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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深處的種子街

2020-09-22 10:14陳甲元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種子

老尤朋友圈的一條信息吸引了我的注意,馬來西亞進口粒狀緩釋肥,辣椒苦瓜茄子等茄果類一株一粒、超級稻每平方一粒,每件一千二百粒,二十公斤每件,十天見效,施用方便,物美價廉。自幾年前操持水稻種子以來,我專業專注于雜交水稻,對肥料農藥等再無涉獵。但畢竟是原來做過的老行當,加上最近手頭緊,老婆天天嚷著家庭經濟壓力大,要開源節流,就動了幫老尤代售的心思。

和老尤的交情快二十年了,雖然中間像機器鏈條般斷了幾截,被隨意丟在角落,甚至蒙了塵,但往后,又被命運之手撿拾,重新接上。就像近來某一天早晨,突然發現一雙巨手,將我的后半生,圈在城市東郊以省農科院為中心的固定地段后,我只能感恩上神予我的造化和福祉。

老尤給我的微信定位是新科大市場,他告訴我,他現在所處的位置離二十年前我和他一起呆過的種子街并不遠,應該三公里左右;原來緊靠種子街的蔬菜批發大市場已整體遷至郊區大洼鎮,原址已建成大司克商場。老尤還告訴我,彪哥也在,還在他隔壁,還是賣他的蔬菜種子:冬瓜種,南瓜種,苦瓜種;香瓜種,菜瓜種,西葫蘆種;莧菜種、空心菜種、辣椒種、茄子種、西紅柿種……

收到老尤給我的消息,一剎那有些迷失,望著窗外恍惚的太陽,我眼前突然顯現一條頗具規模的以銷售水稻、玉米、蔬菜、牧草、花卉等種子為主的長長的街道,鋪面門首掛著春天農業、綠風種業、高科種業直銷處、耀華種業、原野農業科技等花花綠綠的招牌;顯現彪哥那厚實的身板、逗號般顯小的腦袋、意味深長的笑和彪哥老婆邈被深度黑框眼鏡架著的全字形的長臉。想起了身寬體胖的豐總、膚色黝黑個子瘦高的鐵畢、白凈的小成和掛面胡溜青的方總。顯現夕陽給黃昏的街道披上人間的溫柔,金黃的街道深處,下班后熙熙攘攘歸家的人群,有海浪般浮沉的夢幻和依托。

當時,離現在老尤呆的地方往東橫過去,有中南五省最大的老碼頭蔬菜批發市場。市場門口有一排人字形水泥磚材料砌的簡易房子,隔成一百多間面積約三十幾個平方的門面,是為政府規范的種子街。全國各地種子經銷商聚集在一起,自由貿易,各顯神通,很是欣欣向榮。種子街剛開市的時候,只允許各類種子經營,后來慢慢放松了,也有賣農藥、肥料、農膜、小型農機的進駐。論理,應該叫農資一條街,但人們叫習慣了,街口和“老碼頭蔬菜批發大市場”立一起的藍底白字的“種子街”招牌也一直矗立在那里,市民們還是沿例稱為種子街。

一條街即為一個小社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熱鬧非凡,暗潮洶涌。我和鐵畢是同學,共同為豐總服務,主營玉米種子和農藥,做了幾個廠家產品的代理。我和鐵畢為豐總打理種子街門店的時候,豐總正春風得意。溫文儒雅的團臉,冬瓜形的啤酒肚,辦公室右上角木桌上放一精致的壺口型乳白瓷器,瓷器上精致的行書寫有“人生的質量在于人生的寬度而不在于人生的長度”的句子,當時的豐總是我人生的偶像,單單瓷器上那句話的意思就讓年輕的我琢磨了好久。又不敢問個細致,怕惹人家笑話??粗L袖善舞、游刃有余地處理商業事物,感覺自己真有很多要向他學習的地方。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豐總開著他油綠色的松花江牌面包車,帶我們去就近的省農科院旁小霸王客廳唱歌,從沒上過臺的我被鐵畢慫恿著登臺,唱張宇的《小小的太陽》,當唱到“你應該被呵護被珍惜被認真被深愛被捧在手掌心上”的時候,我因為登臺經驗不足、慌亂地忘了歌詞、卡了殼,是豐總拿著話筒、帶著鼓勵眼神、大方地、和藹可親地走過來,幫我一起將歌的高調部分唱完,并獲得在坐賓客們真誠鼓勵的掌聲。

方總本身是蔬菜科研所的職工,承包了科研所設在種子街的門市部。他是本市郊區人,有一張典型的黃皮黑胡須的“貓兒臉”,說話喜歡咬字,有云山霧罩之風。彪哥的門市在隔壁,他是粟縣人,主營蔬菜種子,那時種子市場還沒現在規范,彪哥經常坐在“人字形”的門市小閣樓上,用它的小型封口機封“海市綠風種業”包裝的黑皮冬瓜種子,封口機嘀嘀噠噠,封面印有漂亮碩大黑皮冬瓜的一百克裝的成品源源不斷地生產,給老板帶來豐厚的利潤。種子來源何處呢?我老家飯鋪縣做素食菜的老板收購冬瓜加工后剔除的剩余種子,量大,便宜,方便淘洗和曬干。我在種子街打工的時候,彪哥和我一樣是個打工仔,但彪哥比我靈泛,在我離開種子街后不久,即成功上位,取代了他舅舅的位置,成為綠風種業的老板。他先是和我老家飯鋪縣一個叫玲的漂亮美女同居了一陣,后來娶了本省西部眼鏡長臉的女子邈為妻。

當時,老尤的門店和小成呆的門店離我們較遠,他們兩個是鄰居。老尤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做微生物菌肥研究和農業先進技術推廣,漁網狀的黑色遮陽網經常在他店鋪門口堆成高高的小山。小成是我老家飯鋪縣的老鄉,和我一樣,個子不高,但唱歌的水平比我高很多,尤其唱張學友的歌很拿手。經常唱得聲情并茂,甩話筒的動作很有張學友的風度。他叔叔在辣椒種子領域有全國的影響力。嬸嬸和他叔叔是農校中專班的同學,是鄰市的。據說有點厲害。

我見到了老尤。二十年過去。老尤身上、臉上沒落一點歲月留下的風塵,甚至膚色還更白嫩了。不知道這是不是“金銀”滋潤的效果。老尤原來有兩個助手,一個瘦高,一個矮胖。矮胖的不見了,瘦高的熱情地和我寒暄,說陳老板很久不見了。我頓了頓、清晰緩慢地說,應該是很多年不見了。說話的時候,老尤的女兒進來了。當年十六歲的姑娘,如今已認不出我了。和老尤的交流很直接,原來種子街的老規矩,統一價格出貨,他再給我一個內部批發價。發貨售后由老尤負責。

老尤給我泡了杯濃茶,新上市的安徽瓜片。熱氣和茶香氤氳著,濕潤了我身心的某一處角落。我端了茶,踱出屋外,立在老尤蜂花生態農業的牌匾下,站在和從前相似的店鋪臺階上,望著隔壁彪哥種業的牌匾,望著鋪面雨棚下臥在棕黃木制躺椅上的兩個年輕人(他們可能是彪哥的侄子和外甥),無進門一探的興趣。

有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也有人說卸下心靈負擔,輕裝上路,才得以幸福;還有人說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但與彪哥和他眼鏡方臉的妻子邈,我有山遙路遠的喟嘆。當年他投奔他舅舅,是因為在老家賭博,走投無路,到了種子街,因為工資不高,月月要還賬,很多時候連抽煙的錢都沒有,是我經常買一條條的蓋白沙送到他枕頭,解他的煙癮。眼鏡方臉的邈,和他談戀愛期間,他帶邈到我老家玩,二十年前,我花了一千多元,買了老家最出名的黑山羊,我六十幾歲的老父親親自動手,殺羊,奪毛,燉肉,斟上芳香四溢的谷酒盛情款待。樂得剛接收舅舅鋪面的彪哥動了真情似地跟我說:放心!以后的日子,有彪哥吃的肯定也有你吃的!然而僅僅一年后,我帶老父親上了種子街彪哥的門面,彪哥原來的戀人現在的妻子邈竟然“不認識”了老父親……再過兩年老父親患了肺癌,我和哥哥舉盡全力花巨資為他治病,邈三天兩頭逼我還她的六千元種子款,不允許有一刻的延后。鬧到彪哥面前,彪哥毛色深厚的粗大手掌拍在收銀臺的桌子上震得山響,大聲嚷嚷: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喝干了杯中的茶,也漏去了心里的怨恨,但主動再去親近彪哥,我無法做到。講到底,我們都只是凡人。我們認真做人,努力工作,但不知道命運會為我們安排怎樣的走向,就像當年同在種子街的小成,那么仗義和厚道,他妻子還是個懂得規避生殖風險、懂得治病救人的醫生。結婚后生了個崽,卻得了一種叫“非霍奇金淋巴癌”的怪病,耗盡了小成家祖宗三代的積蓄,也榨干了他和妻子本應該花紅柳綠、汁水飽滿的壯年人生。

我真不知道方總他們也搬到了新科大市場。待到方總的弟弟招呼打開車窗開車路過的我時,我才發覺。我早將微信中的方總刪去,原因是方總的為人、為商之道和我的所持有些偏離。但方總的弟弟方偉不同,方偉更具慈悲情懷。當年我在無意中也聽他跟方總提過想要為年輕的我謀一條更好的、可持續發展的路。雖然方總最后還是看重了他自己的利益和我被利用的價值,但對方偉,我一直另眼相看。方偉和原來一樣,還是慈眉善目,但人到中年的他還是明顯地胖了,胖了的方偉有些虛空的疲憊,像種子街售出去的某類經過改良的瓜菜的成品。我就想,農藥接觸多了,肯定對身體有些副作用。雖然賺了點錢,但收之東榆失之桑榆,世間萬事萬物,總離不開它兩面性的特質。

據說,豐總,方總,彪哥曾有過三兩次合作。以方總或彪哥為頭,成立大規模的農業科技服務公司,但總是分了合,合了分,相互鬧出些意見。最后只能分而治之,各干各的。據說我離開后,豐總將結發之妻離了,找了個洗腳城的妹子結了婚,做了高科種業的省代理,賺了點錢,但后來他賭博輸慘了,一直未能東山再起。聽說豐總欠方總二十幾萬多年了,方總一直沒有辦法收回,漸漸有不打靠的想法。聽說幾個人中,方總的生意做得最大,早就換了奔馳,妻子也換了三個;又聽說,換妻最多的方總最近又重回單身,說是想跟第三個妻子好好過日子的他突然又被嬌妻甩了,劇情很是反復和糾纏。

彪哥和豐總、方總也都有些理不清的賬目,命運的線團將他們揉纏在一起,扯不清,理還亂。但是,我沒有!我欠方總的幾萬元,很早就在方總的催問下跟他一次性結清。我不是方總、彪哥那一類人,我和他們搞不到一起去,我也不會再和他們有更多的牽扯。我只是感慨,當年的種子街因城市建設拆散后,有一些人去了寫字樓做貿易;有一些人干了新的行當;有一些人搬到了現在的新科大市場。命運為不同的老板和店員安排了不同的走向。這其中也包括從種子街走來的一直都有些“叛逆”的我。世事的變遷,就像一場白日的夢幻。只是多年不見,當我看到方總的弟弟和一直幫他們做事的老表還是坐在二十年前沒有改變風格的鋪面,老了他們的容顏,精神上也看不出多少喜悅幸福的時候,我不禁想問:他們二十年的用心盤算,辛勤勞作,到底是為了什么?

當然,往事也不盡是不愉快,我心里肯定也有二十年前種子街風華正茂的我們快活如水的記憶。比如站店鋪門口看路過種子街去宿舍休息的妹子,她們多是就近海浪大酒店的服務員,一個個身材高挑,如花似玉,足以撩動一街像我這樣的打工青年躍躍欲試的春情。比如有一回清倉庫,發現隔壁飯店跑出的一條足有五六斤重的菜花蛇,我們麻酥著膽子,想將它抓住,結果鬧騰得人仰馬翻,最后還是飯店的廚師拿著叉過來幫忙叉住,整個過程充滿了驚險和刺激。比如某一個深秋的午夜,起風了,我們種子街幾個小青年散兵游勇般的隊形往店鋪里趕,冷風吹得人民大道邊高大的梧桐樹嘩啦啦響,腳下的樹葉也打著旋紛亂地飛舞,一瞬間亦觸動我們心底里年輕的憂傷。比如附近農業大學一百周年校慶的時候,鐵畢看上了高中女同學的大學女同學,深夜里為她嚎哭了無數回,還攛掇我為她寫了幾封滾燙火辣的情書。放假的時候,帶上豐總發的假期福利和平時在方總、老尤處販買販賣所得收入的一部分孝順給老父親、被表揚大半天后,一直等回到種子街好幾天心情都甜蜜舒適。

也有些有人文情懷、有深厚情誼的老板,比如忠信農資的老王,他原是本省湖區老家的初中語文老師,帶妻子一起到市里創業,憑他的忠厚,本實,搏得了好名聲,生意也愈做愈大,現在已身價不菲。知道我熱愛文學后,老王還特意請我吃了一頓飯、談了一次心,勸我堅持愛好,努力讀書,說不定以后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我現在從事雜交水稻行業的領路人,也是當年種子街一起的玩伴,看在昔日的情份上,想為我搭一條更寬闊長遠的路。只是當年我和他一樣,都是小蘿卜頭,比不上豐總,方總,彪哥那些街道的“老金剛”。

我踩了踩油門,車身震顫,發動機也有加重了的轟響。二十年的光陰,就這樣被我踩到了腳下。日復一日,在豐總堆滿種子農藥的鋪面,我清晨五點從門店的閣樓上起床,貓著腰(閣樓不高,無法直身,平時只能坐或躺在小床上休息)穿好衣服,像猴子一樣,小心地從木梯上攀援而下到門鋪黃色瓷磚的地面,哐哐啷啷打開鋪面的卷閘門,為需要農藥的城郊菜農服務,他們大多是外地人,租了附近農民的土地,按例清早到菜市場賣菜,順路經過種子街,將需要的種子、農藥、肥料、農膜等農資必需品帶回。有一天,我清晨起床打開鋪面的大門后,心緒激動,在淡淡的農藥氣味包圍和菜農嘈雜的間隙中、在頭頂嗡嗡微響乳白光芒的日光燈下寫過一首《城市過客》的詩。幾年后,被跑到海南發展的鐵畢拿到單位的活動上朗誦,獲得了一等獎?!冻鞘羞^客》的整體章節我不記得了。但它的開篇和結尾我能想起:車流穿梭、人來人往、欲望在這里滋長、靈魂在這里碰撞……我只是個過客,在別人的城市里,淌一條生命的河。

幾年前,經過只有我自己懂得傷痛的拼搏和抗爭后,我在種子街東北方向二十公里遠的地方買下商品房,成為這座城市的居民,成為小時候渴望成為的城里人。當年作為農村的伢子,拼命想擠進這座城市,然而,擠進這座城市,過上我和很多父老鄉親、親戚朋友向往的市民生活后,我發現我依然只是個過客,在一座叫命運的城市里,淌一條生命的河。城市深處的種子街,是河底刻有字跡的石頭,字跡或模糊或清晰,河水嘩嘩流淌,覆蓋的人間情分,超越了很遠的時空。

陳甲元,1980年生,湖南瀏陽人,現居長沙。湖南省作協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湖南文學》《駿馬》等報刊。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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