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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黃州時期學道實踐研究

2020-11-17 13:49郭煥敏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黃州道家蘇軾

◇司 聃 郭煥敏

元豐二年(1079)七月,蘇軾因在詩文中諷刺時弊,在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湖州軍州事任上被捕,隨后被朝廷所派來的中史皇甫遵帶入京城御史臺監軍關押,時間長達五個月。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蘇軾被授黃州團練副使一職,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文。蘇軾真正離京是元豐三年(1080)元月,二月初一抵達黃州。居黃州四年之后,于元豐七年(1084)三月,量移臨汝,遷汝州團練副使一職,四月離開黃州。具體算來,蘇軾在黃州的時間是四年零四個月。

“烏臺詩案”事發之后,蘇軾一度以為必死無疑。被關押五個月之后,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水部員外郎為水部(工部第四司)副長官,檢校水部員外郎非實授官職;黃州團練副使則更是虛職,“使為武臣之寄祿官,無定員,無職掌,不駐本州”,朝廷規定蘇軾任黃州團練副使一職時“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梢哉f,黃州任上蘇軾的處境十分艱難,可稱得上是到了身心俱疲的境地。

此外,蘇軾身體本不佳,所謂“少年多病怯杯觴”,再加上“烏臺詩案”后被關押五個月,受盡折磨,可謂是身心俱疲。黃州任上,蘇軾常?;疾?,健康狀況十分糟糕,他在與友人的來往書信與詩文中常提到自己的種種衰老病態:

老來百事懶,身垢猶念浴。衰發不到耳,尚煩月一沐。[1]999

(《安國寺浴》)

某凡百粗遣,春夏間,多患瘡及赤目,杜門謝客,而傳者遂云物故,以為左右憂。聞李長官說,以為一笑,平生所得毀譽,殆皆此類也。[2]1446(《答范蜀公十一首》之二)

某臥病半年,終未清快。近復以風毒攻右目,幾至失明,信是罪重責輕,召災未已。杜門僧齋,百想灰滅,登覽游從之適,一切罷矣。[2]1661(《與蔡景繁十四首》之二)

與孱弱病體相伴的還有貧瘠:

家門凋落,逝者不可復,如老叔固已無望,而子明、子由亦已潦倒頭顱,可知正望侄輩振起耳。念此,不可不加意。未由會合,千萬自愛。[2]1839(《與千乘侄一首》)

貧家何以娛客?但知抹月批風。[1]1029(《和何長官六言次韻五首》之四)

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1]1039(《東坡八首》并敘)

黃州已屬偏僻之地,蘇軾此番前來,名義上雖授黃州團練副使一職,現實中卻是犯官之身。如果說之前的外任,遠離政治中心汴京已讓蘇軾灰心喪氣,那么貶謫黃州則令其心如死灰。仕途無望、貧困潦倒、有再陷囹圄之憂,體質本就不佳的蘇軾很快又頻頻患病。在這種艱難的境遇下,蘇軾卻言“功名如幻何足計,學道有涯真可喜”,可見道家在這一時期對他人生所產生的重要影響。黃州任上蘇軾對道家的親近主要源于兩個方面:一是道家的種種養生術使他懷有希冀,期望可以延緩衰老、減輕病痛的折磨;二是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幫助他度過這段困難重重、看不見希望的歲月。蘇軾一生都夢想著學道成仙,對道家諸多養生之術十分關注,這點無須贅言。在黃州任上,他學道已經付出實踐,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蘇軾黃州任上的詩文頻頻出現道家術語,多與養生成仙相關,具體可歸納如下:

一、修煉內功

內丹術是道家的一種重要修煉道術,區別于外丹術。道家認為,人的身體便是煉丹之鼎爐,只要掌握了正確的道術,便可以修煉精、氣、神,最終在體內結出內丹,不僅有延年益壽之功效,更可以成仙得道?!饵S帝內經》中有“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3]5之類的說法,在道家學說的發展中,道教研習者將老子《道德經》中“綿綿若存”“或噓或吹”等列入吐納功法的領域,同時,亦將《莊子》中“坐忘”“心齋”等描述文藝創作中精神狀態的術語視為內煉方式。至東晉,許遜《靈劍子》中有“服氣調咽用內丹”一句,可視作“內丹”一詞的最早出處。南北朝梁代南岳佛教天臺宗三祖慧思禪師《立誓愿文》中說道:“我今入山修習苦行,懺悔破戒障道重罪,今身及先身是罪悉懺悔,為護法故求長壽命,不愿生天及余趣,愿諸賢圣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療治眾病除饑渴,常得經行修諸禪,愿得深山寂靜處,足神丹藥修此愿,借外丹力修內丹,欲安眾生先自安。己身有縛能解他縛,無有是處?!边@是最早將外丹、內丹明確劃分開的一處著作。但魏晉南北朝及唐朝皆盛行外丹術,鮮少有文獻闡述,直至中晚唐時期,道士張果著《太上九要心印妙經》,其中對內丹術作了清晰明了的闡述,但與外丹術相比,內丹術似乎還只是一個“小道”。晚唐五代,道士呂洞賓、鐘離權等就內丹術著書授徒,繼而在當時引發了煉內丹的熱潮,值得一提的是,《鐘呂傳道集》中引用許多佛家術語,內丹術與禪學相融,走上了一條禪道結合的道路。時至北宋,內丹術開始盛行,其原因大抵與數百年以來外丹不僅未使服食者飛升,反而加速其死亡有關。

蘇軾煉內丹大致有兩層企圖:一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二是成仙飛升。具體到黃州任上蘇軾的實際情況看,煉內丹對強身健體所起到的作用無疑更加吸引蘇軾。在此時期,蘇軾道家詩文的相當一部分內容都涉及修煉,從汴京去黃州的路上遇大雪,蘇軾作《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韻二首》,其二曰:

鉛膏染髭須,旋露霜雪根。不如閉目坐,丹府夜自暾。誰知憂患中,方寸寓義軒。大雪從壓屋,我非兒女萱。平生學踵息,坐覺兩鐙溫。下馬作雪詩,滿地鞭箠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道逢射獵子,遙指狐兔奔。蹤跡尚可原,窟穴何足掀。寄謝李丞相,吾將反丘園。[1]981

“不如閉目坐,丹府夜自暾”明顯是道教養生心法,丹府為丹田之意。而“踵息”指用腳后跟呼吸,出自《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保?]127指凡人用喉嚨呼吸,而修道之古真人則用踵呼吸,后道教將一種練氣養生之法稱為“踵息”,認為呼吸徐緩深沉可以吸入仙炁,炁可以遍及全身。這種養生心法可視為道家內丹術,內丹術在宋代盛行一時,“胎息”是內丹術中很重要的一項,早在葛洪《抱樸子》中便有諸多記載:“故行炁或可以治百病,或可以入瘟疫,或可以禁蛇虎,或可以止瘡血,或可以居水中,或可以行水上,或可以避饑渴,或可以延年命?!保?]149蘇軾在黃州任上潛心研究養生之術,無它,只因希望強身延壽耳。

《和子由寄題孔平仲草庵次韻》中有“逢人欲覓安心法,到處先為問道庵。盧子不須從若士,蓋公當自過曹參”一句,言自己到處托人尋覓“安心法”,到某一處先問道觀居處??梢娞K軾對道教心法的重視程度。

在此期間,蘇軾亦練道教的采日精月華功,《次韻和王鞏六首》之一有“何而服日華”句,《陳季常見過三首》之三有“朝飯仰旸谷”句,清代王文誥注曰“旸谷是日之所出,龜咽日氣而壽,故養生者服日華,所以效之”。采日精月華為道教內功心法之一,蘇軾寫《采日月華贊》一文:

每日采日月華時、不能誦古人咒語,以意撰數句云:我性真有,是身本空。四大合成,與天地通。如蓮芭蕉,萬竅玲瓏。無道不入,有光必容。曈曈太陽,凡火之雄。湛湛明月,眾水之宗。我爾法身,何所不充。不足則取,有余則供。取予無心,惟道之公。各忘其身,與道俱融。

采日精月華是道家重要的修養內功心法之一。道家認為,日精乃太陽之氣,月華乃太陰之氣,二氣交融,萬物生長?!墩嬲a》有云:“男服日象,女服月象。日一不廢,使人聰明朗徹,五臟生華?!保?]297《內景經》云:“吞日月華法,自有五色流霞入口中?!保?]67道家典籍中涉及日精月華者頗多,何為采日精月華?一般來說,此之謂吸納太陽和月亮的精氣,修煉者練此內功以吸收宇宙精華之氣,有助于自己體內內丹的形成。

道教門規煩瑣森嚴,許多心法口訣只師徒之間口耳相傳,不遺外人,蘇軾自然不可得,所以“不能誦古人咒語”,但是他早在鳳翔任上便已閉關研習過《道藏》,對道家宗派十分了解,所以已在自我摸索中實踐采日精月華?!恫扇赵氯A贊》一文記錄了他練功的心得體會,因無法誦古人咒語,故自己撰句闡述心法心得。

二、道藥養生

中國自古便有“十道九醫”之說,道教鮮少其他宗教中帶有的“苦行”色彩,而是以修煉長生為目的,因此格外重視醫學與養生學相關的知識,以期與道家學說相配,達到養生健體、長生不老之功效。蘇軾本自體弱,歷“烏臺詩案”一劫,健康狀況愈發糟糕,且在黃州擔任黃州團練副使這一閑職,俸祿微薄,這一時期,可謂是貧病交加??尚姨K軾常年崇道,頗通醫理,自用草藥、膳食來調理身體,在詩中常提及采藥、服食草藥之事,亦在文章中流露出神藥難得之悲。如《戲作種松》:

我昔少年日,種松滿東岡。初移一寸根,瑣細如插秧。二年黃茅下,一一攢麥芒。三年出蓬艾,滿山散牛羊。不見十余年,想作龍蛇長。夜風破浪碎,朝露珠璣香。我欲食其膏,已伐百本桑。人事多乖迕,神藥竟渺茫。朅來齊安野,夾路須髯蒼。會開龜蛇窟,不惜斤斧瘡??v未得茯苓,且當拾流肪。釜盎百出入,皎然散飛霜。槁死三彭仇,澡換五谷腸。青骨凝綠髓,丹田發幽光。白發何足道,要使雙瞳方。卻后五百年,騎鶴還故鄉。

此詩本是寫種植松樹之事,卻引發詩人頗多聯想。當年蘇軾初次出川赴汴京時路過仙都觀,曾品嘗過一次松脂,從此念念不忘?!拔矣称涓唷北闶钦f食松脂,松脂又名松膏。蘇軾自注曰:“煮松脂法,用桑柴灰水?!痹娙嘶貞浧鹆硕嗄昵爸?,哀嘆人事多錯迕,尋“神藥”而不得。茯苓、丹田等詞明顯是道家術語,古人稱茯苓為“四時神藥”,道教更是視茯苓為仙家食物,曾有道教秘方“茯苓餅”。末句“騎鶴還故鄉”又流露出蘇軾求仙以求長生不老之念。蘇軾一生都夢想著學道成仙,對道家諸多養生之術十分關注,這點無須贅言。在黃州任上,他學道已經付出實踐,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蘇軾黃州任上的詩文頻頻出現道家術語,多與養生成仙相關,又如《石芝》(并敘):

空堂明月清且新,幽人睡息來初勻。了然非夢亦非覺,有人夜呼祁孔賓。披衣相從到何許,朱欄碧井開瓊戶。忽驚石上堆龍蛇,玉芝紫筍生無數。鏘然敲折青珊瑚,味如蜜藕和雞蘇。主人相顧一撫掌,滿堂坐客皆盧胡。亦知洞府嘲輕脫,終勝嵇康羨王烈。神山一合五百年,風吹石髓堅如鐵。[1]1020

蘇軾在引中云:“元豐三年五月十一日癸酉,夜夢游何人家,開堂西門有小園古井,井上皆蒼石,石上生紫藤如龍蛇,枝葉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余率爾折食一枝,眾皆驚笑,其味如雞蘇而甘,明日作此詩?!彼^石芝,《本草綱目》解釋為“石芝者,石象芝也。石桂芝生石穴中,有枝條似桂樹,而實石也。高尺許,光明而味辛”,葛洪在《神仙傳》中說“諸芝搗末,或化水服,令人輕身長生不老”,故石芝一直是道家煉丹的主要原料之一。石芝,顧名思義,乃是石頭上生出的靈芝,寓意自是福祥長生。此詩中詩人以“幽人”自居,“幽人”一詞在蘇軾黃州任上的詩文中頻繁出現,幽人從字面理解可視作幽隱之人和幽居之士,帶有很深厚的道家色彩。幽人這一特殊意象筆者將在第四章第一節具體分析,此處恕不多言。詩人夢見幽人家庭院,見石上生靈芝,便折下品嘗,次日寫詩回憶夢中所見所聞,營造出一個奇幻的仙境:睡夢中被人叫醒,見石上生玉芝、紫筍無數,便折下品嘗,主人與滿座賓客皆笑詩人,于是詩人始知此“洞府”主人與賓客皆是仙人。后四句取《神仙傳》中典,王烈曾見山裂,流出青色如髓泥漿,王烈取泥試丸之,氣如粳米飯,嚼之。后嵇康知曉去看,山已經復歸原狀。王烈告訴弟子:“《神仙經》云:‘神山五百年輒開,其中石髓出,得而服之,壽與天相畢?!保?]233詩人言“終勝嵇康羨王烈”即指自己得以品嘗石芝,不似嵇康看見已經合上的神山空自懊悔,羨慕王烈。此詩道家意象濃烈,雖寫夢境,卻可視作一首求仙詩。俗語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詩人之所以夢見在仙境吃石芝,自然也是平日祈求長生的思想所致。另有一首《石芝》:

土中一掌嬰兒新,爪指良是肌骨勻。是之怖走誰敢食,天賜我爾不及賓。旌陽遠游同一許,長史玉斧皆門戶。我家韋布三百年,只有陰功不知數。跪陳八簋加六瑚,化人視之真塊蘇。肉芝烹熟石芝老,笑唾熊掌嚬雕胡。老蠶作繭何時脫,夢想至人空激烈。古來大藥不可求,真契當如磁石鐵。

石芝在詩人的筆下如有靈性,像一只肌理細膩骨肉勻的嬰兒手掌,因此讓人心生恐怖,不敢進食。而詩人卻認為這是天賜良物,蓋因自己祖上積陰功無數才能遇見,吃食后可像許旌陽一樣游仙?!肮艁泶笏幉豢汕蟆?,在詩人眼中,石芝如大藥,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次韻子由病酒肺疾發》一詩寫給因飲酒導致肺病發作的蘇轍,通篇詩文大談養生之道,告誡弟弟如何保養身體?!疤綉训谜嫠?,不待君臣佐”一句便是道家醫學思維,《檢仙經》云“大抵養命之藥,則多君;養性之藥,則多臣;治病之藥,則多佐”[9]9,蘇軾此處使用道家君臣藥理,顯然是久病成醫。而“神仙多歷試,中路或坎坷”“相將賦《遠游》,仙語不用些”又流露出成仙思想,以服藥、修煉養得長生之體最終雙雙得道的夢想來激勵蘇轍。

三、煉外丹

提到道教,便不得不提煉丹術。煉丹是道教廣為人知的道術之一,分為外丹和內丹。所謂外丹,早在先秦,術士就在丹爐中冶煉一些礦物質,以期能煉出“仙丹”。人們認為服食仙丹可長生不老,悉不知這些所謂的“仙丹”都由金屬礦冶煉而成,食之會重金屬中毒,因而許多人因服食丹藥而死。外丹一直到唐朝都很盛行,韓愈在《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便說到了這種情況,當時因服食丹藥而死的人不計其數。時至北宋,煉丹術已經由外丹轉為內丹?;蛞驘捦獾さ拇箫L潮已過,或因宋人發現唐人頻繁死于服食丹藥上,總之煉外丹之風逐漸衰弱,不像唐朝那樣盛行一時。但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煉外丹并不廣泛流行的北宋,也依舊有不少人堅持煉丹,連蘇軾自己晚年時也煉過丹。黃州任上,蘇軾有不少詩文是關于煉外丹的,如《觀張師正所蓄辰砂》一詩:

將軍結發戰蠻溪,篋有殊珍勝象犀。

漫說玉床分箭鏃,何曾金鼎識刀圭。

近聞猛士收丹穴,欲助君王鑄褭蹄。

多少空巖人不見,自隨初日吐虹蜺。[1]1030

將軍張師正酷好道家,常以丹砂煉丹,以期長生不老。煉丹需用丹砂,辰砂即為煉丹所有丹砂的上品。范成大《桂海志》曰:“益州出砂處,與湖北大牙山相連,北為辰砂,南為宜砂?!保?0]21張師正正是儲存了許多煉丹用的辰砂,蘇軾此詩盛贊張將軍已練成內功,“收丹穴”“吐虹蜺”等都是異于常人之態,更表現出將軍已成仙得道,煉成外丹。蘇軾在《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八中提及煉丹一事,說“近有人惠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怡神遣日”[2]1517,所指的便是張師正所贈的辰砂。蘇軾言自己煉丹砂只是為了觀察丹砂在火中的變化,聊以悟出一些道理,自己并未服食。隨信先說若容易弄到朱砂,央王定國寄一些過來,后又談及金丹與道術的問題,肯定丹砂在一般意義上的重要性,“賓去桂不甚遠,朱砂差易致,或為致數兩,因寄及,稍難即罷,非急用也。窮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陰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岣嶁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此外,《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九曰“桂砂如不難得,致十余兩尤佳。如費力,一兩不須致也”[2]1519,言托王定國寄丹砂一事;《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十二曰“丹砂若果可致,為便寄示”[2]1520,再次央求王定國寄丹砂。從上述的詩和書信中可知,蘇軾學道已進入煉外丹實踐階段。

除此之外,涉及丹砂的詩文還有《次韻答元索并引》中“不愁春盡絮隨風,但喜丹砂入頰紅”一句。蘇軾之前一再強調自己“固不敢服”丹砂,所以此處所指“頰紅”未必是服食丹砂所致,丹砂只是用來比喻緋紅的面頰?!赌咸梦迨住菲涠小肮首髅鞔皶∽?,更開幽室養丹砂”一句,說得也是蘇軾幽室煉丹之事。

在此時期,關于煉丹與致仕的關系,蘇軾還留下了一段著名的論說,《樂天燒丹》云:“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來日,忠州刺史除書到。乃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稌吩唬骸裰?,天必從也?!哦嗅??!保?1]11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時一度煉丹,后因丹爐損壞而停止。不久白居易升至忠州刺史,便再也不提煉丹之事。蘇軾分析,入世做官與出世煉丹本是相互矛盾的,二者不可調和,而自己存出世之心久矣,但終究沒有實現這個志向,文字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另可說明蘇軾儒釋道三者皆通,但儒生的正統思想還是占據較為主要的地位。

黃州任上,王鞏是與蘇軾詩文、信件往來最多的人之一?!盀跖_詩案”牽連之人多達二十九個,王鞏便是其中之一,他被貶謫至嶺南賓州,是所有人中被貶謫最遠、處罰最重的。蘇軾對此十分內疚,曾有“茲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一句表達自己對王鞏的虧欠,二人感情十分深厚。黃州任上,蘇軾與王鞏書信往來頻繁,身在嶺南的王鞏亦是貧病交加,在和蘇軾的回信中,王鞏大談道家種種養生之術,說自己正在賓州修行。蘇軾不僅將王鞏視為摯友,亦視其為道友,在《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中有多處記載蘇軾讓王鞏從賓州給他寄丹砂之事?!逗屯蹯柫撞⒋雾崱菲湟荒┪菜木湓啤斑b知丹穴近,為劚勾漏石。他年分刀圭,名字掛仙籍”又言此事,因廣西桂州盛產優質丹砂,而王鞏被貶地賓州距離桂州不遠,故稱“丹穴近”,“刀圭”指中藥量具,此處代指丹砂,蘇軾自注曰“君許惠桂丹砂”?!懊謷煜杉奔仁翘K軾對王鞏的祝愿,亦是自己此時的最大夢想。

《給王定國四十一首》第八封信言“冬至,已借得天慶觀道堂三間,燕坐其中,謝客四十九日,雖不能如張公之不浯,然亦常闔戶反視,想當有深益也”[2]1517,關于此事,又在《答秦太虛書》中有過進一步的說明:“吾儕漸衰,不可復作少年調度,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煉。謫居無事,頗窺其一二?!碧K軾在黃州任上已經閉關四十九日,如果說他在黃州任上常去寺院訪幽為消解自己內心的抑郁之氣,那么對學道則是已經付出實踐。

在《與子由同游寒溪西山》一詩中,詩人將自己與弟弟視為“散人”,中有“何當一遇李八百”一句。李八百是蜀人,傳言活了八百歲,世人稱之“李八百”,《神仙傳》對此有過記載。詩人希望遇到長生不老的仙人,可見其求仙思想之濃烈。另有為道教儀式寫的《次韻樂著作天慶觀醮》“濁世紛紛肯下臨,夢尋飛步五云深。無因上到通明殿,只許微聞玉佩音”。

四、與方外之人交游

黃州任上,蘇軾留下一些記錄彼時得道者的詩文,如《三朵花》并敘:

房州通判許安世,以書遺余言:“吾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能作詩,皆神仙意。又能自寫真,人有得之者?!痹S欲以一本見惠,乃為作此詩。

學道無成鬢已華,不勞千劫漫烝砂。

歸來且看一宿覺,未暇遠尋三朵花。

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

畫圖要識先生面,識問房陵好事家。[1]1071

《輿地紀勝》記載“元豐間,有道者日簪三花,游于市,頗能詩,知人未來禍?!?,蘇軾詩中所詠之人即是此日簪三花的有道者。但其中屢屢引佛家典故,如“千劫漫烝砂”出自《楞嚴經》[12]168,“一宿覺”出自《傳燈錄》中玄覺禪師[13]91,“瓶里雀”出自《法句經》[14]1434等。而三朵花卻為道人,從“先生”一詞可看出,唐宋時期,凡全真道人,皆稱先生。蘇軾對學道奇人從來都懷有極大的興趣,寫詩遙寄,只因三朵花有“神仙意”。

黃州民風尚鬼,常有人會異術,蘇軾多次寫文記載。如《子姑神記》一文,記載了唐朝伶人之妻何媚附身至郭氏體上,妙思如泉涌,寫詩數十篇之事。何媚借郭氏之身還魂,訴其夫被害后自己被逼做妾,最終被大婦殺死之事,言蘇軾名滿天下,希望可以為自己作傳讓世人知道。蘇軾將此事記錄下來,寫成《子姑神記》一文,對何媚很是憐憫。又有《天篆記》一文,特別提到黃州當地人汪若谷,自稱天人附身,善篆字,“黃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為口,置筆口中,與人問答如響。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保?]407野人給蘇軾三十篆字,自稱為“天蓬咒”。蘇軾記載汪若谷種種靈異事件,如見進士張炳后稱自己是張炳舊交劉苞,知曉張炳、劉苞二人種種舊事,引得張炳大駭。但張炳不信劉苞死后會附身在一鄉野之人體上,蘇軾不覺鬼神之說皆不可信,認為“世人所見常少,所不見常多,奚必于區區耳目之所及,度量世外事乎?”所以特要為此寫文作記,“姑藏其書,以待知者”。

汪若谷給蘇軾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同時期蘇軾又寫《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有神降于其室,自稱天人》一詩記錄此事:

酒渴思茶漫扣門,那知竹里是仙村。

已聞龜策通神語,更看龍蛇落筆痕。

色瘁形枯應笑屈,道存目擊豈非溫。

歸來獨掃空齋臥,猶恐微言入夢魂。

蘇軾在詩中將汪若谷所居村落稱為“仙村”,說汪若谷已經“通神語”,寫出的篆文如龍蛇般飛舞。在與其對話談話之后,內容久久縈繞心頭,晚臥時“猶恐微言入夢魂”。野人汪氏讓蘇軾一連兩篇詩文都著墨重寫,足見蘇軾對與仙道相關事情十分感興趣,并且有一種很深的情感認同。

在黃州任上這段時間內,蘇軾亦同許多道士來往頻繁,除了眉州道士陸惟忠、舒州道士李斯立之外,黃道士也是其中之一?!顿淈S山人》云:

面頰照人元自赤,眉毛覆眼見來烏。

倦游不擬談玄牝,示病何妨出白須。

絕學已生真定惠,說禪長笑老浮屠。

東坡若肯三年住,親與先生看藥爐。

黃道士在蘇軾的筆下容顏若仙,面頰緋紅、烏眉覆眼。蘇軾欽羨得道之人鶴發童顏,學道養生之念更甚。道家對蘇軾的吸引可謂是無窮的,其中以養生延年最重,因此蘇軾言“東坡若肯三年住,親與先生看藥爐”,企盼尋覓到仙藥。棄官學道的想法一直盤踞在蘇軾的腦海中,歷“烏臺詩案”一劫之后,蘇軾更堅決了這種想法,常常哀嘆自己何不早棄官學道,如《初秋寄子由》中,蘇軾對弟弟蘇轍發出了“別離恐不免,功名定難期。當時已凄斷,況此兩衰老。失途既難追,學道恨不早”之悲,可知這一路的坎坷已經使蘇軾對功名、前程等身外之物不抱任何幻想,恨自己為何沒有早些看透這一切,早日走上學道之路。言外之意是若一早學道,如今或許已經得道,似自己羨慕的許旌陽、王度一樣飛升至仙界。

楊世昌是蘇軾在黃州任上來往頗多的一位道士?!短洍钍啦芬晃膶ζ溆羞^簡介:“仆謫居黃岡,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子京,自廬山來過余。其人善畫山水,能鼓琴,曉星歷骨色,及作軌革卦影,通知黃白藥術,可謂藝矣。明日當舍余去,為之悵然。浮屠不三宿桑下,真有以也?!碧K軾亦在《蜜酒歌并敘》中提到“西蜀道士楊世昌,善作蜜酒,絕醇釅。余既得其方,作此歌遺之”[1]1085,可知是楊世昌將制作蜜酒之方相授,足見二人交往之深。

楊世昌善吹洞簫,且曾與蘇軾大醉于赤壁?!洞雾嵖滓愀妇煤狄讯跤耆住分疲骸安恢髦輻畹朗?,萬里隨身只兩膝”,又有“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且清哀”一句。蘇軾另有一帖云:“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戛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為何祥也?!彼院笫涝S多學者皆分析《前赤壁賦》中“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一句指的就是道士楊世昌,因其善吹洞簫且曾與蘇軾游赤壁。而《后赤壁賦》中又有“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畣韬?!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一段,與蘇軾貼上所記載高度吻合,皆是孤鶴渡江而來,嘎然長鳴,掠余舟而西去,隨后蘇軾言自己入夢境,與一羽衣道士交談,最后得知那日的孤鶴便是此道士化身,夢醒之后開窗去看,已無鶴蹤跡。

《前赤壁賦》與《后赤壁賦》兩篇文章是彼時蘇軾心態的最好流露,自“烏臺詩案”后被發配黃州,歷經貧窮、病痛、大批舊友不相往來等苦難,常如驚弓之鳥。蘇軾雖每每說自己已不期待仕宦生涯,但對貶謫至黃州仍深感苦悶。此時只有投身佛老,才能從中得到慰藉?!肚俺啾谫x》中,蘇軾與客駕舟出游,賞赤壁月色,生出“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念,盼望可若列子御風而行,遠離世間種種是非恩怨。而“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之游仙念終不可得,現世紅塵終不可拋,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存只是幻想,只有“托遺響于悲風”?!逗蟪啾谫x》一文充滿神秘的玄幻色彩,赤壁賞月見一孤鶴飛過,爾后夢一羽衣道士,夢醒時去看,已杳無人跡?,F世中屢屢不得志,夢中遇得道高人,消解了他積郁難平的苦悶之情,惜南柯一夢,夢醒余悲,精神已隨鶴飛走,肉身仍滯留人世間。游仙思想伴隨蘇軾一生,這也是他彌合自身悲劇性的一件法寶。蘇軾已在《樂天煉丹》一文中清楚地認識到煉丹、致仕不可調和,這也正是道、儒兩種不同思想的對峙,此消彼長,當一物消減時,另一物便增加。黃州時期,老莊思想在蘇軾思想中占據更主要的地位。

注 釋

[1]〔宋〕蘇軾著,〔清〕馮應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2]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3]〔清〕張志聰集注:《黃帝內經素問集注·上古天真論》,《中國醫學集成》(重刊訂正本),上??茖W技術出版社1990年版。

[4]〔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00年版。

[5]王明撰:《抱樸子內篇校釋》(增訂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

[6][日]吉川忠夫、麥谷邦夫編:《真誥校注·協昌期》,朱越利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

[7]〔宋〕張君房輯:《云笈七箋·三洞經教部·高奔章》,齊魯書社1988年版。

[8]〔晉〕葛洪撰,胡守為校釋:《神仙傳校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

[9]〔梁〕陶弘景編,尚志鈞、尚元勝輯校:《本草經集注·序錄》,人民衛生出版社1994年版。

[10]〔宋〕范成大撰,嚴沛校注:《桂海虞衡志校注》,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1]〔宋〕蘇軾:《東坡志林》,中華書局1981年版。

[12]《佛教十三經·楞嚴經》,中華書局2010年版。

[13]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六祖大鑒禪師旁出法嗣》,中華書局1997年版。

[14]《大正新修大藏經·法句經》,大正新修大藏經刊行會大正十四年(193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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