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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轍晚年語境下的散文創作
——以《歷代論》為例

2020-11-17 13:49楊一泓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蘇轍文體

◇楊一泓

蘇轍晚年閑居潁昌,依然心系政治,與朝廷保持著疏離又緊密的微妙關系。以蘇轍晚年所作史論文《歷代論》為考察中心,可見蘇轍散文在晚年生存語境下整體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寫作特色。他的散文以傳達立意為先,故無意遵循文體傳統表達規范,無心使用語言修辭技巧,無心經營文章結構形式。

一、無心于文體:脫離傳統

蘇轍晚年所著史論文《歷代論》,共四十五篇,收錄于《欒城后集》,創作于元符三年(1100)至崇寧五年(1106),按照人物論的形式,從堯舜論至馮道。據《長編》與《蘇轍年譜》知,紹圣元年(1094),新黨復興,正式確立“國是”政策,蘇轍開始遭遇一歲三貶,七年南流。元符三年,哲宗去世,蘇轍六十二歲,遇赦北歸潁昌。但徽宗朝的崇寧元年(1102)又開始第二次對舊黨的迫害,再次強調“國是”政策。蘇轍崇寧二年(1103)汝南避禍,三年(1104),朝廷詔頒元祐奸黨姓名三百零九人刻石諸州,蘇轍再歸潁昌開始長達十二年的閑居。崇寧五年(1106)正月,大赦天下,毀元祐奸黨石刻??梢?,《歷代論》創作前后,蘇轍作為元祐舊臣生存于黨禁、國是的環境之中,總體是避禍、杜門的生存狀態。并且,曾同他一起活躍于政壇、文壇的兄長、朋友,也在這一時期相繼去世。元符三年,秦觀去世;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陳師道去世;崇寧四年(1105),黃庭堅去世。在這樣孤獨寥落的背景下,“潁濱遺老”終日閉客默坐。

蘇轍雖然遠離朝廷中心,卻依然心系政事。崇寧二年(1103),六十五歲的蘇轍作詩《立秋》,末云:“心似死灰須似雪,眼看多事亦奚為?!保?]607崇寧三年(1104),蘇轍歲暮作詩句:“此心點檢終如一?!保?]615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晚年退居身閑心不閑,依然關注朝政的狀態?!稓v代論》寫作初衷即為“然心之所嗜,不能自已,輒存之于紙”[1]1212,文章篇篇以史論政,以老臣的視角對王安石變法,以及北宋各朝存在的問題等進行反思性質的書寫,提出自己的獨立見解。如《三宗》《周公》等篇針對王安石變法;《五伯》篇強調用兵需義,也是針對北宋西邊用兵一事;《漢光武下》篇針對朝廷黨爭議論任大臣的重要性;《漢武帝》譏刺神宗治國只求功利,顛倒本末;《唐玄宗憲宗》篇,強調君主識恭儉之道的重要性,正是針對極盡奢侈之能事的宋徽宗朝?!稓v代論》所蘊含的思想幽微復雜,所采取的表達方式也在立意為先的主觀傾向下呈現出新的特色,在他晚年創作中地位尤為凸顯,被茅坤評為“無心于為文”,卻“中肯綮,切事情”的“老人之言”[2]4101—4102。因此,可將《歷代論》視為一個文章系統,以此為例觀照蘇轍晚年語境下的散文創作。

首先,不同文體具有不同的寫作傳統與特色,文體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作家思想的表達,作家選擇不同文體進行寫作,需要遵循不同文體的表達規范。蘇轍以《歷代論》為代表的晚年散文在晚年生存語境下以立意為先,以傳達深思為先,忽視文體的傳統和表達規則。無心于文體的狀態下,不同文體的邊界開始模糊,蘊含脫離文體屬性的因素和可游離的空間。

《歷代論》存在背離文體傳統的現象?!稘h語思想的文體形式》梳理了“論”體文的形成與演變,談到“論”的體制在中唐經歷了轉型,從側重理論性轉向注重實用和修辭。宋代以下,“論”體文則成為一種“講求辯論技巧、強調行文氣勢、修辭性因素很強的文體……唐宋八大家中的北宋六家,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都長于論說文的寫作,政論、史論、兵論、雜論,文類豐富,氣勢壯闊。他們已經不再僅僅是單純進行應用文體的寫作,而是有更高的文學藝術追求”[5]56—70。宋代的論體文追求文學的形式美,正說明其文章的語言、結構都用心經營設計,北宋六家的史論雖各有風格,但總體表現出對審美的追求,常用排比、對比等修辭技巧,也有嚴謹、美觀的結構布局。蘇轍晚年卻淡化對文學藝術的追求,史論文轉向自由寫作又言簡意深的寫法?!稓v代論》立意在于揭示問題,所以相較于他想表達的思想內容而言,文章的形式審美要素成為次要的考慮因素。語言少修飾,篇幅長短隨意,呈現出我手寫我心的狀態,這和時興的論體文傳統與追求已經產生區別。

旁觀蘇轍晚年其他散文的創作,也呈現出脫離文體傳統的特點。比如蘇轍自傳《潁濱遺老傳》脫離了自傳文體的傳統筆調。曾棗莊言:“多數宋人所撰自傳都是沿襲陶潛《五柳先生傳》,重在抒慨而不在記事。只有蘇轍晚年所撰的《潁濱遺老傳》,有十分重要的史料價值而無文學價值,繁冗無文。正如王若虛所云:‘古人或自作傳,大抵姑以托興云爾,如《五柳》《醉吟》《六一》之類可也。子由著《潁濱遺老傳》,歷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眾人之短以自見,始終萬數千言,可謂好名而不知體矣?!ā朵锬线z老集》卷三七一)”[8]951可見,王若虛已經注意到《潁濱遺老傳》與《五柳》《醉吟》《六一》等自傳不同,并認為蘇轍的自傳是“好名而不知體”,或有批評之意。但也側面可見蘇轍為了自己“好名”的立言目的,已使自傳筆調脫離自傳的文體傳統。曾棗莊也注意到《潁濱遺老傳》的史料價值大于文學價值,與宋人“沿襲陶潛《五柳先生傳》,重在抒慨而不在記事”的自傳傳統相區別。這一文體變異在學者論文中已有清楚詳細的研究,故不展開論述。[6]220—231

蘇轍晚年的雜記文也與論體文交叉、融合和互動。蘇轍將議論融入了其雜記等文的創作,使雜記文體呈現出論體文所具有的議論說理的特點。記體文涵蓋的內容比較廣闊,從現存的記體文看:“有的記人,有的記事,有的記物,有的記山水風景;有的尚敘述,有的尚議論,有的尚抒情,有的尚描寫?!保?]353如蘇轍《欒城第三集》中的記文《遺老齋記》《藏書室記》,屬于尚議論之記文,但有時思想辨析性、說理性、教育性的表達已經強于對事物本身的描寫和記錄,呈現出貼近論體文的特點。如《遺老齋記》真正圍繞遺老齋卜筑過程而言的只有開頭數句,隨后皆是對自己一生的剖析與反思,其雜記的中心與旨要在于以自己的人生遭遇告誡子孫“學道而求寡過”?!恫貢矣洝分?,引孔子語說明讀書的重要性:“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古之知道者必由學,學者必由讀書?!保?]1565—1566引老子說明朝夕學道的重要性:“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以日益之學,求日損之道,而后一以貫之者,可得而見也?!保?]1566其雜記中說理性質的表達,與論體文有相通之處,文體間的互動正是蘇轍晚年的深思和議論于記體文的體現。

二、無心于語言:意在言外

蘇轍晚年文章的語言表達少用排比、比喻、夸張、類比等修辭技巧,風格平實簡樸,又往往蘊含深意,意在言外。蘇轍年輕時期所作的史論文《進論》因為是應舉之作,注重語言的修飾性,如多用排比開篇,以增強文勢:“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保?]1585(《三國論》)“事有拂乎吾心,則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順適乎吾意,則吾言優柔而不怒?!保?]1614(《春秋論》)“匹夫匹婦,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俠,天下之所畏也?!保?]1619(《蜀論》)。設問:“豈其百年之間,南無間之足乘,而北無隙之可入哉?蓋亦其勢之有所不可者也?!保?]1589(《七代論》)晚年議論則無心于語言雕琢,少見修辭技巧,多直抒胸臆,略無文飾,落筆往往一語中的,無旁逸斜出。語勢含蓄內斂,語言簡潔精練。

對比《進論》和《歷代論》,可以看出二者論述語言的差異。如《漢論》,議論君臣關系之開篇:

天下之事,固其賢者為之也。仁人君子盡其心以制天下之事,而無所不成;武夫猛士竭其力以剪天下之暴亂,而無所不定。此其類非不智不勇也,然而不得其君,則其心常鰓鰓然,曠四海而不能以自安,功成事立,缺然反顧而莫之能受。是以天下之賢才,其才雖足以取之,而常喜天下之有賢君者,利其有以受之也。蓋古之人君,收天下之英雄而不失其心,故天下皆爭歸之;而英雄之士,因其君之資以用力于天下,功成求得而不敢為背叛之操。故上下相守,而可以至于無窮。惟其君臣相戾,而不能以相用,君以為無事乎其臣,臣以為無事乎其君。君無所用,以至于天下之不親,臣無以用之,以至于煢煢而無所底麗,而天下始大亂矣?。?]1585

蘇轍用大篇幅的文字論述君主和臣子之間應該彼此相守而非相抵,賢君任用賢才,賢才盡忠于賢君,這樣才能使天下無窮。論述的道理不復雜,但蘇轍運用大量排比、對比等表現手法推進論證,形成了浩蕩的語勢。同樣是論述君臣問題,《歷代論》的篇目則言簡意賅,如《管仲》篇:“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無以御之,何益于事?”[1]1219僅一句話點明,是管仲導致君主外不能用人,沒有盡到臣子的職責,反問發人深省。再如《漢光武下》篇:“則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保?]1229“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積,其弊乃見于此?!薄吧w光武不任大臣之禍,勢極于此?!保?]1230三句話都直接亮出結論,強調君主要任賢臣,用賢臣,語言非常簡潔,但直指問題核心,表達出深遠的立意?!锻跹堋菲Y尾:“世無孔孟,使楊墨塞路而莫之辟,吾則罪人爾矣!”[1]1247以簡短的語言點明自己的作文主旨,意在諷刺北宋儒者拋棄禮樂政刑之形器,空談以道治國的弊端,正如讓天下大亂的王衍兄弟,也正如學說混淆儒學試聽的楊朱墨翟。而“吾則罪人爾矣”又是蘇轍老臣的自居與定位,將自己放在歷史結局的一個重要權衡與評判的位置上,賦予自己反思時弊、立言以寄后世的責任和義務??梢娖湔Z言極簡,立意又極隱晦深遠。

再如《荀彧》篇,篇幅很短,語言也很平實:

董昭建九錫之議,文若不欲,曹公心不能平,以致其死……方是時,中原略定,中外之望屬于曹公矣,雖不加九錫,天下不歸曹氏而將安往?文若之意,以為劫而取之,則我又力爭之嫌,人懷不忍之志;徐而竢之,我則無嫌而人亦無憾。要之必得,而免爭奪之累。此文若本心也。惜乎曹公志于速得,不忍數年之頃,以致文若之死。九錫雖至,而禪代之事至子乃遂。此則曹公之陋,而非文若之過也。[1]1236

全文語言平鋪直敘,不加修飾,只是就事論事,就史議論,表明求天下勿要求其速的觀點,這和他一直秉持的緩取天下的觀點一致。此篇依然是以精簡的、樸實的、無技巧的語言,發言立意,傳遞深思。

此外,他晚年雜文也體現出無心修飾語言的特點,在澹然數語中容納意味深長的老人之旨,意在言外。如《汝州楊文公詩石記》記述蘇轍修復思賢亭一事,蘇轍感嘆楊億詩石凋零,同時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但他并未多著筆墨,唯有文末“抑非陋歟?抑非陋歟?”[1]1398隱晦地嘆息世風凋敝,清風雅量之人境遇流落。再如《巢谷傳》書寫朋友巢谷是有志節、緩急可托付之人,記敘事情詳略有致,重點在于書寫巢谷堅持看望貶謫時的蘇轍蘇軾,“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1]1437,一句輕描淡寫表現出蘇氏兄弟當時的處境,對比出巢谷的志節以及他們之間無須多言的信任與友情。結尾點明作傳原因:“雖知其賢,尚何以發之?”[1]1438則深意在于惜其無名于世,期待回響?!锻鲦⑼醴蛉四怪俱憽分?,蘇轍悲慨親人去世:“已矣,手足盡矣,何以立于世!”[1]1438老人之言直接切中對生命的質問,生活若無支撐,以何繼續獨立于世?短短質樸之語,撕開的卻是越來越需要直面的人生真實的深淵。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蘇轍有意突出蘇軾的政治形象。敘述蘇軾地方執政時,只描繪了蘇軾形象的幾處剪影,平實之語重在記錄事實,意在突出其判斷政事精詳,政績斐然,一心愛民的特點。如治理徐州洪水時,“公履屨杖策,親入武衛營”[1]1413,任黃州團練副使時期,“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1]1414。也重在記錄蘇軾不同時期所遭遇的政治事件、面臨的政治境遇,如神宗期間,蘇軾與王安石政見不一,“介甫之黨皆不悅……介甫愈恨……公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1]1412。元祐期間,與司馬遷爭執于差免役法廢留問題,“君實始不悅矣……君實始怒,有逐公意矣……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公自是不安于朝矣”[1]1415。因此,這篇墓志銘也可以理解為一篇和《潁濱遺老傳》立意非常相似的政治載錄話語,突出其兄蘇軾的政治形象,未嘗不是在同時書寫自己。處理政事精詳,純粹愛民,與新黨王安石的變法意見不一,與同是舊黨的司馬遷差免役法問題也有爭執,“公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1]1420,這不僅是蘇軾一生的墓志銘,也是蘇軾、蘇轍兄弟二人一生政治立場獨立不倚,堅定不移的寫照。去浮飾,去雕琢,以樸素平實的語言切中肯綮,傳達深遠的立意,這正是蘇轍晚年散文的特色。

三、無心于結構:論史分離

一般而言,論說文的結構布局需要設計與經營,全文應圍繞論點進行邏輯嚴密地論述,前后密切照應,說理透徹,突出議論主旨。蘇轍早年創作的史論文《進論》正是如此,篇幅大多較長,并針對史實論述,以歷史規律闡發歷史現象,文氣首尾連貫,議論環環相扣,邏輯嚴密,論點清晰。行文層層推進深入,由表及里,由外入內,紆徐百折。如《唐論》篇,議論結構前后回環,史論結合,不斷扣題。開篇先言明論述主旨:

天下之變,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內重則為內憂,外重則為外患……內重之弊,奸臣內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橫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亂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則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內也……外重之弊,諸侯擁兵,而內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內,而亦不可使在外也。[1]1594

強調治理國家內外之勢要平衡,不可內外一方獨專。隨后佐之以歷史論述:

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中,夷滅其城池,殺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時,陳勝、吳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識而走,無敢誰何。趙高擅權于內,頤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于道路。[1]1595

秦朝史實結合議論:“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保?]1595指出秦朝二世的滅亡正在于內重而外不足。隨后議論漢高祖、文景、漢武、王莽,至魏晉之歷史,再總結以議論:“此數君者,其所以制其內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保?]1595可見,蘇轍史論結合,以秦朝二世和以后數君的史實共同論證內外勢的平衡問題,緊扣文章開篇的觀點。后由遠及近,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夫天下之重在內,則為內憂,在外則為外患……愚嘗以為天下之勢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輕者也?!保?]1595—1596然后對比前朝,分析唐朝的內外之勢,并得出結論:“由此觀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謂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保?]1597全文首尾回環,史論結合非常緊密,邏輯清楚,論點清晰,可見蘇轍于文章布局上的有心經營。

再如《五代論》篇,史論的結構特色很鮮明,史論結合論述也非常緊密:

古之圣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資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勢而不顧,撫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為茍仁而已矣,誠以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于易,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無所不為也。無所不為而就天下,天下既安而不知改,則非長久之計也。改之而不顧,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1]1599

以此議論開始,明確取天下不易,輕易取得天下則難以享長久。隨后詳細論述重耳出亡始末過程,又以議論作結:“故夫取天下不可以僥幸于一時之利;僥幸于一時之利,則必將有百歲不已之患,此所謂不及遠也?!眱啥握撌鰧v史夾在其中,史論結合,論述緊密。

史論文《歷代論》中,有很多篇史論并非完全圍繞所論歷史人物緊密論述,而是表現出一種結構的隨意性,長短不拘,論史分離,即無心于結構的特點。學者指出,“《歷代論》幾乎毫無經營跡象,語勢平緩,長短隨意,就題發議也是直入直出,并不顧盼照應,有時候連題面也不顧,所仗全在其穿透歷史表象的洞見和對現實政治的深刻譏刺”[7]388。無心于結構是因為,蘇轍晚年論史,無須再為科舉考試服務,所以他不受束于文章形式。如《王衍》和《梁武帝》篇,為典型“有時候連題面也不顧”之文,文章形式結構被弱化,以表達自己的立意為先?!锻跹堋菲?,蘇轍先“道、禮、刑”談起,詳細辨析三者關系:

圣人之所以御物者三:道一也,禮二也,刑三也。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倍Y與刑皆器也……孔子不以道語人,其所以語人者,必以禮……君子由禮以達其道,而小人由禮以達其器。由禮以達道,則自得而不眩;由禮以達器,則有守而不狂。此孔子之所以寡言道而言禮也。若其下者,視之以禮而不格,然后待之以刑辟,三者具而圣人之所以御物者盡矣。[1]1246—1247

說明道是形而上者,禮樂和政刑是形而下者,道不可以直接御物,而應以禮樂政刑施之于國。隨后談漢代、魏武帝時代、魏文帝時代中對于禮與刑的堅守與濫觴:

三代已遠,漢之儒者雖不聞道,而猶能守禮,故在朝廷則危言,在鄉黨則危行,皆不失其正。至魏武始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始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何宴、鄧飏導其源,阮籍父子漲其流,而王衍兄弟卒以亂天下……故滅棄禮法,而以道自命,天下小人便之。[1]1247

最后談至唐代,南北之異已通,形器之說已備,宋代學者卻故舍形器之說而求道。

東晉以來,天下學者分而為南北……至唐始以義疏通南北之異,雖未聞圣人之大道,而形器之說備矣……然以其不言道也,故學者小之。于是舍之而求道,冥冥而不可得也,則至于禮樂度數之間,字書形聲之際,無不指以為道之極……廢端良,聚茍合,杜忠言之門,辟邪說之路,而皆以詩書文飾其偽。要之,與王衍無異。[1]1247

全文蘇轍未明言其觀點,論與史沒有緊密結合,自由寫作,語言平鋪直敘,句子沒有規整的章法,長短隨意,且關于王衍的篇幅實際只占全文的兩句話:“王衍兄弟卒以亂天下”,“要之,與王衍無異?!保?]1247從文章結構安排來說,王衍只是作為所論述歷史中的一環,而非人物論的主體。但實際上,全文的立意卻也在王衍這兩句,意即宋代學者舍形器之說而求道,實際與卒亂天下的王衍兄弟別無二致,其實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是非常嚴厲的指責和定論,但蘇轍卻將其包裹在了看似松散的結構中。正如學者分析《王衍》篇的政治寓意,認為文中的“至于禮樂度數之間,字書形聲之際,無不指以為道之極”[1]1247,指《三經新義》和《字說》,“依此而施行于世,便是‘新法’,而‘聚斂以求售’正是蘇轍對‘新法’實質的認識”[7]386,“杜忠言之門,辟邪說之路”[1]1247,指“專以其說教授同行天下,并且以經典《詩》《書》來文飾其非”[7]386。蘇轍無心于結構,是因為他以立意為先。

另一篇《梁武帝》文章結構,與《王衍》篇非常類似。同樣于開篇引用《易經》中關于道、禮、刑的關系: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弊晕宓廴市纹髦翁煜?,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間,而民莫知也……舍禮樂政刑而欲行道于世,孔子故知其難哉?。?]1258

明確應以禮樂政刑治天下,不能以形而上的道直接治國。隨后專注于論述佛道:

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謂形而上者……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絕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興區區一隅,招延緇素,譯經談妙,至者凡數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舍身為奴隸,郊廟之祭,不薦毛血。父子皆陷于侯景,而國隨以亡。議者觀秦梁之敗,則以佛法為不足賴矣。后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勸帝斥去僧徒,毀經壞寺。既滅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長生,徇道士之私,夷佛滅僧,不期年而以弒崩。議者觀魏唐之禍。則以佛法為不可牾矣。二者皆見其一偏耳。[1]1258—1259

對于佛道,人們見解不一,后秦高祖姚興尊奉佛教,滅亡也速,梁武帝也癡迷佛教,國隨之亡。北魏太武帝斥佛,唐武宗滅僧,都引來禍患。蘇轍認為這兩種極端都是片面不可取的。隨后論述儒佛老融合并行的可行之處,認為佛老之道和儒道應該三者并行,以禮樂政刑治理天下,則道自然運行于其間:

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說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道之于物無所不在,而尚可非乎?雖然,滅君臣,廢父子,而以行道于世,其弊必有不可勝言者。誠以形器治天下,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間而民不知,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見其際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遺意也哉?[1]1259

梁武帝和王衍一樣,只短暫出現在文章中部過渡段一瞬間:“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舍身為奴隸,郊廟之祭,不薦毛血?!保?]1258從結構上看,并非文章議論的中心。因為蘇轍此篇亦是重在表明立意,當世學者一味追求形而上之道,拋棄形器之說,其害甚矣。蘇轍議論,“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1]1259,蘇轍所言之道,有儒、有釋、有老佛,應并行于天地,道之于物無所不在,本身無可非,但不能因求道之極而拋棄禮樂政刑。這才是文章真正想要表達的核心觀點,蘇轍譏諷現實忽略形器于治國之作用,取歷史來警示“蔑君臣,廢父子”之結局。

可見,禮樂政刑和道之關系,為《王衍》《梁武帝》史論的核心立意?!笆ト酥杂镎呷旱酪灰?,禮二也,刑三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1]1246禮刑即為器,蘇轍這兩篇史論文中均以此開篇,闡述道和器的關系,同樣兩次引用《易》言,固非偶然,有其深意。器和道,不可分離,不可缺一,沒有形器而談道,只能是虛談治國,拋棄禮樂以修身養國的根本,會導致君臣、父子相離,國家無乃享久的結局。這兩篇史論的立意實際反映出蘇轍晚年史論思想的核心和基本立足,蘇轍的《歷代論》多以此立意,在其他史論篇目中,蘇轍也多強調君主恭儉、修身,臣子明禮義,并譏刺一切急求功名、急于富國強兵、急于揚名后世的行為,認為治國有本末,當以禮樂教化為先,這正是他想凸顯的核心立意。

蘇轍晚年在特殊的生存語境下,以閑居老臣的特殊身份,著書立說,堅持創作,以文章書寫深思。退居江湖的距離使他得以冷靜看待當下現實,處廟堂之上的心態又使他對北宋朝治的反思愈發切中肯綮。他的史論文《歷代論》正是針對政治現實所作,表達自己的政治深思,強調自己的政治立場。在以立意為先的前提下,他無心遵循文體寫作規范,自傳、論體文、雜文呈現脫離文體傳統的傾向,無意經營散文語言、結構等審美要素,晚年的文章整體呈現出與以往創作不同的書寫特色。茅坤評價蘇轍《歷代論》為“無心于為文”的“老人之言”,而這種形諸文風的變化實質正指向蘇轍晚年的立意與深思。

注 釋

[1]〔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校點:《欒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2]〔明〕茅坤編:《唐宋八大家文鈔·蘇轍文鈔》,黃山書社2010年版。

[3]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4]孔凡禮:《蘇轍年譜》,學苑出版社2001年版。

[5]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6]馬東瑤編:《弦誦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

[7]朱剛:《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8]曾棗莊:《宋文通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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