大年三十誰家不放個炮仗?”

胡所長道:“沒告示前,放二踢腳、鉆天猴也沒人管,有了告示,再放就是個事兒?!?/p>

苗魁怕兩人爭執起來,急忙打圓場說:“小孩子玩的東西,咱不放就是,喝酒?!?/p>

苗魁也給自己倒了半碗,想給胡所長倒時,胡所長伸出手擋住了:“你不行,我看你喝醉過,讓人背回家的?!?/p>

胡所長果然厲害,苗魁想,有一回自己和來林區進貨的客戶喝醉了,被飯店老板送回家,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胡所長卻能掌握底細,可見胡所長耳目眾多。

“你不行,老金沒問題,臉紅的人酒量大?!焙L話里不失挑戰味道。

其實金虎也有些吃力,但他必須接招。他不知胡所長酒量深淺,但知道對方今天來是想撂倒他。作為三林區最有名的獵手,他還沒有在酒桌被人放倒過,站上人的血脈賦予了他非凡的酒量,他本可以和胡所長廝殺一番,但他對胡所長帶來的酒拿捏不準,不知自己服不服扎蘭屯燒鍋七年前的酒頭。但對方話已挑明,自己不能退縮。金虎把兩個酒碗并列擺好,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胡所長提起塑料桶,咕咚咚倒了兩個滿碗,然后表情很嚴肅地說:“三季度上邊來檢查非法狩獵,有明查也有暗訪,我不希望我的地界兒出事兒?!?/p>

“好獵手都懂得分寸?!苯鸹⒉⒉换乇芎L的目光,盡管對方的目光咄咄逼人。

一旁的苗魁嚇壞了,這個滿碗可是半斤多酒,喝了肯定會有人倒下去。想攔,看看兩人斗雞似的架勢,又不敢說話,心里暗暗叫苦,心想,金大哥啊,你就認慫不行嗎?怎么還像比槍法那么較真呢?

“大碗喝酒,痛快!”金虎端起碗,手依然很穩。

“先喝為敬!”胡所長先喝了個滿碗。

兩人都沒有醉態,依舊吃菜、說話,談笑風生。胡所長不戀戰,吃了個饅頭后起身告辭。臨走前他拍著金虎的肩膀說:“三林區有你在,我當所長才有意思?!?/p>

“多有得罪,見諒?!苯鸹⑴Ρ3种碜?,他不能搖晃,一旦搖晃,胡所長很可能再追加半碗。他知道,是自己的表現鎮住了對方,很多時候,博弈中想讓對方收手,最好的方法是不讓他看清你的底細。

“酒德看人品?!弊叩介T口,胡所長回頭道:“不差事兒!”

9

金虎覺得獵猞計劃應該緩一緩,罩一下胡所長的面子沒虧吃,上級來明察暗訪,不能在要緊時候給人家上眼藥。

苗魁說一切聽大哥的。

“胡所長這個人挺講究,”金虎說,“敬了酒,說了軟話,不容易?!苯鸹涯翘旌L說的三季度上級要來檢查非法狩獵的話視為軟話,是在通風報信,是提醒他別頂風作案。

金虎很清楚胡所長一直在懷疑自己,林中那些或明或暗的電子眼不是擺設,讓獵手本身成了圈套里的獵物,如果你扛著一只捕獲的狍子或拎著幾只飛龍下山,估計還沒出林子,就會有警察在路上等你。電子眼這東西沒法通融,一旦被抓拍到就是個事兒。金虎估計自己每次上四方臺都沒躲過那些電子眼,這也是胡所長總是盯著自己的原因。胡所長遲遲沒出手,是沒有人贓俱獲,畢竟禁止非法狩獵不等于禁止進山,進山不犯法,這是自己沒攤上事兒的主要原因。金虎的基本判斷是,胡所長不是個講情面的人,以抓人為樂趣,當然,胡所長所抓是違法之人。

一連三個月金虎沒進山,一心一意放羊。苗魁當然著急,高老大來過幾次電話,問啥時獵猞,他只能用金虎的話來敷衍,說夏天猞猁皮不中用,掉毛,按站上人打獵的習慣,頭場雪下來才能進山。

苗魁不傻,覺得金虎是麻痹對方,等出手的機會。苗魁很清楚,即使不為了那頂猞猁帽,金虎也要為紅獒報仇。金虎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見金虎扛著鐵鍬去過林中,估計是給紅獒的墳培土,由此可以判斷金虎沒忘記獵猞。他看到金虎從家里拿來給紅獒買的那個雙排刺不銹鋼項圈,坐在羊圈門口的石階上,往自己脖子上反復套了幾回,然后仔細撫摸著一個個鋼刺,眼淚慢慢地就流下來。苗魁看過金虎兩次獨自默默落淚,知道他的淚水是為紅箭和紅獒而落。

這個期間胡所長來過公司一次,向金虎講了四林區辦的一起非法狩獵案。四林區一個獵手因為私藏獵槍,并非法進入保護區偷獵一頭馬鹿被抓現行?!瓣J進保護區狩獵,等于到銀行搶錢,事大了,”胡所長說,“再加上私藏槍支,此人肯定重判?!苯鸹⒑芮宄@條狩獵紅線,保護區好比古代的上林苑,去那里偷獵是腦袋進水的舉動。胡所長說的案例明顯有旁敲側擊的用意,說到家還是對他不放心,擔心他惹事。

那一次,頗有興致的胡所長還和苗魁交流起了工作體會,說自己在部隊最驕傲的是參加了軍運會并獲得射擊銅牌,這個榮譽寫進了集團軍軍史。他問苗魁:“知道我到三林區工作最大的收獲是啥嗎?”

苗魁接話說:“當然是治安好轉了,盜伐現象幾乎絕根?!?/p>

“不是,”胡所長否定說,“最大的收獲是改變了老金,老金由大名鼎鼎的一槍飚,變成了不溫不火的羊倌兒?!?/p>

金虎看了胡所長一眼,心里笑了,跟著調侃了一句:“羊倌也是官,說明我被胡所長提拔了?!?/p>

三人都笑了。

生活中的過頭話往往會物極必反,就像一個人說自己開車總也不出事,結果馬上就剮蹭追尾一樣,腳下沒有余地的時候,張腳跌跟頭就在眼前了。苗魁夸胡所長抓三林區治安有方、盜伐現象絕根沒兩天,三林區出了大事,菠蘿溝十一棵百歲以上的黃菠蘿和十九棵成材水曲柳遭盜伐。這是三林區國家天然林禁伐之后出現的第一起大案,甚至驚動了省廳。盜賊伐木后順著河水將木材運出了三林區,跑到鄰縣銷贓。上級對此案高度重視,下令限期破案。胡所長壓力來了,嘴角燒起了燎泡,走路都是一路小跑。金虎說,三十棵成材原木不是繡花針,想藏起來很難,只要仔細排查,不難找到下落。

時令已到小雪。小雪這一天,林區恰恰下了一場大雪,山上雪深沒膝,有些膽大的野兔甚至跑到村民院子里覓食。金虎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白黑兩色的山巒自言自語:“是時候了?!?/p>

“我早就在等著這一天?!泵缈f,“吉鰲昨天晚上朝我笑了,我估摸好運來了?!?/p>

“我自己去,”金虎說,“你是有身份的人,還有企業要管,不能出事?!?/p>

盡管苗魁不是很情愿,但金虎的話很實在,何況自己進山不但幫不上大忙,還容易暴露目標。他只是擔心金虎的鋼絲套能不能湊效。胡所長正忙著破盜伐案無暇注意金虎,老天爺又幫忙賜了一場大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要助金虎一臂之力,完成這謀劃了近半年的獵猞計劃。

金虎自己進山,反穿一件羊皮襖,戴一頂貉皮帽,這是祖輩狩獵的裝束。反穿皮襖容易雪地藏身,貉皮帽可以偽裝成獵物同類。金虎抱著一只羊羔,小羊羔不知道主人帶它去干什么,很不情愿地掙扎著,金虎將它綁住四蹄,然后像抱孩子一樣抱在胸前。

“別怕,”金虎拍拍羊羔的頭說,“很快就會回來?!?/p>

所去之地自然是四方臺,金虎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先去了那棵山楸樹下,走到白雪覆蓋的紅獒墳包前,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后信心滿滿地說:“瞧好吧,我會把它拎到這兒來的?!?/p>

大雪掩蓋了原本凸凹不平的山地,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不敢把腳落得過實。跋涉的小心比不上躲避電子監控的擔心,他只能不停地留心前面每一個可疑的樹杈,有的似乎像錄像設備,繞過去一看,結果是個樹瘤,就這樣小心翼翼地前行。路上,他看到了許多覓食的野雞,一處山泉邊的椴樹上甚至落滿了飛龍,雪地上不時可見野豬、狍子的足跡,足跡很有規則也很新??吹竭@些久違的足跡,他很激動,沿著這足跡追下去,不用很久就會追上獵物。但他不能駐足,好獵手最重要的素質是目標專注,自己的目標是那只猞猁,萬萬不可分散注意力。

大雪覆蓋的四方臺格外靜謐,原始森林神秘的氛圍被大雪渲染得愈加撲朔迷離。他摸了摸靴筒里的攮子,這是唯一防身武器,關鍵時候要用上的。觀察周圍是獵手的下意識動作,他抬起頭四處打量,忽然在一棵柞樹樹杈上發現了一個小型視頻監視裝置。他暗暗吃驚,看來胡所長早就注意四方臺了,前幾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個裝置。他找到鏡頭盲區上前看了看,發現監視裝置沒有紅燈閃爍,估計是很久沒有換電池,監視器無法作業。他松了口氣,盜伐案追得那么緊,胡所長一心哪能二用,相必把這個監視器給忽略了。

轉身離開時,他的目光停留在遠處一片嶙峋的小石砬子上。夏季因有樹木枝葉遮擋,這個石砬子并不醒目,冬季樹葉落盡,這個灰黑色的小石砬子就在白雪中凸現出來,像雪地里臥著一群野豬。他知道猞猁喜歡在石縫或巖洞棲息,便悄悄走過去查看。因為雪地上沒有足跡,他斷定石砬子下不會有猞猁藏身,但他還是把那個雙排刺項圈拿出來戴在脖子上。猞猁和狼這種猛獸首先會攻擊人的脖子,有了項圈至少可以保護脖子。他甚至想,如果真有猞猁撲出來,他就與猞猁肉搏一番,雖不能保證徒手制服猞猁,但他靴子里有攮子,狹路相逢勇者勝,不信這家伙會有三頭六臂。搏斗才有快感,如果一槍擊倒對手,復仇的過程就變得乏味,若能徒手打敗猞猁,那么他將創造整個林區又一個奇跡,赫赫有名的一槍飚也就從此轉化徒手獵猞的林區武松。那個時候,胡所長會怎么看?恐怕黃眼珠就會變成藍眼珠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項圈,上面的狼牙釘密集尖銳,紅獒的悲劇不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看遍了石砬子,也沒發現可疑之處,他坐在石砬子上歇息,起身時刺啦一聲,褲子被刮開個大口子。他覺得晦氣,朝石頭上跺了一腳,石頭發出悾悾聲,他感到奇怪,彎下腰仔細查看,原來石頭下面有個洞。他小心翼翼地趴下來朝洞里看,洞大約兩米深,一步寬窄,半人高。從里面已經風干的糞便看,這應該是猞猁窩。他心里一陣狂跳,心想這才叫得來全不費功夫,再看,里面一些啃食過的骨頭沒有新茬,洞口塵埃的厚度說明這個窩已遭廢棄。窩遭廢棄說明猞猁已經遷徙他處。

他站起來,望望東面莽莽蒼蒼的保護區,心想,猞猁會不會帶著幼崽遷徙到了對面安全的保護區呢?他疑慮重重地來到那處設套的洼地,落葉后的榛窠顯得很稀疏,被榛窠環抱的那塊不大的空地雪光耀眼,連老鼠的足跡都沒有。他抱來小羊羔,把羊羔固定在拴公雞的地方,然后繞過榛窠叢,來到那個通向懸崖的溝口處。這些日子,他一直覺得這個通向絕壁的溝口是下套的絕佳之處,盡管小溝不過兩步寬,深也不能齊膝,但是,上次這家伙就是從溝里逃走的。小溝里有幾道足跡,從爪印完全可以判斷這是食肉動物留下的。他覺得自己判斷對了,猞猁的窩也許在懸崖上的石縫里,站在懸崖邊的人無法看到,而善于攀爬的猞猁卻可以自由出入。他記得上次那個月夜,這家伙明明跑到了懸崖邊,卻土行孫一般消失了,不躲到懸崖上還能去哪里呢?

在溝口懸崖邊下套是一步險棋,一則沒有掩飾物,套子容易暴露,二則下套太險,一旦失足會順坡滑下去跌落懸崖,再有,一旦套住獵物,如果吊在了懸崖上,如何取下獵物也是難題,夏季時套住那匹狼當時就掛在懸崖上,費了好大力氣才拉上來。權衡再三,他還是想走這步險棋,因為想套住這只猞猁,最佳卡點是它躥上躥下的溝口。

他設了一個用較粗尼龍繩做的暗套,用雪覆蓋上,只要有活物經過就會觸發獵套,將獵物套住。

一切妥當后,他回頭看了看羊羔,心里有些自責,應該給羊羔帶點吃的,饑餓的羊羔容易被凍死。他去樹林里薅了些干草給小羊鋪在雪地上,小羊咩咩叫了幾聲,黑眼珠望著他,一副可憐狀。他撫摸了一下小羊的頭:“別怕,就一個晚上?!?/p>

冬季,夜來得早。黃昏一到,他知道好戲要上演了。他找到上次棲身的那棵老柞樹,在樹根處的雪地挖出一個半人深的雪窨子,反穿著皮襖斜躺在那里等待奇跡出現。七八分把握還是有的,他想,大雪封山,猞猁捕食不易,又有小猞猁需要喂養,聞到羊羔的味道不會無動于衷。他唯一擔心的是有狼半路殺出來,但這個擔心被他自己否定了,猞猁這種獨行俠活動的區域,狼會退避三舍。

夜色漸濃,雪地里一片朦朧。小羊被凍得咩咩叫個不停。忽然,他看到灰色的一團從溝里出現了。他吃了一驚,這家伙從哪里冒出來的?因為這灰色的一團是反方向來的,讓他一時有些發懵,如果它叼了羊羔不往懸崖邊跑怎么辦?

這灰色的一團在榛窠邊停下來,似乎在觀察。他揉揉眼,卻怎么也看不清,便悄悄站起身。那灰色的一團異常警惕,大概聽到了什么,猛地竄起來,回頭要跑,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槍響,灰色的一團癱在了雪地上。這一槍也把金虎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高老大端著獵槍從樹后走出來,身后跟著苗魁。他顧不得和苗魁搭腔,快步趕到榛窠邊。雪地上那灰色的一團不是猞猁,是一只三條腿的狐貍,被擊中了后腰,正痛苦地抽搐。

“怎么是只狐貍?”高老大提著槍靠過來問。

他起身一把奪過高老大手里的獵槍,低聲道:“怎么是你?為啥要用槍,這會出大事你知道嗎?”

高老大認識一槍飚,解釋說:“不是我的槍?!?/p>

“你不是在四林區嗎?怎么跑這兒來了?老莫讓你來的?”金虎沒想到高老大是苗魁請來的,還以為是老莫派他來幫忙。

“老莫?”高老大愣了愣,“老莫死了,狂犬病,殺狗遭狗咬沒打疫苗,耽誤了,是苗總叫我來幫忙獵猞?!?/p>

“老莫死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半個月了,挺慘的,見水就發飆?!笨磥砀呃洗蠛芰私饫夏?。

金虎看了苗魁一眼:“老莫沒把自己看明白,他的話你還能信嗎?”

苗魁很是意外,如果金虎不問,他還不知道老莫已經去世。苗魁滿臉通紅,鼻尖像一只紅辣椒,胸脯快速起伏著,他做夢也沒想到實施了小半年的獵猞計劃,卻被一只狐貍捉弄了,猞猁呢?猞猁哪里去了?幾次吃雞原來是這只有殘疾的灰狐貍。

“這三腳狐簡直成精了!”金虎想,原來與他們捉迷藏的一直是這只受過傷的狐貍。都說狐貍聰明,看來此言不虛,獵套很少套到狐貍就很說明問題??戳丝匆蚴а廊サ暮?,在垂死前抽搐的過程中,狐貍努力將頭朝向了東方懸崖的方向?!昂朗浊?,它的窩應該在懸崖上?!苯鸹Ω呃洗笳f,“你犯的忌,你去把狐貍埋了吧?!?/p>

高老大問:“就埋在雪地里?”

金虎點點頭,高老大是獵手,懂得站上人狩獵的規矩,特意囑咐道:“頭的朝向別變?!?/p>

苗魁把工兵鍬遞給高老大,高老大過去在雪地上挖了長方形的雪坑,將灰狐貍抱進去,用雪掩埋上,然后將雪踏實,用鍬像抹灰一樣又抹了抹,以防雪被風吹走。

看來四方臺上的猞猁的確遷走了,很可能母猞猁叼回小猞猁當天,就遷到了對面的保護區。金虎起身道:“到此為止吧,我一槍飚以為自己多能耐,沒想到被一只三條腿的狐貍給耍了,沒有家什,我們啥也不是?!?/p>

“都別動!”三人身后傳來一聲斷喝。

是胡所長!金虎懷抱獵槍緊閉雙眼,大腦蹦出一片雪花。苗魁和高老大傻子般站在原地不敢動。

胡所長過來一把奪過獵槍挎在自己肩上,又走過去摸了摸高老大的腰,他沒理苗魁,而是來到金虎跟前,熟練地下了金虎靴子里的攮子,看著一臉尷尬的金虎說:“不愧是一槍飚啊,夠準!”

金虎愣了一下,誠懇地道:“你贏了,我心服口服?!?/p>

“輸贏是另回事,你頂風作案可是攤上了大事,不過我挺佩服你,你迷惑了我,我差點就信了你?!焙L有些得意,“說實話,我真不想咱倆在事兒上見?!?/p>

金虎伸出雙手,意思是讓對方把他銬起來。胡所長搖搖頭:“算了,天黑路滑,銬著怎么走?”

金虎問:“你是怎么跟蹤我的呢?這么準成?!?/p>

“電子監控?!焙L實話實說,“將來還會用無人機巡邏,你必須正視現實,一槍飚的輝煌已經徹底終結?!?/p>

金虎明白了,自己和苗魁進山,沒有躲過胡所長的電子眼,胡所長雖然在辦盜伐案,但還有一雙眼在盯著自己。

“我知道你還下了暗套,”胡所長說,“信不信我能把它找出來?!?/p>

胡所長說完,走到通向懸崖的淺溝,淺溝盡頭埋著金虎設的暗套。金虎有些納悶,暗套是在監控盲區所設,而且那個監控器已經沒電,胡所長怎么會發現呢?

他看著胡所長大踏步走過去,在走到埋葬灰狐貍的那個地方時,因為雪被踩得平滑,胡所長腳下一滑,呲溜一下,只聽“咣當”一聲,眼看著胡所長雙臂伸展,肩上那只獵槍高高拋起落在雪地上,人卻順著淺溝滑下崖去了。

“糟了!”金虎快步跑過去,拽住一棵小樹往下看,發現胡所長右腳被獵套套住,大頭朝下倒懸在懸崖上?;蛟S跌落時碰到了頭部,胡所長失去了知覺,頭上的棉警帽也掉了下去。

“快過來幫忙!”他招呼苗魁和高老大,三人用盡全力才把胡所長拉了上來。金虎摘下自己的貉皮帽給胡所長戴上,胡所長頭上在滲血,月光下血色是黑的。他把胡所長抱在懷里,一邊呼叫一邊掐著人中。

過了一會兒,胡所長慢慢睜開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苗魁和高老大,喃喃地說:“咱還是事兒上見了?!闭f完,想掙扎著起來,腰卻明顯不吃力?!拔易卟涣??!彼纯嗟卣f。

“我背你下山?!苯鸹⒍紫律?,讓苗魁把胡所長扶上身背起來,對苗魁說:“把羊羔抱回去?!泵缈^去抱了羊羔,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往山下走。

走出不遠,胡所長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著什么,他聽了幾遍才聽清楚,胡所長是說:

“別忘了獵槍,那是物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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