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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易傳》與蘇軾的道家政治觀

2020-11-17 13:49梁博宇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君主道家東坡

◇梁博宇

蘇軾的思想內涵極為廣博,兼及儒、道、釋諸家思想,而又能融會貫通,用舍自如。其中,道家思想占據了相當重要的部分。在討論蘇軾的思想時,學界的著眼點往往局限于蘇軾的文學作品,乃至章表奏議等行政文書,而對蘇軾的哲學巨著《東坡易傳》較少關注。事實上,《東坡易傳》誠可謂蘇軾一生思想理論的總結,是一座尚待開采的寶山。從蘇軾對《易》的傳解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其思想中強烈的道家色彩,在政治觀方面體現得尤為明顯。

一、蘇軾道家政治觀的形成背景

蘇軾在其政治觀中融入道家思想,首先與其早年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

蘇軾的家鄉眉山道風素盛,家庭亦有道教傳統,其啟蒙老師張易簡也是一位有名的道士。蘇軾自己則是“齠齔好道”,從張易簡學習三年,耳濡目染間,對各種道家典籍、思想了解頗深。這些經歷初步塑造了蘇軾兼取諸家的文化人格,培養了蘇軾一生中對道教和道家思想的熱愛之情。但此時的蘇軾尚未入仕,對道家思想的實踐意義尚未明確,其詩文中流露出的政治觀,也仍是以儒家思想支配的。即使是入仕之初,蘇軾也推崇儒家積極進取、剛健不息的“有為”之德,而認為道家、佛家思想于政治有害。蘇軾道家政治觀的真正形成,是長期親身體驗政壇斗爭、目睹當時政局后,進行了深思熟慮的結果。

熙寧二年(1069),宋神宗任王安石為參知政事,開始推行新法,朝廷法令更迭急驟頻繁。新法的支持者、反對者明爭暗斗,蘇軾亦被卷入黨爭的旋渦之中。朝廷政治斗爭的激烈,令蘇軾感到困惑和失望。在多次反對新法無果后,蘇軾自請外放,但仍未逃過“新黨”的迫害,一度身陷囹圄,后謫居黃州。還朝后,蘇軾先是反對急驟地全盤廢除新法,不為“舊黨”所容;后又對一心有為的哲宗多有規勸,反而招致哲宗的厭惡。最后蘇軾被貶嶺南,其中原因既有政敵的迫害,也有哲宗的刻意打擊。

在政壇沉浮期間,蘇軾對自己的從政經歷進行了總結,也對變法、黨爭引發的一系列風波進行了深刻的思考。蘇軾意識到,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不僅僅在于某個人或某一派別的失誤。朝廷上下盲目的進取風氣、兩黨之間無底線的政治斗爭、過于激進的變革態度、違背自然規律的改革內容等,都是導致變法失敗的重要因素。而哲宗在位期間的種種行為,對國家造成了嚴重損害,一步步使得潛藏的社會矛盾激化、“盛世”逐步向衰世沉淪,實際上也是哲宗年少氣盛,一味“紹圣”,過分“有為”所致。而蘇軾所能找到的、可以反撥這些錯誤理念或行為的思想依據,正是崇尚“無為”“清凈”的道家思想。蘇軾將這些思想與《易》理融合,寫入了《東坡易傳》之中。

可以說,成書于儋州的《東坡易傳》作為蘇軾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既是一部易學著作,亦是蘇軾借古人經典,對自己生命體驗和思想精髓的總結,更是蘇軾對現實人生與政治深沉思索的結果。在蘇軾論述政治理論的篇章中,道家政治觀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在六十四卦的傳解中,有四十一卦與之相關?!稏|坡易傳》是了解蘇軾道家政治觀的最直接材料。

二、“口欲止,言欲寡”的“無為”觀

道家崇無,講究“為無為,則無不治”。在《東坡易傳》中,提倡無為之治的傳解也十分豐富,如:“口欲止,言欲寡”(艮卦)、“無器而民趨,不言而物喻”(觀卦)、“圣人居變易之際,靜以待其定,不可以有為也”(益卦)。在《東坡易傳》議論政治的篇章中,貴無守靜、圣主無為而物自化,是蘇軾反復強調的理念。

蘇軾推崇的“無為”之道,出自《老子》《莊子》等道家原始經典。老子提出:“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愛民治國,能無為乎?”莊子則提出:“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保ā恶壞础罚盁o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保ā短斓馈罚┧^“無為”,就是自然而然。老、莊的“無為而治”,是在諸侯割據、戰亂不息的大背景下,提出的一種樸素而理想化的觀念。他們深感于封建君主的倒行逆施、勞民傷財,因此反對君主對人民的管束,認為君主只需要自己修養德行,百姓就能安居樂業、泰然自足:“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人間世》)但老、莊政治觀始終存在兩個弊端:過于理想化,以及偏向消極。它要求的自修德行、垂拱而治的圣君,在現實中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同時,它只是反對了現實政治中不合理的部分,而缺乏可以實踐、指導現實政治的成分,對于后世的大一統王朝就更不適用。也正因如此,道家學說雖然在中國歷史上長期流行,也能引起諸多學者和君主對其的興趣,但始終不能取代儒家學說成為現實政治的指導思想。蘇軾自己也曾經指出,道、釋的玄虛末流對現實政治是一種危害。因此,蘇軾的“無為”論在采納老、莊思想的同時,又充分融合了北宋中后期的現實背景,將其賦予了新的內涵和現實價值。

蘇軾的“無為”觀與老、莊思想的本質區別在于,他從未否定“有為”的重要性。不但如此,蘇軾還十分推崇自強不息的“乾德”。蘇軾在自己的生命實踐中,也注重“有為”,在文學和政治上都做出了突出的成績。蘇軾否定的是不考慮實際情況的、盲目的“有為”。他在乾卦的傳解中提出:“夫天,豈以‘剛’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彼^“剛”,就是不斷地進??;所謂“不息”,就是不斷地變化。蘇軾認為,乾卦之“健”,關鍵在于及時變化,避免失去進取的動力,而非一味用剛,“夫能全用剛直,放遠善柔。非天下至治,未之能也?!痹谔煜聸]有達到“至治”的水平前,蘇軾反對盲目的進取。而蘇軾推崇的“無為”,也正是針對當時新黨盲目的“有為”而提出的,他要求去除那些不必要的“有為”,使政治回到它的應然狀態。而在蘇軾晚年,經歷了哲宗朝的政治風波后,這一觀念變得更為鮮明而堅定,以至于在《東坡易傳》里,履、復、大有、大畜、大過、睽、損、萃、豐、小過諸卦傳解中的一些批評幾乎是直指哲宗,只是不能明言而已。

受限于歷史發展階段,蘇軾推崇的“無為”,并未否定統治階級在當時存在的合理性。但他要求上位者“口欲止,言欲寡”,本質上是順其自然,行為合道,在適當的時期做適當的事,不能反常違道。他還立足于“無為”觀念,向統治者提出了諸多有價值的建議,如在奉命而作的《上清儲祥宮碑》中,蘇軾就表示希望皇帝“檢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戰而勝。虛心以觀世,故不察而明”。

蘇軾將六十四卦中的部分卦象視作特定歷史時期的隱喻,以提出其政治主張。如將乾卦視為理想的大治之世、將泰卦視為社會蓬勃發展之盛世、將旅卦視為禮崩樂壞的衰世等。因此,蘇軾的“無為”又根據具體歷史背景分幾種情況:亂世之無為、治世之無為、衰世之無為。

亂世之無為以渙卦的彖辭傳解為例:“居渙散之中,安然不爭,而自為長久之計?!碧K軾認為,亂世之中,“天下流離渙散而不安其居”。面對這種情況,君主應該堅持“無為”的態度,不傷害百姓,不發動戰爭,以德服人,正所謂“處危而不偷者,眾之所恃也”。當君主的德行修養到了一定程度時,其名望自然足以吸引民眾依附,國家也會慢慢得以重構。在此過程中,也不能刻意去要求人民,而要“聽其自擇”,這與老、莊的原始道家政治觀較為相似。

治世之無為以中孚卦的彖辭傳解為例:“乘天下之至順而行于人之所說,必無心者也?!碧K軾認為,在治世,民生本來較為安定,統治者的施政要優先考慮人民的利益,順應民心而行,否則“違天不祥,必有大咎”。蘇軾在乾卦的傳解中,完美地將道、命、性、情組合成了統一的整體,以天道的合法性賦予了人情合法性?!疤臁本褪恰暗馈?。反過來,所謂“違天”之行,也就是違背人情、破壞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行為;所謂“至順”,就是順應事物發展規律、順應民心所向。這種無為觀念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君主依據它領導人民和國家,向著正確的方向進取,就能達到天下大悅的目標。

衰世之無為以旅卦的六五爻傳解為例:“可以德懷不可以力取。如以一矢射兩雉,理無兼獲……若不志于取,亡矢而不射,則……可以其功譽而爵命之?!碧K軾認為,在衰世,“物無正主”,人們失去了堅定的本體,開始陷入迷茫之中。君主要改變衰世,不能急于求成,甚至不能有刻意的求成之心。一定要“不志于取”,通過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變革來扭轉現狀。這種方式看似是“無為”,實際上卻達到了“有為”的效果,是對老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理論的繼承與發展。

北宋后期,內憂外患在“治世”的外表下潛伏,實際上已露出了衰世的端倪。蘇軾在《東坡易傳》中表現出了強烈的憂患意識:“治生安,安生樂,樂生偷,而衰亂之萌起矣?!M’之災,非一日之故也,必世而后見?!币虼?,把應對治世、衰世的兩種無為之道結合,便是他開出的療救時局的藥方。遺憾的是,銳意改革的神宗、哲宗都沒有接受他的理論,后來的學者更是往往將其斥為異端。但北宋不久后滅亡的原因,正與蘇軾的擔憂如出一轍。

蘇軾的思想歸根結底,都是立足于人事,期待有補于現實政治的。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作為臣子的蘇軾必須依附君主才能有用于世,他因此摒棄了原始道家否定君主存在意義的一面,肯定在位君主的合法性:“九五者,龍之正也”;但又反復呼喚明君、圣君,反對君主權力過大、包辦一切:“天之造物也,豈物物而造之?蓋草略茫昧而已?!币馑际钦f,君主要像自然造物那樣處理政務,只需要做出最宏觀的、方向性的指示,建立起基本的體制,讓它自己去運作即可,這就是蘇軾眼中的“無為而治”。

三、“無去則無歸,無亡則無得”的“無復”觀

宋代士人事功精神極為強烈,“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直須腰下添金印,莫教頭上欠貂蟬”是宋人常常表露的志愿。在這種事功精神驅動下,宋代士人一方面積極參與政治,涌現出了眾多著名的政治家;另一方面又容易流于貪功冒進,在處理具體問題時過于執著,將問題極端化。蘇軾對變革的重要性有著充分理解:“晝夜之代謝,寒暑之往來,風雨之作止,未嘗一日不變也?!保ā督K始惟一時乃日新》)但他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王安石的變法、宋哲宗的“紹圣”,都是過于激進的變革模式,在實踐層面上必定隱藏著大量問題,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失敗的。面對這一現實背景,蘇軾在《東坡易傳》復卦的傳解中提出了“無去則無歸,無亡則無得,是故圣人無復”的“無復”理論。

什么是“復”?蘇軾認為,“去其所居而復歸,亡其所有而復得,謂之‘復’”。所謂“復”,有著失而復得、滅而復生之意,是“損”和“益”之間的交界點。過于激進、大破大立的改革,即使意圖是好的,也往往會在產生成效之前,造成較大的損失,甚至讓本來正常運作的機制都遭到沖擊,反過來又使變革無法順利進行。蘇軾本人一向是支持改革、要求去除弊政的,但他反對過于急驟的改革,這一主張的根源仍在道家思想。正如老子所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輕則失根,躁則失君”。莊子亦云:“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保ā娥B生主》)蘇軾將這些思想搬運到現實政治當中,意圖以之作為改革的節制。

蘇軾首先承認“復”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是必然發生的客觀事實:“凡物之將亡而‘復’者,非天地之所予者不能也?!睂τ谶@種規律,要加以認識并遵從,不能逆天而行:“違天不祥,必有大咎?!钡K軾同時又指出,人不能改變規律,但可以認識規律、利用規律。他從自然界的現象中得到啟發:“陽至于午,未窮也;而陰已生。陰至于子,未窮也;而陽已萌。故寒暑之際人安之,如待其窮而后變,則生物無類矣?!睋?,蘇軾認為,人類在進行政治活動時,也應與天地之道相參:“夫道何常之有,應物而已矣?!泵鎸φ沃械姆e弊,無論是坐視不管,還是極端處理,都必然會導致“窮”的結果。只有在其“未窮”之時加以整頓,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變化,進入一種自足的狀態,像圓環一樣沒有起點和終點,才能保證國家平穩而健康地發展,達到“無復”的境界。

《東坡易傳》的一個可貴之處在于,它不像多數易學著作那樣片面注重形而上的思考,而是將哲學的內容具體化,將其賦予實踐價值。在提出“無復”論的基礎上,蘇軾還在損卦的傳解中深入論述了變法改革的合理模式:“損下而下信之,必有道矣?!备母锉厝粫p傷一部分人的利益,如何讓這些人支持改革、信服改革,是王安石等人未能解決的問題。蘇軾給出的解決方案,就是“有道”,即自然而然、以符合自然規律的方式進行改革。因此,他反對在改革中用急法苛政,提倡“威而不猛”“震而和”。那么,究竟什么樣的改革方式才是自然而然的?蘇軾提出:“使民知所以損我者,凡以益我也,則信之矣”“利不足以輕其所患,益不足以償其所損,則損且有咎”,即讓人民能夠理解其長遠利益,從而接受改革初期帶來的不便,本質上符合人民的選擇和需要的改革,就是符合自然規律的改革。至于超出人民承受能力的躁進,就不免“損且有咎”了。

四、“從我者納之,不從者付之其所欲從”的“無爭”觀

傳統道家對一切的爭斗持否定態度。老子提出了“不尚賢,使民不爭”“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等經典理論,莊子亦持“掊斗折衡,而民不爭”(《胠篋》)之論。這些觀念在春秋戰國的亂世,自有其合理性和先進性。他們將徹底的“不爭”視為消除戰爭的理想手段,以期達到“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的淳樸生活狀態。但在和平年代,“不爭”的思想卻容易被統治者利用,或作為不思進取的理由,淪入消極一途;或作為愚化、控制民眾的理論依據。

蘇軾一生陷于新舊兩黨之爭,對于內斗之害深有體會。蘇軾對六十四卦的傳解之中,有二十四卦的傳解與“爭”有關,如屯卦中諸侯相爭、訟卦中兩黨相爭、否泰二卦中君子小人相爭、渙卦中君民相爭,“爭”可謂是《東坡易傳》中一個重要的論題。蘇軾在反對爭斗這一點上,基本繼承了傳統道家的態度,甚至在屯卦的傳解中表露出對“小國寡民”這種原始政治的向往。但同時蘇軾又立足于現實,將其與北宋的政治背景結合起來,對其進行了價值的重構和提升。蘇軾在《東坡易傳》中曾多次明確提出反對爭斗的觀點,具體來看又有三類:一是整體地反對爭奪利益;二是反對朝廷內部黨爭;三是反對主動發起對外戰爭。

反對爭奪利益的觀點,集中體現在對訟卦的傳解中。蘇軾認為,訟卦象征著一種彼此相爭的情形,四個陽爻爭奪兩個陰爻,使得時局混亂不堪?!疤煜轮y,未有不起于爭”,蘇軾將爭斗視為災難的開始,以從源頭上消除爭斗的可能性為最上之策,“夫無訟,在于謀始”。而當爭斗已經爆發時,必須以正確的方式調解,不能試圖強力阻止,否則反而會使情況進一步惡化,“今又欲以爭濟之,是使相激為深而已”。蘇軾給出的止爭之法,體現在他對九五爻的解釋中。蘇軾將九五視為“處中得位而無私于應”的明君,認為只要君主明德無私,不參與爭斗,則“訟者莫不取曲直焉”。而對于在爭斗中已經獲利的一方,君主不但不應肯定,還應對其有所懲罰,使其受“三褫之辱”。蘇軾認為,只有讓爭敗者受損、爭勝者也不受益,才能根本上消滅爭斗。蘇軾一生,正直之心與圓融之性兼備,既能堅守立場,又從不為自身利益與人交惡,甚至與政敵王安石也有很好的私交,可以作為這種觀點的注腳。

反對朝廷內部黨爭的觀點,集中體現在對噬嗑卦、履卦的傳解中。噬嗑卦上火下雷,陰陽交錯,其象暴烈。蘇軾將其中的陰爻和陽爻視作不同政治立場的兩黨,指出它們兩方不考慮合作,只顧彼此爭斗,且都想以強力改變對方。蘇軾對噬嗑卦中的六爻都持否定態度,因為它們雖然有的主動,有的被動,有的剛強,有的陰柔,但都在為一場惡斗推波助瀾,致使朝政混亂不堪。蘇軾進一步說:“夫不能以德相懷,而以相噬為志者,惟常有敵以致其噬則可以少安。茍敵亡矣,噬將無所施,不幾于自噬乎?”此言直指那些在黨爭中煽風點火、恣意迫害政敵的小人,認為他們將爭斗作為人生的目的,但一朝打敗政敵,自己便再無所長,最終也只能自取滅亡而已。這一傳解來自蘇軾自己的人生閱歷。他在朝多年,對呂惠卿一類小人拉幫結派、排除異己,致使朝政敗壞的行為無疑深感不齒和痛切,以至于最后再次感嘆道:“惟有德者為能居安而享福,夫豈賴有敵而后存耶?”

蘇軾對履卦的傳解則頗有深意,六爻分喻黨爭中的六類人:初九喻尚未踏入政壇的君子,九二是執政黨中的君子,它愿以才能輔佐上位者而不自求榮利,是蘇軾認可的、秉持公心的“幽人”;九三喻執政黨的領導者,因九二的輔佐而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就驕傲自矜,當其不肯再用九二時,其弱點就暴露無遺;九四喻在野黨中的小人,當九三有九二輔佐、勢力強盛時,就懼之如“虎”,當九二離開六三,“知六三之衰也”時,就得志而出,見風使舵,為蘇軾所不齒;九五喻君主,它本來可以依靠九二、六三的輔佐治理好國家,卻偏偏要“自以其剛決物”,結果“雖五亦不能無?!?。蘇軾甚至大膽地說:“其所以猶得為正者,以其位君也”,言外之意,九五能勉強身居君位,只不過是先天的優勢罷了,和自己的才德毫無關系。此言之鋒芒,幾乎直指哲宗皇帝。此外,上九則是超然的智者,它看出九五和六三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的形勢,并對九五進行規勸,“而復其舊,則‘元吉’”。這是蘇軾對自己的一個理想定位,他認為,如果皇帝能夠接受他的建議,慢慢讓國家回到正軌,就能平安興盛?!稏|坡易傳》成書時,蘇軾已被貶謫,本是無力再諫,但他心中始終懷著這個期望。

反對主動發動戰爭的觀點,集中體現在對師卦的傳解中。蘇軾一生不諱言兵,但言兵必慎?!靶桃圆粴槟?,兵以不用為功”,是蘇軾公開宣揚的原則。他對全卦整體的傳解,可謂開宗明義:“夫能以眾正有功而無后患者,其惟丈人乎!”蘇軾還特意自作注明:“丈人,《詩》所謂‘老成人’也?!币饧粗挥欣铣沙种氐拈L者,才能用兵成功而不留后患,戰爭必須慎之又慎??紤]到哲宗親政后頻動兵戈,蘇軾亦頻頻規勸,有“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古者英睿之君,勇于立事,未有不悔者也”等諫言,可知此卦傳解實為指向哲宗。蘇軾進一步指出:“師出不可不‘以律’也,否則雖臧亦兇”,堅決反對不義之戰,認為即使打贏了不正當的戰爭,從長遠來看,也不是好事。蘇軾還反對過度獎勵軍功:“將錄其一勝之功而以為諸侯、大夫,則亂自是始也?!币驗閷姽^于重視,無異于鼓勵戰爭。

蘇軾的“無爭”觀在多個層面超越了原始道家的觀念。他的“無爭”并非消極退讓,待物自化,而是立足于積極報國、有補政治的基礎上,對當時朝廷上下流行的“爭”的風氣的反撥。也正因如此,蘇軾甚至敢于打破歷來君子與小人分明的界限,主張承認小人的存在,反對將小人趕盡殺絕的極端態度。他提出:“以為世之小人不可勝盡,必欲迫而逐之,使之窮而無歸,其勢必至于爭”,認為君子和小人都是必然存在的,不能脫離現實。一味強求天下只有君子,正如陰陽只存其一,是不符合天道的。如果將小人逼迫太急,小人必然走投無路而反抗,從而引發爭斗。蘇軾一生雖屢遭迫害,卻從未在自己得勢時借機報復那些小人,也正是這種“無爭”觀的具體實踐。

五、蘇軾道家政治觀的儒家根基

蘇軾的政治觀,雖以道家思想為指導,卻又以儒家思想為根基。其中,有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原因。

主觀上,蘇軾自幼博覽百家,對儒、道思想理解都很透徹,對二者的優缺點有明確的判斷。道家思想重致虛守靜,排斥現實功業,適宜于在亂世初平時作為休養生息的指導,而在統一王朝的中期則顯得過于消極,缺乏指導意義;儒家重事功,強調兼濟,主張君臣有序,正可以與道家思想的劣勢形成互補。反過來,道家思想對于無為、無復、無爭的要求,又可以避免儒者過于重視剛健有為、流于極端的危險??梢哉f,蘇軾的政治觀是以道家思想提供理想、儒家思想提供力量,二者互相成為彼此超越的階梯。至于儒、道思想的互通之處,更是蘇軾在《東坡易傳》中結合討論與著力推崇的。

客觀上,一方面,儒家思想自西漢武帝時期以來,即成為歷代王朝的官方指導思想。即使是道家思想最興盛的時期,也沒有取代儒家思想成為真正的主流。在學風興盛的宋代,雖然有多位皇帝崇尚道教,卻也從未將道置于儒先。生活在宋代的蘇軾,是不可能超出歷史背景,也不可能脫離自己的階級的。蘇軾還提出了“孔子—孟子—韓愈—歐陽修”的儒家道統傳承譜系,并以道統的真正繼承人自居。即使蘇軾用以闡發其道家政治觀的載體《易》,也從來都是一部儒家經典。另一方面,在封建王朝,文人若想要有為于世,就必須依附皇帝而獲得權力,蘇軾亦不例外。在君與國幾乎可以等價的時代,蘇軾的報國之志只能通過忠君來實現,這既是蘇軾政治觀的歷史局限性,也是在當時能做出的最佳選擇。蘇軾在《東坡易傳》比卦的傳解中無奈地嘆道:“孰為可從者?非五歟?”意即六爻以五為君是唯一之選。在此背景下,蘇軾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在很多卦爻的傳解中直接對君王進行批判,并有一些極其大膽的言論:如在渙卦中提出民無常主、歸于有德之君;在大畜卦中提出臣子要管束年輕的君主;在蠱卦中提出臣子要直言君主過失,在無法規勸時可以棄君而去;在臨卦中認為君主也可能是小人;在明夷卦中甚至提出可以與昏君為敵等。這些言論既包含了儒者的強烈的責任心,又體現了道家對于君主權力的質疑,在當時不啻石破天驚。也無怪自朱熹以下,歷代“正統”學者多對蘇學十分排斥。

總之,《東坡易傳》雖為對儒家經典的傳解,卻體現了蘇軾政治觀中鮮明的道家傾向。遺憾的是,《東坡易傳》的意義直到今天尚未被學界充分重視,相關研究尚有明顯不足,有待于進一步的挖掘和開拓。

注 釋

[1]〔宋〕蘇軾著,龍吟譯評:《東坡易傳》,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2]饒尚寬譯注:《老子》,中華書局2006年版。

[3]孫通海譯:《莊子》,中華書局2007年版。

[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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