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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彥質與蘇東坡《峻靈王廟碑》

2020-11-17 13:49李公羽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儋州碑文東坡

◇李公羽

海南省昌江黎族自治縣昌化鎮峻靈王廟正門前的一座古老石臼凹槽內,現存一塊斷損的古碑,斷碑高七十二厘米,寬六十六厘米,厚十五厘米,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龐大海介紹,斷碑發現于二水洲中縣治舊址,明朝崇禎年間重修峻靈王廟時移入此地。今凡查到的所有關于這一斷碑的記述,均認定碑文即東坡《峻靈王廟碑》原文,甚至有文章認為,碑文為東坡手書。筆者與多位學者兩次前往,實地讀碑,并查檢諸多官修史志等文獻史料,發現此碑是建炎二年(1128)昌化縣令何適所撰并刻,建炎初年(1127)貶謫儋州的散官折彥質曾與之相商刻制東坡所作《峻靈王廟碑》。由此,不僅重新確認了此碑的歷史意義,而且翻檢出南宋建炎時期昌化縣令與貶謫儋州的名將折彥質書信往來,相商刻制蘇東坡《峻靈王廟碑》的舊事。

一、東坡《峻靈王廟碑》是守社稷、安人民的真誠祈望

宋元符三年(1100),貶謫海南三年的東坡獲赦北歸。東坡五月中旬接旨,下旬“治裝”,其間寫下著名的《峻靈王廟碑》一文?!毒`王廟碑》版本各異,內容大致相同,題目各有差異,有“記峻靈王廟碑”“峻靈王廟碑記”“峻靈王廟記”等。根據故宮博物院編《(康熙)昌化縣志》所載原文,校點如下:

古者,王室及大諸侯皆有寶。周有琬琰大玉,魯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鎮其人民也。唐肅宗之世,有比丘尼若夢,恍惚見上帝,得八寶以獻諸朝,且傳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聞于天,故以此寶鎮之?!奔锤脑皩殤?。以是知天亦分寶鎮世也。

自徐聞渡海,歷瓊至儋耳,又西至昌化。西北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落膊”。而后漢之世,封其山神“鎮海廣德王”。五代之末,南彝有望氣者,曰:“是山有寶氣,上達于天?!迸溨燮湎?,斫山發石以求之。是夜,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之右,彝皆溺死。儋之父老猶有及見敗船于山上者。今猶有碇(釘)石存焉耳。天地之寶,非人所得睥睨者。晉張華使其客雷煥發豐城獄,取寶劍佩之,終以遇禍,坐此也。今夫此山之上,上帝賜寶以奠南極,而貪冒無知之彝,欲以力取而已有之,其誅死宜矣!

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用承議郎彭次云之請也。

紹圣四年七月,瓊州別駕蘇軾以罪譴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詔徙廉州。自念謫居海南三載,飲咸食腥,凌暴颶霧,而得生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謹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

山有石池,產有紫麟(魚),里人不敢犯。石峰之側,有荔枝、黃柑,得就食,持去,即有風云之變。

銘曰: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彝雜居古相蒙。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谷歲屢豐。大小逍遙逐蝦龍,鷓鴣安棲不避風。我浮而西今復東,銘碑曄然照無窮。[1]96—97

東坡認為:“古者,王室及大諸侯皆有寶?!彼浭霾h這一神山“后漢之世,封其山神為‘鎮海廣德王’”,“皇宋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一座神山,兩朝封王。面對這鎮世之寶、天地之寶,面對此山神靈,面對這一方百姓心中的偶像和保護神,東坡回想謫居海南,三載艱苦,飲咸食腥,凌暴颶霧,他人“千之千不還”,而自己得以生還,這是山川之神相助!

他在告辭北歸之前,再拜稽首,而且特意撰寫碑文,銘刻記之。他贊美峻靈王“守其社稷,鎮其人民”,守護社稷、安定人民的功效。東坡居儋三年,達到中國傳統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將中國儒、釋、道文化的精髓發揮到了頂峰。他認為,貶儋三年,功業圓滿,離瓊北歸,應當拜謝峻靈王。

二、峻靈王是護國安民的精神瑰寶

位于昌化鎮東北處的昌化大嶺,海拔四五百米,“延袤十里九峰”,氣勢恢宏,景色壯美,漢時即奉為昌化縣祖山,極受膜拜,逐漸發展成為民間信仰。兩廣沿海和海南島多地的信徒,經常相邀來祭拜、求簽、祈福,盛傳靈驗非凡。

峻靈山,曾名“朝明山”?!度f歷廣東通志·瓊州府》記載:“昌化縣北十里曰峻靈山:初名朝明?!犊尽吩疲骸庇谐魃?,上有二石如人形。云有兄弟二人向海捕魚,化為石。黎人祀之。一名神山嶺。宋封峻靈王,又名峻靈山?!保?]29北京大學圖書館藏萬歷《瓊州府志》在昌化縣部分記載山類,第一條即“峻靈山”?,F今地圖等資料多標注為“大嶺”。

接近山巔之處,面向西南方向,有世代民眾尊奉的峻靈王,這是海南西北部道教供奉之神,實為一巍然巨石,高約二十多米,下部身圍約十六米余。峻靈王倚山面海,獨尊雄姿,奇偉壯觀,傳為上帝鎮世八寶之一。

這一帶流傳著一個故事,據光緒丁酉重修版《昌化縣志》記載:峻靈山在城西北十里,舊名神山,高百余丈,上有二石如人形。相傳有兄弟向海捕,神化為石,號兄弟石;又有石若冠帽,乃一兄弟所遺……土人嘗于此祈禱。[3]12古時海南西部地區,颶風暴雨,海水陡漲,水患不已。這兩位漁民兄弟在海潮狂卷危在旦夕時,吹響海螺,催醒人們避難,感動了玉皇大帝,把兄弟二人點化為神。

道光年間穆彰阿編纂《(嘉慶)大清一統志》,也記載了昌化縣峻靈山:“在昌化縣西北,《寰宇記》:有洛泊石神,在縣西北二十里。石形如人帽,其首面南,土人往往祈禱。蘇軾《峻靈王廟碑記》‘昌化縣西北有山,秀峙海上。有石巉然,如巨人冠帽面南而坐者,里人謂之山落膊。五代宋望氣者言,山有寶氣上達于天。艤舟其下,斫山求之。夜半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之上,人皆溺死,今碇石猶存。元豐五年,詔封山神為峻靈王’?!遁浀丶o勝》:落膊岡在縣西北二十里。明《統志》:峻靈山在縣北十五里,上有落膊岡?!锻ㄖ尽罚嚎h北十里曰朝明山,瀕海。一名神山嶺,又名峻靈山?!保?]9

“昌江縣文聯龐大海認為,峻靈王代表的山神文化不是憑空捏造,而是有深厚的民間基礎,反映人們對于平安和美好生活的企盼,棋子灣一帶海域是海南西部沿海海情相對復雜的地方,本地流傳一句民謠——‘棋子灣,棋子灣,十船經過九船翻’。在這種情況下,漁船航行要尋找坐標和參照物,漁船過了雷州半島往西走,北部灣西岸島嶼不多,山嶺雖多,但唯有靠近棋子灣的昌化大嶺是最高的山脈。天長日久,民間認為是天造地設的一塊神石在引導人們避開災難。當看到這塊巨石的身影時,人們就知道過了危險地帶?!芏啻迩f都有峻靈王廟,或稱明王廟、神山廟等等,名稱不同,供的是同一位神。峻靈王文化對周邊地區影響很大,東方、澄邁、臨高、儋州、??诘鹊囟加胁簧俟┓罹`王的廟宇。民間主要作為海神來供奉,求庇護,保平安?!保?]

“峻靈獨立秀且雄”,峻靈山盡護佑生靈,恩澤稻菽,體現了東坡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峻靈王“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谷歲屢豐”,以自己的奉獻與堅守,為黎民百姓謀福利,契合了東坡的人生哲學和信念。蘇公仕途屢遭貶斥,渡海抵瓊之前曾在徐聞伏波廟求伏波將軍保佑;居儋時也尋訪冼夫人廟,并作詩贊頌。而在“詔徙廉州”準備北返時,沒有言及伏波、冼夫人對他的護佑,卻滿懷感激之情,用紀實的手法寫下這篇《峻靈王廟碑》。

三、建炎二年昌化縣令何適書寫并刻制東坡《峻靈王廟碑》

東坡撰寫《峻靈王廟碑》,但何時何人刻制為碑,史無記載。2015年第九期《海洋世界雜志》載:“建炎二年(1128)昌化縣令何人祈書《峻靈王廟碑記》碑?!敝泄埠D鲜∥h史研究室、海南省地方志辦公室官網海南史志網,在《海南史志》第二章“古遺址”中記錄有:“1952年峻靈王廟被臺風摧毀。后在廟基址附近出土建炎二年昌化縣令何人祈書《峻靈王廟碑記》碑?!庇州d:“《昌化縣志》(點校譯注版)第五卷藝文志”注:“又過了二十八年,昌化縣令何大人請祈先生書寫東坡先生的銘文而刻在碑上?!保?]認為何縣令撰文而祈先生書寫。

2019年4月3日、5月20日,筆者與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多位同仁兩次前往昌江縣,在縣史志辦公室主任謝志勇、縣文聯主席龐大海等昌江縣歷史文化學者指引幫助下,現場讀碑,逐字辨認,詳細研判。

這一殘碑,保留下來可辨認的文字,除東坡《峻靈王廟碑》原文的片段之外,還有:“……化令何適以書來喻曰東坡先生為峻靈王廟……愧之公到儋才兩月遂獲北歸愿書此文……寄責授海州團練副使府……折……縣令何……立?!?/p>

通過分析比對,筆者認為:

第一,這并非東坡筆跡,不是東坡手書。

第二,全文抄錄東坡碑文之后,又由制碑人作文說明補充于后。這一文章目前未見史料記載。

第三,目前為止,查史上昌化縣令無“何人祈”,也不存在“何大人”撰文而請“祈先生”書寫之事,“祈”當為“折”誤識。

第四,碑文作者和書寫者均是建炎二年(1128)昌化縣令何適。

落款基本清晰:“縣令何……立?!薄昂巍焙笠蛔植磺?,但參考前文“……化令何適以書來喻”,是“昌化縣令何適立”,應無誤?!罢邸弊謽O為模糊,勉強可讀,其后二字已不可辨。

昌化縣令何適,生平與其他事跡已不可考。

四、康熙時昌化縣令張三光《重立峻靈王廟小記》印證此碑為建炎二年刻制

故宮珍本叢刊《康熙昌化縣志》卷五《藝文志》在收錄東坡《峻靈王廟碑》全文之后,以附件收錄張三光撰《重立峻靈王廟小記》,記述了東坡撰此碑文和二十八年之后昌化縣令據以刻碑等過程?,F以該版為據,點校全文如下:

《昌江志》載東坡先生《峻靈王廟記》云:“漢之世,封其山神鎮海廣德王?!倍`王之號封自何代何年,顧闕略無稱焉。余覽而竊怪之,意先生博綜今古,豈其征遠遺近?必有脫簡無疑。迨考《居儋錄》及儋州所載,皆然。恨先生全集遠未能攜,無從是正也。頃因驅斥礦盜,欲絕其易種之患。憶先生“為帝守寶”之言,祈王陰殛;舉記中誅死南彝事,以請諸生。王之佐見予文稿恍然,感觸忽來,告曰:“蘇學士碑石今仆昌江獨村,幸尚無恙,公得無意乎!”余初謁王廟,即詢先生碑記,絕無知者。聞之喜躍,于是命彼倌人亟輦以來,諏吉而豎之王廟之中。試錄石上文讀之,有“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用部使者承議郎彭次云之請也”二語,令余夙疑頓釋。爰取《志書》《儋錄》參對,并“紹圣四年七月”,共少二十七字。蓋元豐五年亦七月,兩“七月”字相同,當時書人一時誤看失簡,遂致脫落耳。計王之膺封,閱十五年而先生謫于此。又閱三年,先生徙廉州,辭王而撰此文。又閱二十八年,昌令何公請祈公書而刻之石??h治時在昌江二洲中,獨村近縣,定是王廟故址。又閱七十八年,縣徙今治,王廟亦徙峻靈山之隈,而碑乃埋荒草深沙中矣。又閱一百三十八年而后,乃今始得復歸王廟。

夫偽朝之封,王弗歆也。宋秉正朔,其封號至今尚之。已經明賢次述,而反脫落于流傳之記載。倘王之所養,養不慊者,宜其默啟予心,而逗漏筆端以作之,合而詔諸世也。不然,遐荒之域,誰得讀先生《全集》?即嘐嘐好古者,不過折衷儋、昌兩志止耳。峻靈所由封,毋乃竟湮滅不彰乎?嗟呼!是碑之隱見,說者以為觀古跡之晦明,庸詎知吃緊專在此二十七字耶?余特表而揭之,以著王靈如此。[7]98—99

向張三光告知“蘇學士碑石今仆昌江獨村,幸尚無恙”的王之佐,相關史料很少?!澳S”博客“古代書畫書籍碑拓寶物”中有“王之佐墓志銘”,從銘文拓片到墓志銘全文內容分析,可以采信。銘文記載的王之佐生平,記有崇禎年間一應諸事,可以印證張三光所記,彼時王之佐正在朝應值。如此,也進一步印證張三光《重立峻靈王廟小記》的真實性,進而印證東坡“先生徙廉州,辭王而撰此文”之后,“又閱二十八年,昌令何公請祈公書而刻之石”[9]98。東坡離瓊徙廉是元符三年(1100),二十八年之后正是南宋建炎二年(1128)之事。

五、折彥質曾任“海州團練副使”

昌化峻靈王廟前碑文中提到“責授海州團練副使”。東坡曾責授“黃州團練副使”,但并無海州經歷。宋神宗熙寧五年(1073),分淮南路為淮南東、西路,海州屬淮南東路。宋理宗景定二年(1262),海州改為西海州,今即江蘇省連云港市。查宋史“責授海州團練副使”者有三:

一是劉錫(?—1147)。字禹珪,秦州成紀(今甘肅天水)人。北宋邊帥劉仲威之子,南宋名將劉锜之兄。曾任滄州知州、熙河經略安撫使、兼熙州知州。建炎四年(1130),以都統制職與金軍戰于富平縣,敗績,責授海州團練副使,合州(治石照,今四川合川)安置。

二是豐稷(1033—1107)?!端问贰酚小敦S稷傳》,明州鄞縣人,字相之。長東坡四歲,卒年晚東坡六年。仁宗嘉祐四年(1059)進士,與東坡同朝為官,曾任監察御史、國子祭酒、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其人似東坡之不合時宜,政見主要傾向于司馬光和蘇軾?!敦S稷傳》載他:“奏劾蔡京,轉工部尚書兼侍讀,改禮部,盡言守正,積忤貴近,出知越州?!薄梆⒈M言守正,帝待之厚,將處之尚書左丞,而積忤貴近,不得留,竟以樞密直學士守越。蔡京得政,修故怨,貶海州團練副使,安置臺州。除名徙建州。卒,年七十五。建炎中,追復學士,謚曰清敏?!保?]8384

三是折彥質。碑文中“折”字依稀可辨,后一字模糊難斷;此后幾字,概莫能識。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副會長海濱先生現場精細辨識,認定三字為“折彥質”。

六、被貶昌化軍安置的折彥質,崇拜東坡,收藏東坡文稿

折彥質(約1080—1160),字仲古,別號介之。河西府州(今陜西府谷)人,宋麟府折家第七代名將,文武兼備,父折可適。元符三年(1100)東坡離瓊北歸時,他二十歲。

(一)折彥質貶昌化軍,時值何適知昌化縣

金軍攻打開封時,折彥質與姚古、種師中率兵勤王,在南關、黃河等地與金兵血戰。后任知樞密院事,與岳飛、韓世忠等協力抗敵,每以家世忠節不得歸中原為恨。折彥質曾隨制置副使謝潛自威勝軍(今山西沁縣)出兵,與金兵血戰四天,最終因金人增兵未能成功。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朝廷要求折彥質極力保守平陽府(今山西臨汾)及汾州一帶。平陽為汾、隰等路帥府,而平陽知府、朝廷所差都統制等均不肯用命,最終平陽府陷落,威勝、隆德、澤州相繼失守。金人長驅南下,彥質以宣撫副使領兵十二萬與同知樞密院事李回共守黃河,但未及戰斗宋師盡潰。折彥質因此降黜,責授海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宋史·欽宗紀》)。建炎元年(1127)五月,宋高宗即位于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賞功罰罪,六月乙酉(二十七日),再頒旨,貶折彥質到海南昌化軍(《宋史·高宗紀》)。

南宋王象之編纂的《輿地紀勝》卷一二五“昌化軍”中載:“折彥質,號葆真居士。建炎四年(1130)貶昌化軍。至郡,與儋士許廷惠輩效溫公真率會為鄉約,每五日一集,太守李行中與焉?!保?]2837折彥質貶儋的具體年份,王象之《輿地紀勝》記為“建炎四年貶昌化軍”,這應是錯誤的。

兩宋之際抗金名臣李綱親著《建炎時政記》,在建炎元年上半年部分,明確記為:“進呈臣寮章疏,論靖康末折彥質為宣撫副使逃入川陜,錢蓋為制置使逃至湖北,許高、許亢總兵防河逃至江南,不懲戒則后孰肯任責者。有旨:彥質責受散官、昌化軍安置,蓋落職、降官分司?!保?0]25分司,此時是并無職守、待遇折半的閑職。李綱時為朝臣,所記理應更為準確。

建炎元年折彥質貶儋州,在儋五年。建炎初年,昌化知縣正是何適。

(二)東坡離儋二十七年后折彥質貶儋,收集東坡舊文,交好東坡舊友后代

折彥質身為武將,詩文極佳,在儋州所寫《超然亭》《北歸渡?!返仍?,流傳甚廣。他非常仰慕蘇東坡,收藏了東坡當年貶儋時所作的多件養生帖,并在離開儋州時留給后人。紹興十八年(1148),陳適任昌化知軍,被貶吉陽軍路過儋州的胡銓,與陳適在賓燕亭專門欣賞折彥質謫儋時留下來的東坡養生帖,從中領悟東坡“三養訣”[11],胡銓為此專作《跋儋耳陳守所藏折仲古帖》。

司馬光罷政居于洛陽時,常與故老游集,相約酒不過五行,食不過五味,號“真率會”,成為文人間雅集之典。折彥質貶儋,報國無門,心情抑郁,常約寓儋名士許康民、時任昌化知軍李行中以及當地占卜大師王六公等人,效“真率會”,寄情于山水詩酒之間?!百偈吭S廷惠”,本名許康民,字廷惠,其父許玨是流寓儋州名士,東坡摯友。東坡北歸時,渡海方案之一即等候許玨的商船。清代李有益篡修《光緒昌化縣志》卷九《人物志》中記載:“許康民,字廷惠,玨之子。從游儋,久居城東。建炎間,于大江橋建湛然庵以居,與樞密折彥質效司馬光真率會,為鄉約。后彥質獲歸,有詩留別?!保?]34折彥質曾任簽書樞密院事,故有“樞密”之稱。

折彥質非常感念海南友人以上賓待他,北返時寫有《留別許廷惠》等,又寫《留別王六公》:“六公八十尚占星,授法東坡今大成。此歲得歸言不食,幾時當雨信如盟。誤人功業忍更問,老我林泉如可營。他日疑謀誰為決,無由重到訪君平?!保?1]2837

東坡居儋期間的好友王公輔,“俗呼王六公,居儋城,東坡甚重之。世傳以天文,折樞密亦與相厚。一日,具冠帶賀折曰:‘夜來見客星侵帝座,公即日還朝?!訜o何,登極赦書果至,折公移郴。六公年一百單三歲,卒號百歲翁?!保?1]2838王六翁是東坡好友,最重要的證明即是東坡于元符三年(1100)四月所作《減字木蘭花·以大琉璃杯勸王仲翁》詞。不過,東坡在時稱之“百歲癡頑推不倒”,東坡離別昌化軍后二十七年折氏方至,“折彥質亦與相厚”恐有誤。

紹興二年(1132)六月,折彥質離開海南,復龍圖閣直學士,任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紹興五年(1135)返臨安,為工部侍郎兼都督府參謀軍事,又為兵部尚書。紹興六年(1136),簽書樞密院事,不久兼權參知政事,與趙鼎、張浚等同掌朝政。幾經沉浮,后復官端明殿學士、左朝請大夫,以左中奉大夫致仕。紹興三十年(1160)八月逝于潭州(今湖南長沙)。折彥質忠勇愛國,剛直不阿,屢遭貶斥不改初衷?!端问贰仿┢鋫饔?,后世也未得到史家足夠關注。

綜上,折彥質曾于建炎初年貶昌化軍,任一并無職事的散官。

曾慶江《折彥質:名將世家謫儋州》認為,折彥質自建炎元年(1127)六月昌化軍安置,到紹興二年)六月復龍圖閣直學士,在海南昌化軍賦閑時間長達五年。[12]這一考證應是基本準確的。不過,折氏抵達昌化軍不是建炎元年六月,應是當年年底。因為高宗頒旨是六月二十七日,經制作告身、送達折氏所居的永州,折氏治裝啟程,舟車輾轉,渡海抵瓊,則至少應有四五個月的時間。

(三)何適與折彥質交流東坡為峻靈王廟撰碑文諸事

昌化知縣何適刻制碑文,按張三光所記,是建炎二年(1128)。此時,折彥質應是以散官、分司,流寓昌化軍,他比東坡晚生四十三年,在東坡離開二十七年之后,也貶謫儋州。他到昌化軍不久,時任昌化縣令的何適,將其撰、制東坡《峻靈王廟碑》等文稿寄呈折彥質,請軍治長官關注昌化縣。還有可能,東坡在北歸之時,為使《峻靈王廟碑》全文得以在昌化縣刻制石碑,即將手稿原件留存或密存在昌化軍。折氏貶謫昌化軍時,政治環境已然改善,南宋政權不再嚴令查禁東坡詩文,有機會和條件落實刻制石碑之事。折氏抵儋第二年即建炎二年(1128),昌化縣令何適即撰文、刻碑,并在碑文中記載折氏,定是與東坡碑文有關聯、有緣由的。

進一步推論,何縣令碑文中“昌化縣令何適,以書來喻,曰東坡先生為峻靈王廟撰寫碑文”一句,即應是縣令何適以書信與折氏商議“東坡先生為峻靈王廟撰寫碑文”的石碑刻制之事,亦即此碑的刻制背景介紹。

七、從何縣令殘缺碑文判定東坡于獲旨北歸前兩月到昌化縣

在筆者之前,似無人論及昌化縣令何適。各種版本《昌化縣志》《儋州志》《儋縣志》或《瓊州志》《瓊臺志》等記載秩官,知縣多從明洪武年間起錄。何適這一碑文,同樣史無記載,特別是在東坡原文之后所補記內容,無從查找。

經過以上分析推斷,何適所作碑文殘余部分大致應為(括號內容為筆者根據語意補缺):

……昌化縣令何適以書來喻,曰東坡先生為峻靈王廟撰寫碑文……(先生來昌化時,當年縣令有接待不周之事,)愧之。公(自昌化縣回)到儋州才兩月,遂獲北歸,愿書此文……(碑文手稿多經流轉,曾)寄責授海州團練副使、府□折……

持東坡到過海南昌化縣觀點的學者,通常認為東坡是獲旨北歸之后專程前往昌化拜謝峻靈王并作碑文銘記。根據何適撰文記載,“公到儋州才兩月遂獲北歸愿書此文”一句,應推斷為:宋元符三年(1100)五月,東坡獲旨。此前兩月,即當年三月間,東坡曾到過一次昌化縣?;氐劫僦莶艃蓚€月,“遂獲北歸,愿書此文”。如此,則東坡此文應作于元符三年五月下旬,且書于儋州。這從碑文中所記方向也可得到印證,儋州昌化軍治中和鎮在昌化縣治西向略偏北,故東坡曰:“謹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我浮而西今復東”。

八、《峻靈王廟碑》是東坡離開海南二十八年后刻制成碑

東坡撰寫《峻靈王廟碑》文稿之際,應已有刻制石碑的計劃,甚至已有縣令等人求請。不然,他可寫詩、寫銘、寫頌、寫賦。既然寫“碑”,必然有“刻”。因此他在碑文中寫道:“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彼麖娬{:“我浮而西今復東,銘碑曄然照無窮?!?/p>

但是,值朝廷嚴令全國查處“元祐黨人”之時,東坡此文無法刻制成碑。東坡在常州彌留之際,將在儋州完成的三部重要著作托付摯友錢濟明時,也對這一局面深表憂慮,他叮嚀道:“某前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保?3]85東坡推測,三十年之內難能解除對他的查禁,他的《峻靈王廟碑》,當時既不可能公開傳播,也不可能當即刻制石碑。

東坡的預感是準確的。他逝世次年,即徽宗崇寧元年(1102),蔡京拜相后,為打擊政敵,將司馬光、蘇軾以下共三百零九人之所謂罪行刻碑為記,立于端禮門,稱為“黨人碑”或“元祐黨人碑”,蘇軾被列為“曾任待制以上官”第一名?;兆趪懒罱^蘇學,崇寧二年(1103)有旨:“應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保?4]327是年四月,“詔蘇洵、蘇軾、蘇轍、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馬涓文集,范祖禹《唐鑒》,范鎮《東齋記事》,劉攽詩話,僧文瑩《湘山野錄》等,印板悉行焚毀”(《續資治通鑒》卷八十八)。由此開始了對舊黨持續二十年的大清洗。崇寧三年(1104)和宣和六年(1124),朝廷又兩度重申除毀蘇軾諸人文集的禁令。一時間,朝野談“蘇”色變,蘇“平日門下客皆諱而自匿,惟恐人知之”[15]。即使東坡北歸不久,昌化縣即刻制此碑,在“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的嚴令之下,東坡此碑恐也早已除毀。

但東坡詩文在民間廣為傳布,美譽天下。蔡京張榜:凡私藏東坡詩文者,流放海島;有揭發者,朝廷重賞。南宋著名文人朱弁,太學生出身,朱熹叔祖。東坡仙逝之年,朱已十六歲。他記述:“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夸?!保?6]8這種情形一直持續數十年。

南宋與金時,蘇學一度風靡。東坡逝世二十七年后,建炎二年(1128)昌化縣令何適親撰文稿,抄錄東坡《峻靈王廟碑》全文,為同時在昌化軍安置的折彥質介紹東坡碑文撰寫和傳承過程,邀約、磋商為東坡此文刻制石碑,碑而銘之,這是可信的。折彥質在儋州五年,應是得到東坡《峻靈王廟碑》全文抄件,并與何適落實了刻制石碑之事。如果得到東坡手書原文,則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碑刻不是何適手書,而應有東坡手書碑刻存留于世了。

綜上所述,元符三年(1100)三月,東坡獲旨北歸之前兩個月,由幼子蘇過陪同,乘船由儋州北門江出海,沿海岸線西行,到昌化縣,在海上遠望峻靈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東坡拜峻靈山并謁峻靈王廟,回到儋州后兩個月,即接旨,以瓊州別駕“移廉州安置”。離瓊之前,撰寫《峻靈王廟碑》文稿,“再拜稽首,西向而辭”。迫于北宋朝廷“應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的威懾,此碑直至南宋建炎初年蘇學被官方推崇之時,才由昌化縣令何適商“責授散官、昌化軍安置”的折彥質,謀劃刻制。何適親筆書寫東坡《峻靈王廟碑》全文,另撰記述東坡昌化行游、拜謁峻靈王廟、回儋州后撰寫碑文,以及商折彥質刻制石碑全部過程的后記,一并鐫刻成碑,立于峻靈王廟前。

注 釋

[1]故宮博物院編:《(乾?。┭轮葜?、陵水縣志、(康熙)昌化縣志》,故宮珍本叢刊第194冊、海南府州縣志第6冊,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0—371頁。參考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康熙昌化縣志》,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2]〔明〕郭棐篡修:《萬歷廣東通志·瓊州府》,參見《海南地方志叢刊》,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

[3]〔清〕李有益篡修:《光緒重修昌化縣志》,廣東省中山市圖書館1982年版。

[4]王雪萍主編:《黎族藏書·方志部》,海南出版社2009年版。

[5]張惠寧、林朱輝:《海南昌江挖掘峻靈王文化為旅游注入歷史民俗味》,《海南日報》2018年5月9日。

[6]海南史志網:http://www.hnszw.org.cn/data/news/2014/10/75126/,2014年10月26日。

[7]〔清〕方岱修,〔清〕李有益纂修:《康熙昌化縣志》,參見《海南地方志叢刊·昌化縣志二種》,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8]〔元〕脫脫等:《宋史》卷三二一,中華書局2000年版。

[9]〔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10]〔宋〕李綱:《宋李忠定公靖康傳信錄三卷建炎進退志四卷建炎時政記三卷》,光緒甲申春三月邵武徐氏雕版(1884)。

[11]陳有濟:《“父子繼美”存青史》,《海南日報》2019年1月25日。

[12]曾慶江:《折彥質:名將世家謫儋州》,《海南日報》2014年12月8日。

[13]〔宋〕何薳:《春渚紀聞》卷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

[14]〔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詩·除東坡書撰碑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15]〔宋〕趙鼎臣:《書楊子耕所藏李端叔帖》,《竹隱畸士集》卷二十,藝文印書館1966年版。

[16]〔宋〕朱弁、吳可、黃轍:《風月堂詩話 藏海詩話 碧溪詩話》,中華書局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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