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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昇年譜》及其他

2020-10-29 05:43張新穎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年譜洛麗塔黃永玉

張新穎

寫在廢紙上的《洪 年譜》

二〇〇八年春天,在東京神保町一家舊書店,我意外看到一本《洪昇年譜》,驚喜地趕緊拿在手里。這部著作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印數三萬冊,可見當時的影響;也可做一個例子,見證時代經歷了長期的荒蕪之后對文化學術的普遍饑渴。

我不夠格做這本書的專業讀者,它在我的專業之外,但我心里存著一個問題,很想知道這本書是在什么情形下,如何寫成的。跟賈植芳先生讀研究生之后,有很多機會接觸章培恒先生,回想起來,無論是吃飯喝酒的熱鬧場合,還是我單獨拜訪請教的時間,他從未提起自己的這本書,而我也從沒問過他寫這本書的事。

書的前言有二十九頁之長,只是在最后寫了這么一筆:“本書寫于一九五七至六二年間,當時我在蔣天樞師嚴格的、富于啟發性的指導下,剛開始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闭孪壬究飘厴I留校,第二年開展反胡風斗爭,他因與賈先生的關系被卷入,開除黨籍,安排去圖書館工作。一九五六年回中文系任助教,系里指定蔣天樞先生為導師。許多年后,章先生寫《我跟隨蔣先生讀書》,敘述讀書、校點、寫作等方面的受教,而關于《洪昇年譜》,沒有片言只語;他特意記下了蔣先生這么一句話:“你在去年受了些委屈,但不要背包袱,好好地讀書?!?/p>

章先生去世后,學生輩為紀念他編輯出版《薪火叢刊》,第四卷(復旦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七年)有江巨榮老師的文章《不盡的思念——為悼念章培恒先生逝世六周年而作》,披露不為人知的往事,讀來令人震動。一九六六年,章先生拿了一大包東西給江老師,江老師回宿舍打開,原來是《洪昇年譜》手稿:

令我驚異非常的是,全部手稿都是用零零碎碎的邊角紙,一條一條,大大小小,長短不齊地粘在劣質的學生常用的練習本上。這些紙條中,竟也有一些常見的香煙殼紙。這些紙殼,或原樣,或剪裁成長條后,粘貼在幾本不同大小的筆記本上。在這些香煙殼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章先生抄錄的各種古籍資料。練習本上則著錄著與洪昇相關的歷史年月和社會大事,以及譜主的生平事略?!?/p>

當時最觸人心境的是,先生不抽煙,怎么會收集、并用這么多香煙殼紙來寫他的書,抄他發現的文獻?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當時的貧窮,就是艱苦。我還清楚記得,當時他用的筆其實也是只有幾分錢一支的簡陋的圓珠筆,因為留在紙上的字,有時明顯寫不出,有時又漏著筆油,只有那種最便宜的筆才這樣。

一九六九年,復旦的工宣隊發動全校大規模、連續兩天的抄家,手稿還在江老師那里,倘被抄出,至少可以作為“封資修”處置?!霸谶@種情況下,我當然也不能把它交還先生。如果從先生那里抄出,一定是罪加一等?!彼咽指搴蛶妆緯υ谝黄?,放進紙箱,再放上幾件雜物,聽天由命。抄家的人沒有打開紙箱,只是在上面貼了兩張封條?!暗鹊斤L浪已過,章先生的生存環境已經改變,我才把這部手稿完整地交還先生。這是先生本身的洪福,我只是僥幸沒有闖禍而已?!?/p>

江巨榮老師給我們上過明清文學史,課堂上只講正題,不扯閑話。沒有想到江老師心里還藏著這么一段往事,年近八十歲時寫了出來。文章里說他從未對人說起此事,直到三十多年后才因偶然的機緣,告訴過章先生的兩位學生。

贊美自己編歌唱的生命

《太陽下的風景》,黃永玉的第一本散文集,最初是一九八三年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第二年天津百花文藝印行大陸版。此后有多個版本。我拿到二〇一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新版,又重新讀了一遍,生出一些年輕時候沒有讀出來的感受。

這之后黃永玉的寫作持續不斷,而且愈發豐沛不羈,回過頭去看,這本書就有了開啟的意義,它所蘊含的多種主題和各樣因素,在此后不斷地重現、強化、變奏、推進,從而連接、匯合成更為闊大同時也更加入微的“太陽下的風景”。

譬如其中的一種類型,寫有交往的前輩,《往事和散宜生詩集》《太陽下的風景》等,不僅本身已經成為名篇,而且觸發了寫作同類作品的機制,勾連牽引、循聲呼喚出后來結集為《比我老的老頭》的系列文章。

《太陽下的風景》這一篇,沈從文看過,說:“黃永玉文章別具一格”,和他自己以前介紹黃永玉木刻的文章《一個傳奇的本事》“同看”,“會明白我們兩代的關系多一些,也深刻一些”。說到這兩個人和他們的故鄉,《太陽下的風景》結尾一段文字,因常被引用而為人熟知、引人遐想和回味:“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悲涼,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個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p>

寫作這類文章的機制是什么呢?劉紹銘說黃永玉,借用了兩句英語,一,“非筆之于紙公之于世不可(this story must be told)”;二,“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 要說此故事,普天之下,除了區區,還有誰可勝此重任?”“他記聶紺弩、林風眠、李可染和張樂平等人的文字,都顯露了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的承擔?!薄包S永玉的師友篇,就是這種‘舍我其誰的信念和‘當仁不讓的精神驅使出來的成果。文字粗獷,散發著一股‘蒸不爛、煮不爛、捶不扁、炒不爆的頑強生命力?!?/p>

我這次重讀,感觸深的,更增加了一些不那么被人常常提及的文章,或許是因為不起眼、不那么濃筆重彩吧,以前竟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F在卻受到難以言說的震動。

比如,《江上》,還不到一千字。寫某年坐船從漢口到重慶,半夜,船艙外過道上忽然唱起歌來,一個接一個唱。天亮后看到,八九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帶著挑子坐在過道里,有說有笑,小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吃午飯時候他發現,女孩子們吃的是沒有菜的白飯,于是說:“來一點豆瓣辣椒,怎么樣?”“要得嘛!”就這樣,與這群“修理地球,上山下鄉”的女孩子熟悉了——

她們原來是每人挑著一擔柴和一小包衣服的。

“一個人一擔柴到重慶去?”我問。

……

“是的,爸爸媽媽都在重慶?;丶疫^年嘛!”

“回家過年,就挑那么一擔柴?”

“你說嘛!又不去外國旅游買紀念品。不帶柴帶啥子嘛?”

“嗯!”我的話看樣子要問完了,“——這一回,你們都回家過年了!”

“也有沒有回去的?!?/p>

“為什么沒有回去呢?沒有錢?你們不幫幫,大家湊幾個?”

“沒有錢,也沒有褲子……”

“什么?”我當時沒有聽清,“沒有什么?你們剛才說……”

“沒、有、褲、子!”

我好像忽然聽到一聲霹靂,幾乎停止了呼吸,很久才發現汗水已經濕透全身。

這樣簡單的場景、質直的對話,聚集起那么多東西,讓它們同時在場:一群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荒謬的時代安排與束縛,在荒蕪貧瘠中成長,既“懂事”又不覺,青春頑強地勃發;一個經歷過風雨磨難的中年人,遭遇這個情景,遭遇這個情景中隱現的個人、時代、歷史,猝然涌起尖銳的感受,疼痛、憐憫與愛……這些同時在場的東西糾纏在一起,都在發力。黃永玉同時聽見了、看見了這一切,寫下了這一切。這樣的文字所呈現出來的現實、思想、感情,不是單一指向的;而在根本上,黃永玉站在生命這邊,贊美自己編歌唱的生命:

她們在繼續說笑著,那么好看而快樂的孩子們??!

江面上閃著模糊的光點,船走得那么那么慢,我勉強抬起了頭:

“那些歌,昨天半夜那些歌——”我問她們,“哪里學來的?”

“咋子?是我們自己編的?!?/p>

“自己編的?……”

“好聽不好聽嘛?你說!”

我衷心地,像父親贊美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好??!你們真好??!”

閱讀隨筆的“動力機制”

李偉長把他出的幾本書一律稱作閱讀隨筆集,眼前這一本,也是。這個樸素的叫法,并不像一眼掠過去那么“老實”。

閱讀是什么?我不是要下定義,只是想說,閱讀是一種渴望,渴望未知的知識、經驗、智慧、想象,渴望閱讀之前所沒有的東西。因而,閱讀的渴望是從自覺的匱乏和欠缺中產生的。

寫隨筆也是一種渴望,嘗試著把閱讀過程中的感受、想法表達出來。倘若是有效的閱讀,體會不應該是固有感知的重復,會有初次遇見的東西。如何捕捉轉瞬即逝或者連續沖擊的感受和想法?如何把這些感受和想法整理、描述、深化、擴充、延長?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候,又該怎么辦?寫作這一行為是否能夠使之成形,乃至促其生長,開出花朵?

閱讀隨筆可以看作是一種渴望接上了另一種渴望,更準確地說,是同一種渴望的不斷延展。根本上的“動力機制”和過程中的步步探索,使得這一類型的寫作,比表面看起來要緊張得多,苦惱得多,興奮得多,快樂得多。

偉長一本接一本地寫,于此當深有體會,為之吸引,才欲罷不能。也正因為這樣,他才寫得好,我讀得興致盎然。

怎么個好法?

譬如他講納博科夫“危險”的洛麗塔情結,當然從《洛麗塔》講起,但這本小說如此有名,還能講出什么來?他講它的前身,《洛麗塔》出版之前十幾年俄文寫成而塵封的《魔法師》,兩部作品比照,發現了敘述的意義:納博科夫經過漫長的時間,為危險的欲望找到了一個合法的敘述者。一篇短文,到此也就夠了;但他沒有打住,接著又講翁貝托·??品潘恋貞蚍隆堵妍愃?,虛構一個敘述者,杜撰一份來自監獄的手稿,寫出一個完全相反的故事《乃莉塔》:一個美少年,愛上了一位老太婆。又翻出一層來;這下結束了吧?不,他還要再翻一層,干脆從書里翻到書外,講了一個現實中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講法,像寫小說一樣,他也找了一個敘述者,一個警察朋友。

有時候他不翻層,而是勾連點線,問跡追蹤。錢鍾書《容安館札記》一百九十二條:“余一九三六年夏游巴黎,行篋未攜英文小說,偶于舊書肆得The Diary of a Nobody,姑購歸閱之,嘆為奇作,絳亦有同好。一九四〇年此書收入Everyman's Library,而V.S.Pritchett復作文張之(見In My Good Books,pp.87ff),知者稍多矣。John Betjeman謂T.S.Eliot亦喜此書(T.S.Eliot:A Symposium,compiled by R.March&Tambimuttu,p.92)。近日圓女方取讀,因復披尋,益驚設想之巧,世間真實情事皆不能出其范圍?!边@一條的信息,偉長利用盡致:不僅因此來讀解《小人物日記》這本書,還留心關聯的另外三個人、兩本書,由此費力尋找、求證、確認,展開了一次美妙的閱讀旅程;寫下來,也就是紀行了。

還有另一種紀行,事關閱讀和寫作旅程中自我的成長、反省。偉長講了一個故事:“許多年前,一個自恃頗有才華的青年,因為虛榮和稿費的誘惑,開始學寫書評……”這個青年,就是他自己。他寫君特·格拉斯的《剝洋蔥》,開頭如何寫,中間如何寫,結尾如何寫,當年的文章作為引文,赫然在目;如今再看,他看出了漂亮文字背后的空洞、匱乏,他自問這個青年人缺乏什么:“經驗,積累,成熟(也可謂之狡猾),還有自知,尤其是對自我局限的自我感知和確認?!蹦茏鲞@樣不留情面的檢討,當然是因為今日之我已不同于昔日之我;而如何理解君特·格拉斯的《剝洋蔥》,也就在這樣的對比敘述中顯現出來。

偉長的閱讀隨筆里有偉長,這似乎是句多余的話,但仍然要說出來,是因為印象深的緣故,讀者自會到他的文章里去辨識。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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