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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夢

2020-09-22 10:14梁振華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屈原

記不起幾時頭一回讀到《楚辭》了。

如果可能,我寧愿重新想象這樣一個時刻:或高山之巔,怪石嶙峋,云氣氤氳;或江河之側,波濤洶涌,一瀉千里。那是與天地對話的時刻,是我,非我,已然不知。

明代文人蔣之翹這樣說道——

讀《楚辭》,觀其悲壯處,似高漸離擊筑,荊卿和歌于市,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凄婉處,似窮旅相思,當西風夜雨之際,哀蛩叫濕,殘燈照愁;幽奇處,似入山徑無人,但聞猩啼蛇嘯,木魅山鬼習人語來向人拜;艷逸處,似美人走馬,玉鞭珠勒,披錦繡,佩琳瑯,對春風唱一曲《楊白華》;仙韻處,似王子晉騎白鶴,駐緱山最高峰,吹玉笙作鳳鳴,揮手謝時人,人皆可望不可到。

人皆可望,而不可到。哪里還容得怠慢和褻瀆?

當然,可望不可到的,不止《楚辭》里的詩章,更是屈子其人。

思美人兮何在?此情寄兮不息。

斯人

凝望千載,總教人忍不住遙想,歷史中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司馬遷筆下寥寥數百字的記述,實在難以概括彼人的絢爛一生。有時候甚至覺得,若不是當年那義無反顧的決絕一躍,將一切盡付滔滔江流,也許,反而能留下些許蛛絲馬跡供后人索考。也難怪,連太史公都“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之人,我等后世之俗子凡夫,又該怎樣去頂禮?

他是司馬遷筆下“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政治家?

還是如聞一多所猜度,“在科舉尚未施行的戰國時代,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和生存條件,只有依附于當時的國君與貴族才能生存”的文學“弄臣”?

茫茫青史,關乎他的記載卻寥寥無幾。倒是在百姓口耳相傳的故事中,他的童年,他的少壯,他的盛年,他的遲暮,甚至他身后的歸宿,都生發出了無數浪漫的細節。如同李太白磨針的鐵杵,他的秭歸故里傳說有神奇的井水,能照出人心清濁;如同精衛鳥填海的堅貞,據說西陵峽至今響著“我哥回”的鳥鳴,是他民間的義妹在喚他歸來……或許也如伍子胥那般,他早已化作江神,護守著所摯愛的荊楚山川大地;而這片大地上的生民,也早已將他的軼事融入骨血與生命,長流不絕。

真幻,實虛,已然分辨不清。其實,為何要去分辨呢?不過是寄予,不過是懷想。

他未能實現的愿望,有人期冀為他實現。清人周樂清,在自己創作的戲曲中,寫他被漁父救活重返楚國政壇,獻策楚王,最終,楚國聯合趙國擊敗秦國,以雪前恥。

他揮灑不去的悲憤,千百年后依舊有人與之共鳴。郭沫若寫于1942年的話劇《屈原》里,向風及雷電發出了這樣的咆哮——

炸裂呀,我的身體!炸裂呀,宇宙!讓那赤條條的火滾動起來,像這風一樣,像那海一樣,滾動起來,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穢,燒毀了吧!燒毀了吧!把這包含著一切罪惡的黑暗燒毀了吧!

他早已不是單純的他自己,他已穿越時空,化為圖騰,在華夏的廣袤天宇,將靈魂附身給了每一個能夠感知他心靈的人。

既如此,他是何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即便不是高陽苗裔、楚國宗室,難道又能減損他的高貴?即便沒有辭賦傳世,難道又能消弭他的雄偉?這個名字,將個人命運與家國民生結成了一體,它是千千萬萬個生命、千千萬萬種理想與信念的集合。這個名字也并非僅屬于中華,四海之闊,九州之遙,凡漢字所到達的地方,就有他的詩,他的故事,以及紀念他的節。

故土

奇土,孕生奇士。

這片奇土,在他之后,造就了更多叱咤睥睨的人物。而他,是不可否認的源頭。這片奇土上的蕓蕓眾生,流著從他身上承繼而來的血脈,神接萬靈萬物,生生不息。

荊楚湖湘,古陸浮沉。傳說祝融一脈開疆拓土,遂成就華夏中這一片與眾不同的方國。是煙濤浩淼,婷婷如黛的洞庭,有多少魚龍水精蹈舞其間,光怪陸離共繪一幅神鬼傳奇;是一瀉千里,東流不返的長江,有多少騷人墨客泛舟而下,飲盡千百年蕩滌人心清濁逝水。這里曾凝聚了昭君的幽幽千古哀怨,也曾鏖戰了赤壁的百萬大軍,曾維護了最后一個王朝的所謂“中興”,也曾舉起第一支走向共和的旗幟。

生長于斯,何其有幸。從資江邊啟程,來岳麓山下求學,在圖書館的一本碑帖里,看到了毛澤東就讀湖南一師時親筆書寫的《離騷》。這位偉人以筆走龍蛇的酣暢草體聞名于世,不想也會在青澀少年時,以如此謙恭的筆跡,一絲不茍用魏體工工整整謄寫下了這篇文字?;蛟S,在屈原面前,再偉大的人物,也會感到自己的微渺。故土有斯人,魂夢相牽。時隔近50年后,毛澤東又用一首七絕來慨嘆屈原的命運——“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睆倪@片土地走出去的人們,無論身處多么遙遠的異鄉,總放不下一份與故土相牽相絆的情感。這份情感,歷久而彌濃,愈遠而彌深。恰如《離騷》所寫,“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边@或許并非屈原當初所能預料,他的深情,不只成全了自己,也成就了一片土地。

我常想,一定有人,曾沿著他的旅途一徑行走而來,感受這片土地上撲面曾經的亙古洪荒、奇譎神秘的巫風,也看一看千載之后的高峽平湖、鱗次樓宇。每一個地名、每一株花卉,也許就蘊藏著一個與他相關的故事,關聯著一句膾炙人口或詰屈聱牙的文辭。

倘真有一天,避了紛擾,背了行囊,我也定走一走這條路程。

在緬渺的蒼莽中與他同行,用雙腳丈量我們同樣的故土,吟詠成嶄新的詩句。

姱節

在尋覓往昔的道路上,歷史的滄桑撲面而至。

有他頎長高偉的身姿在前,無論身處何地,也不會迷失。浩浩長途,有江漢匯流的壯闊,有日月同升的瑰麗,有群仙紛舞的曼妙,世間所有無可超越的美,于此聚集。

是的,這是他一生至高的追求。

或許,這正是天地精華給予一位詩人與身俱來的稟賦。他用明銳的雙眼,用敏感的靈魂,感知著世間萬物無處不在的美。這不僅是他的體驗、他的感悟,更是他的志向、他的理想。

香草美人,他畢生求索的終極價值。是他用情至深的女子?是他無怨無悔仰慕的君王?是他傾心向往的美政?抑或是他從未放棄、永不屈服的自己?或許,皆有可能。大美,本就不可具象,求之于物,反倒謬以千里。后世的我們,無須去附會什么牽強的理由,無須去考據什么斑駁的痕跡,只需用自我的一顆求美之心,觀照歲月紅塵,體悟千年懷想,不嗔不棄,清晰如許。

他所追尋的美,也并非遙不可及,而著眼于真切的人間現實。唯有君臣和樂之美,家國方能富強;唯有百姓歡歌之美,天下方能太平。他的美人,在姱節;他的美君,在美之國;他的美政,在美天下。塵世間的真理本來如此,真與偽、善與惡、直與曲、明與暗……老子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有其正便有其反,美丑之間的對立既然從未消失,那人生所行,豈不應當守住這不可磨滅的執著,做激流揚波的砥柱勇者,去捍衛無形無言的至美大道?

屈原——他恨不能手持憤怒的雷霆,將無恥禍亂的宵小劈為齏粉;恨不能掏出赤忱的丹心捧至君主面前,訴說流放離別的委屈;恨不能施展無與倫比的才華,令敵寇退避列國來朝。他將美之精髓化為血液融入身軀,將美之英華注于筆端形諸文辭。

越兩千余年,而今,他和他所創造的一切,已成美的化身?;脡粢埠?,真實也罷,只要人世間對美的熱忱不改,他就永不會化為時光中流離的塵埃。

楚歌

依舊有飄渺的歌聲從千年以遠的時空傳來。誰記得垓下鏖兵,不可一世的霸王圍困萬千軍中,四面傳來的哀聲,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誰又記得未央宮中,高祖無奈的宴席,夫人悲泣,帝王感嘆,伴舞而唱。即使今時今日,“歌神”張學友的演唱會上,也依然悠悠有沉重如石的字詞,斷人肝腸——“淡淡野花香,煙霧蓋似夢鄉,別后故鄉千里外,那世事變模樣……”

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楚歌。

這正是屈原留給世界的饋贈。

歌,是最原始最赤誠的情感表達?!把灾蛔?,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睂η瓉碚f,他一定比別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言之不足、嗟嘆之不足的苦痛,所以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傾吐自己的滿懷心聲。聽懂,或知音;聽不懂,便歸了陌人。

年代久遠,已無人得曉當年的旋律。激昂,婉轉,還是喜悅,悲傷?我猜想,當年,那個長劍高冠煢煢漫步于江畔采擷香蘭芳芷的詩人,身形頎長,定會口中吟唱著自己的詩篇,任跳躍的音符播散路途,令胸中無限的不平之氣充盈世間。物不平則聲發于外。在他有感而發,出口成章,直抒胸臆之后,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虛情假意,只有發自內心的深切痛切?!案瓒歉?,哭而非哭”,此之謂也。

這歌聲,淵源有自。崇山峻嶺,深林茂木,碧水清江,生民們日出而落日入而息,于是擊壤作歌,輾轉以成樂音。屈原,也許是一位轉述者,耳聞目染,將這樂音采集記錄;又也許是一位創作者,天賦異稟,為旋律所感,才情噴涌,譜出傳唱之樂章。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他開始,“楚歌”便成了一種帶有圖騰意味的文明符號,是這整片土地、整個族群精神與意志的藝術載體。

這歌聲,也蜿蜒至今。在古楚地,生活在這里的生民,從沒有忘卻由他傳下的歌聲。不加掩飾的激烈、雄奇富麗的浪漫、婉轉沉郁的深情,作為共同的生命底色,一唱三嘆,繞梁不絕。

神接

古往今來,多少人,醉臥于這歌詩之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抱石而沉的他,恐怕不會想到,在未來的未來,自己會有這么多“粉絲”為他傾倒折腰,吶喊癡狂。

為他編輯了文集的王逸,稱贊他是文學的始祖,“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钡谝晃幌到y劃分文學體類的批評者劉勰,不惜以最華麗的言辭表達贊頌,“故《離騷》《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大招》,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利)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蹦莾晌徊Ⅰ{齊驅、幾乎是站立在一代文學之巔的詩仙、詩圣,一個說“屈平詞賦懸日月”,一個說“竊攀屈宋宜方駕”。而一向豪邁豁達目無余子的東坡,則言“吾文終其身企幕而不能及萬一者,推屈子一人耳?!焙退粯?,最后選擇了自沉告別世界的王國維,也許和他更有心靈契合之處:“大詩歌之出,必須侯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而為一,即必通南北之驛騎而后可,斯即屈原其人也?!倍鴰缀蹩胺Q他在近代之化身的魯迅,悲憤吶喊希冀喚醒沉睡的民眾之際,也毫無保留表達了對他的推崇:屈子之詩,“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在韻言則有屈原起于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于世?!?/p>

那字字珠璣的文辭,溢美之至的贊頌,不過是將他當時應得的榮譽,推遲了千百年頒發。在文學尚未自覺的年代,他一騎絕塵,將時代拋在了身后。

這世上,有價值的文字,從來不是為了別人,只是為了自己,而一己之心胸,早已與遼闊無邊的世界緊密相連。承繼著舊,開啟著新,他應運而生,以自己命途的不幸成就了詩與民族之大幸。所謂浪漫,不過是現實的別一種表達。一個真正的詩人,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所背負的道義職責;那些流傳千古、與日月齊光的辭賦詩篇,多哀恤民生之艱,無時不刻不在傳遞著濃郁的現實關懷。

徐復觀先生曾言:

古今中外真正古典地、偉大地作品,不掛道德規范的招牌,但其中必然有某種深刻地道德意味以作其鼓動地生命力。道德實現的形式可以變遷,但道德的基本精神,必為人性所固有,必為個人與群體所需要。西方有句名言是:“道德不毛之地,即是文學不毛之地?!薄制浯?,人類一切文化,都是歸結于為人類自身的生存、發展,文學也不例外。假定道德真正束縛了文學,因而須通過文學以反道德,則人類在二者選一的情勢之下,為了自身長久利益,也只有選擇道德而放棄文學。

而屈原,毫無疑問地將二者熔鑄一爐,成為后世不可企及的高峰。

騷魂

是歌,是詩,亦是人,是魂。

那些狂熱千載的“粉絲”,愛戴的本就是這不可分割的整體,此中因由,莫可言說。也或許,他們本是同一類型,彼此如鏡,相互映照,見心見己。

世上從不缺少將一生獻祭于理想的人。作為殉道者,即使畢生都向斜坡之上徒勞無功地推動巨石,卻甘之如飴,義無反顧。聰明耶?愚蠢耶?凡俗之人自然沒有資格評判。

孔子適楚,楚狂人這樣唱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隙曲,無傷吾足!”若問世之“楚狂”,他們是否為自我的選擇有過掙扎,答案當是肯定的。滄浪之水,濁兮清兮?無從抉擇的抉擇,走投無路的奔走,是他們的大悲,也恰是他們的大幸。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蒼茫的山,就有屹立的身軀、不易的志節;而浩淼的水,則蘊藏著無盡奔流的智意。道不同者,不相為謀。唯有同道,才能相視一笑,莫逆于心,共赴迷陽之途。所以,后世同道的身上,不過是寄寓了屈子之魂,在不同的時空中,演繹了一出出似曾相識的故事。

每一個欲望恣行的年代,堅守情操和終極意義的殉道者,常被滾滾的歷史車輪碾為塵埃。他們總不斷遭受磨難和挫折,無端無情地被拒斥、誤解和流放。然而,他們從未輕易屈服于歷史的現實,分明以傲世的風骨與志節,向沉寂的世界發出了忠于自我的吶喊。

眾人皆醉的時分,這吶喊,只能獻于自我。

懂的人,某一天,自然會到來。他們相信。

信仰。是這份信仰,讓他從容面對汨羅的江水,讓他們毫不畏懼死亡的陰冷。因為信仰,所以毫不猶豫;因為孤憤,所以更加決絕。于是,在每一個殉道者的“端午”之日,他們決然將自己的生命祭上理想的祭壇,并無悔恨。

肉身既隕,騷魂長存。

獨行

偉大的靈魂,總是孤獨。

想在光怪陸離的潮流中保持自我,必然孤獨;想在紛亂交錯的眾人口舌中堅守自我,終究孤獨;想在浮躁喧嘩的空虛中執著自我,仍是孤獨。

吟誦之際,每每想象,在那個無人理解的時代和國度,他是如何孤寂地彳亍于流放之途?浩渺江湖之間,即使真的有鄭詹尹或漁父那樣能與他對話的智者,但終究,不能成為與之共鳴的知音。沉潛于這不可消釋的悲憤于孤獨,生命又該是何等的苦痛?

屈原,始終未能走出自己的困惑。內心無法排解的沖突和自我糾結,使他深味著比常人劇烈千百倍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并不局限于彼地彼時,而是縱貫碧落黃泉、上下古今。只有切膚刻骨體驗了這種痛苦,才生發出如此孤獨的思想與情愫,也才有了這些“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的詩章。

然而,愈深入那些瀝血的文字,答案也就愈加清晰。做痛苦的清醒者,本就是他的追求和承擔。凡夫俗子何堪重負的孤獨,恰是他超邁塵世的享受。他的楚國同胞莊周所重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放諸彼身,同樣契合。他的君主,他的美人,并不能如愿成為他的知音,他只有求索上下,放眼于遼闊的宇宙時空,去尋找思想靈魂的歸宿。于是乎,他的詩篇告訴我們:他的友人,是堂皇神圣的神靈,是綽約窈窕的山鬼,是挺拔偉岸的橘樹,亦是流淌不息的江水,卻獨獨不是與他同時代的人。

他的時代,和兩千年后英倫帝國那位叼著煙斗的作家所處的時代,似乎并無多少不同——“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北M管,今天我們可以用貌似客觀的語調,來描述那段即將結束分裂迎來一統的戰國歷史,但若設身處地,存活于生與死、火與血、權謀與殺戮的羅網,誰又能遁世逍遙,超然事外?

當然,你大可以醉了,或者睡去。

有人,也可以用曠代的高貴和獨行,與無可逆轉的宿命決絕一擊。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p>

寄情

二十四槳正翻飛,鱗甲在鼓浪

彩繪的龍頭看令旗飄揚

急鼓的節奏從龍尾

隔了兩千個端陽

從遠古的悲劇里隱隱傳來

龍子龍孫列隊在堤上

鼓聲和喝彩聲中

夭矯矯競泳著四十條彩龍

追逐一個壯烈的昨天……

余光中作于1980年端午的這首《競渡》,遠不如《鄉愁》聞名。但這份別樣的鄉愁,或許比那灣淺淺的海峽更催動人心。賽龍舟、吃粽子、掛艾草的端午習俗,是炎黃子孫凝聚在血脈中的共同記憶,而這跨越時空、直抵心靈的情感,不正是因屈原而締結下的恒久追思?

歷史與人生是統一體。每一個人,即便傲岸如屈子,當初也并不會覺得自己會在歷史中寫下氣象如此闊大的章節。他所在的時代和世界,暗夜如磐,他只是執著地燃燒了自己。而這燃燒的炬火,從凋敝頹敗的楚國以降,輝映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夜空,也為那許多心中有光的同路人照亮了行途。

是的,時至今日,他仍未死。

真正的歷史,是將過去、現在、未來貫通的一體。不遮眼于現實浮華,力求在蒼莽的時間中尋找永恒,這是生命最高貴的價值。當然,又有幾人擁有與時間抗衡的意念和力量?這也正是經歷時光淘洗,只有寥寥無幾的名字留下來的原因。

真正的歷史,也不只是寫在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圖表方框。每個人身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鮮活的歷史。每一個人生都是一部歷史,每個人都在親歷它,但它的色和味、它存在的價值,卻常不為自己所知。

兩千多年前的這具精致的生命,在史著、詩章、傳說、軼事的夾縫間,在自己的想象的天宇里。

思美人兮何在?此情寄兮不息。

梁振華,編劇、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F任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副主任?!栋拈T人家》《怪你過分美麗》《暴風眼》《春天里》《思美人》《神犬小七》《密戰》《鐵血兄弟》《我的博士老公》等數十部影視作品的編劇、制片人。主創影視作品多次獲得“華表獎”“金鷹獎”“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發表學術論文、文藝隨筆、小說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在多家報刊開設專欄,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當代影視文學導論》《幻影流年——新媒體時代電影文化述評》等。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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