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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校箋》前言(上)

2021-01-17 14:14喬福錦
關鍵詞:曹雪芹紅樓夢小說

喬福錦

產生于上古文明奠基時代的《詩經·豳風·七月》與問世于近古歷史綜匯期的《紅樓夢》,是兩部經典的中華民族文化敘事作品?!吨芏Y·春官·籥章》鄭箋曰:“《豳詩 》,《豳風·七月》也?!夺傺拧芬唷镀咴隆芬??!夺夙灐芬唷镀咴隆芬??!盵1]631-632鄭箋所論,揭示出《豳風·七月》風、雅、頌三位一體之文本特征?!暗狼樗颊邽轱L,正禮節者為雅,樂成功者為頌”[2]306,是對《七月》作為上古時代華夏文明之核心箋釋。問世于清代中葉的《紅樓夢》,“文備眾體”而“包羅萬象”,已然成為近古中國文化最為生動的文本象征。如果說《豳風·七月》是記錄華夏文明奠基時期先民創業艱難之民族史詩,承載著華夏數千年文明成果的《紅樓夢》則是一部用“假語村言”撰就的寄托著家國天下命運的文化史詩。(1)以脂硯齋為開山的“古典紅學”,在清代中晚期復雜環境下延續學術命脈,在晚清社會巨變前夕獲得“經學”認同。經過現代紅學之百年轉型,已然形成索隱、考證與思想藝術評論三大派別。關于《紅樓夢》文本性質之認識判斷,始終是這門專學的核心課題。進入“新古典紅學”時代,此一課題已成為學科理論與體系建構之基點。參閱喬福錦著《石頭記箋證》,知識產權出版社2021年5月版;喬福錦著《紅學通論》,知識產權出版社2021年5月版。

一、《紅樓夢》問世

作為中華數千年歷史文化積累的成果,《紅樓夢》的產生與時代、社會、學術背景及作者家世和人生經歷息息相關,其撰著歷程亦十分曲折艱難。

(一)創作背景

《紅樓夢》問世的第一個背景是時代社會背景。崇禎十七年(1644),輝煌了數百年的明王朝大廈在內憂外患之中轟然倒塌,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華歷史文化傳承體系面臨被摧毀的危險。顧炎武“亡天下”之論,黃宗羲“天崩地陷”之說,是對這一歷史劫難的高度概括?!都t樓夢》開卷所謂“天崩地陷”一詞,同樣是對江山鼎革、神州陸沉之文字反映。經歷清初的軍事征服與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的高壓統治,至乾隆一朝,經濟繁榮、社會安定之局面終于出現,然而武力征服與政治高壓未能消滅漢族知識分子精神上的抵抗,漢族士人文化上的抗爭未曾中斷???、雍、乾三朝“文字獄”,所涉內容,幾乎全與“夷夏之辨”與“反清復明”有關。根據《清代文字獄檔》所載資料,清代文字獄大案70起,有69起發生在乾隆一朝。[3]乾隆八年(1743)杭世駿案爆發,適逢《紅樓夢》動筆之時。乾隆二十年(1755)胡中藻案出現,正值《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告成之時。

《紅樓夢》問世的第二個背景是歷史文化進程。發祥于黃河流域的華夏文明,大體經歷了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期。上古三代,華夏文明基本形成。秦漢至唐中葉,制度文化基本成型。趙宋一代,“禮樂文明”已臻化境。伴隨著學統確立與政治“昌明”,民間社會生活亦臻于典雅、精致、成熟。元朝的統治雖曾打斷這一歷史進程,但經明初“恢復中華”的歷史巨變,文化第三期歷史仍在延續。清代初期,以漢民族為主體的華夏文化傳承體系再次遭到摧毀。但由于中原文化同化力超強,至乾隆中葉,在政治穩定與社會發展的前提下,華夏中原文化不僅得到恢復,而且進入文化集大成時代。歷史文化“一統”貫“三統”之文明進程,此時已達到整合“綜匯”之歷史新階段。[4]《四庫全書》之編纂,是官方文化綜匯之舉措。學界的經典考據,民間的家譜纂修,同樣是社會文化整合之體現。經過宋元明清數代之社會進步與文化積累,白話通俗小說創作經驗日益豐富,適應大眾社會需求的野史小說出版與閱讀氛圍亦日漸濃厚。

《紅樓夢》產生的第三個背景是新學術動向的出現。中國傳統學術,歷經先秦儒學、漢代經學,發展至宋代,已然進入理學時代。伴隨著理學的興盛,回歸三代之呼聲日漸高漲。明末清初,面對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開始對傳統社會歷史文化作根本性反思。清初學術,產生于“天崩地陷”時期,“返本開新”之趨勢十分明顯。清末學者鄧實總結云:

本朝學術,實以經學為最盛,而其余諸學,皆由經學而出?!枪式泴W者,本朝一代學術之宗主,而訓詁、聲音、金石、???、子史、地理、天文、算學,皆經學之支流余裔也。[5]

顧炎武指出:“凡文之不關六經之旨,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盵6]13顧氏“經學即理學”之學術主張,不僅標志著空談心性的宋明理學最終被取代,亦象征著漢代經學在清初的全面復興。清代中葉,國家的統一以及官方崇尚儒學、稽古右文政策的引導,成為經學興盛的政治前提。至乾隆一朝,“文字獄”高壓之下,清初學問原有的經世傾向受到限制,部分士子學人做起了“毫不干涉時世”的純考據之功,習典研經蔚然成風。王國維《沈乙盦尚書七十壽序》云:“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道咸以降一變也?!盵7]720曹雪芹讀書問學的乾隆中葉,正是經學史上古今轉換、交替更新時期。稍后于曹雪芹“披閱增刪”《紅樓夢》,莊存與《春秋正辭》《春秋舉例》《春秋要旨》等一批具有今文經學色彩的著作的完成,為乾嘉之際常州學派的興起開了新的學術風向。完稿于乾隆甲戌年(1754)之前的《紅樓夢》,比常州學派的出現還要早。大學者戴震是與曹雪芹同時代的由古文經轉向今文經的代表人物。戴震將學問分為詞章、義理、考證三途,不僅視義理為三者中之最高境界,而且肯定詞章與義理的正當學術存在。其代表性著作《孟子字義疏證》雖冠上考據式的書名,卻是學術新趨向的代表之作。與“顯”者戴震相比較,曹雪芹是“隱”者之典型。從整個清代學術史角度觀,《紅樓夢》之問世,也是具有古今文學術轉折意義的標志性事件。

(二)作者家世

宗法制度是中國古典社會的基礎,氏族文化系中國文化傳承的依托。歷史文化傳統與時代精神文化的傳承,主要通過門風家教表現出來。除了歷史傳統、時代環境影響,天才作家的出現,血脈不斷、世代相續的家族傳統也是重要因素?!绊炂湓?,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盵8]291理解《紅樓夢》,同樣需要“知人論世”。作者研究之所以成為胡適之先生所開創的現代新紅學的兩大課題之一[9]38,原因亦在于此。

與大多數書香世家一樣,《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家族歷史,亦可追溯至久遠年代?!稕赎柌苁献遄V》有六世孫曹榮之所撰《高辛氏以來年表》,其中云:“ 曹氏之先蓋若有天命焉,其自高辛氏禋祀上帝元妃,誕生后稷,遂肇封有邰。十五世而叔振鐸封于曹,子孫因以為姓,固無可疑者?!盵10]周初分封,曹氏始祖叔振鐸被封于陶邱,國號為曹,后世子孫遂以國為姓。曹姓子孫揆文奮武、代有偉人。在風云變幻、天下動蕩之漢末亂世,“平陽苗裔”成為“譙國英雄”。[11]278宋代樊若水在曹譜序贊中曾講:“曹氏厥宗,本周分封。詩禮啟后,丕振儒風。文經武緯,將相王公。簪纓濟美,寵渥無窮?!盵12]49周汝昌先生據此指出:“我們應當把曹家稱為‘文采氏族’?!盵12]3

康熙十九年(1680)《曹氏重修南北合譜序》云:

爰稽世系,蓋自明永樂二年,始祖伯亮公從豫章武陽渡協弟溯江而北,一卜居于豐潤咸寧里,一卜居于遼東之鐵嶺衛,則武陽者,洵吾始祖所發祥之地也。[10]

武陽曹氏實出于進賢曹氏。從豐潤一帶出關的曹家先祖,先后“寄籍”鐵嶺、沈陽、遼陽等地?!柏S潤咸寧里”,即曹氏家族遷徙過程中之最后一站。滿洲正白旗曹家,曾經戰功赫赫?!皬凝埲腙P”,正是曹氏家族三代人四任織造官之政治資本?!都t樓夢》中出現的與曹氏家族鼎盛歲月相關的南京、蘇州、揚州三大都市,是當時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曹璽及后世子孫所連任之“織造”,專任皇室衣繡、日用事務,在《尚書》中為“汝明之官”,“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13]116。功勛之家家道隆盛,葉燮《楝亭記》有特別記述。其文云:

故大司空曹公于康熙年奏天子命,董治上方會服之事,開府于江南之江寧。惟昔虞庭,職為汝明之官,以佐天子垂裳黼黻之治,位近而清,尊而暇。[11]272

江寧曹府位“近”而“清”,事“尊”而“暇”,顯貴遠在督撫之上。這種特殊地位,與曹家同康熙的特殊關系密切相連。馮景《解舂集文鈔》卷四所載《御書萱瑞堂記》云:

康熙己卯夏四月,皇帝南巡回馭,止蹕于江寧織造臣曹寅之府;寅紹父宦,實維親臣、世臣,故奉其壽母孫氏朝謁。上見之,色喜,且勞之曰:“此吾家老人也?!辟p赍甚厚。會庭中萱花開,遂御書“萱瑞堂”三大字以賜。嘗觀史冊,大臣母高年召見者,第給扶稱老福而已,親賜宸翰,無有也。[11]338

康熙之作為,頗似“三代盛時,其君之以腹心肱股待其臣”之舉。御書“萱瑞”之“堂”,親呼“吾家老人”,實另有原因。萱既萱草,古時用以尊稱人之母親。據周汝昌先生考證,曹璽之妻孫氏,曾為康熙幼年時之保姆,曹雪芹祖父曹寅,與康熙實有“一奶同胞”之情。[11]209“此吾家老人”,即皇帝尊稱孫氏為母之證??滴趿文涎?,四次住在曹家,玄曄與曹寅之“棠棣”深情,由此可見。

“原籍”與“寄籍”,是《紅樓夢》書中反復出現的一對概念。曹氏子孫之故土情懷,實與華夏民族之精神血脈密切相連。關內中原“原籍”,是曹寅及曹雪芹心中念念不忘的神州故園。江寧織造家,是一個承載著中華文化傳統的翰墨詩禮之家。曹寅藏書中,稗官、雜記、戲文、方技等是子孫“旁搜雜取”的文獻依托。作為詩禮之家,曹家之藏書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經史類典籍。納蘭成德《曹司空手植楝樹記》云:

其先人司空公當日奉命督江寧織造,清操惠政,久著東南;于時尚方資黼黻之華,閭閻鮮杼軸之嘆;衙齋蕭寂,攜子清兄弟以從,方佩鯛佩觿之年,溫經課業,靡間寒暑。[11]254

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云:

楝亭掌織造、鹽政十余年,竭力以事鉛槧。又交于朱竹垞,曝書亭之書,楝亭皆鈔有副本。以予所見,如《石刻鋪敘》《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太平寰宇記》《春秋經傳闕疑》《三朝北盟會編》《后漢書年表》《崇禎長編》諸書,皆鈔本;魏鶴山《毛詩要義》《樓攻瑰文集》諸書,皆宋槧本。[14]102

古文經學初興的康熙年間,曹雪芹祖父曹寅特別關注圣經賢傳之“微言大義”?!洞呵锝泜麝I疑》與《毛詩要義》等,為曹寅“尤志于圣賢之微言大義”[11]283提供了證據?!妒啼仈ⅰ穼偈凡磕夸涱?,其卷所錄首篇《紹興御書石經》,為“靖康恥”后所刻之“石經”,次篇《益郡石經》則為《紅樓夢》所云“殘唐五代”之“石經”。除了經學典籍,曹寅于宋金、明清江山鼎革之際興亡史實頗為留意?!痘仕瓮ㄨb長編紀事本末》《三朝北盟會編》等,乃是有宋一代民族苦難歷史之文獻見證。記錄著大明亡國史跡的《崇禎長編》,亦是外間絕少能見的禁本秘籍。此種庋藏特色,亦可說明“萱瑞堂”邊苦楝亭中何以有那么多的勝國遺民。曹楝亭大量的經史類藏書,恰是華夏“文化遺民”之心的文獻證明。

數代承皇恩的詩禮舊家,至曹寅一代達于極盛,江南織造曹府成為上通天子、下交士紳的顯赫之門。所謂“百年望族”,正是《紅樓夢》對于這個貴族之家的評價??滴跄┠?,曹雪芹出生。(2)曹雪芹生年,學界有多種說法。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認為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此說有文獻與文本雙重證據。具體可參閱徐恭時著《紅雪繽紛錄》,香港閱文出版社2019年8月版。李放云:“曹霑,號雪芹,宜從孫?!?《繪境軒讀畫記》云:“工詩畫,為荔軒通政文孫?!盵15]26楊鐘羲《雪橋詩話續集》云:“曹雪芹(霑)……為楝亭通政孫?!盵15]153-154敦誠“廢館頹樓夢舊家”[15]1之句,敦敏“秦淮風月憶繁華”[15]7之句,既是對曹雪芹詩禮舊家“鐘鳴鼎食”生活之描述,也是對曹雪芹童年生活之寫照。

盛極必衰??滴跄┠?,曹家卷入皇位繼承的宮廷斗爭之中。雍正五年(1727)十二月二十四日,江寧織造郎中曹因“織造款項虧空甚多”,被罷職抄家。[11]529數月之后,少年曹雪芹結束童年繁華之夢,隨家人離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北上京城??坷掀娇ね跫{爾蘇和曹佳氏救濟,變賣古董以補家用,日常生活得以維持。據《東華錄》載,乾隆四年(1739)十月,允祿、弘皙、弘昇等發起宮廷政變。乾隆五年(1740),受“謀逆”案牽連,曹家第二次被抄,百年望族最終落了個“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之悲慘結局。[11]586《金壺浪墨》云:“傳聞作是書者,少習華膴,老而落魄,無衣食,寄食親友家?!盵15]82“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15]6,是曹雪芹由富貴繁華轉為“貧窮難耐凄涼”之真實寫照!

(三)撰寫歷程

屈大均《東莞詩集》序云:“士君子生當亂世,有志纂修,當先紀亡而后紀存;不能以《春秋》紀之,當以詩紀之?!盵16]180-181黃宗羲《弘光實錄鈔》云:“國史既亡,則野史即國史也。陳壽之《蜀志》,元好問之《南冠錄》,亦誰命之?而不謂之國史,可乎?”[17]自序1“以詩證史”是既有學術傳統,“以野史小說證經史”則史無前例。經歷過“國難”“家仇”“文化幻滅”之悲劇,在箋經撰史、以詩寫史等舉動連續遭到“文字獄”打壓后,曹雪芹最終決選擇用“野史小說”形式撰寫一部前無定例的著作。

裕瑞《棗窗閑筆》載: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聞前輩姻親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15]14

趙烈文《能靜居筆記》云:“曹(雪芹)實楝亭先生子,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某,鑰空室中,三年遂成此書?!盵15]378

曹雪芹撰作《石頭記》的具體歷程,亦反映在其好友的詩文中?!端乃商眉犯灞揪砩嫌小都膽巡苎┣?霑)》一首。追述曹氏源遠流長之家史,在描述曹雪芹之性格、命運的同時,敦誠曾向這位友人提出“忠告”:“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盵15]1確如敦誠詩中所言,“將軍”之后曹雪芹于“揚州舊夢”醒來之后,并沒有在窮困中乞食“富兒門”。即使在家人妻孥啼饑號寒的艱難困苦中,他也未放棄人生的追求?!爸鴷S葉村”,正是曹雪芹生命最后一個時段的主要事業。敦誠《寄懷曹雪芹(霑)》詩云:“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盵15]1張宜泉《題芹溪居士》詩云:“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盵15]8張宜泉《讀史有感》曰:“拍手高歌嘆古今,閑披青史最驚人!阿房宮盡綺羅色,銅雀臺空弦管音;韓信興劉無剩骨,郭開亡趙有余金。誰似尼山功烈永,殘篇斷簡尚堪尋?!盵18]40最末一句,似乎是因雪芹西山“著書”事業而發,完全可以移來詠雪芹和雪芹之事業。在張氏心目中,秦皇之宮,漢宋之將,俱成為歷史之塵埃,唯有尼山孔夫子“著書”事業,千載永存?!洞呵铩贰皻埰獢嗪啞?,歷無數劫難仍能傳之后世,即是曹雪芹著書山村之精神支柱。

考察現存文獻,《紅樓夢》的著作歷程,經歷了早期《風月寶鑒》、《石頭記》百十回初稿、《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定稿三個時期。[19]甲戌本開卷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20]8之記載,現存抄本開卷有“披閱十載”之字樣。據此倒推,《紅樓夢》初創時間,約在乾隆六年(1741)前后。在遭遇第二次抄家之禍后,曹雪芹開始“著書立說”。假設“重評”在“初評”之前三年,乾隆六年至乾隆十一年(1746)間,應為初稿形成時期。(3)《紅樓夢》第五回有“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之說,學界曾有討論。如果從1644年算起,至《紅樓夢》初稿成型,亦有百年。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新索隱”一節有“孔繼宗”之考索,亦是芹書形成時間之佐證?!皷|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句下有脂批曰:“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盵20]7《棗窗閑筆》記錄了“五次”刪改《風月寶鑒》的信息。所謂“舊時真本”,即屬于《風月寶鑒》時期的文本。此期之文本,尚屬未定型之初稿。

《紅樓夢》首回有“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20]7之句。從乾隆六年(1741)至乾隆十六年(1751),《紅樓夢》經作者五次增刪、十載披閱,《風月寶鑒》舊稿變為“初評整理本”。其中增訂是“披閱十載”過程中最為主要的工作,刪除的僅是個別有違礙之處。脂批有“全部百十回”之論,百十回本基本定型[21]51,即是分回纂目的結果。

自乾隆十六年(1751)始,到乾隆“庚辰秋月”,經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全書已有了一個大致的“定稿”,“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月定本”字樣可為證。全部《紅樓夢》為“百十回”本,脂批亦有明確記載?!短接[》引桓譚《新論》云:“《左氏傳》之于經,猶衣之表里,相待而成。有經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盵22]卷610據現存脂本可知,脂硯齋曾經參與了《紅樓夢》后期修訂的幾乎整個歷程?!耙磺垡恢倍?,即是“造化主”為人間安排的《石頭記》“經傳”之兩位作者。[21]585

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之眉,甲戌本與靖藏本均有一段署有“甲申八月”紀年批。批云: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20]7

脂批所謂“書未成”,指個別文字仍未最后擬定,如第十八、十九、八十回回目尚需改訂,第二十二回眾金釵詩謎與第七十五回中秋詩及大量回末詩聯待補,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文字需修訂。實際上,直到曹雪芹卒于乾隆“壬午除夕”(4)參閱趙岡、陳鐘毅著《紅樓夢新探》上篇《曹雪芹的家世與生平》、外篇《〈懋齋詩抄〉的流傳》,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9月版。,《紅樓夢》仍然處于“未成”狀態。然而這一判斷,并不能否定《紅樓夢》全書在曹雪芹生前即已大體完成的歷史事實。

二、《紅樓夢》文本

《春秋》為孔夫子一生事業之寫照,脂硯齋告訴世人,曹雪芹之《紅樓夢》亦是一部“反面《春秋》”。孟子講《春秋》從文、事、義三層切入,《紅樓夢》文本同樣可從形式、內容、精神三個層面解讀。

(一)文本形式

中國傳統小說,就其產生途徑與內在品質言,可分為“小說”與“野史”兩大類?!靶≌f”一詞始見于《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23]399-400一句。此“小說”與“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3]25句中之“小言”本義一致,均難登大雅之堂、不載“大道”?!稘h書·藝文志》云: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盵24]1745

《隋書·經籍志》云:

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傳》載輿人之誦,《詩》美詢于芻蕘……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涂說,靡不畢紀。周官,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而訓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與其上下之志,誦四方之傳道而觀衣物”,是也。[25]1012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

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26]1182

三大文獻目錄,均與《莊子》的看法一致??梢婈P于小說之觀念,自先秦到清,一直未有大的變化?!都t樓夢》第一回“歷來野史”一段之下,甲戌本有眉批曰:“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盵20]7第十六回甲戌雙行批曰:“調侃世情固深,然游戲筆墨一至于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盵20]200可見作者與批書人,均以“小說”看待《紅樓夢》一書。邱煒萲《東門女士》云:

小說家言,必以紀實研理,足資考覆為正宗,其余談狐說鬼、言情道俗,不過取備消閑,猶賢博弈而已,固未可與紀實研理者絜長而較短也。以其為小說之支流,遂亦贅述于后。[15]397

王希廉《紅樓夢批序》云:

《南華經》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比柿x道德,羽翼經史,言之大者也;詩賦歌詞,藝術稗官,言之小者也。言而至于小說,其小之尤小者乎……《紅樓夢》雖小說……通其說者,且與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實也?[15]33

由此可知,在傳統讀書人心目中,小說僅具經史典籍之外的參考價值。

如果說雜記“小說”主要來自文人的案頭,是學問之余的閑事、趣事,其重心在“言志”,另一類“野史”或稗史則主要源自市井鄉野,其意重在“講史”。唐人沙仲穆的《大和野史》,是最早以“野史”命名的歷史類筆記。后世演變過程中,小說與野史逐漸合而為一。劉知幾云:“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盵27]273與“正史”相對的“偏記小說”,在《紅樓夢》書中亦與“野史”同義。第四十三回有“因聽些野史小說”之句,可見作者與批書人均將“野史”視作“小說”,“野史”與“小說”,二詞亦可互用?!都t樓夢》第一回,作者借石頭之口笑言:

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20]6

可見作者雖欲擺脫“歷來野史”之“俗套”,卻仍將此書與“野史”作比較?!耙笆沸≌f”在《石頭記》書中,又與“假語村言”同義?!凹僬Z”即“野史”,“村言”即“小說”。

在中國傳統中,“野史小說”不僅與“學”無緣,亦與源出于“先王之典”的“文”無關?!靶≌f”在中國屬“子部”之末,“野史”更無進入“史部”之資格。與傳統“野史小說”相比,《紅樓夢》極為特殊。這部“今古未有之奇書”,是數千年中國小說創作實踐積累的結果,尤其與宋元以降長篇小說演變過程相關。它不但迥異于西方文化中作為“文學”(literature)四部類之一的“小說”,即使在中國的傳統中,也是一個特殊存在。

犀山樵《紅樓夢補》序云: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膾炙于口者,莫如《紅樓夢》一書,其詞甚顯,而其旨甚微,誠為天地間最奇最妙之文。[15]50

洪秋蕃《紅樓夢抉隱》云:

《紅樓夢》是天下古今有一無二之書,立意新,布局巧,詞藻美,頭緒清,起結奇,穿插妙,描摹肖,鋪序工,見事真,言情摯,命名切,用筆周,妙處殆不可枚舉,而且譏諷得詩人之厚,褒貶有史筆之嚴,言鬼不覺荒唐,賦物不見堆砌,無一語自相矛盾,無一事不中人情。[15]236

“立意新,布局巧,詞藻美,頭緒清,起結奇,穿插妙,描摹肖,鋪序工,見事真,言情摯,命名切,用筆周”,均是《紅樓夢》稱奇之因。

《紅樓夢》“文本形式”是“野史小說”,其文本性質,卻不可“以小說鼓詞目之”。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一節“若不早毀此物”一句下注曰: 凡野史俱可毀,獨此書不可毀。[20]154此即批書人對《紅樓夢》文本性質之間接說明?!妒^記》在第四十三回庚辰雙行夾批曰:

驚魂奪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謂“癡子弟正照風月鑒”,若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癡子弟乎?[20]520

曹雪芹所生活的乾隆中葉,經學之勢如日中天?!胺疵妗洞呵铩贰?,正是對《紅樓夢》文本性質之說明。政治高壓時代,貶損當世君臣,是大忌諱?!半[”其書,是為“免時難”也。在一系列以史、詩、文等形式反抗現實的嘗試在“文字獄”之禍中屢屢失敗之后,“村言小說”這種最被人瞧不起、最易于“隱避”又流布最廣的“文字”形式,便成為曹雪芹“立言”的最佳選擇。(5)“舊紅學”乃至“新紅學”時代《春秋》學意義上的紅學研究,筆法議論之外,尚有不少至今仍不被重視的學術發現?!皩氂瘛背鲎浴洞呵铩分摂?,“麒麟”與“小《春秋》”聯系之提示,“存周”典故來自《春秋》等,均可看作文本研究關鍵證據獲得之例證。此類創獲,有待系統性梳理總結?!坝伞洞呵铩芬灾滦≌f”[15]574,是曹雪芹之奇思妙想?,F存文獻證明,脂批所謂“反面《春秋》”之說,從背景、結構、內容、精神等方面觀,均可得到證明。以“假語村言”表盛衰興亡的《紅樓夢》,是中華文化史上的一個最奇特“文本”?!都t樓夢》之所以被稱為“天下古今第一奇書”,最奇之處,即野史小說之“文本形式”與經典著作之“文本性質”不相一致。

文本形式與文本性質之不一致,是《紅樓夢》作為“奇書”之最主要原因,《春秋》四時結構則是《紅樓夢》文本之基本敘事框架。華夏中原,是四季分明、四時交替的農耕文明地域。在天人合一的生命框架內,四季自然時序,是一年生活、生產的基本節奏。歲華流動,光景變遷,形成生命的自然節奏。暑往寒來與生產、生活的周期性運程,使得中華先人對春秋四時之變化極為關注。在四時觀念形成之前,上古先民即有春秋兩大歲時劃分?!吨芏Y·春官·宗伯》曰:“冬夏致日,春秋致月,以辨四時之敘?!盵1]702《詩經·豳風·七月》以一年時序為線索的生產、生活方式,是華夏先民實際生存的真實反映?!抖Y記·禮運》云:“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盵28]698可見四時規律與禮樂制作密切相關?!叭宋摹睔v史與“天文”四時密不可分,“春祈秋報”的農業社會生活方式,自然產生春盛秋衰之觀念。以自然“春秋”節律結構人世盛衰,亦成為上古史書的基本結構形式和中國史學的敘事傳統。年有四時之序,錯舉“春秋”以包四時,故魯國等“史記”多以“春秋”命名??鬃铀拗彘T六經之一的《春秋經》,即是中華史書的典范與中國敘事文本的典型模板?!秶Z·楚語上》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表f昭注云:“以天時紀人事,謂之春秋?!盵29]485以“四時氣象”為“春秋”結構模板,即是“天文”與“人文”合一之體現。

《紅樓夢》之“春秋”結構,很早即受到研究者關注。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曾講:

《紅樓夢》有四時氣象:前數卷鋪敘王謝門庭,安常處順,夢之春也。省親一事,備極奢華,如樹之秀而繁陰蔥籠可悅,夢之夏也。及通靈玉失,兩府查抄,如一夜嚴霜,萬木摧落,秋之為夢,豈不悲哉!賈媼終養,寶玉逃禪,其家之瑟縮愁慘,直如冬暮光景,是《紅樓》之殘夢耳。[15]84

作為“反面《春秋》”,《紅樓夢》不僅具有“四時氣象”,全部故事亦包含于“春秋”盛衰結構之中。曹雪芹以“四時”構書、敘事、記人思路,即本于中華上古天道、地道、人道三者合一之理念?!洞呵铩范偎氖晗笳鞫墓潥?,十二公乃十二月,三公為一時,年有四時,故“錯舉”二時以為“所記之名”?!都t樓夢》中九回為一個敘事單元,十二單元與《春秋》十二公相對應,三個單元即每廿七回,是四時之一“季”。整部一百零八回,恰是一個具有“四時氣象”的歲月“春秋”。第一個“廿七回”,如四季之“春”,展現春日的繁華新景。第二個“廿七回”,如四季之“夏”,賈府的繁榮正在盛時。第三個“廿七回”,似四時之“秋”,展現繁華過后的悲涼氣氛。第四個“廿七回”,如四季之“冬”,繁華過后,惟留天寒歲暮、家亡人散之后的茫茫白雪。戚序本第五十五回回前批曰:“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后,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涼滋味?!盵20]655一部記載著春榮、夏盛、秋衰、冬亡完整“天年”的歷史,以第五十四與第五十五回為盛衰之分水嶺 ?!扒鞍氩俊睘槭?,“后半部”為衰,揭示出“榮國大族”由繁華到衰落的內在邏輯。

(二)文本內容

姚際恒論《七月》云:

鳥語、蟲鳴,草榮、木實,似《月令》。婦子入室,茅绹升屋,似風俗書。流火、 寒風,似《五行志》。養老、慈幼,躋堂稱觥,似庠序禮。田官、染織,狩獵、藏冰,祭、 獻、執功,似國家典制書。其中又有似《采桑圖》《田家樂圖》《食譜》……一詩之中無不具備,洵天下之至文也。[30]164

姚氏此論,與前人用“包羅萬象”“無體不備”之語論《紅樓夢》用意相同?!都t樓夢》以日常生活寓天下大事,與《詩經·豳風·七月》的“豳風”“豳雅”“豳頌”合一的形式正相仿。王希廉在《紅樓夢總評》中說:

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魚、針黹烹調,巨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優伶、黠奴豪仆、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俱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鉆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病亡故、丹戕藥悮,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芍^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15]149

王氏此論,與姚氏論《詩》之語亦可合觀。二知道人《紅樓夢論夢》云:“太史公紀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紀一世家。太史公之書高文典冊,曹雪芹之書假語村言,不逮古人遠矣。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15]102可知古典時代之學人,已經察覺到《紅樓夢》“以小見大”的歷史文化價值。

近代以來,伴隨著外來文化的沖擊與學術觀念的更新,關于《紅樓夢》的認識開始具有世界眼光與文化比較意味。吳宓先生在《紅樓夢新談》中講:

《石頭記》范圍之廣,已經前人指出。其中人物,多至五百人,色色俱備。其中事實,包羅萬象。雖寫賈府,而實足顯示當時中國社會全副情景……亦可為史料?!羧酥^但丁作DivineComedy一卷詩中,將歐洲中世數百年之道德宗教,風俗思想,學術文藝,悉行歸納?!妒^記》近之矣。[31]28-29

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一書開卷處講:

《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32]12-13

吳宓、周汝昌先生的論述,既具有世界眼光,又本于中國傳統。然而現當代許多學人關于《紅樓夢》文本內容的評說,已經背離中國既有傳統。如果說《紅樓夢》是青春與美的挽歌,是封建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大體還接近文本原意的話,那么所謂“階級斗爭的形象歷史”之說,則是基于外來教條的庸俗社會學解釋?;貧w固有學術立場,從學術還原的角度觀察,曹雪芹用“十年辛苦”、一腔血淚撰就的這部“千古奇書”,實是“家傳”“國史”“擬《春秋》”三位一體的特殊文本,是“四輩榮枯”“四朝盛衰”“四時興亡”三層文本融會貫通,家事、國事、天下事匯于一體的文化經典。

其一,四輩家傳?,F代“新紅學”開山胡適之先生有“自敘傳”之說。從一定意義上講,這一觀點是成立的。用“假語村言”所寫就的《紅樓夢》,是一部中國式的“野史小說”,是可以“消愁破悶”的“適趣閑文”,也是一個貴族公子個人生命的歷史記錄。曹雪芹之書,是以清前期歷史為背景的曹氏“家傳”,也是曹璽、曹寅、曹颙與曹、曹雪芹四輩人的家史。與“榮國賈府”四輩盛衰歷史密切相關的背景,是清初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歷史?!疤拈χ?,鹡鸰之悲”,即是兩種“弟兄”關聯之提示。

其二,四朝國史。甲戌本《凡例》明言:“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盵20]1實際情況完全相反。葉起元在乾隆版“跋”中說:“稼部(指孔尚任)以至圣后裔,備悉時艱,欲抒其勃勃不平之氣,而時多忌諱,勢難指斥。舊人尚在,更未如何,不得已,尋一段風流佳話,寫其感憤,故敘兒女之事少,述興亡之事多?!盵33]31可見以兒女“離合之情”敘“興亡之感”,在曹雪芹之前已有先例?!睹娦颉吩疲?/p>

《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34]252

《黍離》乃興亡之吟,《紅樓夢》即是一首萬歷、泰昌、天啟、崇禎乃至南明王朝的興亡之歌!如果說《紅樓夢》第一層展示的是“兄弟”間的“家仇”,第二層展示的則是明清興亡之“國恨”。借家事敘說國運,正是曹雪芹著述之本意。

其三,四時《春秋》?!都t樓夢》以微觀見宏觀,文、史、經三位一體,學、政、俗三層均備。此亦作為“反面《春秋》”的《紅樓夢》區別于任何一部傳統“小說”的本質所在。立言不為一代。曹雪芹筆下的榮國“昌明”之邦,處“堯街舜巷”,是人類文化的中心,禮樂文明的典范,在內憂外患交并的千古興亡中,它曾幾次“枯而復榮”“死而復生”。曹家上輩所經歷的明清之際的“天崩地陷”,并非僅是王朝更替一類“亡國”之禍,實際是一場“亡天下”——亡文明的大劫難。江山易代,王朝更替,千古恨多少!然曹公雪芹并未將《紅樓夢》的命意僅止于亡一朝一姓盛衰這一層面。作者所關注的重點,是與家國盛衰相關的“天下興亡”與人類命運,所撰寫的不一個王朝歷史,而是如二知道人所講的紀“百千世家”與萬古興亡的華夏文化“全程史”與人類命運“普遍史”。[35]

(三)文本精神

《紅樓夢》精神主題研究,曾是現當代紅學的熱點。其中多重主題或主線說,曾是很有影響的觀點。實際上,“春榮秋枯花折磨”“盛席華筵終散場”“更有情癡抱恨長”三大結構系統,正是曹雪芹關于《紅樓夢》文本思路的詩意表達。一個“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盛衰史,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兒的命運史,一位“千古未有之奇人”之人生,即《紅樓夢》全書的三條敘事線索。(6)筆者第一篇紅學文章,寫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三線”說的具體論述。其時學界亦有相近論述。這部“今古未有之奇書”,是華夏民族歷史文化之特殊載體,亦是脂硯齋所揭示的寄托著中國之命運的“擬《春秋》”之作。三條敘事主線與三層文本,“事體情理”一致,精神血脈貫通。以“三科九旨”為基本理論支柱的《春秋》大義,實為《紅樓夢》全書之精神主旨。如果說是書第一層敘家庭閨閣瑣事,第二層記明清興亡歷史,第三層所蘊含的,就是以《春秋》微言大義為精神本質的“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五千年文明圣火幻滅之后的“憂患意識”和作者“補天濟世”的人生信念。文明與野蠻、繁華與衰落、入世與出世,是三個相互關聯的歷史文化主題。向往天下化成,期望萬世太平,眷戀詩意人生,是貫穿《紅樓夢》始終的精神主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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