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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捕風捉影》中的飲食敘事

2021-03-07 11:37胡鵬
外國語文 2021年3期
關鍵詞:克勞莎士比亞橘子

胡鵬

(四川外國語大學 莎士比亞研究所, 重慶 400031)

0 引言

在近來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研究中,食物被研究者們視為身份與差異的符碼,折射出性別、年齡、階級和倫理等諸多社會學上的變化(Caplan, 1997:9)。而食品生產加工及消費的模式同樣如此,阿蘭·博德斯沃斯與特麗薩·凱爾就指出:“飲食行為是根植于作為整體的一系列生理的、精神的、生態的、政治的、經濟的、社會和文化交叉發展進程中的?!?Beardsworth et al., 2000:5-6)那么作為高度凝練生活的符碼,文學無疑也涉及飲食行為。在喬戈波羅看來,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食物指涉不單定義了角色的身份,觸及其年齡、性別、階級、宗教、國族、文化背景等因素,更是涉及角色特殊的性格特點(Georgopoulou, 2017:67)。諾頓版《莎士比亞全集》中《捕風捉影》的導論中寫道,某些食物的甜與美味是建立在苦的基礎之上的,苦味自身是味道差、惹人厭的,而單獨的甜膩味道也會讓人厭煩。一切都依靠味道的編織調和,自然界如此,受過訓練的廚師也是如此?!恫讹L捉影》首次出版于1600年,可能寫于1598年,就是如此一道珍貴的食物。戲劇將兩個故事串聯起來:歡喜冤家貝特麗絲與班尼迪從爭吵到愛慕以及克勞第誤解其未婚妻喜蘿不貞(Greenblatt, 2016:1395)。進一步說,正是食物與宴會在劇中穿插從而推動著整個情節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到劇中一直持續不斷的宴會模式:比如彼得羅請班尼迪到廖那托那兒走一趟,替他向廖那托致意,“對他說晚餐(supper)的時候我準到——他為了鋪排酒席,當真很費了一番工夫呢”(27)。卜拉丘談到廖那托的宴席:“那邊正在大擺酒席呢(great supper),我才從那兒來?!?33)唐·約翰接話道:“咱們也到宴會上去吧?!?34)廖那托招呼彼得羅:“殿下,請移步吧;晚飯已經準備好啦(dinner is ready),”(67)貝特麗絲去請班尼迪:“真沒法兒想,他們硬是要我來請你進去吃飯”(68)等等。本文以《捕風捉影》為例,從文本中的食物敘事出發,探討不同的食物及飲食習慣乃至宴會在推動情節發展、塑造人物形象中的關鍵作用。

1 橘子的異國性與功效

我們可以發現劇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特別顯眼的水果——橘子。莎士比亞在《捕風捉影》中兩次提到橘子。第一次的情景是貝特麗絲說起害相思病的克勞第是“一位莊嚴的伯爵,莊嚴得像是一只橘子,并且臉上帶著一點那種嫉妒的顏色(a civil count-civil as an orange)”(49)。此處的橘子是塞爾維亞橘子(Seville orange)的雙關語,一種稍苦澀進口自西班牙用于制作柑橘醬的原材料,她嘲笑的基礎是觀眾都知道以酸橙聞名的西班牙城市塞爾維亞??藙诘诩刀识鴳嵟?,就像塞爾維亞橘子一樣,但同樣可解釋為像橘子般來自西班牙的人惹人不快。也可以闡釋為貝特麗絲的評論是一種更加巧妙的批評,即“莊嚴的伯爵”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一位“塞爾維亞”伯爵,英國的新盟友之一。

第二次提到橘子是克勞第錯誤地認為喜蘿不忠貞從而進行公開指責的時候:

這里就是,廖那托,把她拿回去吧;可別把這個爛橘子塞給自己人!她只是給自己掛了個“貞潔”的幌子——瞧,她臉兒都紅了,多像個閨女!啊,狡猾的“罪惡”,它真會把自己裝扮得冠冕堂皇、一派正經!那兩片羞答答的紅暈不是正好給她的純樸作證?你們瞧著她這一副表情,不是都愿意發誓說,她是個黃花閨女?那可大錯特錯啦;她早已領略了火熱的枕席上的風情。她臉紅,不為了害羞,是為了罪惡!(102)

克勞第再次確認愛人的“背叛”,于是在婚禮圣壇前將未婚妻塞回其父親那里:“別把這個爛橘子塞給自己人!”(102)除本劇之外,莎士比亞僅僅在《科利奧蘭納斯》第二幕第一場與《冬天的故事》第四幕第四場中各提到橘子一次。因此本劇中兩次出現的橙子一詞引人注目。從苦橘子到爛橘子,在彼得·卡內羅斯看來提供了有關愛的兩極,更為重要的是開啟了劇中有關食物、愛與政治的話語模式(Kanelos, 2016:57)。

首先,我們發現劇中的橘子和異國性相關的,因為當時橘子還是一種進口的奢侈水果。早在1568年,就記載了裝有4000個橘子的單個船只從西班牙抵達倫敦。隨后貴族開始嘗試在英國本土種植栽培這種奢侈水果:“一份宮廷記事年表就表明了1600年左右對此的極大關注,開始在冬天用玻璃屏、蓋以及可加熱升溫的墻體來保護這種外來水果樹。實際上當時富人們對果樹栽培種植抱有極大的雄心?!?Thirsk, 1999:21)而橘子園及養橘溫室在英格蘭的流行始于16世紀晚期,已知最初的橘園是1580年左右由弗朗西斯·卡魯爵士(Sir Francis Carew)在其薩里郡的地產上投資興建的,到了1587年,正如威廉·哈里森所記載那樣,富人種植了品種繁多的非本土植物:“因此我們儲藏了很多奇怪的水果,如杏子、杏仁、桃子、無花果、玉米稈都能在貴族的果園里找到。我還看到過馬檳榔、柑橘和檸檬,聽說野生的橄欖樹也在此生長,還有很多其他奇怪的樹木植物,它們來自遙遠的異國,我都叫不出名字?!?Harrison, 1577)到1631年,杰維斯·馬卡姆(Gervase Markham)勸告保護一些脆弱的水果樹,有“柑橘樹、檸檬樹、石榴樹、肉桂樹、橄欖樹、杏樹”,將它們放置在“緊鄰花園的一些低矮拱形走廊”邊(Thirsk, 1999:21)。正如“柑橘暖房”(orangery)這一術語所表達的那樣,柑橘是貴族特別偏好的水果,也是當時最時髦的外國進口水果,因此能否培育柑橘也是此人政治身份的一種象征符號。農史學家就寫道:“當1604年詹姆士一世和他的王后在白廳舉行宴會慶祝英格蘭與西班牙締結和約時,詹姆士一世遞給自卡斯蒂利亞王國的重要客人一截綠枝,上面有一個檸檬和六個橘子。他說這是西班牙的水果,但現在已經移植到了英格蘭?!?Thirsk, 1999:21)“西班牙的水果”顯然是來自弗朗西斯·卡魯爵士的果園,他為國王在這一場合提供新鮮的柑橘是希望能夠得到國王的賞識從而增強其在宮廷中的影響力(早先時候,伊麗莎白女王也曾拜訪過卡魯所擁有和管理的位于貝丁頓的莊園,通過小心地延遲水果的成熟期,他為女王提供了新鮮的櫻桃)。詹姆士一世所慶祝的英西和約的締結,標志著長達19年英西戰爭的終結,而戰爭是由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入侵英國開始的,同樣此舉也在表明西班牙的水果現在已經生長在英國的土地上擁有了英語名稱(Kanelos, 2016:63)。

進一步而言,橘子之所以受到追捧還因為其食用價值高,具備醫學療效。一方面,與其他水果不同的是,橘子被那些食譜作家所認可,他們認為橘子能刺激食欲,即便直接生吃也毫無問題。飲食作家安德魯·博德就是那些認為橘子“讓人有好胃口”的典型代表之一,橘子皮以糖腌制“能讓胃部舒緩”,而橘子汁“是一種很好的調味汁并能刺激食欲”(Boorde, 1547: H1v, D1v)。他的觀點得到了托馬斯·艾略特的回應:“少許橘子皮在消化時能舒緩腸胃,特別是以糖腌制處理后小塊空腹食用。將一塊烤面包蘸橘子汁食用,此果汁中加入少許薄荷、糖、肉桂混合而成,是非常好的刺激食欲的調味汁。在發燒時喝加糖橘子汁是不應反對的?!?Elyot,1595:F1r)托馬斯·柯甘同樣也推薦這種水果:“由橘子汁制成的糖漿對發燒有效,特別是對那些胃部發熱病人。同樣橘子汁放入少許薄荷、糖、肉桂制成的果汁對胃部虛弱者有效,能刺激腸胃。橘皮以糖腌制保存,橘子花同樣如此。兩者任意取少許服用對腸胃虛弱無力者甚佳?!?Cogan, 1636:118)但是柯甘也記錄下了某位權威(意大利醫學家馬修歐魯斯)的不同意見:“橘子的主要吃法是直接食用果肉,或作為果汁,然而馬修歐魯斯并不贊同此吃法,而古拉夫人不但贊成將橘子與肉一起食用,同時也發明了用切成薄片的橘子撒上糖而做成的宴會料理?!?Cogan,1636:118)托馬斯·墨菲特特別推薦了塞爾維亞橘子,他將此寫作了“Civil-orenges”并認為其“果汁和果肉能促進食欲、壓制膽汁(憤怒)、解渴”,對那些“胃部不能消化肉類”的人很好。但是他抵制那些他認為“難吃的”橘子,指出它們“既不營養也沒其他用處,只會在胃部墜脹,在腹部產生氣體并妨礙消化”(Moffett,1655, Ee1r)。另一方面,很多食譜作者也認為橘子會喚起性欲,我們毫不奇怪像橘子這類被認為可以刺激食欲、對腸胃有特殊作用的食物,會與性欲刺激乃至懷孕聯系在一起。實際上這種聯系也是暫時出現的:班納特注意到在帕斯頓家族(1422—1509)的信件中提到“橘子……是婦女分娩時所極度渴望的;約翰·帕斯頓(John Paston)認為有必要獲取一些送給伊麗莎白·卡爾索普(Elizabeth Calthorpe),因為她 ‘雖然沒懷小孩但渴望橘子’”(Bennett,1922:58)。早期現代英國人認為某些食物有益健康,而另一些則有害。瓊·菲茨帕特里克指出:“一些奇怪的觀念出現,特別是要小心選擇蔬菜和水果,而動物的肉則對身體很好?!?Fitzpatrick, 2007:4)在莎士比亞之前的時代,“綠色蔬菜和水果被認為只適合窮人或那些選擇修道院生活的人”,直到莎士比亞的時代,蔬果流行而且“新的、多品種的蔬果被進口到英格蘭”(Thirsk,1999:16)。其中如桃子、檸檬、柑橘、櫻桃等水果則只有貴族才能全部享用(Olsen, 2002:291)。水果可生吃、可做成餡餅,亦可用糖腌制?!八氖秤脙r值是無法估量的”,一些作家認為過多食用會導致疾病。這種觀念到16世紀末期逐漸沒落:“在貴族和上流社會人士的推動下,水果逐漸在英格蘭得以推廣”,因為他們能夠進口外國品種、引領飲食習慣(Thirsk,1999:19)。

但是,實際上人們對待食物存在著偏見,尤其是英國人對待柑橘類水果的態度值得懷疑,因為絕大部分柑橘都是進口貨物。橘子大量而廣泛地進口到英格蘭,但是由于售賣時已經超出最佳時期,很多時候人們無法通過外表來判斷是否變質,很可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正因為柑橘和檸檬一類水果是從地中海地區進口,因此在英國人看來柑橘的品質與產地的人們是一致的,因此橘子就和放縱與輕浮、無節制和欲望的陰暗面聯系在一起,正如阿登版莎士比亞中所講到:“柑橘與賣淫者相關(或許是因為性病所帶來皮膚上的痘瘡);它們同時也象征著欺騙和詭計,因為沒人能夠根據表皮判斷里面是什么味道?!币虼艘环矫娓涕偈巧俨糠秩怂碛玫臅r髦奢侈品,另一方面也是大眾所共享的知識和疾病認知中相關的物品。從歷史上看,這種相互關系也是正確的:買柑橘的人和賣淫者的關聯在后來得以鞏固和加強,實際上劇中克勞第的“爛橘子”就“被認為令人非常討厭”(McEachern, 2016:296)。我們看到莎士比亞和他的觀眾很可能將橘子與西班牙的、時髦的、異國的、激情的、稀罕的、想擁有的、易損壞的、騙人的等形容和概念相聯系,因為我們知道吃是基于欲望與基本需求的聯合,這也正是橘子在《捕風捉影》中能夠為愛情這一浪漫關系提供完美轉喻的原因。

2 宴會與食人、捕手與獵物

食物從來就不是中性之物,正如菲茨帕特里克指出那樣:“早期現代的食譜書明確指出了食物與飲料并不僅僅是某人的必需之物,同樣也暗示著某人在有關階級、國族、靈性等復雜觀念中的位置;有分寸的消費能夠修正道德上和肉體上的缺陷?!?Fitzpatrick, 2007:3) 進一步而言,莎士比亞在戲劇中以食物塑造人物身份,甚至食物是“一位劇作家描述角色最簡單有效的方法”(Fitzpatrick, 2007:10)。因此首先我們可以發現食物與人物性格特點的聯系。根據蓋倫(Galen)的描述,如唐·約翰這類憂郁癥患者:“貪婪、自私、怯懦……恐懼、謹小慎微、孤獨……頑固、有野心、善妒”,由于他們不完善的消化能力,他們會避免過量的吃喝(Fitzpatrick, 2007:2-3)。所以我們看到唐·約翰只會在餓了的時候才吃東西,他說:“我胸中有了氣惱,誰也別想逗引我笑一笑;肚子餓了,我就吃我的,別人有沒有功夫我管不著?!?32)他宣稱克勞第對喜蘿的興趣是他的機會,“出一口氣的機會也許來到了”(33)。他假設自己戰場上的對手依舊在和平時期對其敵對:“咱們也到宴會上去吧。他們看見我低頭服小,更可以開懷暢飲了?!?34)因此他不是要和他人一起用餐,而是想以他們為食,正如基特里奇(George Lyman Kittredge)注意那樣,暗示著“歡宴——特別意味著有好東西可以吃”(Kanelos, 2010:53)。隨即唐·約翰恨不得把宴會上的賓主都毒死,險惡地加了一句:“要是那廚子的心思跟我一個樣,該有多好?!?34)其下毒的欲望將喜劇的歡宴轉向了悲劇的氛圍,突出了食人的意圖,因為他不但想將歡飲的宴會變成復仇的場所,同樣也是實現復仇的手段。而且在劇中,愛的推動是跟隨著宴會這一交流符號同時進行的。當貝特麗絲到達邀請班尼迪赴宴時說:“真沒法兒想,他們硬是要我來請你進去吃飯?!?68)班尼迪高興地接受了邀請,甚至可以說欣喜若狂,因為這是由他的愛人所傳達的。與其說食用女性,倒不如說是與特定的女性共同赴宴,他也說:“真沒法兒想,他們硬是要我來請你進去吃飯?!?69)這句話里包含著雙關的意義,在他看來,貝特麗絲的話中有話,代表著兩種乃至多重意義。即便班尼迪愿意向貝特麗絲妥協,但貝特麗絲還沒有準備好(Kanelos, 2016:68)。

更進一步而言,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人與人是吃與被吃的關系,因此劇中的人物既是食客也是食物,換句話說既是獵物也是獵手。首先,我們可以發現的是男性將女性視為物品和食物。一方面,克勞第將喜蘿完全具體化為物:“全世界的財富能買得到這樣一顆珍珠嗎?”而班尼迪則回應:“當然啰,還可以奉送一只安放珍珠的錦盒呢??墒悄阏f這樣的話,是心里亮堂堂的呢,還只是滿口胡言,把盲目的小愛神說成獵兔的好手,把打鐵的佛爾干說成是出色的木匠呢?”(22-23)他把丘比特和捕獵聯系起來,讓獵物落入陷阱并被殺死。另一方面,克勞第將喜蘿視為可口的甜品,他堅持認為喜蘿是“是我從沒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了”(23)。此后這一克勞第反復堅持的概念后來又被班尼迪在闡釋食物時所證實。當克勞第認為自己失去喜蘿時,情緒失控,從而被班尼迪取笑:“小孩兒偷了那瞎子的肉,他卻去打一根柱子?!?45)卡內羅斯指出,肉是基礎的食物之一,在這一句中,小孩兒偷了肉似乎指的是偷了糖果蜜餞果脯。然而從物質性和肉欲上都暗示著女性是肥肉,只適合短暫的食用,同時也鑲嵌了班尼迪的評論(Kanelos, 2016:67)。劇中另一女性角色貝特麗絲后來出場時,班尼迪宣告:“殿下,這道菜我可不愛吃!——我吃不消咱們這位尖嘴姑娘”。(48)而在描述克勞第對喜蘿難以自拔的愛時,班尼迪嘲弄他“滿嘴兒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詞兒,好像是一桌擺滿了山珍海味的酒席”(58)。隨后班尼迪上了克勞第的當,將他們編造的貝特麗絲對他瘋狂的愛信以為真,也以食物攝入作比形容自己的變化:“可是人的口味兒難道不會改變的嗎?年輕的時候愛吃的是肉,到老來,也許一看見肉就厭了?!?68)“肉”代表著他現在所拒絕的以前固執的習慣和看法,即以往他對女性的捕獵和食用。我們看到喜蘿和貝特麗絲女性都是被當作肉和菜肴,在父權制社會形態下,毫不奇怪劇中出現更多的是與女性相關的食物指涉。而且食物會腐爛變質,于是我們看到莎士比亞特別使用水果來比喻出軌、不忠的女性和未婚妻,例如爛橘子,洗不掉腐爛之處,只能扔掉。

其次,不單單劇中的男性這樣看待女性,同時女性中間也是如此,我們還可以看到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貝特麗絲身上。喜蘿與歐秀拉采用了釣魚的比喻來描述她們的計劃:“釣魚,最有趣不過的就是看著魚兒用它那金劃子撥開了銀浪,貪饞地吞下了那引它上鉤的香餌?,F在,這條魚兒就是貝特麗絲”(71),因此她們要讓貝特麗絲“吞下那引誘她的香餌”(72)。這一意象從釣魚的角度進行暗示,意味著作為獵手捕捉香餌的魚也會成為釣者的獵物。喜蘿的目的就在于讓貝特麗絲相信班尼迪表面討厭實則愛慕,甚至“害了相思”,從而“用一串謊話鑄成一支愛神的利箭”,趁機射進她的心房,正如后來對歐秀拉所說:“談愛情全靠碰巧——有的中了愛神的箭,有的中圈套?!?75)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喜蘿自己隨后也中了自以為是愛人(克勞第)所設置的圈套,在婚禮上顏面掃地。

再次,劇中的男性也毫不例外地成為食物和獵物。對班尼迪而言,愛情把一位老老實實的“士兵”漢子變成了“咬文嚼字的博士”,愛情的魔力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宣稱:“我不敢發誓愛情不會叫我變成一個牡蠣;可是我能賭咒,在這個愛情沒有把我變成牡蠣以前,它別想叫我變成這樣一個傻瓜?!?58)班尼迪通過有關牡蠣的比喻將愚蠢和想象結合起來,變成他形容愛情的不理智行為。他恐懼自己會因為愛情脫離自身,也擔憂自己會像牡蠣那樣被人“吃掉”(Kanelos, 2016:67)。正如克萊爾·麥克伊辰的注釋寫道:“牡蠣代表著一個男人在不忠的女性胃口面前的脆弱性?!?McEachern, 2016:244)而后面的場景更是證明了他的憂慮,即成為別人的獵物。我們看到克勞第召集同伙設計演戲來誆騙班尼迪,克勞第對彼得羅悄聲說:“挨近一步,挨近一步;小鳥兒在打盹?!?(62)他暗示著獵人偷偷行近,枝頭的小鳥還安然自得,毫無戒備,那時就說?!靶▲B兒在打盹”,根據舞臺指示,克勞第說這話的時候,向班尼迪躲藏的地方窺視了一下班尼迪就跟小鳥一樣,落入了克勞第的圈套之中。因此我們發現自己身處霍布斯式的原子個體世界,殺戮或被殺,更野蠻的說法是吃或被吃(Kanelos, 2016:67)。

莎士比亞作品中提到的食人指涉是讓人恐怖的,有趣的是,其劇中的食人告訴觀眾更多的是發生在文明歐洲世界的傳說。正如塞德里克·瓦茨指出:“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中提到了異國的食人主義,但真實食人的上演就在家門口?!?Watts, 2000:198) 戈德斯坦也認為劇作家“關心食物”,是因為它們是“刺激了自我與他者邊界的互相滲透”(Goldstein, 2013:30)。通過這些隱喻,莎士比亞描述了一個食人的社會,同樣也展示出人與人之間吃與被吃的關系,所有的男女都是桌上的菜肴。

3 飲食與愛情、戰爭

人與食物的關系——吃什么、什么時候吃、怎樣吃等都構成了此人的關鍵以及此人所從屬的社會經濟或宗教群體。班科這樣論斷:“吃是最基本的社會行為,而食物的準備、食用、選擇等都表達出個體在不同群體中所構建的身份?!?Back, 1977:31)進一步而言,“因為吃的價值遠不止填飽肚子,它的本質是無意識層的、深深根植于情感中的有關自我與世界的關系”(Farb et al., 1980:97)。批評家彼得·帕洛林就寫道:“食物承載著象征的權力,構建出一種表達文化與個體身份的語言?!?Parolin, 2005:217)羅伯特·阿佩爾鮑姆也同樣贊同食物“是社會結構、宗教儀式、經濟行為乃至身份結構的中心”(Appelbaum, 2000:330)。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劇中的飲食話語與戰爭、戰場有著密切的關系,特別是在貝特麗絲與班尼迪起初劍拔弩張的關系中,愛、戰爭、性都是一體的。第一幕第一場中,貝特麗絲特意詢問使者班尼迪的訊息:“請問,那位‘擺花架式’大爺(Signor Mountanto)從戰場上回來沒有? ”(15)Mountanto來自于montanto 或montant,為劍術用語,指以劍“往上一刺”,同時也指性投機者(sexual opportunist),同時這一術語暗示著一種傲慢、流行的室內擊劍格斗(類似于詼諧戲謔),而不是勇敢的軍人職責,也具備吹牛士兵的意義,同時也有性暗示(Kanelos, 2010:23;McEachern, 2016:190)。顯然貝特麗絲有意略去了本來戰場上英勇戰斗的班尼迪形象,嘲諷這位剛剛從戰場上歸來的吹牛士兵總是花架子、說大話擺譜,同時也本能地混合了愛與戰爭,從而一開始就制造出針鋒相對冤家對頭的喜劇效果。我們接著看到貝特麗絲說道:“從前他在這兒墨西拿,公開宣布,要和小愛神較量較量,說是那小愛神丘比特見了他就望風而逃,嚇得箭都不敢放了。我家叔父的小丑聽得了他說這些大話,還拿著鈍箭頭替小愛神打抱不平呢?!?15-17)一方面,貝特麗絲暗示出班尼迪是女性憎恨者,心房不會被愛情的利箭所襲擊,同時也指出其對待愛情的態度:愛是一種競爭和較量,或者說是一種零和游戲,即一方得益另一方遭受相應損失,正如哈利·伯格(Harry Berger)指出那樣:“愛的競爭讓步于愛是競爭”(Berger, 1997:20);而另一方面,貝特麗絲是在說自己,賦予自己在叔父家中的角色,因為鈍箭頭是王工貴族家中所養小丑可以作耍的射鳥而不傷鳥兒羽毛的工具。接下來的對話,貝特麗絲直接采用了有關吃喝飲食的話語:

貝特麗絲:請問,他這次打仗,殺了多少人,吃掉了多少人?可是我只問:他殺了多少人?因為,可不,我早就答應過,他殺死多少人,都由我吃下去,我包辦。

……

使者:這一次打仗,他也立了大功呢。

貝特麗絲:那大概是你們那些發霉的軍糧多虧他幫忙“消滅”的吧。他是第一號大飯桶,吃飯的本領可真了不起啊。(He is a very valiant trencherman; he hath excellent stomach)

使者:他可也是了不起的軍人呀,小姐。

貝特麗絲:在小姐面前,他倒是個了不起的軍人(a good soldier to a lady);可是碰見了爺兒們呢?

使者:在爺兒們面前是大爺,男子漢中間是男子漢——他一身裝滿了各種美德。

貝特麗絲:說得對,他還塞滿一肚子稻草;稻草之外,還有——唉,別提了吧,反正咱們都是要吃飯的人。(17)

在貝特麗絲的問題中“他這次打仗,殺了多少人,吃掉了多少人?”這一有關戰爭的場景中,班尼迪的“鈍箭頭”以及“快樂戰爭”(merry war)都一起崩塌了(Kanelos, 2016:65),從而被日常生活中飲食的隱喻所替代,揭示了戰爭和戰斗者(士兵)與飲食之間的關系。一方面,班尼迪是“大飯桶”,當時粗面包很多時候會放在盤子的底部,這些面包也被稱為trencher。有時候上層階級也用面包作為trencher,很多時候實際上他們自己不吃,而是把過濾醬汁的面包切下來給仆人或狗食用(Toussaint-Samat, 1999:229)。另一方面,她指出了戰爭的殘酷性,勝利者不但征服同時也消耗乃至毀滅戰敗者。而“在小姐面前,他倒是個了不起的軍人”有四重含義,一為將士兵和女人做比,二為侵略、進攻(特指性方面),三為男性將女人視為士兵而非求婚者,四為在女性面前吹牛的士兵(McEachern, 2016:191)。顯然這是符合貝特麗絲對班尼迪的看法,因為對班尼迪而言愛就是競賽,他對待他人專橫霸道而自私,乃至于結交朋友也不認真,“每隔一個月要換一個把兄弟呢”(18)。正如貝特麗絲明確指出那樣,將情感依戀當作游戲是不道德、應當受到譴責的。貝特麗絲暗示捕食者將被獵物所吃:“有班尼迪大爺那樣豐盛的酒菜在供養她,‘傲慢小姐’(指貝特麗絲本人)能死得了嗎?”(20) 可見“快樂戰爭”并非兩個自由而平等對手之間的輕松巧辯,而是一場由班尼迪強加在貝特麗絲身上的消耗戰,貝特麗絲不得不迫使自己放棄自己的意愿和判斷來應對班尼迪(Kanelos, 2016:65)。

其次,愛情的變化也與飲食的變化一致。隨著劇情的發展,班尼迪決定改變他的觀念和行為方式,克勞第則站到了相反的一端,兩人交換了最初的立場:對愛情蔑視的人變得相信愛情,而堅信愛情的人則變得蔑視愛情(Kanelos, 2016:68)。第三幕第二景中,彼得羅對克勞第說:“但等喝過了你的喜酒(your marriage be consummate),我就此動身,到阿拉貢去了?!?76)Consummate指具備性意味的慶祝儀式,暗示著克勞第將與喜蘿同房,也可以說喜蘿對他而言是可口的甜品,一個異國的、奢侈的物件。在卡內羅斯看來,這就是彼得羅這位海島擁有者、劇中“榮耀”的男人的態度,他以女性為食物塑造出一副理想的哥們兒關系,因此莎士比亞隱藏了彼得羅的殘酷無情和貪婪(Kanelos, 2016:69)。隨從卜拉丘(Borachio)給唐·約翰出主意,讓其去對彼得羅進言:“你只管去對王爺說,他讓克勞第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你把他的身價拼命往高里抬——去跟一個臭婊子(contaminated stale),像喜蘿這樣的女人結婚,難道王爺不怕連累自己的名譽嗎”(54-56),“contaminated stale”指墮落的娼妓,“stale”也是意味著引誘、圈套的術語,含有竊賊通過妓女誘騙受害者之意。同時也意味著放置過久的食物變得腐臭難聞讓人作嘔(McEachern, 2016:240)。對應劇中兩對情侶感情的變化,我們看到班尼迪改變了自己的初衷,從最開始不吃貝特麗絲這道“菜”,到后來改變了口味。而對克勞第而言,最初愛慕、珍貴的事物變得普通,喜蘿從“最甜美的姑娘”變成了“爛橘子”,這是因為克勞第眼中的黃花閨女已經在“火熱的枕席”(102)上領略風情,成了卜拉丘口中不檢點的女人。同樣彼得羅也自責自己落入了女人為男人設下的圈套:“叫我說什么好呢?我套進在里頭,自己先沒了光彩。我干了什么事?叫自己的好友去跟淫婦結合在一起?!?104)至此喜蘿不再是可口的甜品,而成了“淫欲里打滾的畜生/縱欲的禽獸(savage sensuality)”(103),甚至其父親廖那托深信不疑:“她如今落進了烏黑的墨缸里,就連汪洋大海也沒有這么多清水能給她洗刷個干凈,沒有這么多鹽好給她解除肉體上的腥臭?!?108)她成了一片腐爛變質的肉,就連水和鹽都沒有辦法去除異味,因此可以說如果她是不貞的,那么就不能得以儲存和保留。

再次,班尼迪與貝特麗絲在宣誓相互之間坦誠的愛情時也采用了飲食語言:

班尼迪:憑著這把刀起誓,貝特麗絲,你是愛我的。

貝特麗絲:快別發誓賭咒,免得這刀把子成了你的話柄子(do not swear it ,and eat it)。

班尼迪:我就是憑我的刀起誓:你愛我;誰要是說我不愛你,這把刀子就要叫他做我的活靶子(make him eat it)。

貝特麗絲:你不會嘴巴硬、心里虛嗎?(Will you not eat your word?)

班尼迪:我嘴巴硬,心里甜;可再甜也不會把自己說過的話吃下去。我發誓,我愛你。 ( 114)

這一段對話非常有趣,有起誓、吞下自己的話等表述。憑刀劍起誓乃是騎士榮耀的體現,作為騎士的班尼迪自開始就以刀為參照物,將他對貝特麗絲的愛置于他與刀的關系之中,這恰好證實了貝特麗絲之前的嘲弄,即他并沒有吹噓的那么英勇。反而是貝特麗絲將誓言飲食化,揶揄著男性征服與消耗的癖好。同時貝特麗絲譴責克勞第婚禮上污蔑、拋棄喜蘿時說道,“上帝啊,但愿我是個男子漢!我要在十字街頭吃他的心”(115)。正如卡內羅斯指出那樣,貝特麗絲實際上點明了這出戲的真相:男人是心的食用者。他們極度自私,以榮譽為名掩蓋自己獸性的胃口,容納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愛。而貝特麗絲的話還可以反過來理解,即班尼迪對她要求的拒絕正是貝特麗絲一直以來所恐懼的——他在一點一點啃食貝特麗絲的心。然而在看到愛人的悲痛之后,班尼迪改變了。正如廖那托所言:“可是兄弟,這樣的人世上不會有。不曾嘗到痛苦的滋味,大家都能慰勸別把苦痛忍耐些;一旦自個兒遭遇了慘痛(tasting it),他的洞達變成了心摧腸裂?!?124)正是由于班尼迪經歷過了,他才認識和體會到自己對貝特麗絲的感情,最終理解了激情和愛。當他說“夠了,一言為定!(Enough, I am engag’d )”(116)時,不但說明他理解了克勞第,同時也表明他發現了自我(Kanelos, 2016:71)。于是面對克勞第,班尼迪不禁發聲:“你已經害死了一位好姑娘(sweet lady),這深重的罪孽一定會落在你頭上?!?131)他所采用的稱呼正是克勞第反復稱呼喜蘿的。彼得羅要么誤會了班尼迪挑戰的嚴重性,要么認識到了重要性,因此試圖以喝酒來攪渾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狀態:“什么,請酒嗎,是請酒嗎?”(131)但克勞第這樣回應:“我要是不施出全身本領,宰割得好好的,就算我這把刀子不中用。也許我還能吃到一只呆鳥吧?!?131)宴會徹底變質了,一場宴會的前提是狩獵和宰殺并提供新鮮的食物,但現在飲酒狂歡的人卻做出了互相切割的姿態,作為和諧氛圍象征的宴會則變成了爭斗的場所。

4 結語

正如康奈爾(Patrick O’Connell)認為,“若了解食物也會了解歷史、語言與文化”,食物不僅僅是我們生理需要的必需品,它同樣指涉了社會身份、物質財富、多元農業、貿易、宗教信仰、價值觀、同時代醫學觀念以及生活方式(Segan, 2003:13)。研究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食物是因為戲劇和食物是同時被享受的,“食物和飲料作為戲劇欣賞經歷的一部分……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人們在欣賞戲劇的同時吃吃喝喝”(Fitzpatrick, 2007:5)。而莎士比亞通過食物探討著舞臺上人生的各個階段:誕生、個人身份的形成,社會群體的定義,生理需要的滿足,愛和性,死亡,他同樣以作為生理基本需求的食物作為表達更加復雜的情感的手段。戈德斯坦指出,沒有吃的倫理,只有作為吃的倫理,吃就是倫理(eating is as ethics)。吃不僅關乎我們怎樣正確對待自己的身體、動物、植物和環境,也關乎我們認識自我的起點。吃塑造了我們的倫理自我(ethical selves)(Goldstein, 2013:209)。我們看到結尾處依舊是以飲食結束:

貝特麗絲:一半兒也是為了要救你一條命——我聽人家說,你一天比一天的瘦了。

班尼迪:別鬧!看我不堵住你的嘴。(152-3)

顯然,莎士比亞通過劇中的飲食敘事,告訴我們食物及吃喝細節是如何一步步推動劇情發展,乃至對整個故事有著統攝和暗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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