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羽人(短篇小說)

2020-09-22 10:14崔君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小舅校長

崔君

.校長的記憶被蒜臼搗碎了。

莫名其妙的,他的大腦一下就變成掛在墻上的那面大鏡子,平靜又光滑,像從沒有人航行過的海面。這時,思緒就必須跟那只河里的螃蟹一樣,順著淤泥表面的細小爪印,爬上苔蘚密布的河岸,從野菊花和掃帚梅潮濕的根系里找到方向,看見院子里被螞蟻鉆空的紅辣椒殼子,依賴大家的提醒,想起他自己壞掉的腸道和為數不多的親人,想起為什么床腿上綁著一只母雞。在正面畫滿小人兒的紙上,核對斜杠數量,計算賴窩母雞再多吊一天,它體內的血液流動就會減慢,體溫下降,頸背部的羽毛不再豎起,重新醒來,成為一只翅膀放松、繼續下蛋的好母雞。

但是,類似的流程也不是每次都能順利進行。小舅的王炸拍在桌上,校長盯著院子里藍色的貓,輕飄飄的空氣被踩在腳下,還沒記起眼前人是誰,就停留在自己名字的陷阱里打轉。

“乖乖,我又不見了?!毙iL不好意思地笑道,他手里提著一把菜刀,忘了將菜切完應該干什么。我跑進廚房里看,案板上的山藥和秋葵歪七八扭地流著汁液,很不體面。

老房子在山腳下的栗園里,沒有后窗,掛鐘報起時來,好似在山洞里。世紀初雨特別大那年,耗子在地板上游泳,校長拿著笊籬,我提桶,抓它們,圓南瓜也在腳下滾來滾去。房子倒是沒倒塌,全靠校長一口氣頂著。八仙桌上擺著一塊長有紫色水晶的石頭,那是校長用一瓶蝎子酒和一個歐陽姓貨郎換來的。左邊抽屜里每次拉開都有零錢,后來分幣用不上了,沉在暗黑的抽屜木板上,閃閃發亮。不用仔細看,墻上的蝴蝶都是真的,好多年前,校長用蒲扇將它們撲落,圖釘穿過蝴蝶肚子的時候,噗的一聲。木床粗陋的雕花里,蜘蛛在里面留下許多卵袋,六月雨一過,蜘蛛紛紛吊下來“打水”,紅色褐色都有,蚊帳外面掛著發黃的芭蕉美人圖。

那時我爸已經走了幾年,我自私又天真,覺得校長是個好玩的人。他聽從我的建議,把大舅殺魚刮下來的魚鱗用彩筆涂上顏色,反面抹上固體膠,在左右下眼瞼各貼一排,我們就是同一族類了。他坐在板凳上一連好幾個小時看我玩貪吃蛇,跟我排練六一節目,有一個動作是拍大腿,但是每次他都使勁拍在自己的屁股上,哈哈大笑停止不了。

校長還做校長的時候,在我們中心小學上班,每天六點鐘準時到校。別人夾公文包去上班,校長扛農具去學校。我上學的時候,校長栽的樹已經長得很粗壯,核桃、玉蘭、銀杏、榆樹、合歡……還有一片春天開的梅花。據說,當年往學校運種子和包土塊植株的貨車來回了好幾個月。池塘南邊有一棵很好看的樹,那時并不知道叫什么。當年小學要合并到新城區去,校長安撫大家莫慌,他奔波了半年,讓小學校留存下來。他不做校長了,大家還叫他校長。這么多年,月亮上的塵土一粒一粒朝他落下。

“嗨,今天你好嗎?”我問校長。

“嗨,今天好,昨天也很好?!彼Σ[瞇地說。從他客氣的眼神我知道,今天他不是我姥爺,我們又是陌生人了。

“手表不錯啊,能不能借我戴戴,改天還你?”校長將拐棍放在一邊,右手捂住左手手腕上的表,充滿防備。

“這個總是走得慢,趕明日給你拿個好的?!彼麑⑾掳鸵惶Ш逦?,自己補笑幾聲,免得大家尷尬。

校長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大名叫遲日江。誰也想不到,以必須物歸原處要求別人的校長,把冰箱里的排骨放在了臥室的床上,大舅午睡蹬了一腳肉泥。大家在看電視,校長不知所措地問我媽,你是不是那個奸細?直到后來,校長上街打牌后沒回家,半夜大家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蹲在一棵花椒樹下打盹兒,大人們才想到要帶校長去醫院。他糊涂之后干了一件大事,那事跟一個超大的氣球有關。每當說起這事兒,我媽總會很不屑地說,真是褲頭子錯把自己當褲子——風涼極了。

校長在我們的栗園里喂了一群鴿子和一堆雞。鴿子還好,它們群居在附近一棵梧桐樹上,樹干被它們的糞便涂成了白色,上面有灰色箱子供鴿子下蛋和孵化。雞是后來養的,它們就不那么好運了,一開始,晚上我們總能聽見無花果樹下雞的慘叫,被叼走了死得還痛快些,要是被咬傷,就被黃鼬嚇破了膽,沒幾天會死得更凄苦。后來校長用修屋子剩下的紅磚砌了一個雞舍,每天傍晚,我們分頭從栗林里把雞趕到里面。雞很不聽話,你永遠都跑不過它們,因為雞把眼睛長在腦袋兩邊。當然,趕雞之前先要去林子里撿雞蛋,如果忘了撿,第二天,雞蛋殼殼都沒得。我們每天都能撿滿那個竹子編的小籃子,雞在固定的地方下蛋,后來不用趕,晚上也知道去雞舍睡覺。

雞蛋大部分被賣了,雞大部分被我們吃了。大舅媽是豬肉鋪老板的女兒,她很擅長殺雞。殺雞,大家就坐在一起吃飯。大舅媽在一家人的飯桌上問我,大舅好還是小舅好?我想著小舅讓我騎在他的肚子上彈他咚咚響的喉結,還告訴我他的喉結是塑料做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咽了那口扁豆和肉,說小舅好。我大舅和我媽臉上立刻不對了,大舅媽說,瞧這檔子事兒,小孩兒說話還不都是大人教的。校長站起來,把我大舅媽請出了院子,他說,你不配吃我們的雞。大舅媽走了,大舅也跟著走了。

大舅媽晚上做飯的時候,一塊墻皮掉進了鍋里。她越想越氣,端著熱騰騰的鍋,邊走邊罵,說校長給他們蓋了一座爛房子。她蹚過小河,走過公路,抄栗園里的小道,歇了三次,將那鍋黃橙橙的南瓜湯潑在校長家門口。

校長不慌不忙地把雞舍的門打開。聞到香味,公雞帶著母雞,母雞撅起屁股,在門口啄食南瓜湯。大舅媽站在旁邊看著,臉上悻悻的,表情好像報仇報過了,端起鍋子走了。

林子里什么都有。有次我在草叢里撿完蛋,回身碰到了一條蛇,那時我六歲,還沒有去學前班。校長告訴我,如果遇到它們不要怕,小孩兒要是害怕,蛇就會把他們的魂兒吃掉。我的腿走不了路,腦袋啪啪響,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著手里冰涼的雞蛋,如同攥著我的魂兒,大聲叫我姥爺。我問他,我的魂兒還在嗎?校長說,你的魂兒比老鷹還要厲害。不管怎么說,那條年幼紅花蛇的自信還是震懾到了我。之后,我感到焦慮時,都拿一枚雞蛋在手里握著。

爸爸走的第一個暑假,小舅騎車帶我去買瓜,回來放在井里冰鎮一下午,繩兒釣上來,刀子一碰就炸了。大家都說吃瓜,唯獨小舅和江姍麗說喝瓜。我也覺得喝瓜更合適,西瓜到嘴里直接咽就行了,哪用得著大動干戈地吃啊。要是裙子滴上西瓜汁,我媽是要發瘋的。所以,每次吃瓜,校長都要給我脫個精光。以后一說要吃西瓜,我就自己開始脫衣服。這件事被提了有上百遍,我早不記得了,他們多方作證我也不會承認。

怎么說呢,這個舅舅很特別。當年,姥姥去世沒多少時日,校長就和語文老師江姍麗好了,婚禮上洋洋得意地說,遲日江,江姍麗,遲日江山麗,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兒啊。這是我媽和大舅頗不待見校長的緣故。大舅不喜歡在校長家吃飯,他沒有一丁點和小孩子玩的天賦。他總是留著很長的小拇指指甲,我覺得里面隨時都裝滿鼻屎。小舅是江姍麗帶過來的孩子,我媽心情好的時候叫他的名字,心情不好了就喊他“后窩子”,說快了就像說猴子一樣。

天氣變涼,動物都靠近我們點著的爐火,蛇在石灰墻壁里冬眠,耗子也咬開水泥住到家里來,每天晚上都把花生殼子搬得到處都是。

不想上學的時候,校長就把體溫計放在母雞翅膀下,過一會兒取出來給我媽看,我媽急急忙忙去上班,叮囑校長給我吃藥。有那么一次真發燒,燒糊了躺在床上,看見校長家的電視機一片雪花,嗤嗤啦啦響,電視里我媽用小推車把我推來推去,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大聲喊叫,讓校長把電視關掉。校長沒辦法,就讓我攥著插線板的頭,告訴我他真的沒有開電視,電都斷開了。

本來我爸在的時候,他們倆忙各自的事情沒空照顧我,我早早就被丟給了校長。后來我爸去了南方,上學后,假期我媽也安心地把我扔在栗園里。我們的家在媽媽的職工宿舍里,狹窄陰暗轉不過腚來,臟衣服覆蓋了半邊沙發,果皮生的蠅蟲一代又一代,窗臺上永遠積著一層土,塑料花都凋謝了。而爸爸又有潔癖,他會為了找一只果蠅,把排風扇都拆掉。因為拆排風扇淌了汗,又會不停地洗澡。我媽做的飯很不好吃,比嚼硬幣好不了多少,她還經常在飯桌上一刻不停地抱怨我爸,我猛抬頭看我爸,仿佛他把到嘴邊的話全部就著飯菜咽下去,憋出來一圈胡子。

說起我爸,就不得不使勁想一想,才能想起來一些東西。大人都說他去了南方,只有小舅說,你爸死了。我隨我爸,我們倆都是單眼皮。我爸走的前一天下午到學校來看我,他的頭發亂七八糟,臉上還帶著我媽給他抓的彩。他給我買了一盒涼面,涼面是他最愛吃的。他們吵架后我媽就不做飯了,我爸會跑出去吃涼面。那天他把面塞給我說,回去快吃吧,還是熱乎的。熱乎乎的涼面,哈哈哈哈,我現在想起來都要笑出聲。和面一起的,還有一個帶小熊的鑰匙扣。我那時一定覺察到什么不正常,因為不是飯點,干嘛要給我送飯呢。

“回吧?!彼f。我看見他褲兜里的手連著褲子一直抖個不停,太陽下的熱風吹得他睜不開眼,他的腳尖沒有轉向我,我斷定他時刻想走。

我爸連續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之前他也走過,在醫院他的辦公室里睡覺,但從來沒有走過這么久。直到事情發生了,我也不確定它有沒有發生。我覺得我爸要是永遠都不回來,我媽應該會很難過,但我媽看上去很好。早飯花樣繁多,飯桌上還出現了從沒喝過的皮蛋瘦肉粥。很早她就起來蒸饅頭,面團發酵過度,每一個饅頭都像冬天的麻雀那樣蓬松。根本沒有人吃那么多饅頭,那些比石頭還硬的剩饅頭,都被小舅拿回去喂鴿子了。媽媽不發脾氣,家里也喜氣洋洋的。她還為我買了一箱山楂味的冰淇淋,平常她一個都不讓我吃。

現在回想起來,媽媽有多可憐。一次快午休的時候,她在自己的辦公位上幫我編辮子,她說她剛學會一種四股頭發的編法。我的頭皮都被她拽下來,眉梢在天邊吊著??照{壞掉,我媽熱了一頭汗。期間,有個女生去問她數學題,她用三種方法給她講了半個多小時。編完頭發,媽媽又說左邊的不很好看,于是她幫我拆散,梳了兩下重編,讓我回去上課。

那天中午放學,她把我從教室里叫出去,騎著自行車載我穿越整個縣城,到一個照相館為我拍藝術照。那個大叔給我涂了厚厚的粉,涂完口紅還在我的眉心點了一個紅點,我一個下午都不用上課。我媽騎過人民電影院,在上坡的時候和賣魚的馬胖子打招呼。太陽的光斑從行道樹上漏下來,我閉上眼睛試圖將快速閃過的明亮與黑暗全部記住。紅旗橋下的荷花開了,我爸帶我去河邊撈過蝦,蝦玩一會兒就死了,被爸爸扔進垃圾桶里,和沾血的棉球在一起。聽聲音應該已經到了結核防治所,漫長的病程讓病人倍感無聊,他們天天在梧桐樹下打夠級。再睜開眼睛,已經到了醫院門口,我媽讓我下車,去找我爸拿備用鑰匙。當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媽站在賣肉火燒的攤位前,透過爐子上的空氣,我看見她的臉被烤得頻頻跳動。我告訴她,他們說我爸辭職了,那里沒有備用鑰匙了。

我過八歲生日,媽媽給了我十五塊錢。她說:

“十塊錢你去買個蛋糕,三塊錢買可樂和轉轉糖,剩下的你可以去買印哪吒的雙層鉛筆盒,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個嗎?記得回來給我買兩包小蘇打?!?/p>

“嗯,我再買個大輪船開回來!”我說道,“這些錢只夠買一個蛋糕和一包小蘇打!”我那會兒正為我媽不帶我去吊橋套圈生氣。

最后是校長帶我去的。到了之后,才發現套圈的那個大爺換了獎品,毛絨玩具一個都沒有了,改成套大鵝了。

“是真的鵝哎?!蔽覍πiL說。

校長也很激動,他站在外面走了好幾圈,鑒定哪只鵝能長到最大。它們被圈在矮柵欄里,被丟過去的紅圈嚇得嘎嘎大叫。我們用光了手里所有的圈也沒套到,后來校長說套到一只咱們就賺到了,把剩下的錢全買了吧。他把我叫到一邊,讓我一次把圈全部撒出去。果真,有一只紅額頭特別大的中了圈套。大爺不愿意給我們鵝,說我們犯規。校長說孩子過生日,寬容一回吧。鵝真的太沉了,校長提著鵝脖子過吊橋很滑稽。他把我的帽子戴在頭上,還將帽檐轉到后面去。天空中晚霞燒得通紅,校長說:

“看到沒,那是羽人在熬粥?!?/p>

我問校長:

“羽人是什么?”

“長翅膀的小人兒,白天在山里,晚上就飛到屋檐上睡覺,保護小孩兒不做噩夢?!?/p>

“那咱家有嗎?”我趕緊問。

“聽話的小孩兒家有,不聽話的就沒有!”校長說。

我忍不住想,早上還和我媽頂嘴,我家肯定沒有了。吊橋下賭牌的大哥要出九十塊買我們的鵝,校長沒有同意。校長帶我去了學校,指著池塘邊那棵很好看的樹說,這棵樹叫云杉。我圍著樹走了幾圈,撿了一把果子?;丶业穆飞衔医o校長背詩: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校長望向兩邊長滿艾蒿的路:

“你啥時候能曉得啊,曉得為啥要‘驅車登古原?”

那之后沒過幾個月,我媽就去住院了。我媽是被大舅、大舅媽和小舅架去醫院的,據說到醫院門口,還差點被她跑了。江姍麗說媽媽不舒服,動個手術幾天就好。我就問她是哪里得病了,她就告訴我,媽媽身體里長了一個栗子殼似的東西,需要把它拿出來,媽媽就好了。

快開學的時候,媽媽果然就出院了,她去栗園接我回家,江姍麗和我在午休,小舅在園子里折騰他運栗子的小卡車。

校長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我媽問他:

“你見過戴綠帽子的人笑嗎?他和那個人,他們的同事切開我這里,我就知道我在笑?!?/p>

那時我憑直覺認為那不是一個好詞,我翻過身來把江姍麗晃醒,問她綠帽子是什么。

“綠帽子嘛,”她的眼珠滴溜溜轉,想了半天才告訴我,“就是一頂綠色的帽子?!?/p>

又過了兩年,校長清醒的時候已經不多了,我和江姍麗把土豆切成塊,每塊上留一個芽,用爐灰滾一遍,和校長去種土豆。馬上就要種完的時候,校長說其中一個土坑沒有放土豆。江姍麗給他解釋,都放過了,沒有一個不放的。校長躺在地上打滾,把土豆塊一個一個扒出來放在旁邊校對。他提著的小竹籃就是我們幾年前撿雞蛋的那個,只有兩根藤條斷掉了,但是不影響使用。沒想到校長的腦袋壞得比它還要快。

藍貓經常在籃子里睡覺,和土豆一起埋到土里的,還有它掉的毛。那是一只暴脾氣的貓,那會兒要是能學著城里人給它取個名字就好了,現在懷念它的時候可以直接叫名字。自從校長變得暴躁以后,貓就不喜歡在家里待著,它每天晚上都出去,有時帶回一只死耗子給我們看,有時候回來毛是雜亂潮濕的,那樣我也不想摸它了。貓只要在校長身邊,校長就會拿起拐棍敲擊它的腦殼。終于有一天,那只藍貓決絕地走進黑色的山林里,再也沒有回來過。

貓走了沒多久,校長在療養院住過一些日子,原因是江姍麗受不了校長了,她天天哭得眼睛都看不見東西。校長在春天來后,變得煩躁和憤怒,他睡得很少,開始無休止地走動和說話。

他說在紅蝦湖的小船里,看見江姍麗和別的男人通奸,湖底最深處的魚群突然興奮,紛紛跳入船中,那是一種圓形的魚,他把魚說得跟小鹿似的那么能跳。其中一條正好落在他妻子張開的大嘴里,所以,集市上的馬胖子賣的根本不是海魚,而是紅蝦湖里的淡水魚。校長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媽捂著我的耳朵,但是我都聽見了。

“可惡的胖子,愚蠢的女人?!毙iL生氣地說道,眼淚從他眼睛里流出來,像冰糖。他難受至極,失落被拋棄,持續憤怒,憤怒過后是無邊的孤獨、恐懼和虛空。校長說,就類似你站在山下茂盛的栗園里,最開始鳥飛走了,樹葉掉光了,樹陷下去,山也化了,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你自己。

在校長那場名震幾個縣城的飛行事件后,最讓他妻子傷心欲絕。他從跑了五十多公里的車里出來,電視臺的人把他圍住。江姍麗擠進人群,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胸前。她太高了,抱著他仿佛提了一捆水芹菜。校長沒領她的情,抬頭罵她是蕩婦,深吸了一口氣,將口水吐在她堅挺的鼻子上。

她不再流淚,昏了過去,搬到了妹妹家。

沒有誰能分辨校長是不是在胡說八道。他詳盡地描述山里的那場剿匪戰斗,還說自己開槍打死了土匪頭子長腳高粱,告訴我們那人現在就埋在裁縫鋪后面的羊圈底下,而且是豎著站在土里,裁縫家那只用角扎穿狼狗肚子的公羊,天天踩踏他光溜溜的額頭。后來他又說,長腳高粱看見他們攻入洞中,用最后一顆子彈打爛了自己的腦袋。誰知道呢。

療養院里一排大理石板條凳,那里正對一個幼兒園。小舅開車帶我去看校長。他正和一個體態微胖的老太太散步,很安靜,讓你一點也想不起栗園那個高聲咒罵的老頭兒。季風吹得厲害,在一棵蘋果樹下,老太太的假發被風吹掉了,校長很緊張,他丟下拐棍,跟著地板上翻滾的葉子跑,追那頂微紅的假發。老太太被他笨拙扭動的身體逗得捂著肚子笑,她光滑的頭皮遠遠看去,就是一個馬上吹破的泡泡糖。

那一刻校長是快樂的,他忘了我們所有人,忘了和他天生一對的江姍麗,只想快快追上那頂假發。在凋敝之后,那可憐的快樂混合了尷尬與滑稽,轉瞬即逝。試圖跑起來的男人,既是校長,又不是校長。也許在心事重重的童年,我已體會到荒涼的詞義,到后來才把那種感覺和詞語對應起來。

“你曉得嗎,我的腦子里塞滿了雞毛?!毙iL坐在長椅上,諱莫如深地告訴我。他身上不斷出汗,隱隱散發出蛤蜊的味道。校長望著湖中的鴨子說:

“你去茅廁看看,看看我是不是把腸子一截一截拉出來了?”校長很擔心自己的腸子,他年輕的時候因為中彈,切掉了一塊腸子。不知道為什么他總在懷疑傷口沒有長好,熟睡的時候,噩夢就從那里鉆進去,穿心走肺地嚇唬他。

“姥爺,我看過了,不是腸子,那是你的屎,粉紅色的?!毙iL放心了,他說自己吃了冰鎮西瓜。

“姥爺,怎么和你害怕的人說話?”我問他。

“皺皺眉頭,”他想了想又說,“去看看他眼睛是什么顏色?!?/p>

沒過一會兒,校長就忘記了自己是誰。

“請我到城里吃飯好不好?”我問他。

“你不曉得哦,”他整理自己的衣襟,企圖將早上吃粥留下的痕跡摳掉,“錢全在老婆手里,我一毛都沒得,日子苦啊。我的錢攢多了,也只夠買一包鹽?!?/p>

雷雷就是騎摩托車的那個人,他很瘦,摩托車再跑快一點,風都能把他刮下來。那輛摩托車就是一頭野獸,我懷疑他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控制它。他要是沒有車,我都敢不給他錢。雷雷說要敢告訴別人,就開車把我撞死在麥地里。我害怕。校長他們找不到我的話,整個山谷的蒼蠅都會來我身上產卵。

他出現得沒有規律。從省道拐下的小路上,他在廢棄的工廠圍墻后喊我名字,讓我過去,叫我把書包里的東西倒在地上,翻開所有的衣兜。他有時候不要錢,鉛筆橡皮只要他喜歡就會拿走,還把我爸給我的小熊鑰匙扣別在腰帶上。有一次他吃了我一個黃桃,那是早上班長送給我的,我想回校長家后蘸白糖吃,聽說那種桃子只要碰到糖就是罐頭的味道。他吃得很投入,還說他吃過的黃桃都不離核,這個桃子很特別,既離核,還特別甜。他在一株苘麻下挖了個坑,把那個干凈的桃核埋了,畫了一個扁扁的圈,在圈里寫上“此樹是我栽”。最后,他百無聊賴,摘了把蒼耳一顆一顆扔在我衣服上,拍拍手,騎車走了。

有一天,我按照校長的辦法,去看他眼睛的顏色,發現里面很粗糙,一條條明顯的棕色溝壑延伸,像凍傷的花瓣。他退后好幾步,罵我:

“離老子遠點!你確實跟那個雜種很像,怪不得是他女兒?!彼碌糇炖锏墓肺膊菡f。

路邊,小舅停下車,問我跑到圍墻那里干什么,我說看見了一只大螞蚱,被它跑了。小舅警告我,不能隨便亂跑,放學就趕緊回家。說完,小舅開車走了,他載了一車帶皮的栗子去賣,栗子新鮮堅硬,宛如一車綠色的刺猬。但是車廂擋板并沒有扣好,每顛簸一下都掉下幾個栗包。我喊舅舅,他根本聽不見,我一個一個撿起栗子,在后面追他的車。刺把手和肚皮扎破了,我想起我媽身體里的刺,這讓我難受,邊跑邊大哭。

天氣太熱,卡車越跑越遠,在太陽下冒著飄飄忽忽的熱氣。這時,身后的大摩托轟鳴起來,雷雷騎它追上小舅的卡車。小舅打開車門,在發光的塵土里朝我走來……

其實,前幾次我害怕雷雷。后面我就不怕了,他和我們班長住在一個小區。我知道他是誰。那張照片上,就是醫院職工的大合照,以前我爸爸把它壓在辦工桌的玻璃板下,爸爸站在最后一排,旁邊的女人就是雷雷他媽,他們笑得都很開心。

他沒再找過我了。暑假的時候,他在我們學校附近的小賣部賣冰淇淋。在一把撐開的陽傘下面,他教我們幾個小孩兒玩一種撲克牌游戲。雷雷晚上在馬路邊用石頭砸集裝箱的時候被司機逮到了,司機打斷了他的右胳膊。

“他們沒啥錯,”他將石膏上落的蜻蜓趕走,轉著一張黑桃六,看著天說,“你爸沒錯,我媽也沒錯,人往高處走,自己快活了,有什么錯呢?”

后來,我就沒見過他了。

從早上發現一只打呵欠的母羊開始,就注定那天不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中秋節。

我們班長在窗戶邊叫我,遲老師喊你呢。我走到窗戶那里,果真看見我媽,她一邊急匆匆往停車場方向跑,一邊喊我的名字,腳都要走到鞋前頭去了。她說要去姥爺家,我以為校長突然死掉了,心中大駭,早上來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我媽在說什么,班長聽清了,他轉告我說:“你姥爺飛走了?!蔽页蠼幸宦暎骸胺拍銒尩氖裁雌?!”

班長果然沒放屁,我姥爺真飛走了。我坐在電動車后座上,我媽騎著車打電話,破口大罵小舅。小舅賣板栗聲稱百分百綠色無污染,鬼才信,那些老栗樹,只要不噴藥,蟲子給它吃得栗子皮都不剩。舅舅賺了錢,伐了一些老樹,弄了草莓園,城里的游客到季來采摘,秋天還可以乘坐氫氣球打栗子。聽聽,多么新鮮。據說我小舅是受到了坐氫氣球采松子的啟發,才買了一個二手氫氣球放在栗園里。那個氣球真的夸張,上面印著一朵很大的玫瑰花。

在我影影綽綽的記憶里,事件是一塊一塊的,一直滑向模糊的鏡像,情緒則不一樣,它們反復回來找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印證彼此的相似性。就是這些猶如膠水一樣的情緒,把干裂出藕絲的事件牽連起來。小舅帶我坐過那個氣球,但我全然想不起是怎么上去的,只殘存了一些氣球上的觀感,以及對高度的敬畏。那時氣球并沒有升得很高,我向東看到了鄰居家的蘋果園。他們的園子被荊棘墻傲慢地圈起來,是一塊廣闊的地,形狀有點像公雞頭,在黑綠的葉子間結滿了妖艷的紅蘋果。聽說蘋果園里有很多金蟬的幼蟲,這點從夏天那邊傳來的蟬鳴中得到肯定。主人在蘋果樹樹干底部纏了光滑的寬膠帶,幼蟲從地里鉆出來,就不能爬到樹上蛻皮,只能在地上亂爬,他們撿拾的金蟬幼蟲成桶成桶地往外出售。我心里滿是羨慕,希望小舅和校長把栗樹砍了,改種蘋果樹。

也就是那個才買沒多久的氫氣球,帶著校長上天了。專家信誓旦旦地說有兩種可能,第一,氣壓讓氣球爆炸,第二,校長會在平流層游蕩。想起我可憐的姥爺此時還不知道在哪兒,我嚇得直哭。

我和我媽趕到栗園的時候,氣象部門的人說著風向。大舅在打報警電話,警察聽上去并不相信這種荒唐事。大舅媽蹲在林子里一棵樹后大便,她嫌棄校長家的茅坑,每次都跑到林子里解決。通訊、林業部門也來人了,院子里人頭攢動。小舅聯系氫氣球廠家,確認應急降落裝置的事情。

屋子門前的繡球花叢間挑著雞的黑尾巴,鴿子糞的味道從林子深處潛過來,混著野蘑菇汁液的氣息,迅速鉆進我的頭發里。天空一片藍,飄著幾朵漿果色的云彩。校長可能正飄過芬芳的丘陵和谷地,一片又一片的樹林。陰涼慢慢刷過屋頂,沒有人顧得上喂鴿子,它們餓得跑到院子里來吃粗糙的雞食。江姍麗坐在電話旁邊一動不動,她的眼睛讓我想到夢游。水庫里的波浪如貍貓的花紋,我采來栗園里的指甲花,在那棵栗樹下看了半天,滑溜溜的木梯上只剩下螞蟻在運輸游客們灑落的面包屑。我試圖推測栓氫氣球的繩子是怎么松動的,發現我的腦子想不了這么復雜的問題。

我總結出,試圖用想象理解一件事,遠遠比不上用耳朵追述它。校長盯著水間的魚背,企圖說出那次完美的旅程。一陣飄著香氣的風解開了繩子,氣球緩緩上升,云越來越近,一粒一粒的。他看到整片栗林,山的走向,飄得近時,氣球都能碰到樹的葉子??謶肿屗耐缺葍筛姘€要軟,根本站不起來。幾只驚訝的鳥飛過去,他離地越來越遠。最后,他拔下自己早已松動的牙齒,把氣球扎開一個小口兒,氣球才慢慢開始下降。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道德產生過質疑。如果當年我的老好人姥爺飄走了沒再回來,那倒是一個很好的故事結尾。所有虛空的等待和有一萬種答案的揣測或許都將隨著氣球的消失結束,它在我想象的浪漫范圍內釋放了壓抑的恐懼,在那些意味深長的時間里,還給我諸多美妙又邪惡的希望:媽媽沒有辦法,必須把我接回職工宿舍,爸爸看到校長的電視新聞,猛然想到應該回家來看看。

在去世前一天,校長坐在躺椅上,蓋著毯子曬太陽,他仿佛一直在直視太陽,媽媽問他,你感覺怎么樣?校長頭也不轉地說:“像在飛?!蹦鞘撬f出的最后一句話,從那以后,他不再飲食。大家說他已經忘記吞咽。但后來我仔細回想,其實不是那么簡單,我堅持認為,那是校長最后僅存的意志,殺死一個沒用的自己。

校長的肉身終于死去,與被犁鏵先埋入土里的記憶匯合。我有時候又不住地思考,人的死亡竟然可以被如此分割,校長忘記一切的時候是死的,間歇回來的意識讓他斷斷續續地活著,經歷一遍又一遍不連貫的死亡。他和媽媽不一樣,媽媽是流暢地奔向那個結點。那天羽人熬的粥格外明亮,我媽鄭重地告訴我,她胸部的那個“栗子殼”沒有取出來,醫生打開它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們沒敢驚擾它。我攥了一枚雞蛋,手指溫涼,好似被狗舔過。

有一天我疲倦至極,睡后入夢。在一片長勢良好的麥田里行走,前面有一個大水坑,幽暗隱約,風蕭蕭,四下無人,我很害怕。心里正打鼓,猛一回頭,看見校長坐在老宅屋檐上,背上一對小翅膀,階邊生苔,雞和鴿子都在,麥穗和房頂一樣高。瞬間心安了。醒來感慨,校長去世二十年,還在給我膽量。夢里他在拔翅膀上幾根雜色的毛,校長死后也是一個固執的鬼。

他們把姥爺安葬在栗園里。我跟小舅通電話,問他,你還坐氫氣球打栗子嗎?小舅說,栗樹伐了,氫氣球早壞了,今年雨肥,小麥豐收。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

猜你喜歡
小舅校長
忙忘記了
外婆失蹤188天
小蟲子不簡單(四)
校長的圣誕節這花是你的嗎?(一)
小舅
校長老爸有點兒傻
校長老爸有點兒傻
校長老爸有點兒傻
校長老爸有點兒傻
校長老爸有點兒傻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