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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又一個路口(中篇小說)

2020-09-22 10:14周如鋼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馬東

周如鋼

緊趕慢趕,還是白跑了一趟。

人群散去了,就像一場行將燃燒的巨火,卻在準備了很久的間隙里不經意間被抽離了柴薪。僅僅幾分鐘而已,滿心的期待變成了空心湯圓。馬東良和李西光的肚子里,迅速膨脹起了一團火。這團火在幾分鐘里把陳向有的祖宗燒了幾十遍,燒完,卻還是一籌莫展。不是自己遲到了,而是陳向有根本沒有露面,露面的只是工友以及工友的工友。馬東良拿出手機,于是李西光便出現在他的鏡頭里。這時的李西光嘴里還問候著陳向有的母親,一邊問候一邊撿起一塊小石頭,那小石頭憤怒地從他手中出發,在灰蒙蒙的天際沖出一道落寞的弧線,然后墜落在風江大廈外墻上掛滿的豎幅里。

豎幅是黑色的,長長的十幾條,黑底白字。陳向有,請還我們血汗錢!風江爛尾樓,請給我們一個公道!請市政府為我們農民工做主!我們只要血汗錢!

巨大的黑色,巨大的豎幅,巨大的字眼。這塊小石子根本沒有一絲動靜就被這深不可測的黑色給吞噬了。

馬東良轉過身,他手中的手機也就慢慢轉了過來,一邊轉,一邊說,我要把他拍下來,傳到網上去,讓全國人民都看看這個惡心的老板。

鏡頭里的李西光頭發沖起,眼球凸出,牙齒外露,整張臉刻滿了憤怒,對,就傳到網上去,人肉他!說著李西光轉過了身,馬東良卻猛地聽到他大叫了一聲,哎呀!

鉆進耳膜的聲音銳利,但馬東良卻根本沒聽清李西光叫了什么,在手機鏡頭里,李西光剛轉過身,一輛小轎車唰一下過去了,然后整個人就倒在了地上。

迅雷不及掩耳,馬東良根本沒反應過來,他驚魂未定,有汗從后背冒出來,手機不知什么時候從手上滑落了。他顧不及手機,趕緊向李西光跑過去。這時的李西光完全換了一個人,剛才桀驁的神情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猙獰和痛苦,齒縫間擠出來的啊喲啊喲連成了一片。馬東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錢沒要到,可千萬別攤上大事啊。

轉過頭,那輛現代轎車倒是停下了。馬東良挾裹著一肚子的怒氣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那司機打開車門正伸腳下來,居然是個彪形大漢。馬東良倒吸一口冷氣,他本來想先發制人,但此時他不得不臨時改變主意,伸出去的手收回了,只剩下嘴巴大張著。你怎么開的車,你撞人了知道不?大漢沒有睬他,先是環視了一下車身,然后望了一眼地上的李西光,語氣很硬,干嘛呀,是他自己突然轉過身來,還刮著我的車了呢!

這么一說,馬東良瞬間反應過來,媽的,居然血口噴人!他回頭跑了兩步,撿起剛剛掉下的手機,還好,完好無損!手機打開,視頻播放,馬東良說,你自己看看吧!還想不承認???

咱有事說事兒,我的意思是現在先看看人怎么樣,不然先送醫院啊。大漢瞟了一眼視頻,語氣從高坡上轉了個彎。

馬東良的頭不自覺地抬高了,哼!好啊,視頻在我手上,想抵賴是不可能的。至于先去醫院嘛,也挺好,他想想,這種事打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有時候就是那口氣咽不下去?;仡^一想,自己平時也不是容易發怒的人,今天這怒歸根到底是從風江大廈帶來的。

回頭,跑到李西光面前,說,西光,怎么樣,行不行?去醫院吧。

地上的李西光哼哼唧唧地叫喚著,哎喲,痛,痛啊。

看來,必須得上醫院了。馬東良看了一眼大漢,把手機裝模作樣地在人家眼前晃了晃塞進了褲兜。這下大漢在李西光邊上蹲了下來,他看來看去琢磨了半天,終于從口袋里掏出了皮夾,幾張紅紅的票子出現在李西光面前。李西光側著身子,滿臉痛苦,耳朵里卻聽得分明,那,我這里先拿一千塊去,先上醫院看看有沒有骨折什么的,咱人最要緊。

馬東良順手接了過來,好好。一邊伸手準備扶李西光。李西光卻用手有意無意地擋了一下,說,哎喲,痛,別碰別碰。側過臉卻輕輕地吱了一聲,一千如果不夠怎么辦啊,東良?

也是啊,一千不夠怎么辦?馬東良立馬將頭轉向了大漢。

大漢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什么不夠怎么辦?先住院看醫生啊,醫生說不夠到時再給啊。那,大漢再次把手伸向口袋,我再拿五百,一千五好了。馬東良一聽,這話也有點道理,可是,再給怎么給?你人今天不見了我們上哪兒找你?到時萬一一千五、兩千也不夠呢?要不,身份證押我們這兒!

大漢很無奈,把錢包又掏出來,翻了翻說,兩位兄弟,我身份證沒有帶,那,你們自己看,真沒有。

馬東良伸長脖子望了一下,他當然沒有望到,錢包里有很多卡,他總不至于搶過來一張一張翻。望了一下后,他轉過頭看李西光,眼神里全是怎么辦。

李西光再次哎喲地大叫了一聲,馬東良說,那你再給點錢吧,我看錢包里還有不少,這一千五真是不夠的,你看人現在都起不來。

這話不是嘴上說說,馬東良是真的擔心,現在住院住不起啊,一住院第一天就得交個一兩千塊,這檢查那檢查,等到了第二天,這車主要是不出現,那麻煩就真的大了。

不得已,大漢把錢包全打開,翻給馬東良看,說,那,總共是三千一百塊,全部給你們,你們先去醫院看著,如果不夠,再管我要,我的電話留給你們。這總可以了吧。

后面的一千六遞了過來,馬東良瞟了一眼,錢包里確實一張也沒了。轉過頭,把眼神遞給李西光,李西光的眼睛眨了兩下,然后低下頭,不斷地按著自己的腿,一邊說,算了算了,咱也不能為難人,讓他走吧,我們去醫院后有事給他打電話好了。

大漢的臉色由黑往紅慢慢地褪了些,緊張的言語里舒緩了不少,說,好好好,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

你不送我們去醫院?馬東良一臉不高興,說,西光,我們還是報警吧。

倒是李西光,重復了一句算了算了,他說,我們打個車好了,人家肯定有急事。這么一說,大漢紅著臉伸過手來準備扶,李西光又大叫了一聲,哎喲,痛!然后說,行了行了,我們也不是訛人的人,你走吧。記著手機不能關,能不找你就不找你,如果有大事還是要找你的。

好好好。一定一定。

大漢鉆進車里,車子一下子就竄了出去,還是開得那么快。馬東良說,這個家伙像奔喪的,著什么急啊,地球是圓的他不懂么?

李西光被馬東良這么一說噗嗤笑了出來,說,他可能有急事,也有可能就是想早點脫身吧。

脫身?他怎么脫身,手機號留著了,咱錢不夠就打電話給他。對了,我們應該報警,警察一來,不由得他脫身,萬一你這進了醫院有個三長兩短,錢不夠怎么辦?

李西光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唉,咱們不是害人的人,希望上天也不要害我們。末了,馬東良自言自語了一句,你說,他給了咱們錢,居然也沒想著報警,是不是沒有駕照???這話一說,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李西光也吃了一驚,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過,他馬上恢復鎮定,說,也不一定吧,或許他真的有急事,畢竟報了警還得去交警大隊,即便不要出這么多錢,時間也是要耽誤的。

晚飯是在東良餐館吃的,李西光說,還是你有錢啊,還能開個東良大酒店。末了又笑著補一句,不過,也就是你最摳,從沒請我在這里吃過飯。馬東良就笑了,哎,西光,你說這要是真的該多好!這時老板端菜上來,馬東良說,哎,老板,我跟你同名,你看,我吃飯能不能打個折???

店老板笑了,說,不會是真的吧?要是真名就給你打折。

馬東良翻了翻衣服口袋,也沒帶身份證,他說,我名叫馬東良,真是同名,但身份證沒帶,你讓我自己證明自己我也證明不了,看來打折是沒戲了。

李西光沖著馬東良說,老板愿意打折就打折,不打也沒關系,咱們今天可以吃頓好的,至少可以來一盤紅燒雞塊,再來個你喜歡吃的千島湖魚頭。

馬東良說,你給我省省吧,家里就盼著你給他們解決財政危機呢,再者,不管怎么樣,你還是去醫院看下,醫生看了無大礙那才放心啊。

李西光說,看個屁,我這人命賤,只要不撞死就沒事兒。這點錢呢,我剛才已經盤算好了,兩千五呢寄回家,六百呢留下來咱們吃飯。馬東良就傻了,怎么,你真沒事?真的不用去醫院?看你前面叫喚得跟殺豬似的。

唉,那時確實痛得厲害,也想過去醫院,當然,主要是想多拿點錢嘛,他人走了,我真有事,還能找得到他啊。他關機了,或者他不接電話,即便接了電話就是不露面,你有什么辦法?現在雖然拿到了三千一,說實話,給家里用那怎么也不夠的,你知道我家的情況。

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不管自己啊。

我沒事,我買兩瓶紅花油就可以了,就算買個五瓶六瓶的,能花多少錢呢?現在對咱來說不花錢就是掙錢了,希望在過年前可以拿到工錢。

這么說來今天還是好運氣了,人沒大礙,弄了筆錢進來。不過,那男人開始也沒準備賠錢,好在我前面用手機在拍嘛,一不小心這事就正好拍了下來,這下他想抵賴也抵不了了。

所以這年頭啊,人家都怕有圖有真相的。

嘿嘿,咱這個不僅是有圖,還有視頻呢。

嘿,東良,李西光突然拍了下腦袋,壓低了聲音,哈,東良,你說這個事咱們是不是可以做一做啊,我突然覺得這是上天送來的一種生意啊,上天知道我們沒錢了,然后給我們來了這么一出。李西光的眼睛發著光,他吱地喝下一杯同山燒,大聲說,東良,發財的機會來了!

店老板一聽,從柜臺前大聲說,什么?你說啥?

李西光這才反應過來,紅光滿面地說,媽的,你跟老板同名同姓,卻是不同的命。然后再次壓低了聲音,東良,真的可以哎!

馬東良卻有些恍惚,說,西光你在說什么我都不明白,到底什么發財機會???你是說,是說撞人?

噓!李西光把食指豎到嘴邊,輕聲說,不是撞人,有個術語,叫什么忘了,對了,春節晚會上還有個這方面的小品,好像叫什么《扶不扶》,看過吧?

那是碰瓷!

對對對!媽的,還是你記性好!

???馬東良張大了嘴巴,不會吧?你是說我們倆去碰瓷?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不干不干,我堅決不干!

你聽我說,東良,我問你,眼下你還有什么方法掙錢?還有三個多月就過年了,萬一工錢要不來怎么辦?

萬一工錢要不來,我就去陳向有家堵著,再不行,我就上浣紗大橋,我跳橋給大家看!

哎呀,東良,陳向有現在人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去堵人家門有什么用?估計他欠著人家的有幾百萬呢,咱這里一年也就五六萬,找他的人多著呢,他還會在家里等著?

這個……

還有,你說什么?跳橋跳河?你以為你是運動員?你以為你跳了就能拿到工錢?這事兒我們白底黑字的豎幅都掛了半個月了,豎幅的成本拿回來了么?市政府門口也去靜坐了,都說不能欠農民工工資,怎么樣?理想與現實差他媽太遠。就算,我是說就算啊,就算你跳橋真的有用,可是如果你一跳,自己把自己跳沒了,那你便宜了誰?最后人家拿到錢了,你呢,死翹翹了!你家里人怎么想?你兒子,你老婆怎么辦?

這話一說,馬東良徹底蔫了,本來他真是想了這步棋的,如果到過年前一個月還是見不到風江大廈的老總陳向有,還是拿不到工錢,他就準備這樣做。這方法是網上看到的,有很多人拿不到工錢就去高樓大廈的頂上準備跳,結果消防員出動,政府官員喊話,一來二去拿到錢了??墒?,現在被李西光一說,他突然就束手無策了。李西光嚼著花生米,一臉鄙視地補了一句,他說,聽說有些人跳樓,跳下來死了就算了,直接拉去火葬場,要是沒死還要被關起來呢。這么一聽,馬東良不敢說話了。

可是,李西光的主意他也不認同,傷天害理的事怎么能干呢。

你三萬,我三萬,總共六萬,六萬一到手,咱們立即洗手不干!說到做到!怎么樣?東良,你知道,我不是家里揭不開鍋了實在不想這樣干,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哪有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呢?可是眼下,哪條路能夠像這條路這么寬敞?少說說,一天五百一千的吧,三個多月,能掙到不少哩。如果碰到幾個大戶,搞不好一天就能進賬八千一萬。李西光越講越來勁,他恨不得現在就站起來到飯店外面去候著??墒菍γ娴鸟R東良卻還是怔在那里,他怎么也不敢往這方面想,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辣得眼淚都出來了,然后咳嗽聲成了一串糖葫蘆,說,這酒真烈,真吃不消。

李西光看著他的樣子,當場把一杯酒倒進了喉嚨里,吱一聲,很享受的樣子,說,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喝酒了,老板,再上一盤牛肉來!

牛肉上來的時候,李西光看著愁容滿面的馬東良,往他碗里夾了好幾塊牛肉,說,放心吧,以后我有肉吃,你也就有肉吃,咱們一人一半!

馬東良打了個寒噤,李西光乜斜了一眼說,怎么了?還沒開始就慫得發抖了?馬東良紅著臉,嘴唇哆嗦著說,哪里,是,是酒寒。末了,他又說,西光,你真的想好了?碰,碰瓷是有危險的,萬一,萬一真的被撞了,我,我是說萬一……

撞了好啊,撞了才有錢啊,就怕他們不撞!李西光的聲音高亢嘹亮,聲音里充滿著酒精的味道。馬東良一聲不響,他也不吃牛肉??粗矍暗鸟R東良,李西光突然倚過來,側向他的耳朵,你放心,有危險的事兒我來,你只要在遠處給我拍攝視頻就可以。但你一定要選擇好角度和方位,比如我從哪邊上,你要從對面的另一邊拍,而且要盡量拍得隱秘。

馬東良不解,寫滿問號的腦門和眼神轉向李西光。李西光的臉色越來越紅,紅得跟豬肝有得一拼了,他的臉色一遍遍地將發家致富的信息快速地傳遞給馬東良。東良,比如說,你要拍得有藝術感,當然,不是那種藝術,就是反正隨便怎么看,都覺得是人家撞我,不是我撞人家,懂么?當然,完全靠拍還不夠,所以,你的任務就是拍和找人剪輯。你要知道,電視上放的和網上放的這種都是剪輯過的,這一段和那一段剪下來拼在一起,讓人看不出來。說白了,你要大家一眼就看出是人家撞的我就行,這樣,咱就不愁人家不賠錢。

說到這里,馬東良還是將頭埋在花生盤里沒有吱聲。李西光看著他翻摸著手機,看著他手機套里面還嵌著一張折疊的紅紙,他就鄙夷了一眼,說,整天小孩子一樣!末了,馬東良還是沒有反應,李西光終于激動了,好好好,你不干我干!到時我錢自己拿,你別看著眼紅就行。媽的,一點沒有男人的樣!說完,一杯酒直愣愣地就灌進了喉嚨,甩手出了門。

深秋的季節,寒氣已經罩住了這個城市。馬東良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悻悻地跟在李西光的后面。李西光知道他跟著,也不睬他。其實馬東良的心思他多少也了解,大家這么多年過來,走南闖北的,彼此知根知底。讓他去做這種事,確實一下子轉不過彎來。自己打娘胎里出來,也從沒想過做這種事兒,可是,現在形勢逼人啊。

馬東良下不了決心,有很多想法是與李西光一樣的,每每去網吧上網或是電視上看新聞,他總是站在弱勢群體的一邊,尤其對于碰瓷這種,深惡痛絕。他總是想不明白,這個社會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好逸惡勞的人,總是想著害別人以成全自己。所以,怎么說,他都覺得良心不安。這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聽到李西光當時的說法時,他突然心生害怕。這么多年,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但他內心里從來沒有怕過什么,但李西光說出要去碰瓷時,他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怕。這畢竟是玩命的事,撇除內心的不安與愧疚不說,萬一不順,輕則傷筋動骨,重則一命嗚呼。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什么車子長眼睛啊,眼睛長在自己的臉上,可是睫毛和眼睛都一天到晚要打架呢,這事怎么說得好。

雨不大,卻是綿綿密密、淅淅瀝瀝。選擇這樣的天氣出門,馬東良心里一點底也沒有。李西光說,東良,雖然你比我多讀幾年書,但顯然你沒我聰明,噢,不不,是你沒我細心,你沒發現,雨天跟晴天比,更容易發生交通事故么?馬東良說,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怕越是這樣的天氣,真的越會發生交通事故。李西光就笑了,我們說的話好繞啊,像繞口令。馬東良撇著嘴說,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怕是真的。李西光繼續笑,我就要真的,就怕不是真的,來真的才好,來真的錢多。選擇這樣的天氣,成功率高,懂么?咱總不能第一天就出師不利吧,開業要大吉知道不?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晴天會增加我們成功率低的風險,大雨天會增加生命系數的危險,所以,這個不陰不雨又陰又雨的日子最合適。

李西光還特意用了個“生命系數”一詞,一下子把自己的學問拔高了幾層。他不容馬東良分辯,盯著馬東良吼了一聲,磨磨蹭蹭,磨磨嘰嘰,你還到底干不干?你在老家虧了那么多錢,欠了那么多債,你還想不想還了?你只是拍個視頻而已,你擔心什么?又不讓你去尋死!要死也是我死!

這一下,馬東良徹底不敢吱聲了。這個比自己大幾個月的哥們,比自己能干得多,從小光著屁股長大,這么多年來帶著自己東奔西跑沒少照顧自己。如果這幾年不是他帶著,或許自己還在老家種著地刨著土,受著人欺負,城里是什么樣也不會知道,何況他還帶著自己去喝過酒,還去發廊摸過女人的大腿。其實,最放不下的,馬東良還是怕李西光把控不住,怕真的出事。想著李西光那么幫自己,就越想著不愿意??墒窃讲辉敢饩驮礁杏X不是幫他。這是個矛盾的死結。最后,馬東良說了一句,好,走走。

你要對我有信心,咱們這幾天上網白上的?網吧里的錢白付的?網上不是有一些碰瓷教程么?我一招一招都實踐過了。

你那是在房子里試的,不是真刀真槍真車開過來的呀。

我訓練時就是當真車啊,你放心,什么叫碰瓷?就是沒讓他撞到,我就躺下了,或者至少是我撞他,不是他撞我。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多種姿勢,網上雖然內容不全,但我想憑我這幾種方式應該差不多。本來網上有一個很好的配合模式,就是我騎自行車,你靠近非機動車道在前面開車,然后你突然減速,引誘后面的人從非機動車道超車,這時我騎個自行車靠上去唰一下就倒下。不過,這個對咱倆不實用,因為你我都不會開車,當然,咱也沒有汽車。

李西光不是說說的,這個五六天時間里,晚上去網吧,白天就在租房或小區里練。馬東良看著他跑、跳、滾、爬、竄、沖……那個架勢似乎就是世界末日,似乎就是與敵人要大戰三百回合。他不光自己練,還指使著馬東良跟著拍。馬東良一臉憂郁,而李西光卻是興奮得如同孩子,只是到第二天早上,李西光就開始喊腰酸背痛了。在工地里這么多年,也沒見怎么腰酸背痛,而這個碰瓷的練習卻練得不容易啊。李西光說,唉,看來咱水泥工還真只是一把蠻力,要練成摸爬滾打的中國功夫還得要下苦功啊。

只是時間不能練太長,面對馬東良說慢慢來的話,李西光是反對的,實踐才能出真知。這幾天已經足夠了,只要掌握要領即可,關鍵還是要到馬路上真刀真槍地干。沒見那些剛拿了駕照的駕駛員么,牛皮吹上天,不上路可不行。

鏡頭里,李西光一個助跑加一個輕輕的跳躍,唰一下就躺到地上了。小車一個急剎,聲音尖銳,刺得人耳膜生疼。這時李西光的后背正好抵著小車的前臉。地上是濕的,他的衣服隨著一聲急剎,瞬間全是泥漿。哎喲聲隨之響起。車門打開,司機手忙腳亂地下來,眼神里全是驚慌。

鏡頭是抖動的,聲音也是抖動的。抖動的聲音說,你,你開車怎么這么不小心,我剛剛拿出手機拍這個賣糖葫蘆的,你的車就撞到我視頻里來了,嚇死我了。馬東良的臉色鐵青,他的嘴唇哆嗦著,一邊看著地上的李西光,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好端端一個人突然倒下了。

這時的司機也徹底傻了,他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剛瞄了一眼手機,眼前就一團黑影,剎車都來不及,真是背啊,真是背啊。

還說什么背呢,人還活著,不幸中的萬幸了,趕緊送醫院吧,人沒事就好,你畢竟有保險。馬東良說這話時,聲音還是顫抖的,他的心上拴了塊石頭,晃蕩得厲害,剛才在手機里看見的這一幕比第一次李西光被撞要驚險得多。那一次被撞是無心的,突然發生,沒有害怕的預熱。而這一次呢,自己明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眼看著李西光的一連串動作,他的心就懸在了半空中,總是擔心,擔心萬一汽車剎車沒剎住。如果司機沒剎住,那,那……他不敢往下想,好在,汽車剎住了,好在,現在的司機已經懵了。他聽到自己的心哐啷一下落了地。

準備去醫院時,李西光的手機響了,電話里他大驚失色,什么,什么?馬上報警,馬上報警。說完一臉驚恐的他把司機驚出一身冷汗。李西光說我鄰居剛來電話,我兒子卡在防盜窗里了,上不去,下不來,算了,我不去醫院了,你拿點錢出來好了,我也不為難你,你走吧。我得趕緊回家,哎喲,哎喲,快,扶我一把。

馬東良說,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仡^對著司機眨眨眼說,趕緊給點錢走人吧,總比去醫院好,不然,他給你住個一兩個月的院你就慘了。

司機面露難色,卻還是感激地點了點頭,想想或許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最終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的李西光用自己真誠的笑容和還帶著司機體溫的兩千塊錢目送走了他,小車司機臨走還一個勁地說對不起。李西光嘴角揚起的臉上,就像平靜的湖面丟進了一塊小石頭,漣漪片片。

運氣真是好!東良,這叫出師大捷!

也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吧,兩人的收入直線飆升。最多時一天有五六千,最少時一天也有幾百塊。從工友那里借來的這大半年的生活費已經還光了,卡里還有一萬多,接下來的收入將全部為回家過年做準備。

看著這樣的收入,馬東良的臉上也開始綻放成了花,只不過,他仍然心懷惴惴。這是朵憂郁的花。用李西光的話說,這人生性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注定一事無成。好在注定一事無成的馬東良不再明顯反對,一心一意地跟著李西光干。只要是實干的隊友,他李西光是不會嫌棄的。

這天酒后,馬東良說,明天咱再到朝陽路口去,這個路口的錢好賺,車多。李西光嘴里的花生米噗一聲就吐到了馬東良的臉上,他說,狗屎,那地方不能去了!你看電視,邊說邊側過頭,電視上正在播放本地市領導召開的會議,要求企業騰籠換鳥積極轉型升級,以度過寒冬迎來春天。他娘的,咱們也不能老是一個模式玩,這樣玩容易有風險。聽聽,要轉型升級!

這么一說,馬東良就樂了,這個人一天到晚心思重重的樣子,現在聽李西光說要轉型升級他一下子就笑出聲來了,他說你看過那個牛群馮鞏的相聲么,叫什么《小偷公司》,你這居然也要轉型升級???哈!

你懂什么?李西光說,什么都得轉型升級。

是不是咱不干這塊了?那好哎,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膽了。

放你媽的狗屁!放著肥肉不吃,還準備滿大街找骨頭去??!我說的轉型升級是要多種謀劃。從明天起,你要多了解汽車品牌,什么標志是寶馬,什么標志是奧迪,什么標志是奇瑞或長安,一定要搞得清清楚楚,咱以后不能盲目工作了。最重要的是你要負責去多個路段偵查,看看哪個路段哪個路口更適宜工作。

工作?不是碰瓷了?

去你媽的大頭鬼,我怎么跟你這么笨的人在一塊兒混呢!你讀書是怎么讀的呀?還居然比我多讀幾年,都讀到糞坑里去啦?從此以后,叫工作!不能再提那個詞了!你要知道你是馬路攝像工作者,我是馬路功夫表演者!李西光有點惱火,以前沒發現馬東良這么不開竅啊,你看這廝在撞車打配合時表現多好啊。真見鬼!

你到每一個路段路口注意觀察,一般都是什么車多。對了,一會兒吃完飯直接去上網,查一下那些車的標志,記牢,以后咱工作盡量找寶馬奔馳奧迪什么的,太便宜的車油水太少,不一定拿得出來,再者,我也是個有道德有良心的人,看著那些便宜的車掏個一千兩千的,于心不忍,咱以后盡量找好車,這叫劫富濟貧。

劫富濟貧?馬東良本來想反駁他,嘴巴張了張,說出這四個字后,其他的卻愣是沒有滾出喉嚨。

對了,還有重要的一點,盡量選擇沒有攝像頭的路段,別問為什么??!

噢。這個我知道,我知道。

這幾天咱們休息,你就做這個工作。

噢,那,那你呢?

我我我,錢都是我掙的,你還管我呢。李西光有點不爽,這個馬東良,事不會做,話也不會說,要說就是反對意見,真沒勁。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閑著,有句話叫打鐵還需自身硬,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我的動作是不是過于機械,是不是過于生硬了,人撞車嘛,如果要百分百的成功總要有多種路數的。以前的都太輕飄飄了,容易被人認出來,我準備從明天開始練一練跳高和鐵頭功。

什么?練跳高和鐵頭功?我們現在這樣就可以了呀,只要人沒傷到,多好的事兒啊。西光,我覺得我們差不多就可以收手了,這一個月就已經掙不少錢了,別回頭傷到人真的進了醫院,不是一切都白忙了呀。

你懂個屁,現在形勢一片大好,怎么收手?傻子才收手呢!我告訴你,我想好了一個漂亮的百發百中的姿勢,改天表演給你看,嘿嘿!收大錢!

現在想起來,馬東良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姿勢的漂亮。騰、挪、轉、移,跑、跳、躍、飛,最后那一撞,嘭!簡直完美!鐵頭功用到極點,如果沒有手機視頻,如果沒有睜大眼睛,那便是古龍的小說。李西光一動不動,有風過,但連衣袖都沒有擺動,只聽到嘭的一聲,頭沒破,血沒流,玻璃卻已裂成了蜘蛛網。

漂亮!

雖然心里一千個一萬個疼,馬東良仍然差點喊出一聲漂亮!不過,漂亮歸漂亮,這時的他內心還是成了一只煤球,戳滿了心疼的窟窿。這個動作啊,李西光不知道練了多少遍,他的頭,不知道撞了多少木頭啊。他的膽子也真大,真是應了那句藝高人膽大的話了,這么狠地撞上去,這頭即便沒破,也得嗡嗡響上半個月。還記得那次去找陳向有么,聽說陳向有在硯江茶樓喝茶,馬東良就直接往里沖,不想也是嘭的一聲在硯江茶樓的玻璃門上撞了一下,弄得自己一個多星期腦袋里還有蚊子飛。李西光這腦袋這般撞要是撞壞了可怎么辦啊。老實說,一段時間以來,馬東良拍視頻的手已經不抖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墒?,看見李西光這么一個武林大俠的風范,馬東良發現自己的手和嘴唇又抖得厲害。摸了摸胸口,這心里跳得比手和嘴唇的顫抖還嚴重,那聲音就像過年時老家放的炮仗,嘭嘭嘭,嘭嘭嘭。

這么嚴重的付出,必然需要豐厚的回報,更何況這是一輛寶馬!馬東良覺得這一次至少得拿個一萬才能夠本。

他疾步上前,俯身查看李西光的傷勢。顯然,這時的李西光腦袋還有點懵,血正從頭發里慢慢滲下來,通過額頭,臉上就出現了紅色的條紋。頭到底還是破了。馬東良整個人都哆嗦了,他沖到車旁,狠命地拉車門。這時,他才發現,車門居然鎖死,根本拉不開,里面的人也不下來,甚至直接轉過頭去看都不看一眼。好啊,開個寶馬撞了人,居然如此傲慢!難怪這個社會越來越亂了。馬東良心頭的怒火直沖頭頂,有錢就了不起么,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么?他轉過身,操起路旁的一根木棍上前,大吼一聲,撞了人還不下車,我告訴你,我拍下了你剛才撞人的視頻,你要再不下車賠錢,我就砸了你的車砸了你的人!

棍子正要落下去的時候,車窗唰地一下滑了下來,里面沖出來一句話把馬東良舉起的棍子像冰凍一樣凍住了,我有行車記錄儀,他剛才碰瓷我這里全拍下來了!

你拍下來了,我,我也拍到了。話是這么說,但馬東良的底氣一下子全沒了,怎么辦?人家有行車記錄儀。這事兒之前他不明白,但他聽李西光說起過。李西光說,大膽干,只要不傷及自己,一切都沒問題,如果碰到有行車記錄儀的,咱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然后他就問了句什么是行車記錄儀,李西光說,就跟你手機拍視頻一樣。本來他還想問下去,為什么手機可以裝在汽車上?李西光就補了一句,說具體我也不知道,沒見過,反正有行車記錄儀的咱不能碰,不過,一般車都不會裝,放心,盡管上。

今天李西光的鐵頭功就撞在了行車記錄儀的槍口上了??墒蔷瓦@樣歇手,很明顯落了下風。面對這樣的尷尬,馬東良有些措手不及卻又心有不甘。怎么辦呢?

李西光還躺在地上,額頭上的血條往下流得越來越寬了,馬東良終于緩過神來,自己是路人啊,趕緊趕緊,送人去醫院要緊。大家幫幫忙,來搭把手,把他送醫院去吧。

李西光曾經說過120太貴,不能打。所以馬東良沒有打120,而是直接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時,寶馬車里的人搖下車窗,還大聲飆了句,喂,碰瓷的,我報警了,不要走!不要走!

醫院終究還是沒有住。

李西光舍不得那個錢,他說這一次住院的話真的要花不少錢,于是他只是在急診室包扎了一下,配了一些藥就離開了。而且他說醫院時間不能呆長,萬一人家報警了找到醫院來,還要我們賠他玻璃,那寶馬車的玻璃估計很貴,早走為妙。

馬東良很著急,說都這個時候了,錢要緊還是命要緊?

看馬東良這樣,李西光突然就火了,大聲說,錢要緊??!說完他就哎喲叫了一聲,捂著頭,徑直出了醫院,不再理馬東良。

馬東良一下子閉了嘴,心里卻憋得慌。跟在后面走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嘟噥起來,說了多少次了咱們歇手吧歇手吧,你就是不聽,這下好了,虧大了這次。

李西光靜默了半天,轉身,抬起頭,直愣愣地盯著馬東良,眼神里露出了鷹眼一般的光芒,虧大了這次?哪里虧大了?就是沒有收入罷了,哪里虧了?

馬東良臉上寫滿了尷尬,表情極不自然,他看了一下他的頭,又指了指他的頭,說,你自己痛自己知道啊。

之后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走過熟悉的硯溪路路口時,李西光停住了。馬東良以為他要跟自己吵架,氣沒出要發飆,于是就想回頭。不管怎么樣,這個時候他都在氣頭上,而且頭又被撞破了,自己不跟他一般見識。

回頭走了幾步,偷偷地再轉過頭,卻沒有發現李西光跟過來。定晴一看,這個口口聲聲罵自己笨說自己慫的人居然正蹲在路口與一個老大媽大聲說著什么。媽的,有氣沖我來啊,居然沖著老大媽去了!馬東良肚子里的氣像個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

這個路口總有一些老年人在賣東西,有的賣草莓,有的賣鞋墊,有的賣板栗。今天,可能是太晚了,也可能是天太冷了,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草莓攤。

草莓攤上只有一籃草莓了,樣子明顯沒有平時看到的好看,個頭小,顏色發青。

沖上前,發現李西光正大聲地說著,那,100塊給你!不用找啦!我都要啦!手上先是遞出了100塊。轉過身,一小籃草莓已經在李西光的手上了。李西光隨便撿了一個丟嘴里,嗯,挺甜啊。然后他在懷里摸了摸,又摸出了一張血紅的100塊遞過去,說,回家吧。

大媽佝僂著身子,臉上卻綻放出了孩童般的笑,說,啊,謝謝謝謝,這個100塊我不要。李西光卻不睬她,把一臉興奮轉成一臉錯愕的大媽拋在了身后。當然,也把馬東良拋在了身后。

馬東良眼看著這個饞蟲默默地走在前面,一只手正往籃子掏。媽的,他正一個人享用著草莓呢,那么一籃子,他居然都買了。買就買了,又給了老太100塊!真是他媽的有倆糟錢沒處花了!家里人等著錢用,他忘了!

他轉過頭看了眼大媽,大媽花白頭發,眼神里含著融融的暖意。這無意的一瞥,馬東良的心里咯噔一下,那眼神像極了母親。每次回家,母親總是把好吃的留給他,每次犯錯,母親總是護著他。有時他在外面惹了禍,被人欺負或是有人找上門來,總是母親上門去爭理或道歉。而如果跟李西光吵架,那被收拾的一定是李西光。而現在母親躺在了床上,他卻什么忙也幫不上,最多也就是坐到床邊,叫聲阿姨,陪她坐上一會兒。

誰也不想理誰,這樣僵持了幾天后,李西光戴上帽子又出門了。這一次,他沒有叫馬東良,他說過狠話了,沒有你馬東良我一樣干,而且你馬東良的視頻到現在也沒有起過多少作用,我讓你一起無非是想著可以名正言順地分你錢罷了。

馬東良當然也沒有閑著。彼此各懷心事,各自忙碌。這幾天為了不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馬東良一直在外面晃悠。從風江大廈到江濱小區,從江濱小區到大市口,從大市口再到朝陽大酒店,反反復復,兜兜轉轉,這條路線是馬東良踏看過無數遍的路線。李西光忙著訓練時,他忙著走南向北。李西光忙著上網時,他忙著從東到西。李西光也不會知道,訓練了一天的他晚上打著翻天的呼嚕時,馬東良在干些什么。因為馬東良知道,要想勸李西光收手很難,唯一能及時收效的辦法就是找到陳向有,要來工資,畢竟這是自己的血汗錢,而現在掙的是冒著生命危險卻又是昧著良心的錢。

先是打聽到陳向有的住處是江濱小區,但沒有一次撞到過他。朝陽大酒店聽說與他有合作關系,大市口那一帶的寫字樓好像是陳向有的辦公區??墒?,除了那次在硯江茶樓上找到陳向有之外,再也沒有見過他。那次在硯江茶樓,陳向有說自己正在談事,一會兒就把錢給他。結果,在玻璃門外等了三個小時后,他才發現,里面那個寫著高山流水的包廂早已人去樓空。

面對他說要找陳向有要錢,服務員都不信。服務員用鄙夷的眼神赤裸裸地告訴他,陳總會欠你錢?

一想起來,心中這團火就像那把能燒掉大興安嶺的巨焰一般??墒切苄艽蠡鹩帜軣l?他一直一直告訴自己,陳總不給錢一定有他的困難,比如真的沒錢,比如給了他這一個,那另外的幾十上百號人怎么辦?比如其他地方也欠陳總的錢等等。那天他甚至想,實在不行,讓陳向有寫個欠條也行,揣張紙條總比啥都沒有要好??墒?,最后還是一無所有。

在一再什么都不行的情況下,李西光偶然找到了發財之路??墒沁@樣的路,讓馬東良一直心里發毛發怵。馬東良本來想找點其他小營生干干,哪怕是擦個皮鞋掃個馬路什么的總是心安的??墒悄芷愕睦钗鞴庠缦脒^了,干什么活能一個月掙個幾千萬把的,眼看要過年了,哪里還有更好的路可走啊。在路上,馬東良突然感覺右眼皮一直在跳,揉了揉,還是跳,擦了擦,還是跳。他不相信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話,可是,眼下,與李西光吵架后,他突然開始對這句話產生了一陣又一陣的恐懼。

找到李西光是在三個鐘頭后了,在建國路口。

這是一個十字路口,建國路是主路,相對繁華,之前只來過一次,由于這條路上有好幾個攝像頭,所以被李西光否決了。今天李西光來這里,估計他也權衡了很多次才選擇的。因為他之前說過,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不常去就行,畢竟有些路段他們倆的面孔已經是明星臉了。

馬東良沒有上前,他只是在遠遠地望著李西光。他也不想拍了,這一行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干,盡管錢是一人一半分的,盡管李西光也是為自己好,但內心的不安與愧疚從來沒有消失過。但今天他還要來找李西光是因為他眼皮跳得緊,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好兄弟應該是吵架吵不散的。這么危險的工作他應該前來看著點,哪怕不拍就看著,如果出點事,他也可以上前照應一下。他摸了摸腰間,摸到一把硬的東西。這把東西自那天碰見寶馬的壯漢后自己就準備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自己吃虧不要緊,堅決不能讓李西光吃虧。眼前的李西光呢——

一輛車過來,李西光沖上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躺下。車卻提前剎住了。

一輛車過去,李西光竄過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臥倒。車又提前剎住了。

一輛又一輛車過去,李西光一次又一次跑、沖、竄,可是這些車都像是長了天眼一樣,每次都是距離他還有一米半米的樣子就停住了。

馬東良知道李西光今天為什么這么溫柔地工作了,因為頭傷還沒完全恢復,他無法做出高難度的騰、挪、轉、移,跑、跳、躍、飛,他只能這樣做了。想到這,馬東良突然有點心疼,覺得自己一點都幫不上李西光。

怎么辦呢?思前想后,馬東良拿出手機撥通了還在自己瞳孔里的微小的李西光,西光,我看你還是歇手吧,今天早點回家,實在還要干,等你身體好了再干也可以啊。

可以個屁,時間不等人!媽的,今天的司機都他媽的太膽??!

唉,回家吧,這么冷的天,多折騰啊,歇個幾天也不耽誤事啊。

不行,今天必須弄一場,怎么著也得開個張,哪怕是弄個一百兩百也好,把前兩天損失的幾百塊醫藥費補回來。李西光話都說到這兒了,馬東良還能說什么呢,他真想說那個醫藥費我出,可是他又知道即便自己出了,西光也不會要的。他又想,要是自己有一輛車該多好,隨便叫個朋友去開一下,讓李西光一撞了事,賠他個幾百塊。

可是,這些都不現實。

天氣越來越冷,手指時不時地開始發麻,手機拽在手上,冰涼的,電話里的聲音已經遠到了十幾米開外??戳丝词謾C,馬東良又打開了攝像頭。李西光在努力著,自己好歹也配合一下吧。

剛打開手機,鏡頭里就出現了一輛幾十米長的大貨車。它正慢悠悠地從左側的秀才路上并過來,馬上整個車身就進入建國路了。這么長的車拐個彎真累啊,剛想著,馬東良發現手機一下子黑掉了。一按兩按也沒反應,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兩天與李西光吵了架,手機也沒怎么用,居然就忘記充電了。于是把手機放回口袋,再抬頭,這一抬頭不要緊,他的臉立馬唰地白了。

李西光一個箭步就沖到了大貨車旁,直接臥倒,再翻了個身,仰躺!而這輛大貨車一點也沒有察覺,居然慢慢地慢慢地繼續往建國路上拐。這時周圍的驚叫聲沖天而起,喂,喂,停車!停車??!軋到人啦?。?!

馬東良也大叫著,一邊叫一邊像火箭一般射了出去。好在好在,隨著周圍人群的驚叫聲,車已經停住,但李西光卻已經卡在了貨車右側巨大的輪子底下,一只手和手臂已經被壓著,血開始朝四面八方慢慢滲了出來。

司機幾乎是從駕駛座滾下來的,看著李西光一身血地躺在那里,他臉白如紙,腿打著顫舌頭也打著顫,說不出話來,最后憋了半天說對不起對不起,車轉彎時有盲區看不見后面。

怎么辦???怎么辦???司機手足無措,眼淚都下來了,口齒不清地說自己昨晚做惡夢軋了人,今天一天提心吊膽的,都快天黑了,回家就差半小時的路了,沒想到惡夢成真了。

報警吧,趕緊報警。這時候還說什么夢啊。有人說。聽到報警兩個字,司機整個人開始顫抖,嘴上也是結巴得厲害,可是不報警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時的李西光想起來,可是根本起不來。他的姿勢是仰躺著的,右手正在貨車的大輪胎下,血已經浸濕了整條手臂。他知道,如果再向前一點點,他的身子也將在輪子底下了。這時他聽到了馬東良的聲音,馬東良哆嗦著說,不,不管怎么樣,救人,救人要要緊,先送醫院,先送醫院。

李西光想說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馬東良你還是出現了。

司機轉身準備上車拿手機,副駕駛室里卻探出個扎辮子的小腦袋,聲音清澈卻也是顫抖著的,爸爸,是,是,是我們撞人了么?

馬東良抬頭看了一眼,孩子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和不安。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本來想張嘴先要點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生生地咽了下去。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傷成這樣呢。醫生說,好在還是骨裂,如果是像幾個手指一樣粉碎性骨折的話,也就回天乏術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這三個手指基本是報廢了,手臂還好,雖是大面積骨裂,等時間長了,慢慢生出新骨頭,還是能接回愈合。

一個月以后,解決了消炎和一般性的筋皮止痛后,醫生說,這是硬病,不建議一直住在醫院。這病就是靠養,配些中藥吃,等著骨頭慢慢生出來。別無他法,天天掛水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效果。

說到這個份上怎么辦呢?李西光是不想出院的,現在自己成了廢人了,出院后怎么辦,錢哪里來??墒遣怀鲈河帜茉趺礃幽?。最后馬東良同意出院。因為司機葉師傅身上的錢已經用光了,現在是他借來的一萬塊也用光了。一小時前,在醫生的出院建議后,葉師傅幾乎是跪著求馬東良和李西光的,希望早日出院。他說,出院了可以讓李西光住到他那兒去,每天安排一個人服侍他,哪怕是天天給李西光買蹄髈吃也可以,至少比住院要便宜啊。當然,最后一句話他沒當著李西光的面說。

同情自然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馬東良與李西光心里都清楚,這責任其實并不在司機,盡管現場當時有人悉悉索索地貌似想說什么??墒?,事到臨頭,要站出來作證,有幾個人會來呢?為這點,李西光一度很自得,他對馬東良說,就算你的手機在關鍵時刻沒電關機了,但那些場面上起哄的人真讓他們站出來作證,怕是誰也不敢的。一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是他們也怕我們報復啊。

買菜,擇菜,燒飯,洗衣服。馬東良沒有想到,照顧李西光的人是個11歲的孩子。這段時間天天都是這個孩子給他送飯端菜。原以為不是葉師傅自己,就是葉師傅請個老鄉什么的。

孩子讀書怎么辦呢?那天看著葉小青搬著凳子在插著電飯鍋的插座,馬東良內心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服侍李西光,反正也沒什么事。但李西光不同意,李西光說,既然葉師傅沒有錢拿出來,自然是要他服侍的,如果他拿錢出來么就你幫我弄下算了。拿來的錢么都給你。

請假了。葉師傅回答他。

請假?有這么長時間的假好請???那課不是全落下了?

落下就落下吧,我們犯的錯總得我們自己承擔。請假的理由學校里也只能允許的。

什么理由?

這還是她想出來的,她跟老師說爸爸出了車禍,要在家里休養。本來想明說是爸爸撞了人,要償還,想想,后來還是改了?;蛟S,或許怕我難堪,也怕學校里傳著不好聽吧。

馬東良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著葉師傅苦笑著的臉,感覺自己胸口被什么東西堵著了。

現在的葉師傅又出去開車了,沒辦法,如果不去開車,怕是天天買蹄髈的錢也沒有了。他說,孩子的媽媽已經不在了,好幾年前的事兒。所以,這一年來,自己都是帶著孩子在車上跑。上學的日子就是住校,才小學四年級,也得住,從小鍛煉吧,誰讓他沒有個好爹好媽呢。雙休日按葉師傅的意思是讓她在家里復習功課,但葉小青不同意,什么都聽話,就是這點不聽。馬東良問,為什么?是想跟著你去看花花世界么?還是要管著你,怕你在外面亂來?

葉師傅就笑了,說,馬兄弟啊,一個11歲的孩子能這樣想么?她是對我不放心,她覺得我每天在外面開車,路上車那么多,她老覺得害怕,她要跟著我,希望我開慢一點,有了她在,我就不用急著往家趕,這樣就更安全了。依她的意思,恨不得不上學,天天跟著我跑長途才好呢。只是,只是,我還是太殘忍了,一直一直小心又小心地開車,還是活生生地讓她見到了撞人的場面。說到這一句,葉師傅的眼圈就紅了,他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走開了。

馬東良一下子傻了,自己的兒子13歲了,自己看看也算是懂事了,可是跟葉小青一比,卻差得十萬八千里了。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葉小青早就當上家了。這么一想,自己的兒子和李西光的女兒怕是在天上晃著了。

沒有經過李西光同意,馬東良堅決要求葉小青去上學,葉師傅卻死活不同意,他說,大家都是農村來的,該幫一把大家都得幫一把,眼下是我欠你們的,怎么還都還不清,孩子是個見證人,讓她懂得學會償還學會感恩都是應該的。

拗不過葉師傅,馬東良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兒得李西光自己出面。馬東良在李西光面前總是有低人一頭的感覺,從小到大一直如此,該拿主意時是李西光,該出面時還是李西光。

李西光聽了馬東良的說法后,沉默半天沒有說話。這下,馬東良有點惱了,他說,西光,咱們從農村出來,咱們父母沒少教咱,咱可不能什么事都昧著良心啊。

李西光低著頭,沒有回話。馬東良正要繼續往下說時,葉小青端了一盆水進來,說,叔叔,洗腳了。然后顧自蹲下,為李西光卷起褲腿。在放腳之前,葉小青還用手試了試水溫,確定正好,說,可以了。手一拉,兩只粗糙的大腳就浸入了水。

這個孩子與自己的女兒同歲,可是這個活自己的女兒還干不了,至少從來沒干過,雖然也算是在幫著挑家里的擔子了,放學了去打豬草,幫家里洗衣服,可是那畢竟是在自己家里。而眼前這個孩子服侍的卻是毫不相干的外人。還記得那一年,帶女兒去縣城辦事,不過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女兒就嚷嚷著走不動了,到最后還是自己背了她好幾里地。別看農村的孩子早當家,其實,現在農村的孩子嬌氣的也多得是。

給李西光擦腳時,葉小青把李西光的腳趾一個一個掰開,一個腳趾縫一個腳趾縫地分開擦,看得馬東良臉上泛紅,眼眶泛濕。小身影端了水出去,他的目光就直愣愣地停留在了門口的方向。李西光還是沒有抬頭,末了只是輕輕地有點不耐煩地吐了幾個字,行了,歸根到底是人家軋的我。

明明是你鉆到人家車輪下去的,怎么還能這么說呢!馬東良壓低聲音想發火。

就是人家軋的我!李西光不抬頭,聲音卻是脆生生的。

你!馬東良氣得呀,可是瞅著李西光黑著臉低著頭,聲音充滿火藥味的樣子,他后面想說的話又不自覺地咽了下去。

今天開始,買菜的錢咱自己出。小青呢,讓她去讀書,周末再讓孩子來陪我。聲音是干脆的,但很輕,微弱得像一絲不著邊際的風。不過,馬東良卻聽清了。他趕忙蹲下來,蹲在李西光的腳下,抬起頭,剛剛還緊繃的臉迅速長了褶子堆了笑,認真地盯著他,西光,我沒有聽錯吧?

李西光不回他,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點上,然后呼地吐出一口,說,東良,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肯歇手么?

缺錢??!

可是我跟人家的缺錢還不一樣,你只知道我老婆身體不好,可是你不知道她一年得在藥罐里煮掉多少藥費,一年就要幾萬啊。而且那事兒也干不了,碰都不能碰,碰一下就大出血。我老媽,中風三年了。咱呢?出來打個工,連點工錢還被賴著。你說跳橋,我其實不止一次想過跳樓,一了百了,有時就他媽覺得上天把所有的苦難全堆我這兒了??墒窍胂牒⒆幽?,就放不下了。我是想今年多掙幾個錢,明年就不出來了,安心種點地,養好孩子,養好老媽,顧好老婆就行了??墒堑浆F在手頭沒幾個錢,如果風江大廈的工錢拿不到,我怎么回家?怎么過日子?但凡有點良心,誰愿意干這個呢。

可是再缺錢咱也不能干這個了,我總覺得,他望了一眼李西光,心虛地說,總覺得是有因果報應的。

嗨,你相信那玩意兒?那你倒說說,你和我光著屁股長大,我以前做過什么壞事?最多偶爾拔人一棵苗,偷人一個果子啥的,就該輪到這步田地?算了,不說我,就說你吧,你總明白你自己吧,你他媽的也混成這個鳥樣,你是缺了什么德造了什么孽了呢?有句古話啊,好人不在世,壞人留著寫歷史。你父母也都是好人吧?結果呢?你爸十幾年前還能上山打虎的身板呢,頭夜還在幫人家建廟堂,第二天說沒就沒了。你媽就更不用說了,她的奶水你都沒吃上,你吃的還是我媽的奶水哩。咱不算好人,至少也算不上壞人嘛。按說這年頭有錢的人越來越多了,物質條件是比以前好了些,可是為什么我們卻覺得日子反而越來越難過了呢?以前吧,打個豬草養頭豬,總是能把豬養大的,可是現在呢,養了一年不一定是你的,你所有的付出都未必有成果。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在外面,不在老家呆著?

為什么?

問你呀,問問你為什么我一叫你出來你就出來了?

家里掙不了什么錢嘛。

只是這樣?你想想你前幾年在老家的樣子,你忘了?

怎么能忘?馬東良是個實在人,他雖然腦子轉得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實在。在出來之前的幾年里,他也掐了掐農村的脈。這年頭靠山吃山,總得有吃山的法子。于是,他先是承包了個魚塘,養了大半年,快要收魚了,卻發現半夜里總有人來偷。一開始還想著送人幾條,再后來送幾條都不解饞了。那一晚,他知道是誰偷魚了,抓了個正著,也沒讓人家賠,就是當著面罵了幾句,結果半個月后整個魚塘的魚都翻了白。

活物難養,就種西瓜。那綠油油的幾畝地他是拎著一家人的心血澆灌的。那段時間他思來想去、算來算去,把賬算得可活了。自己干自己就是老板,至少不用受人家的氣。于是,他愣是要李西光來年不要出去打工了,兩人一起干,回頭成熟了,雇輛車兩人按不同的方向拉著西瓜去城里賣。一年賣個幾卡車,想想,那是什么場景啊。這些點子和念想讓馬東良在夢里差點笑出聲來。眼看著快要成熟了,那一個大早,馬東良一輩子不會忘。霧氣彌漫的天,他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是西瓜熟透得裂開了么?一個一個又一個,紅瓤開在綠葉中,馬東良一下子癱在西瓜地里。幾畝地的西瓜,一個砍一刀,得需要多少人的時間和力氣啊。報了案,警察來走訪了一圈,帶走了兩三個小年輕,第二天就放回了。沒憑沒據不承認,警察也愛莫能助。

李西光的臉沉著,馬東良一言不發。能說什么呢。

城里人還以為農村還是以前的農村,風清氣正、淳樸善良,可是咱們那個老家咱自己知道,現在一切向錢看,人人想著錢,變著法子弄錢。大家只要看見有錢人進來,就是凡人拜菩薩。那些呆著不出窩的年輕人,只要看見人家挺著腰桿回來,一窩蜂圍上去成了人家的兄弟,吃香喝辣,惹得村人羨慕。有錢就是大爺,哪管這錢是什么來路。是偷是盜是騙是搶,能帶回來錢的就是牛逼人。再后來,能出去的都出去了,都說農村空心了,只留下老弱病殘,還真不是,這個老家是留下了善良的老人女人,也留下了好吃懶做的一些年輕人,他們用身強力壯的身子把吃喝嫖賭偷盜搶的功夫都用在了那片土地上。像咱這樣留在村里想好好干的,掙不到什么錢不說,連種點糧食也未必能進了自己的口?;剜l創業?創他媽的!

你說現在這樣,政府不管么?也管。李西光說,出政策出法規,可是效果不明顯。就像一列車在不管不顧時放任著讓它鼓著勁開進了快車道,要想一下子把他逼停,怎么可能!又不是咱那馬路上剛剛起步的司機。那高速公路上的車,我敢去碰瓷???

看著李西光的話匣子合不上,馬東良也摸出一支煙遞了過去,末了,他自己也點上一根,然后猛吸一口,重重地吐出。不知道說什么,都在這煙里了。

李西光看了他一眼,說,想多了,我都不想回去。每年回老家,我的愿望都是想在城里買套房,帶家人出來??墒?,每年到城里后,發現一切都是空想,就憑我們這樣的,一年不吃不喝能掙多少錢?你看現在,又是一年了,原以為今年能拿個三五萬回家,三五萬啊,帶你出來時想想渾身是勁,可是現在呢?物價飛漲,吃塊豬肉都要思想斗爭一番,心想拿個一兩萬回家都困難。這到底是哪里錯了?是誰錯了?

馬東良看著李西光嘴里的煙,明明滅滅,一口一口濃重地噴在他面前,與他吐出的煙糾纏在一起。煙里全是看得見的過往,又全是看不清的未來。這一刻,他發現整間房子都陷入了迷霧之中,他看不清眼前的李西光,看不清房子,看不清這個城市,也看不清老家的方向。他嘴唇動了動,張了張嘴,卻發現根本無法反駁李西光。

其實那年還是自己找的李西光,說再在老家呆下去,怕是要憋出病來。李西光就說,你這種軟弱的性格,真要去找人打架嘛,有兒有女的又出不了手,不去找人拼命吧,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又咯得難受。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只要家人平安,咱們到外面去城里拼吧,那錢也總比在農村要掙得多啊。

可是,誰也不知道今年會是這般景象。更想不到的是,如今所謂的掙錢是碰瓷啊,古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這已經不是心的問題了,已經在行動上了呀。怎么聊呢,唉,馬東良知道,這個話題又聊不下去了。許多時候,自己并不是沒有道理,反而甚至是更有道理,他也知道李西光的看法肯定有問題,但他說不過李西光。是真的說不過,就像現在,李西光說的全是事實,自己在老家的這幾年,只有自己知道。那個心里盼著的老家啊,想回去,又不想回去。

過了大寒,馬上就要迎來立春了。

這個冬天連下了好幾場雪,一場比一場猛,一場比一場來得狠。眼看著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兩人商量著,必須再去一趟風江大廈,即便是堵門,也是時候該去堵了。

李西光因為身體尚未恢復,天寒地凍的,不宜多走動,所以,馬東良去了一趟??上?,這一次又是白跑,帶回來的消息更讓人絕望。馬東良看到,漫天的大雪不僅蓋住了街道,蓋住了行道樹,就連風江大廈的黑色豎幅也幾乎被蓋掉了。原本黑色的豎幅上那些巨大的白字多么觸目驚心啊,可是現在呢?真是白茫茫的大地啊。似乎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一點污點和瑕疵。那一刻,馬東良嚴重地恍惚了,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而干凈的世界。

事后他發現,這場大雪不僅蓋住了風江大廈,也蓋住了風江大廈的老總陳向有。因為工友們說,他已經被風雪蓋得再也找不到了,聽說早在第一場雪到來時,他就出國了。馬東良說,老早不是聽說他被控制了么?幾個工友側過頭,看了看他,一個說,有的時候是真的,有的時候是假的。面對著這些,馬東良自言自語,或許,或許陳老板也有他的難言之苦吧。另一個苦笑了一下,說,誰不苦?你不苦?

這個殺千刀的!總有一天我要弄死他!既然做不了好人,我就做壞人算了!李西光在床上咬牙切齒,半天后語氣又蔫了,唉,要是沒事就好了,這一個多月我至少可以掙個一兩萬回來。這樣總共算起來,已經有四五來萬了。咱都可以興高采烈地回家過年了。

馬東良一臉的沮喪,對李西光的話卻還是竭力反對,他說,西光,別說這話了吧,你看看你,把人家葉師傅一家害的!

可是,我真的是被逼急了呀。

逼急你就逼人家?現在好了呀,白忙了一場吧?

白忙?不是你跟我吵架,我會出這樣的事么?

這事你居然怪我,我好心勸你既然干了也要見好就收,你居然還怪到我頭上來了?

怎么不怪你?你看看現在,本來被人軋了受了傷不用自己支出多少錢,現在反而連買菜的錢都要自己出了,還不是怪你?

你!媽的,老子不伺候了!哐當一下響,剛才馬東良端水進來讓李西光喝藥的碗砸到了桌上,碗沒裂,但藥湯卻濺得滿桌子都是。

李西光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差點掉地上了,媽的,真是想不到啊,你馬東良居然還有這能耐,居然沖我發飆,有本事沖陳向有去啊。當然,他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因為馬東良早已在哐當的聲響里把冷冷的背影狠狠地撂給了他。

好幾天沒回到自己的住處了。這段時間為了服侍李西光,馬東良與李西光都擠在葉師傅的租房里。躺上床,他翻來覆去,半天沒有睡著。自己最要好的兄弟啊,就是轉不過彎來怎么辦。

拿起手機翻看以前拍的視頻,李西光那拼命的樣子直撲眼簾,馬東良又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魯莽和脾氣了,畢竟自己是沒有一點生命危險的,而錢呢,卻一直是對半分。這種情誼還說什么呢??粗粗?,馬東良發現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這時手機的視頻突然轉換到了通話,馬東良一看,是葉師傅。他胡亂抹了一把臉,趕忙從床上坐起。電話那頭,葉師傅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不方便說話,但他聽清楚了。

馬兄弟,我看西光今天的狀態很不好,剛才問了他一下,原來他中風的母親不知怎的又摔了一跤,聽說情況很嚴重,可能,可能……你要多安慰一下他。

掛完電話,馬東良的眼前全是母親的樣子,他的胸口一下子堵得慌。他反轉手機,卸下手機套,取出手機套里的一小塊紅紙,然后又翻開紅紙,里面是母親和他一起的黑白照片。母親一手抱著他,一手牽著小小的李西光。那時候,李西光的身子很單薄,遠遠不如母親手上的他。他發現母親好年輕好好看啊。只是現在呢,他的心突然被扯了一下。于是,他吹了口氣擦了擦相片,又慌亂地將相片放回紅紙里,再將紅紙折疊放回手機套內。

被窩里沒有一點溫暖,而窗外,雪還是呼號著拋著繡球,這樣下去,又要成災了。馬東良覺得自己一直處在這樣那樣的災里,走不出來。他在枕頭底下翻了翻,又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還是熟悉的那幾張皺巴巴的小票子。想起家里的老婆孩子,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內心也生出了一種絕望的情緒,這種情緒像水草一樣搖曳著,蔓延著。

他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兄弟,老媽不會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ɡ锏囊蝗f,你明天先匯回家。

馬上,手機嘟嘟響了兩下,兄弟,我答應你,金盆洗手!

周末天氣總算放晴了,陽光掉在雪上,亮晶晶的,卻凍得讓人剛流下的鼻水都結成了冰。掐頭去尾,離過年也就一個多星期的樣子了,馬東良說這幾天要趕緊處理掉所有事情,不然過年都無法回家了。他讓李西光自己注意身體,這幾天不一定天天過來了。

李西光已經想好,不管馬東良在不在,反正趁著葉小青放寒假,也趁著好天氣,準備去幾個地方走走。

馬上過年了,了一了心事吧。李西光告訴自己,就算沒錢,總還得回家,咱農村來的人,出來一年不就是盼著過年時能回家團個圓么。但回家前得去晃一晃。葉小青在邊上跟著,既算是葉小青陪著他逛,也是他帶著葉小青逛。這個時候他突然特別想女兒,一樣大的兩個孩子啊,現在都是什么命運,將來又會有多大的差別呢?最大的區別是一個在城里,一個在農村,可是誰又能說城里的就比農村的活得好?進城不意味與城里的生活方式有直接的關系,進城僅僅代表了你在這個城市里生存,而生存,卻遠遠不是生活。

先是來到了他撞葉師傅的建國路口,他站在馬東良曾經站過的位置,指著前方十幾米的地方說,小青,你還記得這里么?

小青點點頭,記得。聲音很輕,語氣低沉。說完,就轉過了身。李西光一怔,他低頭,發現小青的眼睛居然紅了,眼淚已經像珠子一樣正一顆一顆往下滾。哎呀,真是不應該!李西光開始罵自己,自己來這里是為了懺悔,可是小青呢,小青以為自己是要她和她老爸記得,記得他李西光是在這里被他們撞的。

他趕忙蹲下來,蹲在小青面前,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擦掉葉小青的眼淚。叔叔問你記不記得并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說,叔叔要感謝你們,感謝在這里碰上你們,你們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我多了兩個親人,是你們讓我改變了對許多事物的看法啊。這樣一說,小青眼眶里的洶涌總算慢慢止住了。

為了轉移小青的注意力,李西光問小青,對了,小青,你爸爸準備過年幾時帶你回家?小青說,我們不回。我們要留下來照顧你。

???照顧我?我都好了呀。

你哪里好了?明明那手還不能動。

好吧,就算我不好,那我也要回家呢,你們不回么?

你要回家???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們已經有好幾年不回家了。反正家里也沒有人,我爸在哪里,我們的家就在哪里。

你們好幾年不回家,那過年的時候都干些什么???

我還是跟著爸爸跑啊,爸爸說過年那幾天,一般人都歇著了,這時其實收入特別高,是平時的好幾倍呢,而且聽我爸說查超載的叔叔也放假了。所以,我現在也盼著過年,過年了,爸爸掙的錢就會多一點啦,爸爸也就會開心些啦。說這話時,葉小青的小眼睛突然有了光芒,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興奮。這樣的表情,相處這么久,李西光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說不下去了,女兒其實也在盼著過年,那是盼著自己早點回家,盼著帶些好吃的回去。而眼前這個孩子呢?看著這張瘦弱的小臉,李西光啥也說不出來,他往前走了兩步,在一個小店里買了兩塊小蛋糕給葉小青。

葉小青笑了,呀,好香啊,我好久好久沒吃蛋糕啦。李西光也笑了,但馬上他就轉過身,有那么一小會兒,他覺得自己不太敢看葉小青的眼睛。

之后是朝陽路、夕照路、光環路、硯溪路,幾條平常主要工作過的路段和路口都去了。天色漸暗,在朝陽路上,那個熟悉的路口,警車的鳴笛已經遠去,一群人正散開來,李西光慢慢挪過去,問發生了什么事。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他,半小時前好像有人被車撞了,聽說滿臉是血,下雪天,路上又結冰,車大概沒剎住,一直往前走,人被推出去好幾米,現在正往醫院送呢,不知道還能不能救得過來。

又有人說,好像是個碰瓷的,有點面熟。也有說不太像是碰瓷的,應該是雪天路滑的原因倒地的,本來車離得遠停了,那人飛奔過來腳下一滑躺地上了,又急著要爬起來,結果還沒爬起,眼見著那車又慢慢地滑過去了。有一個說,好像被撞的那個人認識開車的人,他看見開車的人后突然激動起來,兩個人似乎打起來了。

半小時前的事已經說不出個所以然,可能誰都不是親眼所見。李西光張開嘴巴大聲地松了一口氣,呼,好險!不管事情的真假,好在不是自己!選擇這種天碰瓷那也太危險了!他帶著葉小青默默退到路邊的人行道上,舉起左手,又盡力抬起那只受傷的右手,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

馬東良一直沒有露面,整整三天了,像突然消失一樣。這是沒有過的,打他電話關機了。這廝居然還真對我不管不顧了,李西光對著葉小青說,有你照顧叔叔啊,那個馬叔叔都溜了。馬上要年三十了,車票都沒有買啊,這家伙居然跟我們玩起捉迷藏了。葉小青面前是個一臉笑容的李西光,她追著他的笑說,我們就故意不去找他,他憋不住就自己出來啦。李西光說,是啊,咱們按兵不動。話是這樣說,李西光的內心卻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

第四天下午,好端端的天又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前雪還沒化完,后面的雪又前赴后繼地趕來了。屋檐下的李西光,內心涌起一陣悲涼,掐著手指過大年了,自己的老媽能不能挺住還不好說,卡里的一萬打了五千給女人,另五千打到了馬東良女人的銀行卡里。有自己的一半必須有馬東良的一半,喝一個母親奶水長大的情誼不需要多少言語。只是一年就這點錢實在是杯水車薪,真是不知道該塞哪顆牙齒縫。錢來得太少了,自己原本想著如果能多弄個幾萬的話,大頭就給馬東良,或者至少一半,那樣馬東良也能名正言順地拿著,前些年他在村子里養魚種西瓜虧掉的錢還不知道幾時能還清。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境況,想直接給他,他是斷然不會接受的。

手機響了,顯示的是老家的號碼。除了家里會是誰打呢?李西光的手抖了一下,那一刻,他突然沒有了接電話的勇氣,該怎么告訴老婆現在自己的境況?

響了一陣停了,心里正好得個安慰。結果,不超過一分鐘,同一個號碼再次響了起來。李西光捏著手機從門口走進屋子,又從屋子走到門口。雪花正從灰蒙蒙的天上號叫著鉚著勁準備往屋里沖。李西光看了一眼門口堆著的那些廢舊輪胎,斑駁黑舊的輪胎已經深陷白色,他忐忑地瞄了一眼手機,又看了眼自己斷了的右臂,抬起頭,眼睛對著雪絮子,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走回屋內。手機再度響起。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老婆說,但終于拗不住手機鈴聲的堅持,他摁下了接聽鍵。

是馬東良的女人。女人口氣急切里帶著驚恐和慌亂,是西光么,剛剛你們那邊的派出所給我們來電話,說我家馬東良犯事被抓了。

李西光一聽,腦子都炸了,怎么可能,馬東良能犯什么事,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啊??墒?,電話里馬東良的女人卻明明是這么說的。

顧不上披衣,李西光一腳踏進雪地里了,葉小青跑出來,大聲叫,叔叔,你撐個傘啊。李西光沒有回頭,他伸出左手,朝天上揮了揮。但葉小青的聲音沒有停,繼續追著他,叔叔叔叔。李西光停住腳,慢慢地轉過頭,葉小青的眼光清澈,叔叔,外面冷,早點回來。

李西光的眼睛一下子糊了。

馬東良一直在城里轉,在與李西光碰瓷的間隙,在李西光熟睡的間隙。

這不過是個小城市罷了,但有時這個城市卻大得像世界,大到他怎么找也找不到想找的那個人。他白天的眼睛顫抖著盯著手機里的李西光,黑夜里的眼睛尋找著腦海里不斷浮沉的陳向有。

不知是哪個工友傳來的消息,說是陳向這幾天可能會在朝陽大酒店出沒。事到臨頭,貓當老虎,假也必須當真。

朝陽路上的朝陽大酒店門口,馬東良已經等了兩個小時,陰沉的時間里讓他恍若天狗食日,眼看著光明一點點消失。天將落暮,還是一無所有,回家吧。轉身,酒店外的停車位上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吸引了他。腳一踢,有點沉,是一袋垃圾么?伸回腳,袋子翻了個身,露出了中國農業銀行的字樣,好奇心驅使馬東良彎下了腰。袋子打開,好家伙,馬東良一下子聽到了如雷的心跳聲,十打整整齊齊的人民幣!功夫不負有心人啊,還是上天眷顧好人,在這個年關當頭的節骨眼,在這個自己日思夜想的時候,居然突然出現了十萬塊。馬東良一下子激動得整個人顫抖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該怎么辦?他掏出手機準備給李西光打電話,他要告訴李西光,讓你金盆洗手是對的,老天就是這樣幫我們,只要你洗手不害人,上天就給你送錢。怎么分?一人一半,還可以給葉師傅一些,當然,一定要給李西光多一點,畢竟這么多年都是靠他一家人幫襯著自己。他想象著李西光在電話那頭的興奮,他一定會跳起來吧,用碰瓷的姿勢跳起來飛起來。他的嘴唇哆嗦著,聽著手機傳進耳膜的嘟嘟聲。響了三聲,沒有接,第四聲手機沒有再響,他聽著聽著拿下手機一看,發現手機自動關機了。

手機沒電了,看來必須要給李西光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驚喜了。把手機放進口袋,他發現四周的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不一樣了,感覺每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瞄著自己。他腦子里混沌起來,心跳如草原奔馬一般急急地加速。如此大馬路上,如此大酒店的停車場,誰看不見你撿了錢呢。那眼神,這眼神,有汗從馬東良的額上背上冒出來,然后他想到了那個丟錢的人,十萬哪,現在的他肯定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吧??墒蔷瓦@樣還給他么?

馬東良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

讓他把十萬塊就這樣還給失主,說實話,他心里過不去,真的過不去。如果沒見到就罷了,可是這厚厚的十疊就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歸為自己,那這個世界一下子陰霾散盡,陽光普照。要知道李西光冒著生命危險天天在碰瓷,就算一切順利要碰到個十萬那也得要多少日子啊。要知道這十萬到手,兩家人的世界可以翻天覆地了。

可是如果這錢是自己丟的呢?就這么一句,馬東良就傻了,他發現前面說了半天的理由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他不由自主地在原地的一個水泥墩上蹲了下來,袋子在他的懷里卻越捂越緊。

算了,再等一個小時,60分鐘,一分鐘都不多等。如果一小時內失主來了,便還給他,如果過了一個小時還沒有人來,那就是上天送給我的了。打定主意,馬東良改蹲為坐,再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說實話,現在的自己幾乎都不太抽煙了。今天才發現,抽煙的味道,真他媽好!

馬東良在朝陽路上的朝陽大酒店外盯著一輛又一輛車從眼皮底下倏忽而過,他數著時間,時間像極了電視上放的慢鏡頭,每一秒都是慢悠悠的,這個一小時好漫長,漫長得讓自己感覺過了一輩子。

掏出手機,才想起手機沒電,抬起頭看到朝陽大酒店外墻上大大的時鐘還有九分鐘。再過九分鐘,馬東良就有了足夠說服自己的理由。眼神從時鐘上慢慢移下來,移到酒店門口,一個漂亮的女人正急步走出來,眼神里全是慌亂和緊張,徑步過來,在馬東良的身旁尋找,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師傅,請問你有看見一個黑色塑料袋么?

馬東良的心抖得厲害,那一刻,他幾乎要暈過去。他的手顫抖得厲害,但還是不由自主地亮出了黑袋子,是,是這個么?

???是是是!謝謝,謝謝師傅??!

女人伸過手,馬東良縮回了手,袋子里是什么?

錢??!十萬塊錢!剛從銀行取的。

怎么掉在這里的?

前面我在這兒停過車,倒來倒去半天沒停好,左開車門右開車門的,估計就是那時掉出來的。

所有的理由都破滅了,這就是失主。他的心跳快得幾乎要瞬間停止,捂緊袋子的手一邊顫抖著,一邊松開了。

謝謝!謝謝??!女人匆忙打開一看,不多不少,十疊。女人拿出一疊,從里面抽出了幾張數了數,遞了過來,師傅,太感謝了,這一千塊給你。

馬東良聽見自己的心跳還在以兩百邁的速度飛奔著,但他的手卻搖了搖,不用!很干脆的兩個字,十萬塊錢都還人家了,還在乎這一千塊?做好人就要做到底,拿了這一千,剛才等這一小時就沒意義了。

女人感恩戴德地離去了,馬東良看著女人即將消失在朝陽大酒店,那一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難過得要死,剛才的這一幕天上地下猶如做夢一般。那一刻,他忽然有了追上去的沖動。女人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走到了酒店門口,恰巧酒店里走出來一個男人。

咦?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瘦不壯的身形,走路的姿勢,以及朝后梳的頭發,紅紅的胖臉。

馬東良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盡管他還沒正式確認,但他的心跳已經再度變得劇烈。男人上了車,那女人也上了車。女人朝自己這邊手一指,男人眼一瞟,但兩個人似乎根本沒有在意自己。

車子啟動了,發動機發出刺耳的聲音。

馬東良動了念頭,他想跨出一步,一定要用這一步給李西光增加點過年的收入,當然也應該給自己增加點收入??墒?,這是一個十字路口,那一排又一排的高清攝像頭正像鷹眼一樣盯著他。他打著哆嗦,半天過去,依然沒有跨出那一步。他心懷惴惴,小心臟似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砰砰砰的聲音從心底升起再穿過耳膜在腦子里跟飛機一般的轟鳴。

他不能完全確認一定是他,但他又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如果不是他,那至少女人認得他,他是她的恩人,她不至于對他怎么樣,他也不要她一分錢。如果是他,他手上有錢,至少有十萬,那他應該給他,名正言順地給他,當然他也不會多要他一分錢。

可是,如果只是上前要,能攔住這輛車么?

只是,真要自己去碰瓷,他依然轉不過這個彎來,如果是他,也就罷了,如果不是,那是多么昧良心的事兒。以前那么多次碰瓷畢竟是李西光主導,而這一次是他自己,他自己上了,他在內心所堅持的一切就全坍塌了。

但是,那油亮而向后梳的頭發、面色紅潤的胖臉就像一針強心劑,多多少少都給了他刺激,而那胖臉邊上的摩登女郎,剛剛收了自己十萬塊的女人,讓他這片刻的激動在他的內心里變成了沖動的火焰?;鹧嬖谠負u擺著,冒著滋滋的聲音,馬東良感覺有一股焦味環罩著身子,刺撓著他。他轉了個圈,朝那邊望了望,發現被烤焦的是洶涌在喉嚨口的心。他快速地朝前小跑了兩步,又停下,腦子里亂轟轟的。如果真的不是他,自己該怎么說?女人看見他會問他是不是對剛才的一千塊反悔了,肯定不是反悔,可是又該怎么樣回答她?她又會怎么看待自己?

暮色四合,溫度早已鉆到了零下。地上的雪,被人踩了后,開始呈現出半透明的黃褐色??粗囈呀洀能囄焕锍鰜?,馬東良有點急了,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又小跑了兩步。這兩步一下子把他摜倒在地上,口袋里的手機也啪一下飛出去好遠。手機與手機套一分為二,那張紅紙與母親的照片也躺在了雪地上。他的心里一凜,前兩天葉師傅的電話一下子回旋在耳邊。他知道,自己這一跤能夠馬上爬起來,而母親這一跤可能永遠起不來了。

他打過電話回家,老婆說,話已經不會說了,可能熬不過這幾天。他捂著被子落了不少淚,吃奶的兒時自不必說,自己讀書就比李西光多讀了三年。李西光小學畢業,而自己,成績并不比李西光好多少,但母親說多讀一天書總能多一點見識,硬是賠了三年學費讓他拿到了初中畢業證。而結婚,自己也比李西光早。母親說,你的大事安頓好,就什么都不擔心了。東借錢款西湊桌床,幫自己討進了老婆。那時的李西光其實早談好了女朋友,卻硬生生地聽母親的話,小麥割好再割大麥……現在呢,母親居然等不了自己了。一想到這個,馬東良恨不得撕了自己。他想大步向前,揪住陳向有,拿錢來!可是,陳向有不給,他能怎么樣?母親說,你跟西光出門去,凡事要多攔著點他,他好沖動。母親說,凡事你得多幫幫他,他是個愣頭青,比你大幾個月,腦子里卻全是草。你要幫著他一點。這么一想,他的腳又停住了。

只是車子無視他停下的步伐,開始慢慢拐出商場的空地,進入馬路。這時商場路口的廣告牌大燈唰一下亮起,馬東良眼前一白,腦子里有點恍惚。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母親,母親叫了一聲東良,沒有再說話,慢慢地就合上了眼。在床榻上,靠著,還像小時候的樣子。馬東良脫口而出,阿姨阿姨!四周車水馬龍,嘈雜聲里什么也看不見摸不著。馬東良明白,不能再等了,如果見不到阿姨,后事還得要錢。這錢已經不是過年過日子的錢了。他一下子看見心中的火焰騰空而起,與路口的燈光路上的雪光交織在一起。

車子在馬路上跑起來時,他終于啟動了自己。啟動自己前,他也說服了自己,我不碰瓷,但我必須攔下他,箭步上前,跑,跳,躍……雪天的大馬路上,一個滑行一個趔趄,馬東良栽在了啟動沒開出幾十米的車子面前,那漂亮的姿勢,若是李西光看見,一定會表揚他。

他有點后悔自己居然做出了高難度的李西光動作,于是他掙扎著爬起來,這一下,他看清楚了那張臉。

那張臉面色鐵青,大聲叫著,你找死!你找死??!

這時,他看到了這個碰瓷人的手心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刀鋒凌厲,寒光四溢。

十一

再次站在朝陽路上的那個十字路口,在朝陽大酒店的門口,李西光有些恍惚,地上雪白一片,腳印稀少,根本無法想象之前曾經發生過什么。李西光從酒店朝左走了一程,朝右又走了一程。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腳印,遠遠望過去,孤單而狹長。腳印留下的過程中,李西光依然判斷不出來龍去脈。

有人說,當時那人就是碰瓷的,碰瓷不成還掏出了刀子。

有人說,一開始好像是那人碰瓷,后來感覺又不是,是開車的人欠了碰瓷人的錢,結果開車的人還要撞他,他一下子把刀掏出來了。

有人說,根本就不是碰瓷,就是攔路搶錢,開車的不肯給,就與開車的打起來了。

有人說,應該是個人恩怨吧,一開始以為是雪天路滑撞了他,后來亮起了刀子,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有意為之。

有人說,是為了女人,這女人在上男人車前好像在酒店旁與另一男人說過話??雌饋砟悄腥伺c這女人確實也不般配??赡苁桥顺鲕壈罂畋荒腥税l現了吧。

…………

女人?碰瓷?攔路搶劫?沒一樣能說服李西光,不管如何,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自己的鄰居自己光著屁股長大的馬東良會帶刀。他說,就算他是碰瓷的,可他為什么會帶刀?

李西光又說,馬東良是不可能帶刀的,他連碰瓷都害怕,他怎么可能帶刀去謀財害命?而且他也不會碰瓷,他不會,真的不會,怎么教他都教不會。

李西光還想再說點什么,但民警狠狠地教育了他,說,陳向有不過是個包工頭罷了,不管怎么樣,要工資也要合理合法,你們這樣弄,還想拿工資?只怕牢底還要先坐穿呢。

那天從派出所出來,雪越下越大,來時有些還裸露的黑色地面,早已是厚厚的一層白,天地之間,已經全然沒了黑色。李西光知道,那些熟悉的一個又一個路口,也將被這層層疊疊的白色所覆蓋。

這時,葉師傅打來電話問李西光情況怎么樣,李西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葉師傅說,馬兄弟是個好人,他怎么也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放心吧,警察可能弄錯了,他們一定會查清楚的。對了,你見到他了么?

李西光在電話的這頭搖了搖頭。雪天的黃昏,空曠的大街上,一個人的身影顯得單薄又渺小。掐斷電話,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蒼白而混濁。在這口氣外,都是灰蒙蒙的遠方。他擦了擦眼睛,此刻,那條通往老家、通往過年的路,已被茫茫的大雪與灰暗的天空堵得不留一絲縫隙。走了兩步,他又抬起頭,驀然發現路口的那些高高在上的高清攝像頭正嚴肅地盯著自己。他沖它們狠狠地剜了一眼。再高清又怎么樣呢,在這樣的大雪下,拍到的也終將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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