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科瓦多山的懷抱(短篇小說)

2020-09-22 10:14趙欣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老婦圣經牧師

科科瓦多山啊,

你是第二個錫安。

上帝從至高的圣所垂看,

他的目光不會漏過每一個人。

——《贊美詩》

就在我失掉了穩定的工作的第二年,父親患上了尿毒癥,每周要去醫院進行血液透析三次。但狀況仍然不樂觀,一年中要撥打幾次120,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有親屬私下警告說,還是有思想準備的好。這中間還有兩件大事,前年我離婚,去年母親病故。每當一想到諸般不順,我就有說不出的沮喪。

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卻根本無法與大自然抗衡。命運是不可預測的,當然也是無法把握的,但仍要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力量。我曾去過香火鼎盛的寺院,也曾虔誠地聆聽過巫婆的指點,都不見什么改善。鄰居馬阿姨是個熱心人,她適時送了一本《圣經》給我,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輸了一大堆。

就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座天主教堂,鴿子灰色,哥特式建筑,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如今屬于重點保護文物。我懷著好奇和崇敬的心情走了進去。進了教堂,進入眼簾的是相連的兩個小房子似的設施,遮著窗簾。我走過去掀起簾子往里看,還沒看清,里面傳來怒喝:這是告解室,不能偷聽,遠點兒!我局促不安地溜掉,匆忙間看到那人穿著紅色的衣服,想必是神父了。

隔了段時間我又去了一次,那人果然是神父。我覺得他應該不會記得我了,就提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一開始他還算客氣。

“神父,瑪利亞只是普通人,為什么要敬拜她呢?”

教義里是反對崇拜的任何人的,除了上帝之外。神父一下子被激怒了,本來我們是同向行走的,他突然止步扭頭,狠狠地盯著我。

“為什么不能敬拜瑪利亞?難道耶穌是石頭里蹦出來的?”

我驚愕不已。

馬阿姨常在公共休息亭里面對鄰居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信仰者的種種奇跡。我就說起了那座天主教堂,她粗暴地打斷我的話,看看左右,又看著我,告誡說:“孩子,你走錯地方了,那不是正路?!?/p>

我動了心思,在那個周六,按照馬阿姨的指引,帶著父親找到了三馬路的一處基督教堂。教堂有七層之高,樸素端莊,很打眼,遠遠就能看到高高聳立的紅色十字架直插云霄。

門口站著兩個衣著整潔的工作人員,一見我們就熱情地迎過來,問候道:“弟兄們好!安息日快樂!”其中一個人把我們引到大廳的門口。門口的里邊各放置著一個高大的捐獻箱。我聽馬阿姨說過,教徒要奉獻自己的錢財來維持教堂的費用。第一次來,我覺得我該表達一下誠意,就投進去一張百元紙幣。那人贊許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們引到里面的座位上,又送給我們兩本《圣經》。大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會場格局,正前方有類似舞臺的空間,整面墻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木質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座講臺。舞臺下面的座椅整齊排列,如同會場,陸續坐滿了人。

鋼琴伴奏中,唱詩班在舞臺上唱歌,我耳朵聽著,眼睛卻在《圣經》里面翻找某種神秘的啟示。特別是《啟示錄》一章,我很想了解關于末世的更多內容。據說偉大的科學家牛頓計算出2060年是世界末日,但我找不到相關的提示。還記得2012年年初的時候,人們都說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至今我們還是存活著。我說不清楚自己是要盼望永生還是盡快結束,但眼下的現實卻無法逃避。我想我最大的責任就是如何對待父親,強烈的緊迫感讓我不安。

中間走出去接打了幾個電話,涉及我的吃飯問題,不能不重視。將結束的時候,工作人員把新來的人都邀請到前面去,我攙著父親站在隊伍里。所有人都齊刷刷站起來,托舉著雙手,微閉著眼睛,接受講道人的祝福。這個儀式莊嚴神圣。

參加這樣的活動,父親倒還適應,讓我覺得做對了一件事情。父親平時的狀態幾乎一成不變。一個人坐在小沙發上看電視,那只老黃貓蜷縮在身邊。電視的聲音很響,他的頭歪著,已經睡著了。

每周周六到教堂參加聚會,我們堅持下來了,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那天我扶父親在小區里散步,碰見馬阿姨,她有了新發現似的,瞪大眼睛問,“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好多了是不是?”

我啊啊應承著,細一比較,還真有些效果。父親沒再有突發病癥,這是我最欣慰的。去教堂最初的那段時間,他是需要我督促的,后來則反過來督促我。這個現象令人鼓舞。

來教堂的人是穩定的,應該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家慢慢就熟悉了,見面熱情地招呼或者分享體會。座位也基本是固定的,父親的必備的物品,《圣經》《贊美詩》和眼鏡就放在那里,不必帶回家。

父親進教堂不再需要我攙扶了,踉蹌著走在我前面。他是在努力做出確實好轉的樣子,我就由著他。這樣不是挺好嗎,信心就是力量。還沒有走進大廳,我想去衛生間,讓父親在附近的長椅上等我。我出來的時候,父親不見了,我料到他一定是一個人找座位了。追上去,果真看到父親走到了平時的位置,但他沒有坐下。我走過去才看到有個人已經坐在那里了。桌面上擺著一本尺寸很大的《圣經》,比16開本還大,封面包裹著一層花花綠綠的書皮。還有一只油膩膩的玻璃杯,確切說是用過的罐頭瓶子,盛著滿滿的水,冒著絲絲熱氣。而父親的物品被擠到邊緣。

那是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微胖,光頭,光頭上可見白色斑痕,脖子后面的肉堆積出深深的皺褶,穿著一件灰色的寬大的袍子。這一身打扮,脖子上再掛一串佛珠,放在尼姑庵里最恰當不過的。我想她一定走錯了地方,至少,現在她坐錯了地方。她發現了我們,轉過來,一對三角眼自上而下掃了我們一遍,毫無表情,又垂下目光翻看《圣經》。很快又覺察出什么,再次抬頭睨視我們。我突然覺得和這樣的人溝通沒有意義,因為后面還有空閑位置,我就把父親的物品拿了過來。父親執拗地站立著,我拉了幾次才坐下。他臉色很不好看,努著嘴,幾次憤憤地看向前面曾經屬于我們的地方。

第二個周六,父親早早就準備好了,我懂他的意思。那個位置果然空著,但是那本大《圣經》和水杯還在。我正猶豫著,一個人影一閃而至,一只手粗魯地撥開我,旋即一屁股就坐到了座位里面。我眼前出現的是那個光光的腦袋,腦袋下堆積出深深的皺褶的脖子。我想我如果不是一個有點修養的人的話,很難保證不讓拳頭落在上面。我用眼神勸慰父親:算了吧,別和這樣的人一般見識!父親的嘴角抽動著,不服氣地坐下。

聚會正式開始后,老婦仍然不安分,動不動就站起來出去,過一會再回來,然后再出去,再回來。坐著的時候不停地撓頭,頭屑紛紛落到桌子上,堆積差不多的時候,她就會伸長脖子用力一吹,像啄食的鵝。這一吹,就有頭屑飛到后面來,落在我們桌子上。我很想換個地方,但是父親不同意?,F在的位置畢竟離他的老巢很近,他一定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端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用得意的眼神宣示主權!我心里暗暗發笑。

從參加工作到建立婚姻,甚至離婚后的一段時間,我和父母之間一直缺乏密切的接觸溝通,直到父親孤身一人,我才和他一起生活,還有那只跟隨他們一輩子的老黃貓。老黃貓后來失蹤了,父親在小區供熱站的車間角落里發現了它的干尸。據說,貓通人氣,不想讓主人傷心。我沒想到一只貓對于我們這個家的重要意義,家里面突然就冷清下來。父親本來就是一個話語不多的人,如今更少了。我們之間的交流方式最終穩定下來了,就是用眼神交流。這在某種意義上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讓人們贊嘆父子之間的心心相通,但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認定父親的智商越來越退化,在我面前如同一個孩子。

一段時間后,老婦不再撓頭了,我正要慶幸,她的新毛病來了。她不停地咳嗽,把擦痰的紙堆在桌上也不收走。那咳嗽聲怪異,像雞被掐了脖子憋出來的聲音,弄得我嗓子癢癢的,也不自覺地咳嗽起來。

我細心觀察坐在她四周的人,似乎不受影響,靜靜地坐著,不向這邊看。這時正好講道人在講道,我聽到“愛人如己”這句話的時候,不得不進行反思,也許我該懺悔吧。

大廳里靜靜的,講道人沒有話筒,但聲音滲透到每一角落。金黃的光芒從高高的幾個圓形的窗戶投射進來,有一束光正好照在那具大十字架上,顯得那么圣潔。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一個人的形象,身體呈大字,頭歪向一側。

就在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聆聽講道人動情的宣講時,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陡然響起,尖銳地劃破了這莊嚴肅穆溫馨的氛圍。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自行車是家家必備的交通工具,村醫給我們打預防針,我們就恨他,趁他不注意,就悄悄拔掉車胎的氣門芯兒,因為是一點一點地拔出,所以撒氣的聲音很特別,是那種謹慎而又無法遏制的氣流摩擦聲。這聲音在大廳的上空曲曲折折地跳躍著,最后猛地拋至最高,而源頭就在我的前面。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急忙屏住了呼吸。父親沒有捂鼻子,反而浮出笑意,轉向我,意在尋求某種同感。我料想很快就會一片嘩然,但出乎意外。所有的人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聞到,講道人只是在聲音響起的時候稍遲疑了一下。我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定力,或者說包容。

即使這樣,父親也沒有換位置的意思,我在他渾濁的眼睛里看出湮滅已久的興奮。我只好忍耐,盡量遠離老婦,但沒想到她竟然主動湊到我的眼前。

她語速極快,帶著憤怒,她說:“你知道嗎,我昨天又去找派出所了,我兒媳婦和人私奔了他們不管,我要告他們!”

面對著沒頭沒腦的話,我裝得還客氣,問她什么事情。她就抹眼淚,說:“我兒媳婦跟人私奔了,我找派出所,他們欺負我老太太,不給管,你說怎么辦?”

我猜想,老婦應該是知道我是一個律師。教堂曾經讓我們填一份表格,是父親填寫的,他一定把我從前的職業寫上了。從小,他就讓我樹立當律師的志向。我現在在私企里做法律顧問,也勉強算是同行業吧!

我說:“你兒媳婦跑了的事派出所管不著”。

老婦說:“就是派出所管的,他們憑什么不管?”

我想老婦如此執著,應該是還有其他情況在里面,就問:“能說說具體是怎么回事嗎?”

老婦受到了鼓勵,開始喋喋不休:“你知道嗎,我兒媳婦和人‘搞破鞋被我兒子堵在屋里,結果他們打了我兒子。我昨天又去找派出所了,他們不管,我就去分局了。老黃說話那么橫,憑啥那么橫!”

她激動起來,吐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我意識到我犯了個錯誤,必須馬上終止。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了,開始講道了,有時間再說吧!”

我繃起臉,低下頭翻看《圣經》。

老婦憤憤不平地站在那里罵了一陣,又失望地看了我幾眼,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散場的時候,我和父親往外走,老婦突然攔住我。父親的臉上又浮出笑意,幸災樂禍地看了我一眼。

“派出所和我兒媳婦穿一條褲子,我要告他們!你知道嗎,昨天我和我姑娘又去分局了,那個老黃說話還那么橫,憑啥那么橫!”

我不理她,就往外走,卻發現父親還在原地,又回去拉父親的手,他磨蹭著,回頭回腦地張望著。不遠處老婦正站在講道人面前激動地說著什么。

又一個安息日到了,我們到的時候前面的位置是空的,那本大開本《圣經》和水杯都不見了。我暗喜,她不來太好了。講道接近尾聲的時候,那里仍是空著的,父親拿起他的物品,指指前面。父親的主權意識令我佩服,我只得配合。我們正要坐過去,堂外傳來一陣響亮的咒罵聲,在大家的驚詫的目光中,老婦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整張臉扭曲著,梗著脖子,一邊走一邊憤怒地回頭。我順著她的目光搜尋,卻找不到她罵的對象。

她沒有坐到自己的位子,而是站在我的身邊。我的身邊正好空著位置,但我的背包、長衣堆放在那里。老婦望了望我的東西,幾次想坐下,見我沒有同意的意思,只好站著說話。

“你知道嗎,派出所和我兒媳婦穿一條褲子,我要告他們!那個老黃說話那么橫,憑啥那么橫!你說我應該去哪里告他?”

我想讓她盡快離開,就說:“你可以到市和省去!”

老婦的兩只三角眼亮了亮,俯身把光禿禿的腦袋湊過來,略轉一下,把耳朵靠近我的嘴,問道:“你說啥?去哪里?”

光頭上的白色斑痕清晰地呈現,屬于頭癬之類。我強忍著,一字一頓地說:“市里省里!”

她收回腦袋,臉上憤怒起來:“我必須告到底,你知道嗎,派出所和我兒媳婦穿一條褲子,我要告他們!那個老黃說話那么橫,憑啥那么橫!”

我垂下頭,翻開《圣經》,不再搭理她。她絮叨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回到座位的時候,還回頭不滿地看了我一眼。

父親的臉上噙著笑意。

講道的時間開始了,這次是牧師講道。教堂里的講道人有幾個,但牧師只有一個,他在幾個教堂間巡講,要隔一段時間才會到這里來。牧師九十多歲了,但身體硬朗,精神矍鑠,講得有聲有色,我能夠聽進去。

牧師講的故事是:亞伯拉罕熱情接待了三個陌生人,而三個陌生人竟然就是上帝和天使?!八?,”牧師說,“即使是臟得不堪的人或者瘋子,你也不要輕慢他?!?/p>

結束的時候,牧師剛從臺上走下來,老婦奔過去,攔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著。牧師拉起她的手,用另一只手輕輕拍著,慈祥地看著她,微笑著傾聽,間或安慰著。有人過來勸阻老婦,牧師擺擺手。牧師在我眼前變得高大起來,還裹著一層光暈。我感到慚愧,不該厭棄別人。

馬阿姨是很虔誠的,但由于患有糖尿病,還要在家里照顧孫子和外孫子,所以很少有時間到教堂來。自從我們去了教堂之后,她就常常到我們家來,了解教會里面的訊息,圍繞著信仰的話題進行討論。我就說到了這個老婦。

她一拍大腿:“哎呀,忘記告訴你了,這個人啊,幾年前就在教堂里了,大家都知道她是個啥樣的人,也都麻木了。你千萬別搭理她,一搭理就被纏上了。特別是知道你還是個律師?!?/p>

凡是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名律師,這是父親的功勞。曾有一次我喝醉了酒去父母家,一時竟然忘記哪個門洞了,就問過路的鄰居。鄰居說,你找的人,他兒子是律師吧?我心虛地點點頭,暗忖父親并沒有及時更新他兒子的情況。

“那么,”我問馬阿姨,“她說的事是真是假?”

“誰知道呢!亂糟糟的家務事。過去有人不了解她,就好心和她對話,結果呢,被黏住了,有時話不投機,還會挨罵,你小心吧!”

馬阿姨這樣一說,我心里坦然了,原來大家和我一樣的。所以再次看見老婦,我就毫無顧慮地褪下道德的外衣,高高豎立起一層無形的屏障,讓老婦避而遠之。老婦看出來我的戒備和冷淡,相遇的時候,會突然加速,傲慢地走過去,偶爾也會怨恨地瞪我一眼。時間久了,她就不再看我了。她開始尋找其他可以交流的人。

講道進行中,大廳里鴉雀無聲,唯有她像個幽靈竄來竄去的。在這里站一下,在那里坐一下。偶爾會有個別人回應她只言片語,多數情況遇到的都是冷臉,她就悻悻地回到座位。有時氣不過,突然高聲咒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往某個角落看,而那里是空空的。

她不甘心地坐下,開始狠狠地撓頭,能聽見指甲刮擦的聲音,我不得不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皮肉。頭屑紛紛揚揚地飄到我的桌上,我鼓足了氣往回吹。突然,她停了下來,似乎覺察到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然后開始晃動身體。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她的屁股左邊翹一下,右邊翹一下,翹到一半,停住。猛聽一聲怒響,恣意、酣暢、強勁,如同炮聲。我急忙捂住了嘴,父親轉臉看我,咧開嘴,滿口稀疏的黃牙露出來,笑得眼睛只有一條縫。這是父親最開心的一次。

講道人沒有停頓,聲調似乎被風吹了一下,很快又矯正過來。聽眾席上沒有騷動。有人在一邊看講臺一邊記筆記,有人喝一口水繼續聽,有人耳朵里塞著耳麥低頭玩手機。有個小孩子咬著鉛筆回頭查看,被媽媽不動聲色地制止了。

更可怕的還在繼續。老婦雙手揪著袍子的兩邊,形成一個扇面,把袍子里的空氣一下下向后扇動。我急忙站起,假裝接聽電話的樣子快步離開,憋著氣奔到教堂外邊。

大街上是不間斷的人流車流。我想起《圣經》里的一句話: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地忙碌,但身體里面卻是虛空的。

返回的時候,講道還在繼續。老婦手里拿著翻開的《圣經》,彎著腰,站在鄰桌那里請教著什么。鄰桌是一位中年婦女,經常主動站起來禱告,看起來很樂于助人的樣子,但身子明顯僵硬地向反方向歪著。

父親看我一眼,壞笑著,但當他讀出我的意思后立即就嚴肅起來。我商量說,爸,咱們換個位子吧!他嘴角抽動一下,堅決地否決。

講道人所講的東西我有時能聽進去有時聽不進去,就帶了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些業務。剛處理完,伸伸懶腰,目光和老婦的目光發生觸碰。她正拿著翻開的《圣經》,隨時準備奔向某一個方向。我慌忙低頭,打開筆記本,手指快速敲動起來。黑影幽靈般移到旁邊,我假裝沒看見。黑影猶疑了一下,終于閃開了,而我的手心里已是汗津津的了。

父親伏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的身體確實好了很多,時不時還呈現出小孩子的頑皮和天真,這應該是這個年齡段的人正常狀態。他的危險警報解除了,但這樣的健康狀況又能維持幾年呢。我暗暗下決心要有所作為,讓他能夠多享受一些福分?;仡欉^去,我不是一個孝子。在教堂里我學會了禱告,我有很多的具體愿望,我希望一一盡快實現。

我暗中觀察過里面的年輕女生們,唱詩班里有個女生讓我一見鐘情,我要了她的微信,主動搭訕。我曾拋下父親,勇敢地坐到她的身邊,把兜里僅有的一瓶水送給她。那瓶水是預備給父親吃藥用的。女孩微笑著說謝謝,由此我們的話題開始。正熱聊著,一個男生走了過來,示意要越過我。我疑惑地收起腿讓他過去,他就坐到女孩身邊了,女孩親昵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我懊惱中,又有一個女生引起我的注意,正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希望我會有機會,但再沒有見過她。我不由感嘆,不知道冥冥之中我的姻緣在哪里。

這一個安息日,講道人是生面孔,主持人介紹說他是從北京來的,是我們教堂特意請來的資深長老。老婦挺直身子,目光灼灼,就像一只急于搶食的狗,焦躁不安。長老剛一宣布休息,她就風風火火地奔過去,如同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人,抱住他的大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幾個教堂管事的紛紛湊過來,有的勸阻,有的對著長老使眼色。長老緊繃著臉掙脫開,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快步走了出去。老婦見圍著她的人已經散了,漸漸止了哭聲,只是腦袋和脖子還一抽一抽的。

之后的每次聚會,老婦都會問工作人員,牧師啥時來?有人說,“牧師年齡大了,走動不方便?!崩蠇D立即激動地反駁說:“不對,牧師當我的面答應我的,他幾天后就會來,還會單獨替我禱告的!”

當她得知牧師無疾而終的消息后,如喪考妣,在教堂的地上打著滾兒,哀嚎著,滿臉的鼻涕眼淚,就在袍子上胡亂地抹著。

從那以后,老婦整個人就萎靡了,身體明顯消瘦,不再用力地撓頭,也不再咳嗽,也不曾咒罵過,也不再出出進進地走動,像個衰老的猴子一樣縮在那里,把《圣經》翻得刷刷響。有時也會站起來,捧著翻開的書,尋找可以咨詢的人。我會在這個時候迅速忙碌起來,敲電腦或是專注于《圣經》的某一頁。父親的嘴角翹起,識破似的笑著。我不明白的是,父親不避諱老婦,也不再討厭她,甚至我能感覺到他的某種期待,但老婦卻從沒有正眼看過父親。那幾個她曾經請教過的人,早就換了位置,老婦就抻長脖子,踮起腳尖到處拋目光,目光跑過去就像皮球一樣被彈回來。她最終無奈地坐回到座位里,繼續把書翻得刷刷響。

但是我沒想到老婦這個人還有另外的一副面貌。一個婦女抱著嬰兒坐在后面,是新來的。那個嬰兒長得非常地可愛,名副其實的“萌寶寶”,所有人見了都要駐足逗一下。老婦硬生生擠進來,京劇變臉一般,已然換了一張臉,容光煥發,眼角眉梢都洋溢著慈愛。有人偷偷扯了媽媽的衣角,就在老婦把手伸向嬰兒時,媽媽慌忙調轉了方向,走到別處。老婦的表情就僵在臉上,我以為接下來她會憤憤地咒罵,但是沒有,她的目光追尋著,整個輪廓是那么溫和。

有段時間我前面的座椅始終空著。馬阿姨那天坐到了那里。父親時不時往前面看,對我努努嘴。我懂他的意思,就小聲招呼馬阿姨,指指她的位子。父親的嘴角緊張地提著,緊盯著馬阿姨轉過來的臉。

馬阿姨把兩個手掌圍成喇叭狀,小聲說:“你是問她嗎?去北京了?!?/p>

我問:“啥事?”

馬阿姨不屑地說:“還不是那件說不明白的事?!?/p>

父親的嘴角動了動。

我問:“啥時能回來?”

馬阿姨笑了,說道:“咋的,她不回來還有人想嗎?”

我和馬阿姨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父親,父親忙閉了嘴,垂下目光。

那天散場的時候,一名工作人員把一個紅紙包裹的紙箱放到講臺上,一個女孩子面對著大家站在旁邊。我的心跳加速,正是那個只見了一面的女生,只是面容哀戚。

工作人員宣布說:“這是老鄧太太的女兒,她媽媽住進了醫院,生命垂危,住院費沒了,大家捐點款吧!”

大家面面相覷,工作人員解釋說:“老鄧太太嘛,就是那個老太太?!彼业姆较蛞恢?,大家的目光刷地投射過來。父親看了看我,眼睛里掠過不安。

大廳里響起亂糟糟的議論聲。我聽到有人哀嘆道:主??!

馬阿姨小聲說:“老鄧太太去上訪,事情還真解決了,得到了一筆款子,是存到卡里的,她擔心政府騙她,就半夜去自動取款機取現金,結果遇到搶劫的了,慘吶!從頭到腳被扎了十幾刀!”

我感到震驚,一是我心儀的女生居然就是那個老婦的女兒,我一直處于接受這個事實的艱難之中,二是竟然發生了這樣駭人聽聞的慘案。根據我的辦案經驗,歹徒只為謀財,如此謀財還要害命,真夠殘忍的。

父親把頭深深低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禱告。教堂里的氣氛在壓抑了片刻之后漸漸熱鬧起來了,就像在土層下面憋悶了一個冬天的花花草草,突然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探出頭來,互相交流著,在確信之后,很快就是一片盎然生機。大堂里格外明亮通透了。

那個女生的哭泣聲讓大廳重回靜默之中,一些人猶疑著走過去,投進幾張紙鈔或是零散的硬幣。而更多的人則僵立著觀望。很快,大家就收回目光,轉身,腳步輕快地往門口涌去,在門口的高大的捐獻箱前形成一個小圈子,他們是在奉獻愛心。

父親看我一眼,手伸進衣兜,掏出幾張紙幣,二元的、五元的、十元的,訕笑著看著我。我點點頭,走到紅色紙箱那里,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抽出兩張百元紙幣投了進去。女生那雙噙滿了淚水的既感激又尷尬的眼睛深深扎在我心里。我很想向她要微信號,又覺得時機不妥。走到門口想返回,最終還是作罷。

在小區里遠遠看到馬阿姨,我忙走過去。

馬阿姨問:“你爸呢?”

我說:“在家里呢?!?/p>

她馬上感嘆道:“你看看你爸,是不是換了一個人?真是神跡呀!”

我其實是帶著問題的,本以為馬阿姨會主動提及。我按捺不住,插話道:“老鄧太太怎樣了?”

馬阿姨稍微愣了下,嘆息著說:“你說老鄧太太嗎?聽說快不行了,醫院告訴準備后事呢!”

我啊啊著,暗忖,馬阿姨會自然說到老婦的女兒。但直到馬阿姨走遠了,我還站在那里,不得不把嘴邊的話題咽下去。

我們前面的位置空了起來。馬阿姨不來,沒有人坐在那里。也沒有人談論老婦。有一次我主動提到她,和我交談的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后就換了話題。我一度懷疑過,到底有沒有老鄧太太這么一個人。

我示意父親可以搬過去,但沒有得到回應,他眼神暗淡,再沒有笑過。我覺得我小看父親了,他并不簡單,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內心里的想法我猜不透。我也曾想過,父親莫不是喜歡老婦了?但我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父親這把年紀,這樣的身體,還會有回暖的春心嗎?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有了一個習慣,每次去教堂,可以遠遠看見十字架尖頂的時候,就會止步,停那么一小會兒,仰頭看過去。我也隨之形成一種習慣,他仰望的時候,我也仰望。紅色十字架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之中分外醒目。我常常陷入一陣恍惚,我所仰視的,是巴西科科瓦多山的那座巨大的雕像。我不曾去過那里,但我時常夢見,而且夢見的景象和圖片沒有差別。我不能確定是先看了圖片還是先做了夢。

復活節到了,天還沒亮,父親就要出發,我只好依他。走進教堂的時候我想象著空無一人的場面,但很快就知道父親是對的,大廳里已經滿了人。

復活節這一天的意義重大,基督徒們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祈盼。父親前傾著身子走得很急,我不得不加快腳步。進了大廳,父親突然止步,轉向我,嘴角猛地抽動幾下,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了,兩眼就像通了電,如同孩子突然看到不遠處放置的盼望已久的禮物那般驚喜。我疑惑著,目光四處搜尋,從近處又投向遠處,最終在我們的座位那里固定下來。

就在我們座位的前排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圣經》,比16開還大,封面是花花綠綠的包皮,旁邊還有一個黑乎乎的玻璃杯,升騰著裊裊熱氣。我的心動了動,目光急切起來,希望旁邊會有女孩子的什么物件,但我搜尋了N遍,什么都沒有看到。

趙欣,1969年生。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湖南文學》《創作與評論》《北京文學》等刊物,作品曾多次被《小說選刊》轉載,并多次收入各種年選。曾獲《小說選刊》2014-2015雙年獎,《啄木鳥》雜志2018年度佳作等獎項。

責任編輯?? 馮祉艾

猜你喜歡
老婦圣經牧師
誰是真牧師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閱讀理解Ⅰ
來自人名的英語詞匯之圣經篇
牧師與會友
如何才能安全過河
獵鷹與兒子
勸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