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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戀(短篇小說)

2020-09-22 14:08劉炳琪
湘江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王老師老師

我說以多子為原型寫一篇小說,多子很不贊成。多子說:“三十多年前的陳年老賬,同學朋友笑話不說,怎么對得起兒子媳婦?”

我倆說話時,是在多子兒子婚禮的現場。多子早半個月給我打電話,說無論多忙,你都要找機會回來,有你光臨會給我很大面子。兒子媳婦站在門口迎賓,多子夫婦在旁邊和每個走來的客人握手。

袁樂笑著為我打氣:“要寫就寫實寫細一點,最好把和肖麗的糗事翻出來,就當我們一起回憶青春往事?!?/p>

多子肩膀一聳,側眼瞧了瞧妻子,伸手做了個“噓”的姿勢:“要是寫得不好,可別怪我和你恩斷義絕?!?/p>

多子說的是笑話,我也真想寫。

進宴會廳時,我還和多子兒子握了握手,小子英俊,比他父親高出一個頭,長相簡直是多子脫的殼。

袁樂說:“要是多子年輕時也有這么高,估計歷史得重寫?!?/p>

多子睡我上床。在縣一中大教室改成的寢室里,四十幾名男生,像咸魚一樣規則又不太美觀地擺在一起。

我報到時,袁樂幫我辦手續,看她熟練的樣子,開始以為是學姐。剛過初中男女間不說話的年齡,我像一個聽話的學生。袁樂幫著辦完報到手續,帶我到了男生宿舍我的床位。我睡下床。上床貼的標簽是“李多子”,袁樂說:“唉,這里的名字怎么還是李多子?” 原來她是我的新同學。她和多子是初中同學。多子并沒在房間。

李多子?這名字有點意思,是不是有很多兄弟,或者父母希望他有很多兄弟?袁樂說:“李多子現在叫李多,他嫌名字俗氣,報到時自作主張改了,應該是貼床簽的老師沒改過來?!?/p>

其實,多子上面有三個姐姐,名字是爺爺取的。李家三代單傳,一直盼望多子多福,到他這一輩,還是只有他一個男丁。爺爺文化不高,干脆就把多子寫在了名字里。父親反對無效。

多子個頭不高,有些瘦。袁樂叫他多子,熟悉以后,我跟著叫多子??吹贸?,多子的穩重內斂與袁樂的快樂陽光有著明顯對比,但不妨礙他們,包括后來的我成為好朋友。多子說了,我的性格介于他們兩個之間。真正了解多子是在幾個月以后。

上世紀80年代,普遍較窮,我們這些農家孩子,除了交足每月四元錢的伙食費,口袋里連鋼蹦兒也沒剩下幾個,加之食堂的飯菜少油,常是最后一節還沒上課就幻想食堂開餐,剛出食堂又埋怨沒有吃飽,偏偏校門還出不去,所以,食堂里有些能生吃的小菜,譬如黃瓜、豆角之類,都要看護得緊,稍不留意,就被學生順走。沒辦法,又冷又餓,坐在教室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發現情況的是袁樂。她口渴了,晚自習時去食堂邊的鍋爐接水,看到幾個職工從三輪車上卸東西。袁樂從前座回過頭說,除了雞鴨魚肉,還有好多筐子麻袋,裝的都是吃的,放在小庫房了。袁樂認為學校第二天會給學生們改善伙食,其實那是一個職工舉辦婚禮的食材。

多子建議:“趕緊去弄點,不然,要是別人先去了,丟得太多不好下手?!备咭坏膶W生相對比較老實,高年級的可不一樣,不但經常去食堂弄,甚至老師涼在屋前竹桿上的咸菜,都要順走幾根。我們不過是學學師兄。多子和我同座,在袁樂的后一排。

袁樂一個女生,再淘氣也不能干這樣的事:“我就是一說?!?/p>

多子拉著我走進夜色:“羅琪輝,我們去看看不?”

我膽子不大,但師兄們干得無所顧忌,還風平浪靜,就幾乎沒有考慮和多子到了鍋爐房。

庫房在食堂后門邊上,不大的一個房間,窗子上安裝著鐵質欄桿,欄桿有些舊了,摸一摸明顯感覺到有銹。職工們已經離開,食堂里黑漆漆的。我輕輕推了推玻璃窗,扣子沒扣,窗子開了,那些東西靠里側擺放,我們夠不著。

多子在周圍轉了轉,找到一根兩米多長的小鋼筋,伸進去,只夠著墻邊。

多子將鋼筋遞給我:“你來,手長一些,看能不能夠到?!?/p>

直的鋼筋能捅到。我用力把鋼筋前部做了個小彎鉤,再伸進去,更夠不著,但正好夠著了案板上放著的那堆豬肉,也算臨時起意,拖出一塊來。

多子將肉抓到手里:“這個也好,肚子里沒油,回去煮了吃?!?/p>

借著鍋爐里的熱水洗了洗,回到宿舍摸到軍用小刀割成很多小塊,放進多子的熱水壺里。多子來時,家里給他準備了一個用電的燒水壺,因為有開水供應,不需要燒水,而且學校不準用,燒水壺成了擺設,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我們不敢開燈,摸著黑煮肉,怕查自習的教導主任文老師發現。老頭是個非常嚴肅認真的人。

我到教室把袁樂喊了出來。

聞到了肉香,袁樂直夸我們能干,還去宿舍弄來兩包榨菜解決沒有鹽的困難。

多子把熟了的肉,利索地分成了四份,放進我和他的飯碗以及洋瓷茶缸。我的缸子是給袁樂的。我們必須趁下自習之前處理完,不然同學們回來,影響不好,何況袁樂還待在男生宿舍。

多子吃了碗里的,把另一份用蓋子蓋好,拿著出門。

袁樂咽下一塊肉:“這臭小子,這樣拿去孝敬肖麗,老師看見就麻煩了?!蔽沂菆F支部書記,袁樂是文娛委員,李多不是班委會成員。

肖麗和袁樂是同桌。肖麗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她父親送她上學前說過,本想讓女兒讀到初中畢業就算了,沒想到還能考上一中,響當當的省級重點中學??既〈髮W最好,考不取,以高中文化程度,在鄉下也算個知識分子,當個民辦老師不成問題。肖麗剛來學校時明顯偏瘦,才幾個月,長了個子,臉色也好看起來??赡芩腋?,學校這樣的伙食,還能讓她漂亮。

袁樂的意思,多子在追肖麗。

不過,我不相信他們兩個會戀愛,或者說只是李多一廂情愿。肖麗高了多子足有四五公分,長相嘛,倒是還相配。只是,才十六歲呢,高考是目標。文老師說了,進了一中,等于一只腳踏進了大學校門,以一中雄厚的師資力量再加上同學們的聰明睿智,只要專心學習,不想跳出農門都不行。我們當然相信,一中集合了全縣的優秀教師,而我們是幾千初中生里,真槍真刀從考場上殺出來的。

多子拿著缸子回來,被文老師堵在了寢室門口。

文老師經過宿舍時,聞到了肉香。以文老師的歷練,顯然知道了怎么回事??上Ф嘧优d沖沖回來,沒注意到黑黑的柱子后站著一個人。文老師正準備進寢室查看,多子純粹自投羅網。文老師拿過多子的茶缸,手一抹,有了厚厚的油漬:“怎么來的?”

多子沒敢吭聲。

“食堂偷的嗎?”

“撿的,煮了煮?!?/p>

“還有誰?”

“沒誰,就我?!?/p>

“行,你等著,我讓王老師來處理?!?/p>

我和袁樂躲在寢室里大氣都不敢出。還好,文老師沒多問,多子也沒多說。

結果是,班主任王老師找多子談話。多子說自己去打水,碰巧看到路上掉了一塊肉,剛開始以為是人家壞了丟掉的,撿起來聞聞沒有氣味后才拿回寢室。多子說:“主要是覺悟不高,忘了撿東西要交公?!?/p>

文老師王老師應該心知肚明,主要的原因還是那個丟了肉的職工沒有深究,辦喜事呢,誰吃不是吃?圖個喜慶,他不過問,老師就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也沒有管誰參與。

我還當團支部書記,袁樂還當著文娛委員,李多繼續做他的人民群眾。

說實話,一中雖然是重點中學,指的應該是教學水平,至于教學條件,感覺和初中的教舍沒有什么差別。

田野中的那幾棟老式二層樓房,對于我們這樣住慣了土坯屋的農村學生來說,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老師們不也住著筒子樓嗎?大家彼此彼此,學習好才是第一位。但是,到學校新蓋了教師宿舍,接著又把辦公的平房煥然一新后,我們才覺得住破房子就該被唾棄。這種想法源于寢室連續被偷。大寢室那一張鄉下常見的老式破門,不說防小偷,就連我們這樣上自習溜課沒有鑰匙的,只要輕輕一抬,便可隨意進入。連續發生的失竊事件,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要知道,我們自己經常挨餓,可恥的小偷不但偷了壓在枕頭下的零花錢,連飯菜票都卷走。

開始,都認為是內部人員作案。外人誰要飯菜票呢?

轉眼接近暑假。要進行分班考試,大家忙于備戰。王老師說了,分班一方面按自己意愿,另一方面也得考慮成績,文科理科不見得完全由自己挑選。王老師這么說,有推卸責任的嫌疑。兩個班,一百個人,男生近六十,而且,滿世界都在喊“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男生希望學理科,有的女生也想學理科,萬一都選擇理科,文科班估計沒幾個人。雖然學校規定的作息制度沒變,還是按時熄燈,但對于過去打手電加班之類都不允許的事,相對放松了些。好學的總是好孩子,老師不得不在心里承認。

多子是認真的人,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看書,搬個椅子坐在坡上十字路口的路燈下。那里有全校最亮的一盞燈,處于辦公樓、教師宿舍、食堂和學生宿舍的交界點。因為風大,蚊子之類較別的地方少。

如果文老師不驅趕,他會學習一個半或者兩個小時。當然,這是他自己說的,一般他回來,我們睡得像豬一樣,雷都打不醒,鬼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我偶爾也去湊湊熱鬧。

那天,我看了一個小時書,困了,說回吧。

多子說:“你趕緊回,別吵我,總在邊上說話,害我今天沒記幾個單詞?!?/p>

我懶得計較,一個人摸著黑進屋,輕手輕腳鉆到了床上。

別看我們這些中學生,走出去表面上精致利索,其實,寢室里亂得很,只在學校檢查時,才會把被子疊一疊,蚊帳攏一攏,然后把地上的鞋子、臉盆、水桶、暖瓶往床下擠一擠。檢查過了,該怎么樣還怎么樣。但是,對于每一個生活在這里的人來說已經習慣,不說沒有燈,就是閉著眼,也能繞開山山水水而不會發生意外。

我并沒有那么快睡著,雖然困了,腦袋里還裝著單詞,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碰到了通道上的鐵桶,聲音并不大,但很清晰。

我以為是多子:“回來了?”

卻聽到接連響起的碰撞的聲音。我抬頭看到了跑出門的身影,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光著腳追出去,大喊:“抓小偷!”

這是長期練就的條件反射,假設他不跑,我甚至懶得抬頭,他一跑,反倒暴露了身份,不是小偷也是小偷了。

說來也有意思,在上屆學生畢業以后,為迎接新生,我們從大寢室搬到了對面畢業生住的小寢室,算是提高了待遇。雖然照樣亂,畢竟只有十幾個人住一間房了,不會再有那么吵??上窍虏粔蜃?,不知道學校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把我們成績稍好一點的都安排在了二樓。二樓是女生。我們成了二樓的樓草,還是剛移栽的新草。

于是,宿舍瞬間炸鍋,所有男生都往外跑。袁樂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聲音特別刺耳:“多子,攔住他?!蔽覜]去過女生宿舍,不知道袁樂住在靠窗子的上床。她也擰著手電在看書,聽到我的叫喚,側頭就把腦袋探出了窗戶。

小偷沒有選擇從他進來的圍墻方向逃走。因為,原地返回要穿過籃球場,籃球場那邊是我們原來住的男生宿舍,沒有搬過來的人都在吆喝和跑出來。他也不敢往大門跑,大門邊有門衛。他選擇了上坡。在辦公樓和教師樓中間有一條不寬的水泥路,那里直通大操場,圍墻不高,翻過去就安全了。但是,他太大意,不知道情況有變,早該安靜的校園,還有多子在路燈下學習。

多子面對小偷,舉起了四個腳的凳子:“再跑,砸死你?!倍嘧佑行┚o張,聲音都變了味,卻把凳子握得緊緊的,舉得高高的。

小偷停住了。

我們追了上去,將小偷按倒在地上。

小偷被文老師帶到辦公室時還滿臉不服地看著多子:他比多子高了半個頭。小偷說:“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呢?多子居高臨下,還有舉起的凳子,視覺里的多子顯得有些高大,不得不放棄抵抗。

小偷自然被不懂事的學生們狠狠地收拾了一番。

文老師在總結會上的表揚最有說服力:“李多同學臨危不懼,羅琪輝同學警惕性高,如果大家都像他們這樣,我們就不會出現那么多失竊案件了?!眮G失的錢和飯菜票有了答案,他還供出了同伙。小偷這次來,不是偷錢,專為調戲女生。他以前晚上來過。女生睡覺一般鎖了門,他通過門上打開的亮子用曬衣桿撩女生蚊帳。見女生害怕不敢喊叫,膽子越來越大。見我們的門一碰就開,還以為遇到了好事,干脆直接進來??上苠e了房間。

小偷太小看了多子。

這個從一公里外的看守所溜出來的小偷,本來因為表現好,放到食堂做飯,才稍微有點機會外出,現在又被重新限制了自由,而他的幾個同犯,卻在半個月以后受到重創。

那天晚飯前,我們正在打籃球,外面傳來抓逃犯的喊聲,站在高處看球的同學說:是真的,好多公安在追,朝我們這邊來了。

這是勞動收工時,借著路途看守不太嚴密時逃跑出來的勞教人員。

沒有誰下指示,打球的看球的學生像潰堤的洪水沖出大門,門衛擋也擋不住,多子跑在最前面。這個瘦猴,居然用一塊磚頭,鎮住了逃犯。

多子本來手握兩塊磚頭,跑得飛快,先是用一塊砸中逃犯的后腦勺,等逃犯爬起來,他站到了前面,舉起手里的另一塊。逃犯估計也不想跑了,血從頭上流了下來。

這一次,三個逃犯全部抓回。以多子的表現,在今天至少要得個什么獎勵,可惜,那時候,別人沒提,我們也沒要求。但是,多子的本事再次得到肯定。王老師說:“這小子,楞頭青,要是個子高一點,當解放軍或警察都合適,人聰明,膽子大,不怕死?!?/p>

分班前,班主任王老師讓我去辦公室抄寫一份資料。畢業生高考完離校了,初中部的學生也放了假,整個學校就我們兩個班在上課。老師們處于半休狀態,校園清靜了許多。

王老師說:“材料有點多,你找兩個同學幫忙,字要寫得好一點的?!?/p>

我完成任務不是一次兩次了。王老師對我放心。

我叫了多子和袁樂,誰讓我們課間經常一起玩呢?袁樂字寫得不錯,說是當初中老師的媽媽從小培養的,多子和我差不多,除了工整,字另當別論。

可是多子沒來,肖麗來了。肖麗說:“李多說有點事,得晚些時候來,我先幫你?!?/p>

多子這么做還算義氣,至少人數上達到要求。

七月的天空似火,辦公室又趕上停電。袁樂翻了翻王老師給的資料說:“羅琪輝,全部抄下來估計個把小時,你都代勞得了。我陪你說話?!?/p>

肖麗說:“你叫我抄什么吧?反正早抄早完工,只是,袁樂你應該抄,不要浪費了一手好字?!?/p>

袁樂拿著折扇給我搖風:“我愛出汗,這天氣,弄濕了稿紙,還不白抄?”

肖麗不再說什么,在女生里,她們兩人關系最鐵,而在我看來,她們好的原因,主要是個頭一般高,比起其他同學,在外形上更能體現姐妹們般的形象。

兩個人抄,速度不慢,四十來分鐘搞定。袁樂一直送著清涼,說是給我精神加物資鼓勵。

這時多子來了,抱著一個西瓜,滿身大汗:“外面太熱了,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有西瓜的人家?!?/p>

袁樂說:“不是偷的吧?”

多子斜了袁樂一眼:“說話請注意方式,大白天的,誰敢?”

“專門送給肖麗?”

“就你話多,不想吃?”

多子也不是真生氣,袁樂更不會,她了解多子。大家趕緊吃了收拾干凈。

王老師來了,看了看,挺滿意:“行了,回教室去吧?!?/p>

我們走出辦公室,袁樂落在了后面喊著:“羅琪輝,你一個男生就不會幫我拿下東西?”

幾本書而已。

我停下來。袁樂慢吞吞地走到我身邊:“你看不懂啊,讓他們先走?!?/p>

“你什么意思?”

“這都不知道?榆木腦袋?!?/p>

所有故事都有發生的原因。愛情也是一樣,因為喜歡而有了故事的開端。

吃過酒宴,我和袁樂決定去一趟母校。袁樂說得好,老師是養身父母,好不容易回故鄉,哪有不看父母的道理?我們的父母早已不在。

這么些年的飄泊,我們更像斷了線的風箏。是多子給了我們機會。

我們在建校六十周年時回過一次學校,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我們是北方某個研究所里的新人。結婚,生子,忙著工作和生活,后來再沒去過。任過課的老師也大多退休離開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里也有忙不完的應酬。

出門搭上的士,車子左彎右拐,走了近一個小時,終于到了一中。

一中再不是地處鄉下的那所中學。城市的飛速發展,平整了山地農田,拉近了城鄉的距離。

宿舍邊的那棵古樟樹還在,還是那樣枝繁葉茂。老的宿舍和教室早已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體育館,而女生宿舍的地方,變成了一片荷塘。

球場上,有一群學生在打藍球,還有一些在跑道上跑步。如果還要說什么沒變,沿著古樟樹發散,是當年栽在道路兩旁的樟樹和玉蘭。它們長大了,也站得更加規矩,十字路口被包圍在一片蔭涼之中,玉蘭花白色的花朵,和平鴿一樣停留在綠色的汪洋中。校辦公室的前面階梯也沒變,還是麻石臺階。

在這里,我曾問過多子,為什么不追袁樂?

在我看來,袁樂比肖麗漂亮,還是城市戶口,肖麗土氣,也可以叫做質樸。最主要的,多子和袁樂是初中同學,容易培養感情。

這條從球場到辦公室不太寬敞的階梯上,晚風從低矮的圍墻吹來。下了班,老師們回家做飯吃飯,辦公室安靜下來,學生們喜歡三三兩兩坐在前面聊天,看打球。

多子說,找對象和買東西一樣,總要選擇適合自己的。再說,人家會喜歡我嗎?

肖麗未必就喜歡你?

至少他不反感我。多子說。從眼神里可以看出來,我們是有共同理想的人。真上大學了,還論什么出身?

我瞧了瞧多子。一中每年錄取率超過百分之五十,班級前十名,想都不用想,不說上重點大學,上個中專一點也不用發愁。農村的孩子不就想跳出農門嗎?中專畢業也當干部。兩個干部的結合,完美。

多子認為,農村出來的人,找個農村出來的更靠譜。袁樂大大咧咧,男孩一樣,說不定要等一個更厲害的男人才能收拾她。

多子比我成熟??墒?,我還沒想成熟。父親說了,農村孩子的出路,一是讀書,二是當兵,假設我想改變命運,就要好好讀書。父親能提供的,除了學費生活費,別的我想都不要想。

上大學再談戀愛也不遲,但我不能阻止多子。他是他。用他的話說,真相愛了,肯定相互鼓勵共同提高。

現在,我只能說,多子那么貶低袁樂,什么眼光?

開學了,分班結果也出來了,李多、袁樂和我分在理科班。肖麗到了文科班。

我們同樣搬進了原來畢業生的教室。

教舍位處校園的西南角。一字形挨著圍墻從東排到西,我們兩個班在最西頭的兩間教室,是學校最偏僻的地方,中間隔著一間老師辦公室。王老師說,把我們安置在那里,是為了避免學弟學妹們打擾。

上晚自習時,文老師在門外喊我。

文老師說,同學們的書籍課本都隨意放在教室,萬一有人晚上進來弄壞什么,會影響學習。文老師的意思,我是學生骨干,有責任搬到中間廢棄的老師辦公室去住?!坝腥嗽?,總比沒人好?!?/p>

這是多好的消息!只是,一個人住那太冷清了,有些怕。

文老師說:“你可以邀一個成績好一點的同學一起住,就兩人,這里遠離宿舍,人多了不好管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假設不自覺,休息也成問題,最主要的是,得遵守規定?!?/p>

多子在文老師走了后馬上湊過來:“我跟你一起住吧?”

估計這小子在文老師和我說話時一直豎著耳朵。也許由于我當團支部書記的原因,文老師對我特別關照,很多事情總是繞過王老師直接找我。

我說:“要不要跟班長商量一下?”

“我先提出來的,你要和他商量,說不定他自己來了?!?/p>

“怕王老師不高興?!蔽疫@么說,是因為王老師提醒過我,他已經注意到多子和肖麗的變化。當老師的,別看只在講臺上講課,眼睛明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這個你不要管,我找他,就是生氣,也只能生我的氣?!?/p>

我還沒來得及和王老師說,李多直接將鋪蓋搬到了房間。

房子也不是一直空著。在老師們搬到新辦公樓以后,這房子給了剛調入的體育老師。幾個月后體育老師結婚住到妻子單位,房子空了下來,公家配發的家具也留了下來。

袁樂說:“這下你有戲看了?!?/p>

我說:“不還是學習嗎?兩個人住一間,方便加個班什么的。文老師說了,這個房間晚上不停電?!?/p>

“羅琪輝啊,你一點也不關心朋友,除了上課,忙著所謂的公務,就是打球跑步,你看李多現在還干這些嗎?”

“用功讀書沒錯啊,我們做得沒他好?!?/p>

我想了想,一段時間以來,多子真的很少和我們待在一起,到了最后一節課自習課,抱一本書,背個凳子去樹林。那又說明什么呢?不少同學都這么干,樹林里安靜,空氣好,適合讀書。

“他假借讀書,和肖麗躲在樹林里眉來眼去?!?/p>

說實話,上次偷偷送肉,我就有過擔心,但平常也沒看出他們有什么,偶爾說說話,同學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現在又不在一個班了,理論上還有了距離,應該沒多大可能。至于非要說到戀愛,到了青春期,誰不會有那么點想法呢?也有低年級女生向我示好,但自己還沒長大,窮到想買的東西買不起,頂多眉目傳情來點幻想罷了,真要走出那一步,沒有條件更沒信心。

“你不信算了,等到哪天文老師找你,你就會知道的?!?/p>

袁樂沒有說錯,等我把東西搬到房間里時,肖麗已經在了,幫多子鋪床呢。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實實地看到他們單獨在一起。

肖麗說:“你們兩個男生就擠一張大床???”

老式雙人床,有點舊,桌子倒還可以,比較寬。

肖麗這樣的問法我覺得有些奇怪:“在寢室里,那一米寬的床,我們還兩人擠呢,這比那寬多了?!蔽艺f的是實話,被子有些薄,抗不住冬天的冷,好多同學就這樣擠到一起,相互取暖。

肖麗笑:“也是,我家三個弟弟都睡一張床,大弟弟睡一頭,兩個小弟弟睡另一頭?!?/p>

“唉,我說,都快熄燈了,你還在我們這干什么?”我明知故問。

“來看看你這個大書記啊,這么好的待遇,羨慕死我們了?!?/p>

“那行,我搬回去,你來住行不?”

肖麗紅了臉,趕緊離開。

我說:“多子,戀愛了?”我把文老師的規定,特別是不準帶女生進房間的要求給多子說了。

多子做了個“噓”的手勢:“隔墻有耳,文老師聽到可不好?!彪y怪我一直只知道他們表面有些曖昧,背地里卻是真的相好,可見保密工作做得不錯。

可是,文老師不只是聽到,而且看到了。

文老師查夜時,在樹林邊用手電照到他們靠著樹干說話。文老師雖然年歲已高,但我總覺得像特務似的,捏著手電不打開,輕手輕腳地走路,遇到情況突然擰亮,蠻嚇人的。當然,多年以后,我們無不覺得他是一個極為負責任的老師。夏天熱,冬天冷,待在房子里多安逸?黑燈瞎火的,他老人家硬是一個寢室一個寢室地查,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看,沒有敬業精神和高度的責任感,誰能做到這一點?多子和肖麗自然否定,但文老師說,過了熄燈時間不回寢室,也是犯錯誤。不承認并不代表文老師不認為他們在談戀愛,所以,才有文老師的第二次發現。

大哥結婚,我請假回老家。學校破例給了一天假,并允許我次日早晨回來。也就在那晚,熄燈好一陣子了,文老師查到教室,經過我們住的地方,雖然房間里沒亮燈,但聽到很小的說話聲,文老師敏感的神經立即發揮作用:“李多,把門打開?!?/p>

多子并沒有鎖門,也不敢開。文老師推開門,用手電照到兩張充滿恐懼的臉。

文老師沒有斥責,而是說:“肖麗,太晚了,趕緊回去睡覺?!?/p>

估計第二天多子和肖麗都不好過,上課時我看見多子坐立不安的樣子。問他,也不說。

到了晚上,王老師通知我,讓多子回大寢室。

袁樂對多子說:“東窗事發了吧?回去好,高考完了再談?!?/p>

多子不理袁樂,求我再去找文老師。多子怕別人笑話,至少想撐到放寒假,這樣可以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文老師說:“羅琪輝,我相信你一回,但是,如果再看到他們在一起,你也不要住那里了,一起回去?!?/p>

倒是袁樂一下子變得和我近了起來,因為肖麗。

袁樂說:“姐妹的事,能幫就幫?!?/p>

袁樂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多子找我,我找她,她再找肖麗,反過來也是這樣,悄悄地就把他們兩個聯系到了一起。

袁樂差不多成了我們房間的???。

我說:“袁樂,不要有事沒事往我這里跑,讓人誤會?!?/p>

袁樂說:“誤會誰?誤會多子嗎?人家有肖麗,誤會你嗎?你這不開竅的腦子,我還沒看上?!?/p>

“你總來也不是個事啊,文老師可不會這樣想?!?/p>

文老師還真和我想到了一起,他抓了我和袁樂的現場。

到了冬天,袁樂手上長凍瘡。校醫是個女同志,愛人在外地工作,獨自帶著兩個孩子,下自習的鈴聲一響,離開醫務室的速度比我們離開教室還快。

校醫給了袁樂一些藥,讓她自己涂抹和包扎。涂藥不是問題,左手涂右手和右手涂左手,都還方便,包扎就不一樣了,所以,袁樂干脆帶到教室,課間讓同學幫忙。教室里人多,換個藥還讓人瞧著,袁樂即使大方,畢竟還是女孩,面子放不下,常課間跑到我們房間來換,一般是女同學幫忙。

那天,袁樂課間忘了換藥。下自習了,該死的多子也不知帶肖麗鉆到哪兒去了。袁樂不想把藥帶回寢室,只得找我。

就在我握著她的手幫著包扎的時候,文老師來檢查。

文老師也沒有說什么。

第二天王老師找我:“離開集體太久不好,周末你們搬回宿舍去吧?!?/p>

王老師不相信我會和袁樂談戀愛,但他得聽文老師的。

說實話,當初悄無聲息地搬出寢室,已經很讓有些同學嫉妒了,現在又靜靜地搬回來,那些嫉妒過的同學不是同情,而是笑話:“領導真的想跟群眾打成一片啊,有福都不享了?!?/p>

最難受的是多子,既沒有了可供藏身的場所,還因此牽連到我,心里很有些過意不去。

我說:“怪就怪該死的袁樂,不是她,我們到寒假都沒問題?!?/p>

離寒假還差一個月零五天。

袁樂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文老師和她媽媽以前是同事,文老師沒有找她,王老師更沒找她。她照樣大大咧咧我行我素。

搬回大寢室,習慣了也沒有什么可怕。最可怕的是,王老師在文老師的授意下,正兒八經與多子談了話,勒令他中斷與肖麗交往。

文老師這次是在教室外面的墻角里逮住了多子和肖麗。

文老師自習結束后夜查教室,本來警惕性高的多子和肖麗已經發現了,趕緊轉移到教室西墻和圍墻的角落。不知道文老師是不放心安全還是故意要抓他們,轉身走了,然后再折回來,用手電照射到這塊荒涼之地。

多子咬定在探討問題。文科生和理科生討論學習問題?王老師也不是硬要逼著他承認,而是從人生、理想、追求,給多子扎扎實實地上了一課,告訴他,如果這么小談戀愛,首先影響學業,有幾個早戀的孩子學習成績好?無心學習考不上大學就是戀愛的直接惡果,耽誤前途是必然的,對其他同學來說,很可能造成心理影響,會讓戀愛蔓延,致使學風敗壞。王老師說:“父母把你送來學校,是為了讓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業未成,先成家,你覺得好嗎?”

多子并不贊同王老師的話,畢竟只是戀愛,沒說成家,成家還是很遙遠的事情,但是,沒有戀愛,何以成家?多子不敢反駁王老師。

王老師說:“不管你怎么想,如果還想考大學,必須和肖麗斷了來往,這是規定,就算同學間的正常交往也盡量少,不是要做給老師看,而是做給你自己,包括你的父母看,說明你在專心學習?!?/p>

多子只得向王老師保證,不再和肖麗聯系。他連最后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肖麗的老師應該和肖麗說了同樣的話。

多子和肖麗的戀愛以這樣的形式宣告結束了。

多子課間對我和袁樂說,現在他決定了,要好好學習,讓我們監督。

我看了看他,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態度很誠懇。

袁樂笑他:“我們能管住你的人,能管住你的心?老師都管不住你,不要為難我們了?!?/p>

多子說:“你還是不是我同學?”

袁樂說:“男子漢就要敢做敢為,換上我,早一腳把你踢了?!?/p>

遺憾的是,在隨后到來的期末考試里,多子的成績并不好,分手的結果并沒有帶給多子成績的進步。

多子說:“我和肖麗好的時候,還想著學習,分開了,心里總想著她?!?/p>

多子這話是對我說的。他有點怕袁樂的伶牙俐齒。

我說:“要不再和好?”

多子沉默了很久:“我也這么想,哪怕不上大學,只要她愿意,一起當農民有什么不好?”

“那你再和她商量商量,如果不影響學習,正常交往應該可以,但最好還是爭取考上大學,不然這書讀得有什么意義?”

“難啊,文老師和王老師那嗅覺,比警犬還厲害,萬一發現了,死無葬身之地?!?/p>

“你錯了,沒覺得他們是為你好嗎?”

“還有,就是沒有相處的時間?!?/p>

誰說不是呢?一天七節課,晚飯后自習,雷打不動,中午午休,晚上就寢,時間都被嚴格限制,唯一可以接觸的機會是食堂和課前課后那一小會兒。還有,就是周日,也只能是周日,老師管理不太嚴格??墒?,周日也不能都用來戀愛,一般情況,我們一個月要回家一到兩次,拿錢,或者背米換餐票。多子和肖麗不在一個方向,沒辦法同路,家里也不一定隨時有錢。處身學校嚴肅的環境,有時間還得有機會,他們無異于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

放假前一天,多子沉不住氣了,逼著袁樂去找肖麗。也只有袁樂可以幫他,當然還有我。

他要再和肖麗好好談一談。

多子承認主動追的肖麗。肖麗開始不想戀愛,至少不想和多子戀愛,但架不住多子的攻勢。還沒有人對她好過,也沒有人寫過那么多肉麻的情書。肖麗曾經給我負責的廣播站寫過稿子,挺不錯的文筆,有一次給我的是一篇《愛情尚早,我們需要學習》,肖麗交給我后又要了回去,說是修改,卻沒有了下文。后來想起應該是給錯了,她是寫給多子的,表明不想戀愛的決心。她們高一臨近暑假才正式交往,而肖麗,真正戀愛了,比多子還認真。這點,袁樂最有發言權。袁樂說:“我媽說過,女人要么不動情,一動就是死心塌地,哪里會像男人,說變就變?!痹瑯返囊馑?,肖麗不愿意的時候,多子主動出擊,肖麗愿意了,多子聽老師的話離開了,真正痛苦的不是多子,而是肖麗?,F在多子想重修舊好,以袁樂的性格,當然是兩肋插刀。

多子表決心說:無論發生什么,這輩子都不變心。

袁樂打趣說:“才十幾歲,說什么一輩子呢?一輩子太久了,老得像文老師那樣,看你變不變?”袁樂說的是長相。文老師老夫老妻恩愛著呢。

多子說:“你不懂,我們是真愛,就算肖麗哪一天后悔,我也不會?!?/p>

從多子對肖麗的好,在我看來,真的不會。

“好,我信你一回?!痹瑯愤@才幫多子去找肖麗。

趁袁樂走了,多子告訴我:“我們都親過嘴了?!?/p>

“???”據我所知,能夠親嘴,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奇怪嗎?唉,生不逢時啊,放在古代,都可以結婚了?!?/p>

“切,行了,別帶壞我這個純真少年?!?/p>

“我說的是真的,紅袖添香多么美好?可惜啊,要到那一步,好難?!?/p>

“我說多子,難怪你不能安心學習?!?/p>

“我也想好好學習,可是,總不能在一起,有點亂?!?/p>

“你就不能克制克制,像袁樂所說,等到高考以后?”

“換你試試,哪有那么容易?情到深處人孤獨??!”

我只能嘆氣,多子,沒藥可救了。

肖麗來了,我和袁樂拿著書站在走廊上聊天,讓他們去了教室西頭的墻角。我們還得擔負起放哨的責任。

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站在走廊里拿著書裝模作樣了一個多小時。

袁樂說:“弄得我們也戀愛似的,這風,好冷?!?/p>

我說:“忍忍吧,如果你也這樣,我不說你?!?/p>

“就你?”袁樂一笑,但比平時溫柔了許多。

好在,因為要放假了,老師們都沒過來,我們才心安理得地海闊天空。

肖麗先離開,走的時候臉紅紅的。

多子好一會才過來,臉上流淌著幸福。

袁樂說:“講好了?”

多子給了我們一個笑臉:“謝謝兄弟姐妹了,你們是我的親人?!?/p>

那天晚上,多子破天荒地到校門口爆了一大袋爆米花。兩個人坐在球場邊的臺階上,硬把一袋干完了,弄得我舌頭干裂,十幾天后才完全恢復,好不容易過年有點好吃的,都顯得無味。疼??!

文老師在門口等我們。

文老師頭發全白,面容清瘦。不過,我們還是老遠就認出了他,就像多年以后的校園,盡管面目全非,還能找到當初的影子。

文老師住教師宿舍四樓。文老師一邊扶著樓梯,一邊往上爬,步子走得很慢,走一會停一下。文老師說,要是有個電梯就好了。

老師宿舍能裝電梯嗎?不可能,才五層。

文老師真的老了。

文老師其實是有錢的。以他的存款,足可以換套電梯樓大房子。他本是節儉的人,兩口子拿工資,無兒無女,無負擔。他在八十歲的時候,設立”文文獎勵基金”,把畢生的積蓄用來資助寒門學子。

文老師說,當老師的有什么?只有學生,孩子們成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文老師老伴說是溜彎去了。袁樂沒有讓文老師倒茶。袁樂給文老師的茶杯續上水,又把我的茶杯加了熱的。這是她的習慣,不讓我用外面的杯子,甚至一次性杯子,怕不干凈。

坐下來,文老師說,李多有聯系嗎?你們關系那么好。

我說,有聯系。這次回來就是參加他兒子的婚禮。

文老師嘆了口氣??上?,他到現在還不能理解,一次也沒回過學校。

我說,李多對肖麗當年沒能過預考耿耿于懷。

袁樂踢了我一腳,但我話已出口了,好在文老師也沒在意。

文老師看著我。我覺得文老師眼睛渾黃,不再炯炯有神,端茶杯的手也有些顫抖,怎么也不能對比當年那個走路靜悄悄的小老頭。文老師說,李多確實有理由這么想,全校一百人,預考刷掉十個,肖麗在班上考了四十四,屬于可上可不上的。事實也證明,讓她離開沒錯,不然考不上的不止是她,還有李多。你們想,李多成績直線下滑,再那樣下去,怎么能夠考上?與其說兩個都上不了,不如舍棄一個,這是當初老師們的共識。李多上了大學,對于沒考上的肖麗,不也是一種促進么,復讀考上了就是最好的證明。

文老師帶我們到書房。書不太多,墻上掛滿相片,全是學生畢業照,按畢業時間順序排列。文老師說,眼睛不行了,基本看不了書,好多書都捐給了校圖書館,這些照片學校也想要,當然不行,這是我晚年的寄托,你們要去參觀校史館的話,也有,不過那是多出來的,或者翻拍的,當然也有學校保存的,沒這么全。從調入到退休,干了十五年,這種感情沒人能替代。

我和袁樂都沒有保存。我的畢業照拿回去以后,掛在老屋的墻上,老屋拆遷時,父親沒當一回事廢棄了,而袁樂,因為家里搬家,也弄丟了。

憑著記憶,我還是找到了自己,因為個子長得快,我站在最后一排中間。女生們蹲在第一排。多子站在第三排。

多子的眼睛居然沒看鏡頭,而是斜著往下。那里蹲著袁樂,攝影師碰巧捕捉到了那一瞬。

幾個意思?我可從來沒有注意過。

照片是預考前照的。王老師曾經開玩笑說,現在照好,萬一考完再照,怕哪個同學哭鼻子。

開學了,一切又回到書本中。多子說,回來一個星期,連個單獨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我說,找袁樂呀。

袁樂說:“算了吧,馬上要高考了,還談那些?”不過,袁樂還是很夠哥們。說是為了彌補,要請我和多子看電影。她說鎮上有個禮堂,周六晚上放電影。隨著父母的調動,她的家從鄉下的學校,搬到離一中不遠的鎮上。

在一中悶了一年半,一場電影也沒有看過,還不如小時候,雖然要跑七里八里路,一兩個月還能看到一回。我們的生活除了學習還是學習,感覺人生沒有一點意義。

袁樂的父親當干部,母親當老師,比我們有錢,所以,對于她的邀請,我和多子沒有二話。

我找王老師請假回家拿錢,因為來時家里確實沒錢。家離得不是太遠,走路兩個小時,我說下完課就走,爭取晚上趕回來。王老師夸我懂得爭分奪秒,讓我路上注意安全。我說想請李多陪我。王老師也同意:“只要他愿意,正好去你家改善下伙食?!?/p>

到達袁樂指定的禮堂門口,袁樂和肖麗已經在等了。原來她叫了肖麗。多子眼睛放出光來。

這個袁樂,表面上爺們一樣,心還挺細。

我們在禮堂旁的面店吃了碗面,當然也是袁樂請的。多子想掏錢,袁樂說:“別裝了,等你上大學以后,自己掙了錢再請我?!?/p>

吃完面,時間還寬裕,我們去河邊散步。

袁樂看看表:“多子,我帶羅琪輝去我姑媽家一趟,一個小時后在禮堂門口會合?!?/p>

不是去她家,也不經過我同意就安排我去別人家?袁樂拉上我就走。

我還是明白了一點袁樂的意思。

我們哪兒也沒去,就坐在不是很遠的另一片草地上。

袁樂說:“我這人,看不得人家著急??葱惸鞘Щ曷淦堑臉幼?,不能約會,好像天要塌下來一樣?!?/p>

“至于嗎?”

“你這樣的男人怎么會懂女人?跟你也說不清,反正,今天安排他們有時間在一起,把想說的話都說了,看會不會好一些?!?/p>

倒是我無話可說了:“再轉轉吧?!?/p>

袁樂不動:“有什么好轉的,天天聽課做作業,快累死了?!?/p>

“就你那氣壯山河的模樣,還會累???”

袁樂瞪起了眼睛:“羅琪輝,你什么意思?告訴你,我是女生,不要敗壞了我的名聲?!?/p>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也就是一說,不喜歡就算了。

袁樂說:“每個女孩都有柔弱的神經,看誰撥得動?!?/p>

“除非醫生?!?/p>

“懶得跟你說,說你是榆木腦袋還抬高了你,應該是石頭,還是花岡巖的?!?/p>

袁樂這么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就生不起氣來。按說,她一個吃國家糧的,完全可以高人一等,我們辛苦讀書,不就是為了一張糧票嗎?相反,她卻平常得跟家里人似的,我只能理解為刀子嘴豆腐心。

兩個人東拉西扯到電影快開始才離開。

多子已經在門口等我們了,袁樂拿著票在手里揚了揚,肖麗從暗處出來。

座位依次是肖麗,多子,袁樂和我。

袁樂說,讓多子享受一下眾星捧月的感覺。

我沒這樣理解,袁樂也需要找個人說話,又不能拆散他們兩個,所以,我只好鎮守一邊。

至于多子他們是否認真看了電影,我并不關心,我始終擔心的是,會不會有某個老師坐在后邊哪個位置,一切就完了。

我和多子在熄燈前回到學校,進門時碰到王老師,王老師再次表揚我用功,連周日都記得學習。多子站在邊上沒有發聲。

袁樂帶著肖麗晚上回了家。

后來每當多子想約肖麗的時候,就讓我找袁樂,這樣的活動接著開展了兩次??赐觌娪拔液投嘧舆€回學校,肖麗繼續住在袁樂家里。

到了三月,天氣開始暖和起來,校園里的桃花一樹一樹地開了,草青青葉綠綠,真的有了點心曠神怡的味道。

各大高校招生,老師也開始登門宣傳,賦予學子們無窮的幻想,好像真如文老師所說的那樣,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校門,關鍵是另一腳進哪所大學。

王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的時候,見到了一個身穿筆挺軍裝的軍人。王老師告訴我,他是軍校招生的李政委。我趕緊伸出雙手握住他伸過來的右手。

我一直崇拜軍人,無論是看過的書還是電影,都感覺神圣,特別是自衛反擊戰打得那么干凈利落,很多次都幻想自己穿上軍裝的樣子。李政委是系政委,王老師說系政委是正師職軍官,有市長那么高級別。我沒有見過市長,連縣長也沒見過,但見過公社書記,很牛逼。有了老師這么形象的比較,明白了是個大官。

李政委很和藹,對我似乎也滿意,說一看就是聰明精干的樣子,希望我帶頭報考,還動員熱血青年的同學們投入部隊建設當中去。

袁樂問我:“要女兵嗎?”

“聽說要,但很少?!?/p>

“你想去嗎?”

“如果能夠考取,我就去?!?/p>

“那我也去,還做同學?!?/p>

但是,多子不愿意。

多子的理由是:現在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上大學是多少人的夢想?穿軍裝,說得好聽點是軍官,說不好聽還是一個兵。他還舉例,隔壁有一個人在部隊當兵,才初中畢業,現在當連長了,我們讀了大學,還只能是排長。多子說:“你們看,有意思嗎?十年苦讀結果只當了一個兵,讀不讀有什么用?”

我把王老師和李政委的話重復了一遍:“那是過去,對文化程度要求不高,現在部隊搞現代化建設,沒有文化哪行?以后,沒有文化的人不可能在部隊提干?!?/p>

多子說:“丑話說在前面,你們愿意去我不反對,不要拉上我?!?/p>

袁樂笑他:“拉你也沒用,看你這個頭,部隊估計也不要你?!眱赡炅?,多子一點沒長,怕是只長心眼和情商去了?

沒想到王老師也對多子有同樣的看法,甚至認為他可能考不取。

王老師為了多子找我,完全是出于班主任的責任心:“羅琪輝,你們幾個長期泡在一起,難道沒發現李多成績降下去就回不來?是不是失戀后遺癥?”

多子的成績一直和我與袁樂不相上下。坦率地說,我們的成績在班上不拔尖,但絕對是前八名,而且常常是連著的,最經常出現的是三到五名,偶爾落后一點也是六七八名。最近,連續幾次模擬考試,多子都在十名以外,而且一次比一次差。

我說:“偶然吧?可能不重視,他應該在進行系統全面的復習?!?/p>

“少跟我來這一套,大家不都這樣嗎?你說,他和肖麗還有沒有往來?”

“同學之間,往來應該是有的吧?”我怎么能出賣朋友?

“我說的這種往來不是那種往來,這往來是要耽誤學習的?!?/p>

“應該沒有您說的這種往來?!蔽业睦碛墒乾F在積極備考,玩的時間少了,我們都忙著自己的事。

我再一次和多子認真談了談,雖然文老師和王老師都找過多子和肖麗,但多子聽不聽進去只有自己知道,有時候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感覺再多說也沒用。

這在預考時得到了充分驗證。多子以班上中等成績通過預考,而肖麗被淘汰。

要知道,肖麗的成績在分班前雖不算很好,也是二十名左右的成績,難道學文科不行?而多子,實實在在地下降了。

肖麗離開學校的那天,哭紅了眼睛。多子沒有送,趴在桌子上不出門,我在邊上站了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滿臉淚花。

多子發誓,一定要考取好的大學。

后來我在拿成績單時和王老師聊到肖麗,我說可惜了,要是不戀愛,不說重點大學,讀個大專絕對沒問題。

王老師微笑著撥弄陽臺上的花草問我:“現在回鄉下還幫父母做農活嗎?”

“做得少,都承包了,父母年事已高,下田這樣的活,不說我,就連他們也不用親自動手了?!?/p>

“是啊,種莊稼也是技術活,可惜現在年輕人越來越不懂?!?/p>

高考結束了,成績很快公布出來,很幸運,這次我們三個的成績又連在了一起,占據四五六名三個位置。不過,這次多子排在前面,我殿后。多子成績超過重點大學錄取線五十九分。

多子說,被逼出來的。這兩個月,沒有了肖麗,玩了命地用功。文老師很滿意,說多子這個成績,上清華北大有困難,但是,上一般重點大學不成問題。

李政委又來了,他原來想要的幾個學生,只有我和袁樂達到了錄取標準。李政委說,如果還有愿意的,趕在自愿填寫之前他來面試。

可惜上了重點線的,只有多子找了李政委,其他人早在分數公布之前就預定了方向,或者報考了其它軍校。

李政委認為多子個子有點矮。沒有比這更沮喪的事情。在別人歡天喜地選擇學校的時候,多子坐在教室一言不發。王老師有些奇怪:“李多你為什么不填,是沒有想好嗎?”

多子回答:“我報軍校,他們不要我?!?/p>

“你是鐵心要像羅琪輝和袁樂一樣上軍校對不對?”

“是的??衫钫f我個子矮了?!?/p>

文老師帶著他去找李政委,說這孩子個子矮是矮了點,年紀小還會長,再說,他鐵心想到部隊去,至少態度上是積極的,男兵個頭一米六就可以了,部隊需要這樣的可造之才。

只有我和袁樂知道多子怎么想。他原來不想當兵,是認為部隊不適合他,現在,他堅決要當兵,理由只有一個,肖麗沒考上大學,他如果當軍官了,到了副營職或者兵齡滿了十五年,肖麗可以隨軍,同樣脫離農村。他想對肖麗負責。

收到入學通知后,我們一起去了肖麗家。多子沒有和我上同一所大學,李政委把他推薦到另外一所軍校。

肖麗見到我們情緒非常復雜,一方面,我們即將是大學生了,她有理由為我們高興,另一方面,她又回到了農村,從此就是大學生與農民的關系。

多子說:“你可以復讀?!?/p>

肖麗嘆了口氣:“你看這家里,會讓我復讀嗎?再說,我爸都說了,弟弟們更需要讀書?!?/p>

四間破土坯房,住著全家六口,假設當時不是肖麗成績還可以,按農村的做法,父母一定會把她留在家里干活。女孩呢,早晚是人家的人。肖麗父母能夠這樣真的不錯了。肖麗父親也說,不會再出一分錢給肖麗。他也拿不出錢來。

多子拍著胸部說:“叔叔,讓她去讀,學費生活費包在我身上?!?/p>

我和袁樂都吃了一驚,就算上大學,我們還是學生呢,到哪去找錢供別人讀書?

那天,多子留了下來,睡在擺在池塘邊的竹床上。后來告訴我,那天下午,在肖麗家的后山坡,他們躺在草地上,好好地接了場吻,還把肖麗全身摸了個遍。多子說,要是在床上,只怕都那個了,而且,是肖麗主動的。怎么可能?

多子說到做到。軍校報到后領到津貼20元(八月報到,加上九月,一個月津貼十元),正好夠肖麗復讀繳納的學費。多子全部寄了去。后來每月都寄九元,自己只留一元。肖麗的父親守信用地把肖麗送去復讀……

告別文老師。我接到了多子的電話。

文老師想留我們吃飯。袁樂說,哪有老師做飯給我們吃的?應該我們請老師才對。

雖然是在文老師家,但袁樂認為讓八十多歲的老師給學生做飯太不合適,應該我們出去請老師。文老師說,過了八十,運動少,吃得少,晚飯基本是碗面,加放幾片青菜,很少出門應酬,現在要大張旗鼓,對他來說不適應。

文老師說,真要請,三天后你們再來,我過生日,老伴說到了八十五,過一天算一天,我把一天當一年過,你們王老師比我還小兩歲,走了十年了,還有什么想不通?學校領導每年安排,我都沒答應,就想著搞這么個活動干嘛,不是提醒閻王爺嗎?這次我答應了,有個條件,就是把李多帶來。文老師在我們畢業后任校長,一直干到退休。

文老師執意帶我們再轉轉校園。我們在原來是教室的地方停了很久。

那是個值得懷念的地方。文老師說,你們那屆很長臉,錄取率達到百分之六十四,入學率高過很多同類重點,如果有現在這樣的條件,說不定更好。

我說,主要是老師教得好,抓得好。

文老師笑了笑說,當初你可沒這么嘴甜,不過現在條件好了,你看教學樓、體育館、計算機樓、實驗樓、信息中心,還都裝了空調,一點不比大學差,學生們卻沒那么用功了,老師也不那么敬業,課堂上隨意而過,私下里補課掙講課費,家長也樂意這么做。

假設當年也要補課,估計我和多子這樣的人,永遠只能站在門外。

多子電話里說,羅所長,肖麗回來了,她沒趕上上午的火車,重新買票。晚上你們趕回酒店吃中飯。晚上也不要回親戚家了,我在酒店安排了房子。我告訴他下午來一中的,他對一中只字不提。

多子特別補充,沒叫別人,只有你和袁樂。

肖麗不是跟袁樂說不來嗎?多子沒請肖麗,袁樂告訴了多子家的喜事,還把地址以及多子的聯系方式告訴了肖麗。肖麗先說沒請她,后又說走不開?,F在,不參加中午宴席,又回來干什么呢?

袁樂說,管她呢,他們的事,就你多心。

假設只看文老師的背影,不像八十五的老人,還像當年那個輕手輕腳查鋪的小老頭。我倒是希望文老師身體好好的。

和多子不在一起了,來往減少了許多,關于他與肖麗的消息更多的來自袁樂。因為袁樂和我同班。

不過多子還是經常寫信匯報進展。特別是過春節時,因為沒放寒假,多子天天給肖麗寫信,也不管人家是否收到,回不回信。多子說:“早知道軍校管理這么嚴,真不該來當兵?!?/p>

多子暑假返校后情緒不高,主要因為肖麗姑姑的女兒生了孩子,姑姑身體不好,找了高考后得閑的肖麗去幫忙。多子說:“他父親真是掉錢眼里了,三十元,就叫一個準大學生做保姆,讓我整個假期只見了肖麗兩次,還只是在她姑姑樓下,連頓飯都沒一起吃?!?/p>

肖麗在第二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學。

…………

就在多子充滿信心寫信邀請肖麗寒假先來他的城市再一起回家過年時,意外地收到肖麗的匯款單,120元。比肖麗復讀一年多子寄出的還多了些。

肖麗愛上了別人,一個萬元戶,大學城邊上的一個老板。肖麗說,多子,對不起,是我變心了,沒有資格再愛你。

天高地遠,多子挽回無果。一個人哭得天昏地暗。

多子在給我的信中說,如果有痛,那是有生以來最痛的一次,我甚至想過退學,拿把刀去殺了那個男人。

多子終究沒有那么做,沒有我和袁樂,他是怎么度過的那段時光,我們無從知曉。

袁樂只是說了一句:“害我們白費功夫?!?/p>

本以為海誓山盟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去不復返了。

我們趕到酒店時,肖麗已經在包廂。

肖麗燙了頭發,身寬體胖一副寶貴相,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個大大的鉆石戒指。我說:“肖麗,又結婚了???”

盡管袁樂和肖麗關系好,也有幾年沒見面了。不在一個城市,她們之間電話和微信多,見面還是不那么方便。肖麗畢業留校結婚,當著機關一名可有可無的工作人員,后來離婚結婚,又離婚,弄了好幾次。

肖麗呵呵笑著說:“羅大所長,你認為我就該單身怎么的?”

我說:“這次你沒請袁樂啊?!?/p>

前幾次婚禮袁樂都去了,回來對我說,要再結,就不去了,過家家似的,沒意思。我和袁樂軍校畢業后順理成章做了夫妻,雖然她還是風風火火,回到家絕對是老綿羊。袁樂喜歡我這樣冥頑不化不懂風情的石頭,她也不像多子猜想的那樣,居家表現與高中時代截然不同。我現在是研究所所長,袁樂是高級工程師。

門口似乎有多子的聲音。這小子,畢業分到部隊當技術員,沒弄幾天去讀研,畢業趕上部隊整編,轉業回到市直機關,接著下海開公司,現在主攻軍民融合,業務做得風生水起。

我沒去想畢業后沒再見的他們會怎樣面對。只是想,文老師生日壽宴多子會不會去,還有肖麗,要告訴嗎?如果多子和肖麗單獨在一起,心中的傷疤是不是已經愈合,肖麗會不會還有許多話要和多子說呢?

我打開門,形形色色的客人正在說笑著走在走廊上。

沒有多子。

他還需要準備什么呢?

劉炳琪,解放軍某部大校,1996年開始文學業余創作,2016年兼習詩歌。有作品散見《解放軍文藝》《星星》《創世紀》《湖南文學》《火花》《青年作家》《文學港》《軍事故事會》等。著有長篇小說《大夢無痕》《我們是親人》《不幸遇見了你》。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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