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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與《壇經》

2020-11-17 13:49◇達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自性本性禪宗

◇達 亮

蘇東坡繼唐朝白居易、柳宗元、裴休之后,再度以文人的感性,抒發謫貶之中的苦悶,以詩詞文賦、金石書畫的藝術形式表達內心的情感。他的詩詞飽含情感,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等。他的禪境詩詞更是膾炙人口,感人至深,如“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山僧自覺菩提長,心境都將付臥輪”,等等。六祖慧能提倡的頓悟法門,及“何期自性本自清凈”(《行由品》)、“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定慧品》)的超越思想,影響著蘇東坡。

蘇軾對于禪宗的接受,其中一個方面即著眼于自性清凈上。蘇軾有一段對《壇經》“三身”說的發揮,集中表達了他的這種認識:

近讀六祖《壇經》,指說法、報、化三身,使人心開目明。然尚少一喻。試以喻眼:見是法身,能見是報身,所見是化身。何謂“見是法身”?眼之見性,非有非無,無眼之人,不免見黑,眼枯睛亡,見性不滅,則是見性,不緣眼有無,無來無去,無起無滅。故云“見是法身”。何謂“能見是報身”?見性雖存,眼根不具,則不能見,若能安養其根,不為物障,常使光明洞徹,見性乃全。故云“能見是報身”。何謂“所見是化身”?根性既全,一彈指頃,所見千萬,縱橫變化,俱是妙用。故云“所見是化身”。此喻既立,三身喻明。如此是否?[1]2082

所謂三身,即是法身、報身、應身。法身又名自性身,或法性身,即常住不滅,人人本具的真性,不過眾生迷而不顯,佛是覺而證得;報身是由佛的智慧功德所成的,有自受用報身和他受用報身的分別,自受用報身是佛自己受用內證法樂之身,他受用報身是佛為十地菩薩說法而變現的身;應身又名應化身,或變化身,即應眾生之機緣而變現出來的佛身。在這里,蘇軾完全從自性本凈的角度來談他的體會。眼見雖有其“見性”之本性、“能見”之功能和“所見”之物象三個層面,但“見”的本性永遠不會污染改變,亦永遠不會損傷消滅。

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吩疲骸皡M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保?]2366—2367此詩典出自《壇經》:“世人性本清凈,……日月常明,為浮云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云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保?]106蘇軾暗用此典,正是要表達自己本性自潔,所遭遇的一切污蔑,不過是惡人中傷而已的堅定信念。其《廉泉》詩有“水性故自清,不清或撓之”[2]2054之句,亦旨在表達相同的人生信念。堅信本性自潔的人生信念,幫助蘇軾渡過了人生最難的一關。

蘇軾有許多直接涉及禪宗的詩文,顯示出他對禪宗思想的融匯,如《卓錫泉銘(并敘)》:

六祖初住曹溪,卓錫泉涌,清涼滑甘,贍足大眾,逮今數百年矣?;驎r小竭,則眾汲于山下。今長老辯公住山四歲,泉日涌溢,聞之嗟異。為作銘曰:“祖師無心,心外無學。有來扣者,云涌泉落。問何從來?初無所從。若有從處,來則有窮?!保?]566

該文是以卓錫泉喻禪,卓錫泉自慧能以來就“贍足大眾,逮今數百年矣”,足見禪宗有膏澤眾人,超度眾生之功效。而卓錫泉時涌時歇,大概與住持曹溪寺僧人的修行境界有關?!白鎺煙o心,心外無學。有來扣者,云涌泉落?!蹦敲?,心泉無從而來,若有所從,便有衰竭。這正是禪宗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思想的詩化。

其實,這種人生態度亦與禪宗思想有密切關系?!胺鹨蛐奈?,心以佛彰。若悟無心,佛亦不有?!薄暗辣緹o心,無心名道。若了無心,無心即道?!保ㄋ究毡緝舳U師語)因為禪宗認為眾生皆有真如本性,所以其修行的重要法門之一就變成了修持自己的內心本性?!秹洝贰傲o念為宗”,主張修行者“念不起為坐,見自性不動為禪”,就是要找回自己清凈無礙的本心,不起妄念,一切善惡總莫思量?!秹洝吩幸粋€生動的比喻:“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故號波羅密?!保?]57意思是說,妄念猶如水之興有波浪,如果波平浪靜,一念不起,即是真如解脫。所謂“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說明的也是這個道理。同樣的思想亦見于各種語錄,如《五燈會元》記載:“可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嬖唬骸畬⑿膩?,與汝安?!闪季迷唬骸捫牧瞬豢傻??!嬖唬骸遗c汝安心竟?!保?]44也是要人于一切境上安心不動,切莫妄生攀求。對于人們排除世俗名利干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培養一種超然曠達的處世態度,有著積極的正面的意義。而這也正是蘇軾取于禪宗思想的另一個層面。

蘇東坡的“寓意而不留意”的書畫觀,蘊涵禪宗“住而不住”“應當靜觀察,是諸法實相。不生亦不滅,不常復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的觀點。蘇軾在《寶繪堂記》中對“寓意而不留意”是這樣闡述的:

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書法、繪畫),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于書,輕死生而重于畫,豈不顛倒錯繆失其本心也哉?[5]4737

蘇軾取笑自己如此對待書畫的心態,完全勝過于生死的喜好與擔憂,認為這是本末倒置的表現。人生在世悠閑自適,又能擺脫生老病死的痛苦是最大的希望。而他把喜好書畫擺在這些人生最大的希望之前,難怪嘲笑自己的行為有失“本心”。但是,他后來對此的喜好態度有了根本的改變。如他自己所說:

見可喜者復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惜也。譬之煙云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復念也。于是乎二物常為吾樂而不能為吾病。[5]4737

他認為自己雖然喜好并時而收藏,即使被別人拿去,也不像以前那么惋惜了,是因為他悟到了“安心有道年顏好,遇物無情句法新”。

蘇軾對書畫藝術的這種態度,在思維方式上與禪宗的“于諸境上心不染”的“無住”觀有著極為相似的一面。有接觸但不執著,這叫“住而不住”。如何才能不為世間之物束縛?禪宗用的是“無念”“無住”“無相”的方法?!秹洝ざɑ燮贰吩疲?/p>

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著,于相而離相;無念者,于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

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于相,則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3]72—73

正因為人身處世間才有執著之言,離開世間就不會執著了。所以,早期佛教是主張“出世”成佛的。禪宗對待世間的態度,與蘇軾對待書畫作品的態度完全一致。蘇軾積極肯定了書畫藝術具有“樂”(悅人)的功用以及人具有喜好書畫藝術的本性。蘇軾在《寶繪堂記》里還對“寓意”與“留意”做了規定,認為“寓意”不在大小,只要稍做此念,便已達到寄情達意的效用;同樣,“留意”也不在大小,只要有稍小的“留意”之念,就已進入執著之列。這種說法與禪宗如出一轍?!秹洝氛f“菩提本清凈,起心即是妄”,認為人的自性本清凈,一旦起心就是妄念。因此,禪宗特別講究“心”剎那間的動靜。如《壇經·懺悔品》說:

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

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莫思向前,常思于后,念念圓明,自見本性。自性起一念惡,滅萬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惡盡。

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3]85—87

這就說明了念頭沒有大小,執著亦沒有大小之分?!傲粢狻绷司褪牵▓讨┌l生了,不“留意”就是沒有發生,“留意”與不“留意”的區分有了明顯的界定。

蘇軾對書畫的理解以及借用佛教思想來豐富與詮釋書畫,應該是書畫和佛教發展的必然結果。因此,蘇軾借用佛教思想來總結當時的書畫藝術思想,既是佛教發展的結果,又是書畫藝術審美自覺的需要。

在漫長的人生苦旅中,蘇軾只有過一次輕生的念頭(“烏臺詩案”被捕入獄,解押入京途中欲投身太湖,因念及其后必不愿獨生的蘇轍作罷;在獄中他雖曾想到過超量服藥自殺,不過那是大有前提——一旦被判處死刑),之后再也沒有產生過這種“非分”之想。隨著時間流逝,宦海沉浮,蘇軾對《壇經》所謂“隨所住處恒安樂”有了越來越越深的認識,到黃州后又明確提到“隨緣自娛”“隨緣委命”。禪家的思想成為蘇軾生存的哲學支撐,“苦樂隨緣”“得失隨緣”,“緣”既然是宿因注定,就應該在困頓中找到生的樂趣。

在生死方面,禪宗比莊子更遠走一步,慧能大師有名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保ā秹洝ば杏善贰罚?,即是生死冥界的另一種陳述。既然“本來無一物”,生死又何異哉?這種思想,在后代參禪的詩人口中也屢有透露,例如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之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2]97

詩中寓理成趣,顯示了生死聚散無由無根之理。這些都表明,禪宗不僅像莊子那樣對生死問題抱達觀態度,而且進一步聲稱已“悟透”生死。要做到“離境無生滅”,也就是要做到“無念”?!秹洝ぐ闳羝贰吩疲?/p>

何明無念?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于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3]54—55

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麗,死如秋葉之靜美?!碧拼娚秸f:“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出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标P于生死叩問,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倍U者答曰:“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碧K東坡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贝蠡圩陉蕉U師也說:“現在事到面前,或逆或順,亦不須著意,著意則擾方寸也。但一切臨時隨緣酬酢,自然合著這個道理?!保ā洞蠡壅Z錄》卷二十九)遇事不回避,亦不執著,出此入彼間方寸不亂,還會有什么事情是看不開、放不下的?洞山良價禪師臨死前對弟子說:“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勞生惜死,哀悲何益!”法常禪師更是豁然:“來莫可抑,往莫可追?!焙喼本褪撬貥愕恼胬硇灶UZ:人出生不可抗拒,人死亡不能追回,事事隨緣,棄卻形骸。道楷禪師死前也很坦然、平靜,他甚至還隨意寫下詩偈:

吾年七十六,世緣今已足。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撒手橫身三界外,騰騰任運何拘束?。?]885—886

如此瀟灑,連來世如何都無一絲牽掛于心,真個是“本來無掛礙,隨處任方圓”。在世界無依、山河無限的禪意里,一切都是無始無終,非生死可拘。亦禪亦道的東坡居士參禪最有心得,在他的《百步洪》一詩中,洞悟了人生瞬息之短,展現了“此心無住”的生死超然: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崄中得樂雖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卮像R各歸去,多言譊譊師所呵。[2]891—892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之句中“逾新羅”之喻是《景德傳燈錄》中的一個典故,意指人的意念瞬間就可以想到很遠的地方?!暗珣诵臒o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蘇軾在這里表達的就是“雖在念中,但不為念所束縛”的禪宗的“無住”思想。近人陳衍認為“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詩是化自《金剛經》“六如偈”思想。此詩是蘇軾在元豐元年(1078)徐州任上所作,詩中的說理是由長洪渦流觸發的。此詩首先用一連串比喻摹寫急浪輕舟,突出險中得樂之趣。然后轉寫光陰似箭,人生無常,便覺得險中得樂毫無意思,與人生俯仰之間便過千劫的短暫迅疾相比,長洪渦流反顯得平緩從容。最后闡發“但應此心無所住”的禪宗之旨,其中隱含著生與死、變與不變的華嚴法界觀的影子。

蘇軾是一位代表當時文化高峰的人物。他學養深厚、才能杰出,文、詩、詞無一體不精,書、畫、琴無一藝不能,在學術思想上更閎通闊達,儒、佛、道兼習,對百家雜說也旁采博收。而禪宗的影響在他的思想與創作中占重要的地位,他的作品在內容與表現藝術方面的一些創造性正是得自禪宗。

在蘇東坡謫貶的歲月,佛禪對人生、對生命的玄妙認識,一時間成為他逆境中的策杖,而逆境又幾乎占了他成年后人生的大半。蘇軾靠近以至深入佛禪,《壇經》的“何期自性本自清凈”“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超越性思想影響著蘇東坡,“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成為蘇東坡合乎邏輯的歸宿。蘇東坡能在貶謫生涯中應對自如、安然處之,應得益于其晚年對佛禪的修煉。

注 釋

[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2]〔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3]東方佛教學院編:《六祖壇經注釋》,福建莆田廣化寺印行。

[4]〔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84年版。

[5]郭預衡主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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