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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趣堂刻本《六家文選》探論

2020-12-20 09:18任煜
河南科技學院學報 2020年1期
關鍵詞:刊刻刻本文選

任煜

(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今存明袁褧嘉趣堂本《六家文選》是以宋廣都裴氏本為底本的唯一翻刻本,其摹刻甚精,??币鄬?,實與宋槧同工,諱字闕筆尚仍其舊,頗足亂真,與裴氏本可相媲美。在裴氏本殘缺數卷且不易獲見的情況下,以袁本為中心進行研究,可發現裴氏本的重要特征及其與秀州本、明州本的復雜關系:裴氏本對屬同一系統的秀州本、明州本多有補充訂正;于五臣注、李善注詳出有據,多能補他本刪節注釋之處;存有注本原貌及舊式,較為審慎精嚴。

同時,除借助袁本申明裴氏本價值外,作為明版六家本《文選》之一種,袁本亦有獨立價值。對裴氏本及袁本等《六家文選》進行詳細考量,既有助于《文選》六臣注本的整理及???,亦可充實《文選》版本及選學史的研究。

一、袁褧及其所刊《六家文選》

與宋元時期相比,明代雕版印刷業及出版業的發展更為繁盛,正德、嘉靖、隆慶年間,蘇州地區多有私人重刻前代舊籍的刻書活動,如正德七年(1512)黃省曾長庚堂刻《唐劉叉詩》一卷、嘉靖十四年(1535)蘇獻可通津草堂刻《論衡》三十卷等。在這一趨勢下,因士人科舉應試所需及可供仿擬的典范性,《文選》于明代同樣十分流行,李善注本、六家注本、六臣注本刊刻眾多,且主要為明中后期的官刻本及私刻本。

嘉靖十三年(1534),袁褧以宋廣都裴氏本為底本并于嘉趣堂開雕《六家文選》,基本存宋刻之舊。除承繼裴氏本補充、訂正五臣注、李善注,改正文字訛誤,存留部分五臣注、李善注舊式外,袁褧所刊《六家文選》產生于刻本版式、字體有所改變的嘉靖時期,字大疏朗又精雕細琢,錢謙益稱其“藏宋刻書,裝潢讎勘,并稱善本,摹刻行世,士林重之”[1]479,實有不同于宋版六家本《文選》的獨立價值。

(一)袁褧其人及嘉趣堂

袁褧,字尚之,號謝湖、石湖漫士、藏亭等,明嘉靖間吳郡(今江蘇蘇州)人。據(崇禎)《吳縣志》卷四十八、遼寧省圖書館藏《吳門袁氏家譜》等可知,吳郡袁氏在明代因科舉起家,傳至袁褧為第七世,與胞兄袁表、胞弟袁褒和袁袠及伯父袁鼒之子袁袞、袁裘時號“袁氏六俊”,以文行知名吳中。袁袠《封安人母葛氏行狀》中即載:“伯母韓夫人生子二人,曰袞,曰裘?!夷干铀娜?,曰表,曰褧,曰褒,曰袠?!盵2]39延續至清時,袁氏族人如袁于令(字韞玉、令昭,晚號籜庵、白賓等)、袁廷梼(字又愷,號綬階)等亦有聲名,錢大昕即稱其“六俊競爽于前,籜庵揚譽于后,一門文獻,照耀志乘,至今稱為甲族”[3]429。

考袁褧其人,(崇禎)《吳縣志》卷第四十八言:“字尚之,鼏次子,修眉炯目,身長七尺余,弱冠補府學,諸生博學能文,最知名當世。知府胡纘宗深器重之,與弟袠、從兄袞同學,易已袞、袠并售去,褧獨不偶,乃循例入國學,著作日盛,遂棄舉子業。精研古作,詩宗盛唐,書法介懷素、山谷、米芾之間,任意寫竹枝花朵饒有生趣,終年杜戶刪書,監司守令咸折節推重,不以諸生目之,晚耕于謝湖,號謝湖居士,年近八十而終?!盵4]53其二十歲補府學,但累試不利,遂一意汲古,以藏書、刻書知名。查《明史·藝文志》等可知,袁褧著有《田舍集》《奉天刑賞錄》一卷、《前后四十家小說》八十卷、《廣四十家小說》四十卷、《游都三稿》《編類金聲玉振》《謝湖先生詩稿》等。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記載,岳岱稱其“風儀秀朗,才情超遠”“詳其詩品,德必有言”[1]479。(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十亦稱其博學善屬文,尤長于詩[5]10。袁褧自稱余家藏書百年,所藏宋刻書甚多,藏書室有石磬齋,藏書印有“高山流水”“研北閑情”“袁氏昌安堂珍藏”[6]126等。其刻書室則有兩庚草堂、嘉趣堂,嘉趣堂為袁褧所筑謝湖草堂之一堂、袁袠之子袁尊尼《避暑嘉趣堂呈謝湖伯父》等多次提及嘉趣堂,可見雅趣逸旨。

由《明代版刻綜錄》等察其刻書事業可知,袁褧刻書主要集中在嘉靖時期,嘉趣堂刻書包括嘉靖十二年(1533)刻《大戴禮記注》十三卷(北周盧辯撰)、嘉靖十四年(1535)刻《世說新語注》三卷(劉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撰)、嘉靖十六年(1537)刻《國寶新編》一卷(明顧璘撰)、嘉靖二十五年(1546)刻《夏小正戴氏傳》四卷(宋傅崧卿校注)、嘉靖三十年(1551)刻《金聲玉振集》五十三種六十卷(明袁褧編)等。不同階段的明刻本自有其版式、字體等特征。清代鄧邦述所撰《群碧樓善本書錄》《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曾將“嘉靖刻本”專門設卷,且分別著錄嘉靖刻本四十七部、七十二部,可見明刻本中的嘉靖本具有重要地位。此外,黃永年認為,明刻本在明中期即正德至嘉靖年間發生了較大變化,“字體由此前的趙體突然改換成整齊的歐體,而版式也由此前的大黑口變成了白口”[7]119。另據李開升等調查統計,現存嘉靖刻本在三千種以上,嘉靖時期不但刻書規??涨皵U大且產生了逐漸成為刻書主流的宋體字,嘉靖本及嘉靖時代在版刻史中理應受到重視[8]。

因此,在嘉靖刻本數量較多、質量較高且多翻刻宋本的情況下,袁褧于嘉靖年間的刻書亦紛繁眾多,種類豐富,經部、子部、集部均有涉及。其中,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印完成的《六家文選》以宋廣都裴氏本為底本翻刻而來,尤為嘉趣堂珍品,可視為嘉靖刻本代表之一。此本用白棉紙精印而成,每半頁十一行,行十八字,小注雙行,行二十六字,白口,左右雙邊,版心下方有刻工姓名,是袁褧所刻書中耗時較長之一種,共計十六年才得以完成。清葉德輝將此《六家文選》奉為明刻本之精品,傅增湘稱其“初印、中印皆工善,藏家寶之如宋本”[9]1507,葉昌熾《藏書紀事詩》等對此本亦有較高評價,可見其實為精雕細琢且耗費心力之刻本。

(二)袁本《六家文選》刊刻始末

吳郡袁褧嘉趣堂刊《六家文選》始于嘉靖十三年(1534),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印完成,歷時長達十六年?!短斓摿宅槙俊肪硎?、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一百十二、鄧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卷三等載有袁本《六家文選》的相關信息,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二亦有提及,但各家記載不一,所涉細節亦不甚相同。

《天祿琳瑯書目》“明版集部”所載明版六家本《文選》共十部,第一部三函三十冊本《六家文選》即為袁褧嘉趣堂刊本,下有解題:“序后標:‘此集精加校正,絕無舛誤,見在廣都縣北門裴宅印賣?!淞砟╉?,有吳郡袁氏善本新雕隸書木記,則袁褧所自標也……”[10]218今日本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有袁本《六家文選》三十冊,嚴紹璗于日本訪書,其《日藏漢籍善本書錄》“集部·文選類”即記載道:“明嘉靖十三年至二十八年(1534―1549)吳郡袁氏嘉趣堂仿宋蜀本刊本。國會圖書館藏本,共三十冊?!盵11]1815經查檢、比對后可確定,今日本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所藏袁本《六家文選》之實際情況與《天祿琳瑯書目》所載《文選序》后之識語,四十四卷末、五十二卷末、五十六卷末、六十卷末之識語均相合,由此可證《天祿琳瑯書目》所言不虛。

除《天祿琳瑯書目》外,其他書目如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載有“《六家文選》六十卷,明吳郡袁氏仿宋刊本”[12]877;鄧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卷三載有“《六家文選》六十冊,嘉靖己酉袁褧刊本”[13]358。在具體細節的記載上,諸多書目與《天祿琳瑯書目》所言有所不同,如丁丙未提及《文選序》后應有“此集精加校正,絕無舛誤,見在廣都縣北門裴宅印賣”三行文字;鄧邦述言《六家文選》五十六卷后無“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一行文字,六十卷后無“吳郡袁氏善本新雕”隸書木記,均與今日本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的實際情況不符。并且,據范志新對比研究,今南京圖書館藏丁丙跋本即為《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八著錄之本,其應是據明丁覲刻本而來的作偽重雕之本,因“此本每半葉10行,版心刻工有楊玖安、葉松諸人,每卷首葉第二行‘太子’下有‘蕭統’二字,第三行展開六臣姓氏,第四行作‘皇明重刊’,皆與丁本合,而異于袁本”[14]7。由此看來,丁丙及鄧邦述二家書目中所載袁褧《六家文選》的真實性值得懷疑。

因此,基于《天祿琳瑯書目》之記載及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現有藏本,可以推知袁本《六家文選》的刊刻細節。嘉靖十三年(1534),袁本開雕,卷二十末即標:“吳郡袁氏,重雕宋刻廣都縣本于嘉趣堂,嘉靖甲午孟春正月二十四日?!奔尉付迥?1546),耗時十三年,袁本刻至第四十卷,卷四十末即標:“此蜀郡廣都縣裴氏善本,今重雕于汝郡袁氏之嘉趣堂,嘉靖丙午春日?!奔尉付?1547),耗時一年,袁本刻至第四十四卷,卷四十四末即標:“丁未六月初八日李宗信雕?!奔尉付吣?1548),耗時一年,袁本刻至第五十六卷,卷五十六末即標:“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奔尉付四?1549),袁本再經一年后刻印完成。斯波六郎言靜嘉堂文庫藏有明袁褧仿宋刊本《六家文選》60卷30冊,其卷六十末有《文選刻跋》即稱:“皇明嘉靖己酉春正月十六日,吳君汝南袁生褧,題于嘉趣堂?!盵15]892從嘉靖十三年(1534)孟春正月二十四日開雕起,至嘉靖二十八年(1549)春正月十六日,前后歷經十六年,袁褧嘉趣堂才得以將六十卷本《六家文選》刻印完成。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所見刻工如李宗信、李清等均為嘉靖年間蘇州刻工,且多參加袁褧及他人主持的刻書活動,確可見袁本“擇工選藝以求毫發無憾之意”[10]219。

(三)袁本《六家文選》與宋代六家本《文選》

在《文選》李善注本和五臣注本外,大致興起于宋代的六家合并注本可分為六家本與六臣本兩類。通常情況下,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居后的被稱為六家本,如宋秀州本、明州本、廣都裴氏本。最早將五臣注、李善注合并的是北宋元祐九年(1094)刊刻的秀州州學本,宋明州本及廣都裴氏本都受其影響。秀州本原本今已不傳,朝鮮曾以之作底本用古活字刊出,今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有一部朝鮮古活字六十卷本。以五臣注本為主要依據,秀州本的注文基本表現為五臣注居前、李善注居后。并且,依據“文意重疊相同者,輒省去留一家”[16]3的編纂原則,秀州本的注釋依五臣注本夾注的位置進行編次,故李善注的夾注位置往往有所改變,多出現“善同五臣注”的刪注之例。同時,除刪去部分李善注外,存李善注、刪去部分五臣注的情況亦有存在,只是所占比例低于存五臣注、刪去李善注的情況。

將秀州本與袁本深入比勘后可知,秀州本確立的并不嚴謹的刪注方式確實影響了其后的袁本,并使五臣注、李善注出現了不必要的刪節。同時,在刪注之外可以明了的是,袁本整體上更為貼近秀州本,刪注之例有限,僅有八十余處,竭力保留了五臣注、李善注的完整面貌。例如,卷二十二顏延年《應詔觀北湖田牧》:“周御窮轍跡,夏載歷山川?!盵16]24秀州本注文作:“濟曰:周穆王周行天下,便有車轍馬跡。夏禹曰: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故云窮轍跡、歷山川也。善曰:《左氏傳》:右尹子革對楚王曰:‘昔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有車轍馬跡焉?!渡袝罚河碓唬骸璩怂妮d,隨山栞木?!装矅唬骸d者四,謂水乘車,陸乘車,泥乘輴,山乘樏?!瘶?,力追切?!盵16]24袁本注文與秀州本全同。卷五十七潘安仁《夏侯常侍誄》:“禹錫玄珪,實曰文命?!盵16]2秀州本注文作:“濟曰:堯賜禹玄珪,以彰成功。文命,禹名。玄,黑也。善曰:《尚書》曰:‘禹錫玄珪,告厥成功?!衷唬骸拿笥谒暮??!妒酚洝吩唬骸挠砻晃拿??!盵16]2袁本注文并未刪節,全同秀州本。因此,從整體情況看,袁本與秀州本的確較為接近,在受秀州本影響的同時也汲取了秀州本的優良之處。

明州即今浙江寧波市南,宋明州本具體的初刻年代不詳,但由足利學校遺跡圖書館藏本看,其缺筆字有玄、弦、怰、炫、眩,敬、檠,弘、泓,殷,匡,恒、姮、桓,貞,徵等。秀州本避諱不甚嚴格,玄、敬、殷、桓等字均不避諱。袁本的避諱字則基本與明州本相同,可證其底本裴氏本的避諱字亦大體與明州本相同。此外,長澤規矩也提及明州本時言:“紹興刊本避諱之例,遇構、搆等字,改用他字者多于闕筆。是有此本或出孝宗初年之疑。但此本既無上述刊記,則刷印時間自當在紹興二十八年之前?!盵17]21由此,明州本的初刻時間在秀州本之后,則可大致確定。

將足利學校遺跡圖書館所藏明州本《文選》與袁本相互比勘后可發現,明州本有增注之例且增加的多為李善注,袁本基本全同。例如,卷十一王仲宣《登樓賦》篇目解題下的注釋為李善注,明州本增“善曰”[18]1以明確注文所屬;卷五十八蔡伯喈《郭有道碑文》:“洋洋搢紳,言觀而高”[18]12,明州本“觀”下增“善本作其字”[18]12等,均以“善曰”“善本作某”等形式呈現了李善注本的面貌,對六家本《文選》因合并注釋帶來的問題做了一定處理。因此,在六家本《文選》以五臣注為尊的情況下,明州本較為可貴地保留了與之不同的李善注,值得稱道。但是,明州本存在注釋雜糅現象,王立群即舉出了幾處因增注帶來的善亂五臣及五臣亂善之例[19]298,今經核對發現,袁本基本不存在此種雜亂現象,可見其較為精審。

除增注外,明州本常以“善同某注”的方式刪去李善注;以“某同善注”的方式刪去五臣注,對保留五臣注與李善注的不同面貌造成了一定障礙。例如卷五十班孟堅《述高紀》:“應天順民,五星合晷?!盵20]12袁本注文作:“翰曰:高祖西入關,五行聚于東井。東井,秦分。是應天也。晷,光景也。善曰:晷,光景也。應劭曰:東井,秦之分野。五星所生,其下以義取天下之象也?!盵20]12明州本注文則作:“翰曰……晷,光景也。善同翰注?!盵18]19以“善同翰注”的方式刪去了與李周翰注差異較大且引用了應劭之言的李善注,實為不當。其他又如卷五十四劉孝標《辯命論》:“豈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20]18袁本注文作:“翰曰:史公,司馬遷也。董相,董仲舒也。二人皆作不遇之賦以述其志,然人之貧賤富貴皆在天命,豈假有此文乎?善曰:司馬遷為太史公,故曰史公?!哆w集》有《悲不遇賦》?!斗ㄑ浴吩唬骸疄漠惗??!钴壴唬骸?,江都相董仲舒也?!吨偈婕酚小侗挥鲑x》?!盵20]18明州本注文則作:“善曰……《仲舒集》有《悲不遇賦》。翰同善注?!盵18]25以“翰同善注”的方式全然刪去了呈現不同注解的李周翰注等。

明州本大量的刪注情況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注釋不明,在此種情況下,同屬六家本《文選》系統的袁本沒有沿襲明州本大多數的刪注情況,而是保持自身原有的刪注之例。因此,由上述幾種情況不難看出,袁本吸收、沿用了明州本大部分的增注之例,使注釋所屬更明;亦葆有自身有限的刪注之例,只對明州本的優長處進行了有選擇的吸收。

除宋秀州本、明州本外,宋廣都裴氏本《六家文選》亦為六家注本,《天祿琳瑯書目》卷三“宋版集部”、《天祿琳瑯書目后編》卷七“宋版集部”、莫友芝《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十六上集部八“總集類”、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七“集部六”等曾作著錄??即吮镜钠渌毠澘芍?,廣都亦稱都廣,古蜀國郡,今屬成都雙流,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言:“蜀郡有廣都縣”[21]1;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廣都裴氏本卷四十末亦有識語:“國朝改廣都縣為雙流縣,屬成都府?!睆V都裴氏為宋代四川地區著名刻書坊,《天祿琳瑯書目》卷三“宋版集部”言:“宋時鏤版,蜀最稱善。此本字體結構精嚴,鐫刻精整,洵蜀刊之佳者?!盵10]62傅增湘亦言廣都裴氏本“字體疏朗,有顏柳體勢,為蜀本無疑”[9]1508。并且,根據“此本避南宋帝諱至于孝宗止”[22]171及刻工共有的刊刻時間看,廣都裴氏本當為南宋刊本且初刻時間大致為孝宗朝末期即淳熙年間,基本理定了廣都裴氏本刊刻時間晚于秀州本及明州本的事實。

將前人記載的裴氏本的版式、行款等與袁本進行比對可知,二者完全相同。又《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載裴氏本《文選序》后有“此集精加校正,絕無舛誤,見在廣都縣北門裴宅印賣”隸書木記三行[9]1507,袁本有此木記;袁本卷四十后有“此蜀郡廣都縣裴氏善本今重雕于汝郡袁氏之嘉趣堂嘉靖丙午春日”牌記;卷六十后有“吳郡袁氏善本新雕”牌記,皆可確定袁本是以裴氏本為底本的翻刻本。因此,縱向比勘完成后,作為現今殘缺的裴氏本的唯一翻刻本,袁本與秀州本、明州本的復雜關系實際上表明了其底本裴氏本的優良之處。同時,以明袁褧嘉趣堂刻本《六家文選》為中心,在多方探究前代版本的基礎上可以明了的是,不同版本的刊刻年代、基本體例自有不同,相互比勘可以向上溯源,一定程度上獲知版本之間的關系,也可以由面到點,層層深入,發現裴氏本及其翻刻本袁本未曾被探知的一些特征與價值。

二、袁本《六家文選》及其他明版《文選》

以《文選》于明代的具體刊刻背景而觀,成化、弘治年間,李夢陽等倡導的文學復古運動影響甚大,秦漢古文、漢魏詩受到推崇。因此,在順應明代復古思潮及雕版、出版業愈加繁盛的情況下,《文選》的刊刻多在成化、嘉靖、隆慶及萬歷年間,并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嘉靖刻本。

嘉靖二十八年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廣都裴氏本《六家文選》畢工后,丁覲又大致于嘉靖、萬歷年間繼續刊刻《六家文選》,多有校正袁本文字訛謬之處。同時,除《六家文選》的刊刻外,明代中后期的其他《文選》刻本即李善注本、六臣注本也多翻自宋版,在承繼宋版外亦有適當改變,絕非一味因襲與模仿,共同構成了明版《文選》的翻刻高潮。

(一)丁覲刻本《六家文選》

通過查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明代版刻綜錄》等可發現,明代的《文選》刻本中,六家合并注本的刊刻數量多于李善注本的刊刻數量。并且,從《天祿琳瑯書目》《天祿琳瑯書目后編》的著錄情況看,“明代所藏宋、元版《文選》的六家本、六臣本比較多,李善本的宋版未見著錄,元版亦僅見于《前》《后》編各一部,至于五臣本,則一部也沒有”[23]78。在所藏宋、元版六家本、六臣本居多的現實情況下,明代多翻刻前代的六家合并注本也與此時的學風及社會思潮有關。以《文選》注釋本的流行情況而言,李善注本以訓詁為主而推及釋事詮典,征引繁富,注解甚多,但有一定的理解難度,多為學者所用。唐至北宋前期,重在疏通文意、探究述作之由的五臣注較李善注更受歡迎,但隨著北宋后期蘇軾、王安石等肯定繼承漢學傳統的李善注后,五臣注則逐漸居于次位,宋代六家本的刊刻早于六臣本,即與五臣注、李善注于不同階段的流行趨勢有關。至明代,科舉重在以八股取士,《文選》所錄詩文及多種文體如詔、表、論等具有可供模擬的典范作用,文學復古運動的代表人物如李夢陽等亦鄙薄宋代的道學傳統,故兼具通俗性、學術性的六家合并注本更為明人所喜。

其時,在六家合并注本更受歡迎的現實情境下,除嘉靖年間袁褧嘉趣堂刊刻的《六家文選》外,明代尚有題名為《六家文選》的丁覲刻本,今藏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山東省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地??级∮P其人,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記載其為嘉靖間人[24]6,以刻印《六家文選》而知名。據今國家圖書館藏丁覲刻本《六家文選》六十卷可知,其基本體例為:先“文選序”、次“上文選注表”(并“國子監準敕節文”)、次“進集注文選表”(并“上遣將軍高力士宣口敕”)、次“六家文選目錄”。半頁10行,行18字,注雙行,行26字,白口,四周單邊,版心下隅記字數及刻工姓名。正文卷首第一行頂格題“六家文選卷第一”,第二行上空二字題“梁昭明太子蕭統撰”,第三行上空二字題“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呂向注”,第四行上空二字題“皇明(下空八字)龍狵丁覲重刊”。

對于丁覲刻本的具體刊刻時間,《明代版刻綜錄》認為大致在萬歷年間;另據瞿冕良言,《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藏有一部丁覲刻本,為清末丁丙舊藏,末附丁丙跋,并注此書為“明嘉萬間丁覲刻本”[25]24。詳考此本細節,斯波六郎言其刻工主要有楊玖安、羅十、葉杰、盧玉龍、蔡三、魏智、王應、陳慶、葉仕浩、吳隆、張十、吳乃隆、葉模、盧五、丘弟等[15]896。其中,楊玖安、葉杰、盧玉龍、魏智、陳慶、葉仕浩、吳隆、張十、吳乃隆、盧五、丘弟為嘉靖間刻工,羅十為嘉靖間閩中地區刻工,蔡三為嘉靖、隆慶、萬歷間刻工,王應、葉模為嘉靖、萬歷間刻工,故在難確定具體的刊刻年代時,“嘉萬間”的說法更為合理。此外,丁覲刻本正文卷首第四行題有“皇明(下空八字)龍狵丁覲重刊”字樣,“龍狵”指代十月。丁覲刻本卷三張衡《東京賦》:“日月會于龍狵,恤人事之勞疚?!盵26]16此句注文即作:“濟曰:狵,尾也。尾星,龍尾也。日月會尾,謂十月時也。疚,病也。此時撫恤勞苦疾病也。綜曰:狵,尾也。日月會于尾,謂十月時也。疚,病也。民勞病于歲事,到此月乃終也,故天子愍恤勞來之。善曰:《國語》云:日月會于龍狵,國家于是乎嘗祀也。賈逵曰:狵,龍尾也?!对铝睢罚好隙?,日在尾?!稘h書》曰:東宮蒼龍。狵,丁遘切?!盵26]16由此知,丁覲刻本的刊刻時間晚于袁褧嘉趣堂刻本,且大致刊刻于嘉靖、萬歷間某年十月。

將丁覲刻本與袁褧嘉趣堂刻本進行細致比對可知,丁覲刻本正文卷首第三、第四行的題識與袁本有所不同,其將袁本的“唐五臣注”與“崇賢館直學士李善注”合并為第三行,題為“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呂向注”,李善居前、五臣居后的題名順序不如袁本嚴謹。但丁覲刻本字體近似袁本,除每半頁10行外,其余版式等特征皆與袁本同,卷五十六后有“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一行題識,與袁本全同,其余卷三十、卷五十二、卷六十后的識語亦與袁本同。另,斯波六郎又以卷五十一王子淵《四子講德論》為例,指出丁覲刻本多有沿襲袁褧嘉趣堂刻本訛誤之處。由此,丁覲刻本直接承襲袁本而來的基本事實即可確定。既為承襲,丁覲刻本與袁本的區別則多在文字方面。據斯波六郎對比研究,丁覲刻本固有沿襲袁本文字訛誤之處,但其重刊時有所修正,在文字校正方面亦有其功。同時,除丁覲刻本《六家文選》外,范志新認為明代尚有據丁覲刻本而來的作偽重雕之本,包括今南京圖書館藏丁丙跋本,即《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著錄的“《六家文選》60卷,明袁氏仿宋刊本”;斯波六郎家藏的宋張守校正本;蘇州市圖書館藏本,實就南圖本作偽,亦非從丁覲原刻本[14]7。

(二)明刻本《文選》多翻自宋、元本

以六家本《文選》系統而論,明袁褧嘉趣堂刊本的底本為宋廣都裴氏本,明丁覲刻本又直接承襲袁本而來,亦可一定程度上視為翻刻宋本。此種翻刻現象并非偶然,在李善注系統中,明覆元張伯顏本六十卷(靜嘉堂文庫藏本)屬元代池州路張伯顏本的翻刻本,據斯波六郎言,其每半頁10行,行大小字俱21字。與今藏國家圖書館的元延祐七年(1320)池州路張伯顏刻本稍加比較可知,斯波六郎所記載的明覆元張伯顏本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特征與元張伯顏本全同,可證明覆元張伯顏本確是以元張伯顏本為底本。除明覆元張伯顏本外,斯波六郎所記載的明成國公懷遠朱純臣刻本六十卷、明嘉靖元年汪諒刻本六十卷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與元張伯顏本及明覆元張伯顏本完全相同,因此其與元張伯顏本同樣聯系緊密。

除明覆元張伯顏本外,明翻元張伯顏本《文選》六十卷、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唐藩朱芝址刻本六十卷、明嘉靖四年(1525)晉藩養德書院刻本六十卷、明隆慶五年(1571)唐藩朱碩熿養正書院刻本、晉藩大麓主人重刻養德書院本、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鄧原岳刻本六十卷等對明覆元張伯顏本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有所改變,則與元延祐七年(1320)池州路張伯顏刻本亦有一定聯系。

除李善注系統外,在六臣本《文選》系統中,斯波六郎認為明重刻茶陵陳仁子刊《增補六臣注文選》六十卷(廣島淺野圖書館藏本)屬元大德三年(1299)陳仁子刻《增補六臣注文選》的翻刻本,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與元茶陵本完全相同。同時,又經實際比對可知,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洪楩刻本六十卷、明潘惟時潘惟德刻本六十卷(刊刻時間約在嘉靖四十年之前,據范志新說)、明吳勉學刻本六十卷(刊刻時間約在嘉靖末期,據范志新說)、明萬卷堂??玖?刊刻時間約在隆慶、萬歷年間,據斯波六郎說)、明萬歷二年(1574)崔孔昕刻本六十卷、明萬歷六年(1578)徐成位重校崔孔昕本六十卷、明蔣先庚重校本六臣注《文選》六十卷等對明重刻茶陵陳仁子刊《增補六臣注文選》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稍作改變,與元大德三年陳仁子刻《增補六臣注文選》亦緊密相關。

綜上,明代《文選》各注本進行刊刻時多以宋、元版《文選》為底本進行翻刻,明覆元張伯顏本、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廣都裴氏本、明重刻茶陵陳仁子刊《增補六臣注文選》及與它們關系密切的其他明代刻本均是實例。翻刻的具體方式及最終面貌有所區別,多種《文選》刻本的刊刻機構亦有不同,但應當注意的是,相較于明初刻書的貧乏、單調,明代中后期出版業日漸興盛。據楊繩信所編《中國版刻綜錄》可知,成化、弘治年間的刻書數量及種類有明顯增加,嘉靖、萬歷、天啟、崇禎間的刻書數量亦超過前代。再加之明代去宋、元未遠,明人珍視宋刻本且多有好古之風。明張應文《清秘藏·論宋刻書冊》言:“藏書者貴宋刻?!盵27]23明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論藏書》言:“宋人之書,紙堅刻軟,字畫如寫?!盵28]468清錢曾亦言:“知嘉、隆以前學人,信而好古,非若近人槧書者淆亂芟改,師心自是也?!盵29]393因此,在此種刊刻及出版環境下,明中后期的《文選》刻本與宋、元版《文選》之間往往有著多重聯系,明代翻刻宋元版《文選》的高潮主要出現于嘉靖及嘉靖以后,具體翻刻方式雖不盡相同,但由明代翻刻本既可窺宋、元版《文選》面貌之一隅,亦可見其時明刻本《文選》的基本面貌。

三、結語

綜上,以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廣都裴氏本《六家文選》為中心,詳考刊刻始末,確定翻刻事實,既可藉由袁本回溯前代,一定程度上彌補裴氏本之殘缺,探究裴氏本未被足夠重視的多重價值;亦可發現,作為明版《文選》之一種,袁本《六家文選》有著獨立于裴氏本的自身價值。

此外,從選學史角度看,袁本與丁覲刻本《六家文選》及其他李善注、六臣注系統的《文選》刻本共同構成了明代翻刻宋、元版《文選》的高潮。這些《文選》注釋本既有與前代刻本的深刻聯系,又與明中后期興起的《文選》評點本及多種刪減、增廣、續收之作共生共存,使明代呈現出了獨特的選學發展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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