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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中篇小說)

2021-06-10 20:03陳書華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手機鈴聲提示我有人在微信發出視頻通話邀請,點開一看是同學琴,馬上連線。

她那永遠不變的少女般的淺笑,有點兒羞澀,又有點兒局促,總讓你覺得你和她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但她行事的直接、爽利,又會讓你感覺她一點兒都不缺少自信。

“新學了一首歌《托托可海的牧羊人》,我唱給你聽!”

七十五歲的老人唱著當下流行的愛情歌曲,卻沒有一點兒違和感。

分享她的歌聲,更分享她的好心情。

琴忘情地唱著她的歌,我已被她身后的一盆花所吸引。一個普通的花盆里盛開著多株顏色各異、花形不同的小花。出于好奇,我問她:

“那是什么花?”

“太陽花”琴告訴我,“這是別人丟棄后我拾回來的。僅僅是幾株沒有根的小枝杈,插在盆里就活了?!睆那俚慕榻B中我得知,這種花的俗名叫“死不了”。它喜歡陽光,晝開夜合;花朵可以閉合,但花苞從不會垂下頭;它的適應力極強,耐旱,耐貧瘠,在水、肥不足的情況下,它也能維持正常的生長。

一種聯想馬上凸現在腦中:這太陽花的品性恰似在映襯這位養花人。

既非百花中之名貴,也非芳卉中之嬌寵,隱于寒微之處,卻不失生命之燦爛,植于瘠土,仍能自生自繁。只要有陽光,定會綻放出她生命的色彩與氣韻。在造物主的杰作里不僅有如此令人贊嘆的花卉,更有著如花的別樣女人。

讀書時的琴就小有名氣。說她好看是因為她有著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顧盼與凝睇之間流溢著無可置疑的真誠和善良;說她可愛是因為她羞澀的笑多于她的話語,很多時候她回答別人問題時簡單到只有“嗯”“是”“好”。她并不強壯的身體,卻有著超乎尋常的體育運動基因。她跑得快,籃球打得也好,在球場上跑動著的琴總會讓你看到她那無可挫敗的拼勁與韌勁,而移出場外的琴也總會帶著她一如既往的沉靜和淡然很快就在同學們的視線中消失。

風華年少的她外表看似文靜,但骨子里她一點都不缺少年輕人的熱血涌動與激情奔放。她踴躍參加學校和班級組織的各項活動;她積極上進,成為班級里最早的共青團員;校園樹蔭下她會和要好的同學一起暢談理想,設想未來;她不畏禁令,愉快地收下了一位男同學送給她的禮物,并和他相伴一起到壩上去唱歌。

她美麗健康,充滿活力,有理想,有追求,她就是那個年代我們眼中“青春”的標準模板。

一九六六年,正值她高中畢業,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終止了她所有的夢想。

報考大學繼續深造已經沒有可能了,琴和所有的“老三屆”學生都面對著唯一的選擇: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琴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兄弟姐妹五個,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父親在當地一家運輸企業做會計工作,只有幾十塊錢的工資,而這是家庭經濟的唯一來源。她身下的三個弟弟都在讀書,長兄還在待業中。

體諒到父母維持家計的艱難,還有年輕人的進取心,讓她幾乎沒有太多猶豫就作出了決定: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農村去!只是具體到什么地方去?和誰去?她一時不能定奪。讓她輾轉反側糾結不定是因為同班男同學“布”。

琴從來沒有問過,布也從來沒有袒露過他是從何時開始喜歡上她的。

琴只記得臨近畢業的時候,班里班外悄然興起了一種“談話”風,冠冕堂皇的理由大都與“向團干部表達進步要求”“向班干部征求意見”“同學之間交流思想”有關。此時,還沒有入團的布找到了老團員的琴。

“我昨天向團支部遞交了入團申請書 ,你能給我一些幫助嗎?”布說著話的同時在兩人書桌后的椅子上緊挨著琴坐下來。

猝不及防的琴下意識地拉開了她和布的距離,急不擇言地說了一句:

“我能給你什么幫助?就是舉手通過,我也只能代表我一個人呀!”

“如果真的進行投票,你愿意投我的票嗎?”布問琴這話時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這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別有用心”。

再后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琴以極大的熱情參與了自由結隊的“大串連”。前后幾次出行,都是臨時組隊,成員都是不固定的。直到出發前,琴總會意外地發現布的出現。

在武漢,十一個同學乘敞篷汽車從武漢水電學院去武漢大學,路上行駛中的車有些顛簸,琴和布緊挨著站在車廂一側,隨著車的一搖一晃,她和他的身體總會撞到一起。琴隱約感到這“撞”有布的小故意,以致讓她臉紅心跳。串連途中,布還會不時地把關注和關心傳遞給琴。

也許,在布的心里,對琴的追求特別的篤定,以至讓他過早地做出不合時宜的反應。記得在串聯中,琴相識了一個家在沈陽的男學生,這個男生要了琴的地址;回到家后,就給琴寫了一封示好的信。琴把這事說給了布。布馬上臉色大變,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舔臟嗅臭,卻遺落在潔凈之上。幸哉!”這話酸味兒很重,又有點兒無厘頭。

琴生氣了。

話一出口,布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天布就從自己有限的生活費中拿點錢出來特意去買了琴愛吃的罐頭送給她,哄她開心。

隨著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工作的逐批落實,同學們中該走的都走了。布把琴直接約到他所在戰斗隊的辦公地點。

布開門見山:“跟我走吧!”

琴知道這話和“嫁給我吧!”沒有區別。這么突然,這么直接,琴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琴陷入沉思。

她和布雖然是同班同學,近距離接觸的時間很短,她對他沒有更多地了解。琴總覺得布外形有點兒酷似雷鋒,心理上的英雄光環不僅讓她忽略了眼前這個男人身高上的缺欠,心中還平添了一種對布的信任;有一些顛覆她好感的是來自好友們的看法,她們說布有點兒“迂腐”,有時看見布在那兒微閉雙眼搖頭晃腦地背古詩文,儼然像個“老夫子”,真是有點兒“老氣橫秋”的樣子;布擅長書法,他的書桌上比別的同學的書桌總是會多出一個墨盒和毛筆,他的手上任何時候都留有洗不凈的墨跡。布還會吹簫,只是他吹出的曲子,永遠都是《蘇武牧羊》。在琴的眼中,布也算是有些才情的“文藝青年”,特別是布身上的那點兒孤傲與清高,在琴心里隱隱地激起了一種要征服的欲望。要說對布特別的喜歡還談不上。更何況琴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女孩,她不可以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

“我想想!”琴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

布開始了他的“游說”:“我們那里有山有水,還有水庫,水庫里有大鯉魚。我們所在的營子也很大,營子里就有一個水泡子,泡子底下有泉眼,下雨水漲,也會泛上魚來。如果你不愿意干農活,可以跟著我父親學醫,當醫生?!?/p>

布在琴的大腦空白處描繪了一張美麗的田園風光圖畫。年輕人都有著對美好的向往,但僅此還不能讓琴義無反顧。布加快了他追求的進程,他采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方式,在事前沒有約定的情況下,主動上門去拜訪了琴的父母。

首次登門,布送上他的見面禮:一張狐貍皮,十斤葵花籽,兩斤煙葉子,另加幾斤小米。琴父一見心已明了,對琴說:“他這是送的四盒禮呀!”這傳統的禮數,如果沒有被拒收,在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一份“契約”。這并不意味著父母對琴的婚姻大事的草率,他們在為女兒擇婿上還是有底線的:家一定是正兒巴經的過日子人家; 人一定是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人。當然,父母對琴和布關系的默許中還有著對當時現狀與條件的無奈。

一種惻隱之心讓琴對布的執著失去了抵御能力,在她的心里隱約有了對他倆結局的美好期盼。她在接納布的同時也試探著父母:“你們覺得他怎么樣?”

“不知他有什么能耐?還有點兒自命不凡!”父親說。

“還說他長得像雷鋒,一雙死羊眼,眼大無神!”母親說。

“唉!不管什么樣,一輩子對咱們姑娘好就行了!”父親對母親說。

如布所愿,一九六八年八月初的一天,琴跟隨布踏上了開往翁牛特旗的敞篷大汽車。

臨出門的那一刻,同院的嬸子大娘悄悄與琴耳語:“先不用忙著遷戶口,如果那里不好,遷了戶口,就回不來了!”

一百華里的路程,汽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琴和布趕到了哈拉道口。布的兩兄弟駕著套著兩頭驢的“驢吉普”來接他們。還要走三十里路: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就到二牌子了,那里有一戶李姓人家便是布的家。

行至到坡的梁上,琴下了車,向低處望去,她已經看到村子了:村子狹長,房子密集,好像很大。

“你看到那座橋了嗎?還有村口那棵大柳樹?”布走近琴問她。

琴馬上想到了“小橋流水”與“綠柳成蔭”。

“我還沒看到!那有魚的泡子在哪里?”說這兒的時候,琴有些興奮。

“下雨水大才有魚!”布解釋中還有點對琴無知的笑嗔。

“噢 ......”

“驢吉普”進了村,琴順著布的手指看過去,有十幾口人已經等候在大門口。

最先進入琴的視線的是布的母親,當年只有四十歲的她梳了一個燕子尾頭,因為腳傷未愈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臉上仍不失笑容。喜盈盈的她走上前拉住了琴的手。琴在布所有親人的擁簇下走進了李家門。

一個長方形的院落四面有土墻圍著,南面的開口處兩根立起的圓木棍架著一扇用樹枝編成的柵欄門,簡陋中透露著李家的家境??恐郝涞谋泵嬗懈纱驂镜耐练咳g。東側還蓋了一間同樣結構的偏廈。

走進正屋,東面住著布的奶奶、叔嬸及他們的孩子;西面住著布的爸媽和弟弟們。兩間住房都被自搭的火炕占去了一大半,上面鋪著席子,只是席花被一層黑色的泥垢糊住,它本來的真面目已不得見了。外屋左右兩個大灶,上面分別架著兩口大鍋。明顯處還停放著一個臉盆,盆里盛著半盆泥水,這是一家人輪流洗臉后存留下來的。一條全家人共用的毛巾掛在一邊,黑黑的已辨不清它原來的顏色,硬得像被漿灌注過了似的。

布的母親一直沒有放開拉住琴的那雙手,她上下打量著琴:

“你不胖!”

“她沒??!”布馬上回了母親一句。

此時他們倒像是在審視一個前來扛活的“苦力”。

這是一個擁有十三口人的大家庭:布上有奶奶、父母、叔父母,下有三個弟弟和兩個堂弟,妹妹和堂妹都已出嫁。這一天,所有的家人都在,多出來的外人是生產隊的隊長,他是布的父母特意請來的。

迎她進門的“家宴”是小米飯和燉旮沓白。不過這大燉菜里是加了羊肉的,混在菜里肉都被切成很小的丁兒,這可能是為控制貪吃肉的孩子們而想出來的招兒,以維護李家在外人面前的體面; 小米飯在這里也是稀罕物,通常家里吃的都是玉米碴粥。這極普通的家常飯讓半年來斷了葷腥的李家人不僅盡享了“美食”帶來的滿足與酣暢,也記下了這特別的日子。

傍晚,琴看見布的母親在往一個縫好的黑色的長方形枕頭里裝蕎麥皮,枕頭的兩個四方頂 ,有花絲線繡的鴛鴦戲水的圖案。 對于古時婚嫁迎娶,兩情相悅,就有“結發共枕席”的說法,琴并不知曉,自然也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枕頭裝好,布的母親一手夾著枕頭,一手挽起琴,帶她來到西屋。

“今晚你倆就睡在這里!”布的母親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把琴作為布的同學來對待。

琴離開自己的家,來到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除了布,沒有一個自己熟悉的人,這讓她對布有了更強烈的依賴。她有好多的問題想問布,也有好多的悄悄話要說給布,終于有了和布獨處的機會,琴感覺這挺好的。

西屋靠著北墻放著一個新涂過漆的三節柜,里面已被騰空;靠西墻還有一個很舊的兩節柜,上面擺放著布用的紙墨和筆??坏南由厦娑嗔艘淮灿醚蛎珦{的氈子。氈子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兩床新被。這搶眼的一紅一綠大花被,終于讓琴意識到眼下的處境。琴覺得好像被一種無形外力推動著一步一步地就走到了人生的重要時刻,而她自己完全失去了對事態的把控能力。一切似乎都無法改變了?;艁y、緊張在一瞬間猛然向她襲來。就在此時,布推門進來。布看出了琴情緒上的變化。

“過來!我教你寫毛筆字?!辈家贿呎泻粢贿叞衙P交到琴的手中,他貼在她的后背,手把手地教琴寫下了兩個字“夫妻”。

琴沒有回頭看布,但她分明感覺到了布很得意。

“睡了嗎?”是布的嬸子在喊。

“沒有呢!是嬸子嗎?”回話的是琴。

嬸子進屋后看到“一對新人”寫字時的親密情景,不無感慨地說:“看你們年輕人多好呀!我們這一輩子都活瞎了!”其實,嬸子也不過三十幾歲。

逐漸輕松下來的琴腦子里冒出來她想問布的問題:“為什么你們全家人的牙都是黃的?”

“我們這里地下水含氟量高,經常喝這種水,不僅變成了氟斑牙,死后骨頭都是黃的。這里種出來的糧食和小雞下的蛋都賣不出去?!?/p>

初次聽到這個情況,琴有點兒毛骨悚然。

“哪像你,牙長得那么白,如果半夜看見你笑,還以為見了鬼了呢!”

一句打趣兒的話,驅散了兩個人的尷尬。

琴接下來的問題是“我明天要不要在別人起來之前先起來?”

“不要!你可以一覺睡到日三竿!”

琴在自己二十一歲這一年,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沒有聘禮,沒有嫁妝,沒有正式而隆重的婚禮,甚至都沒有去申請和辦理具有法律意義的“結婚證”。

他們到大隊交了學校開出的介紹信。兩張介紹信的不同處是,布的那張寫的是“回鄉青年”,而琴的那張寫的是“下鄉青年”。隊長看過信后,很正式地說:“歡迎!給我們大隊增添了革命的力量!”

第二天,嫁為人婦的過程,給琴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和后來的日子相比,婚后的那段日子仍不失美好。也讓他們也擁有了非同一般的“蜜月”。在這短暫的時光里記錄和收藏著他們最初也是僅有的溫情與浪漫。

有一種親密叫形影不離。琴洗臉梳頭布都會站在她的身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里的琴,好像之前他從未見過她。布每去一個地方,不管是挑水,還是喂驢,琴也總是尾隨其后,如影隨形。有一天,布套了驢車,叫琴跟他一去挖甜草。布雖然從小就生長在農村,小的時候體弱多病,一有病就發燒,一發燒就抽羊角風。農村有個說法“老小子,大孫子,奶奶的命根子”。布是奶奶帶大的孫子,備受奶奶的寵溺,不愛干活,干起農活也不頂個。不過挖甜草倒是他的強項。布趕著驢車,琴坐在上面,田野中的風吹散了她久蜇在心中進退無據、無所適從的陰霾,也化解了適應艱苦生活和想家想父母的苦楚。暢快的心情讓琴也越發乖巧起來。她像一只上下翻飛的燕兒,尋找和發現長得粗壯的甜草,布看準了就開始挖。一張鐵板方銑握在布的手中,此時猶如他懸起的那支毛筆:其鋒,力透厚土,一銑下去,便帶出半銑土,穩準熟練,起落自如。很快圍繞著甜草的根就削了一個一銑桿深的大坑。拔出甜草的最后關節,布總是叫琴來完成。在這樣的時刻,琴覺得布很男人。站在一旁的布表面不露聲色,心里卻很受用這份來自女人的欣賞。

當他們帶著收獲準備回家的時候,天突然降下了瓢潑大雨,雨落地下,砸出來的水霧像從地里冒出來的一縷白煙。沒有地方可以躲雨,兩個人只好鉆進驢車下面。琴蜷縮在并不能完全遮身的空間里,半身已濕透,她卻忘形得又喊又叫。布呆呆地望著琴,他不明白大雨泡天的,是什么讓眼前的女人如此歡悅?并不靈光的布還是看出來琴在什么情況下會更高興。

不遠的西大壩應該是琴喜歡的地方,那里不僅有水,還長著許多蒲棒草。布帶琴來到這里。果不出所料,琴喜歡這天地間的開闊,更喜歡這草木的氣息,避開了世俗的眼目,脫離了日常的瑣碎,琴像孩子一樣,撒了歡地跑呀,跳呀。不知道布從哪里尋到一個鳥蛋,他雙手捧著送到琴的眼前。琴的感覺就如同董永在七仙女頭上插了一朵花,內心變得柔軟而甜蜜,也許在這一刻,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布,不僅感受了到男女天性的碰撞,讓他為之動容,心里的隱憂也釋然了許多,他希望琴喜歡上這里,起碼不要生出待不下去的想法。

琴把鳥蛋帶回家,并用自己的體溫助它孵出了一只美麗的小鳥。當她決定讓它回歸到大自然的時候,她把自己對自由的渴望和小鳥一起放飛了出去。

一場雨水終于讓村里的泡子里有了“魚”,布拉起琴就往外跑,跑出門外才想起應該拿一個篩子。泡子周圍已經有好多人,其中就有撈到魚的人。琴見此景,一改往日的柔弱與斯文,脫掉鞋子,把褲腿挽到腿根,拿起篩子就朝水里跑去。突然在她身后有個女人在喊:

“新媳婦,你怎么可以這樣?這里還有你叫大伯子的人呢!不怕被別人笑話!”

下河抓魚這種新鮮事對于琴是無法抵御的誘惑,她顧不了許多,何況她不認識那個叫“大伯子”的人。琴徑直跳入水中,大自然中的生靈喚醒了她的天性:她如魚得水,她感受到了自己身心深處的那種舒暢、愉悅,也分明感到自己潛在的智慧與力量。那一天,琴足足撈了有七八斤的魚,不過都是很小的鯽魚。

有一種浪漫叫花前月下。布把琴帶到村里的小樹林,給琴讀唐詩,念宋詞。有些詩詞,琴也能背出,可是她在布的面前總會做出很無知的樣子,在她看來滿足布的虛榮心或者說讓布高興比讓他了解真實情況更重要。特別是布一遍又一遍地給她吹奏《蘇武牧羊》的曲子時,琴都會顯示出極大的耐心。因為有布的陪伴她才有足夠的安全感。

有一種溫暖是關心。發現琴消瘦了,布向自己的母親提出:“每天都是棒碴子,能不能包點兒餃子!”母親便把自家在院墻根種下的一個嫩倭瓜摘了下來,切碎后加點兒鹽,再加一點點兒油,用蕎面、玉米面、榆樹皮面混合后做成了餃子皮包了餃子。這是布特意為琴爭取來的“優待”,

好景不長,新鮮勁兒很快過去了。他們不得不回到平常日子的柴米油鹽中。

繁華多彩的城市生活離琴越來越遙遠,就連“水庫”和水庫“大鯉魚”離她也很遙遠。她每天面對的就是這一大家子人,她是這個家庭中的“少媳婦”,她上面還有婆婆、嬸婆婆和奶婆婆。四個女人侍奉著她們身邊的九個男人。而琴和婆婆則是操持這個家庭的主力軍。

琴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讓公公婆婆及小叔們重新住回到西屋。她對婆婆說:“你們這么多人睡在一鋪小炕上,多擠呀,還是讓我們住到小廈子去吧!”琴態度的堅決讓婆婆打消了所有的顧慮。

一間偏廈堆滿了農具及雜物,破舊而凌亂,屬于琴和布的也只有一鋪土炕。

躺在土炕上,琴向布吹起了“耳邊風”:“到大隊去挑水太遠了,因為挑水辛苦,該用水時也不敢用,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臉多臟呀!我們在自家院里挖個井吧!有了水,我們還可以多種一些菜?!?/p>

“誰挖?你嗎?”

“對呀,我們倆挖!”

說干就干!天亮以后,在院里選了一個位置,琴挖下了第一銑,布不忍心再袖手旁觀了,他們兩個一起挖。沒想到的是,挖到八尺深就見水了。

有了水,許多事情都改變了原來的樣子。他們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塊空地,第二年的春天,種下了茄子和辣椒。

馬上就要入冬了,燒火做飯,熱炕取暖,這么一大家人,需要很多的柴火。別說儲備,眼下做飯都是臨時掃些墻根土,篩出其中的樹葉子當作柴火燒。沒有遠慮,必有近憂。這屬于不會過日子。在這一點上,最失望的可能是琴的父親。

琴讓布套上驢車,又叫上兩個小叔,四人一起去拾樹枝、刨楂子,終于在自家院里堆起了一個柴火垛。

男人當權這種落后的傳統觀念和行事方式被李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們傳承著、復制著。女人們為男人們煮飯燒菜,縫補漿洗,撫育后代,她們的勞累與辛苦很少得到男人們的體恤,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一切。

琴和婆婆做在前,吃在后。開飯的時候,男人們都穿著鞋坐在炕上圍著一張桌子吃,琴與婆婆分別跨在炕沿兩邊,隨時為添飯的男人們盛飯。好的時候,有飯也有菜;多數情況下吃棒碴粥只能就著不加任何調料的白咸菜條。男人們卻有例外,有時會犒勞他們每人一個咸鴨蛋。這也算是對“男主外”重要性的認可。貧苦的生活已無從講究,“男尊女卑”的界限在這里卻始終不能打破。一年到頭,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到一次白面皮的餃子。大隊分給每個社員帶麥秸的麥子二斤,分回來,小心翼翼地把麥粒一粒一粒剝下來,磨成面。沒想到翹首以盼的年三十的這頓白面皮餃子,竟讓琴痛苦不堪。有句俗語:“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飯?!比丝诙囡埩看?,琴每次搟餃子皮都會搟到手掌腫得老高。最悲涼的是,這一年的餃子,還沒等老少輩媳婦上桌,已被男人們一掃而光,桌上只有干凈的盤碗,鍋里只剩下了餃子湯,炕上竟然還坐著端著碗等餃子的人。琴到腌酸菜的缸里舀了兩勺酸菜湯放在清理后的鍋里,又扔進了幾片年糕,煮了煮,給婆婆盛了一碗,也給自己盛了一碗,權當她們的年夜飯。

到了李家,琴手無分文。半年以后,連花錢的感覺都找不到了。農民掙的是工分,一年到頭結算時到手的現金少得可憐。掌握家里經濟大權的是公公,他手頭的錢也不多。他平時給村里的人看病,回送給他的大都是農產品,只有極少數人給他錢。家里買鹽、洗衣粉,都是拿雞蛋到供銷社去換。過門后,有一天奶奶婆婆把琴叫到跟前,從自己身上拿出二十元錢交到她的手中。

“我不要!奶奶你自己留著用!”琴毫不猶豫地還給了奶奶。

“你咋那么傻?奶奶給的還不要!”在一旁的婆婆慫恿琴收下。

“你婆婆說得對!你真傻!要她手上戴的鐲子!”奶奶婆婆針對自己兒媳婦的立場作出了針鋒相對的反應。

見此情景,琴連聲說“我什么都不要!”

在奶奶婆婆的心里始終有一份對孫媳婦的愧疚,見村里有人套車去紅山鎮,她馬上想到琴。

“孫媳婦,你坐他們的車去散散心!”

琴很高興,拔腿就走。奶奶婆婆叫住了她,遞給了琴兩元錢。

到了鎮上,在商店里琴看了一件背心,價錢正好是兩元,琴很想買下,她從家里帶來的那件都已經出了窟窿。端詳了半天,還是轉身離開了那里?;氐郊?,琴又把兩元錢交給了奶奶婆婆。

日常的生活充滿了艱辛,教師工作卻帶給了琴另一番天地。

她到二牌子村不久,民兵營長主動上門,他確信今天自己應該是最受歡迎的人。沒等謙讓,進門上炕,盤腿坐在了炕頭上,喘勻了氣,開了口。他拿腔作勢的樣子,好像在向李家人宣一道“圣旨”:“大隊決定讓你家媳婦到二牌子完小當民辦教師?!边@個消息不僅讓琴喜出望外,也讓全家人大喜過望。他們把這看成是李家的榮耀。

營長被公公婆婆留下吃飯,還專門為他備了酒。三杯酒下肚,公公壯著膽問了一句:

“我們兒子能去當老師嗎?他和媳婦都是高中畢業?!?/p>

營長聽后臉馬上陰沉下來,說:

“有句話說得好,龍鳳不能出一家。好差事不能都給你們家!”公公大概是想探探這“運氣”的邊線在哪里,其實他心里也很知足了。

琴從來沒有想過今生要做教師,當她把教師與自己聯系在一起時的那一刻,她感到這個職業對她還蠻有誘惑力的,她興奮得整個晚上難以入眠。

半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大隊干部們卻改變了原來的想法,布也被指派到學校去代課。那個冬天,學校集中搞“挖肅會”,布還沒等到正式上課,就被認為有思想問題而重新返回小隊參加勞動,并兼任小隊會計。

琴上班后,她也同樣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二牌子大隊準備搞一次示范:把本村的地富反壞右前后串綁在一條繩上,拉到村里以前演戲用的土臺子上,組織村民來觀看。琴承擔的工作是穿插在這群人中間,誦讀毛主席語錄。來了很多的村民,而且大多是婦女。她們相約而來,一路奔走相告:

“走??!去看李家的新媳婦,咱們孩子的老師!”

很快,琴在整個紅山公社也出了名。這源于公社教育主管部門組織的一次籃球比賽。琴參加了各大隊小學聯隊,它們的對手是公社直屬教育職工隊。當兩隊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聯隊的老師都沒了信心,甚至有的老師提出:“我們退出吧!”她們被對方五個身著統一運動裝“人高馬大”的上場隊員給嚇著了!賽前她們一點都沒有想到,在她們隊里潛藏著一位非常有實力的隊員,可能在這種場合嬌小的琴太不顯眼了。

開場后短短幾分鐘,琴就投出了她的第一個球。這一球不僅提升了聯隊的信心,也挫敗了對方的士氣。聯隊成員的自身條件和賽場經驗雖不如對方,但她們一點都不缺少智慧。場上的她們達到了高度的默契:拼命搶球,得到球,就傳給琴。琴不負眾望,在三十分鐘的比賽中,一人投中四球,最終以八比零贏了直屬隊。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這一隅之地,琴創造了一個“以小博大”的神話?;@球技藝的亮相,讓李家的這位新媳婦在十里八村的名氣更大了。

大隊自辦的學校條件有限,沒有院墻,只有兩排簡陋的房子,老師的辦公室也在其中。教室里老師的講臺和學生的課桌都是土壘的。

就如同這所學校沒有圍墻一樣,面對一年級二十幾個學生,琴的頭腦里什么條條框框都沒有。她沒有學過教育理論,不懂教育教學的原則,當時正處在特殊時期,連教材和課本都沒有。從形式到內容都有足夠空間,讓琴可以充分地去發揮她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二牌子的漫山遍野都留下了琴和孩子們的足跡。他們見羊數羊,見樹數樹,琴還依情依景給學生們編算術題; 在田間地頭看到的事物,回到課堂上,琴便把標志這些事物的漢字寫在黑板上,教學生們認讀。這樣做,也是以此突出作為“耕讀學?!钡奶攸c。學生們喜歡圍在老師的身邊問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他們眼中的這位從城市里來的漂亮的女老師無所不懂。最令學生高興的是琴的到來,讓這些學生有了音樂課。沒有腳踏琴,也沒有手風琴,老師教一句,學生們唱一句。就這樣,學生跟老師學會了《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我為偉大祖國站崗》《十送紅軍》,還有電影《春苗》《苦菜花》插曲。他們不知道的是,有的歌曲是老師頭一天晚上跟著半導體收音機現學的。

農村的孩子上學晚,琴教的學生中最大的只比她小四歲。琴說她就喜歡這種“孩子頭”的感覺。除了完成教學,更多的時候她和她的學生瘋在一起,野在一起,她和學生玩老鷹捉小雞,也和學生烤棒子、烤山藥蛋吃,每個人的臉上都抹得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哪個是老師,哪些又是學生。

也許她天生就不是那種古板嚴厲型的教書先生,她沒有那么強的控制欲和支配欲。她平易親和,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喜歡無拘無束地和學生們談天說地,喜歡在學生面前自然地表現真實的自己。而她的學生們回饋給她的是信任、愛戴,還有一些依賴。最讓琴感動的是,老師不在的情況下,他們會自己規范自己,自己管理自己。一次無意,她聽到她的學生在說:

“我們做不好,老師會難過的!”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提出:“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痹谶@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個鮮活靈動的生命在影響著另一些生命的同時,也讓自己的生命更加飽滿和充盈。

純凈的校園,天真質樸的孩子們,凈化著她的靈魂,滋養著她的身心。她投身于教育工作的動機與目的也越來越單純:要把自己所能和全部的愛奉獻給這里的孩子們!

隨著教育政策的調整與變化,三個大隊聯辦“完小”和“戴帽初中”。這個時候,學校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而琴也成了學校身兼多職的全能型教師,她既教數理化,又教音樂。當時的老校長這樣評價她:人品好,厚道;文理兼通,能力強;教學認真,忠于職守。是學校最年輕的共產黨員。

琴在這所學校一干就是八年。學校十三名教師中只有三名是公辦教師,可以拿到工資。其他的民辦教師掙的都是公分。琴一年能拿到3300個工分,是所有民辦教師中最高的,大隊干部也只拿到3400個工分。即使這樣,一年下來,把工分折合成人民幣也不過百元。艱苦的條件,繁重的工作,微薄的報酬, 都不曾讓琴產生過彷徨和猶豫。琴覺得學校和學生是她一生的緣,她所有的快樂與幸福都與校園和她身邊的學生有關。

第一學期結束,已臨近春節。一晃,琴來二牌子半年了。琴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女人正常的生理規律有了異常。她沒打算這么快要孩子。一是剛開始工作,要全身心地投入;二是家里的經濟狀況也不允許。她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她去和丈夫商量。

“我都好長時間沒有經血了,是不是懷孕了?”琴希望借助自己的男人來確認。

“眼下正青黃不接,你身上的經血都被焅干了,不要大驚小怪的!”布竟然說出這樣的“見解”,琴一臉的茫然。她不知道這是布的無知還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

時間的淘洗,讓身邊的這個男人開始還原本真。布不折不扣地秉承了大男子主義的那一套,他開始擺出不屑一顧的男人尊嚴,端起至高無上的男人架子,在許多事情上他總是自作主張。對自己的女人開始吆三喝四,他固守著自己的一貫“正確”,不肯在女人面前低頭認錯。最可怕的是,大男子主義的助長也在弱化他付出愛的能力。

面對布的變化,琴只能壓抑著自己的失望,吞咽下自己的痛苦。因為在她心里有更多的理由說服她不能撼動自己的初衷。權且不說學校里的孩子,就是李家她也不忍心丟下不管。

記得她剛來不久,公公在吃飯時當著全家人的面,講了他在兒媳婦進門的那天晚上做的一個夢。他說他夢見一只鳳凰落在了他家的院里。公公信奉的是“男人有福自身帶,女人有福托滿家!”

在另外一個場合,公公直接對琴說:

“你是一塊金子,我們不能把你當黃銅!”

公公對她的認可還用一種更暖心的方式傳遞給琴和全家人。掌握著家里財經大權的公公,對家里的開支一向把控很嚴,天冷了以后,他卻做出了超乎尋常的決定:

“今冬省出點兒錢,給你大嫂吊一頂狐貍皮帽子!”

公公作出的決定即使婆婆也不能反對。

沒過幾日,一頂狐貍皮里子、藍呢子面的帽子就戴在了琴的頭上。那天,琴還特地穿上了從娘家帶來的氈旮瘩,棉大衣里面還圍了一條翠綠色的毛圍巾。學校老師見她這身裝束,都說她像蘇聯特務。

婆婆也不止一次對她說:

“家里活你不用搶著干!有我呢!”

知道琴懷孕了,婆婆還精心地給她做了一雙繡花鞋。每次出遠門,婆婆都是起大早給琴做好飯。

嬸婆婆也過話給婆婆:“你別看她瘦,什么活都能干,什么活都會干,不怕臟,不怕累!一點兒都不嬌氣!”

小叔們也都維護大嫂,從地里買回香瓜,他們總是把那個最大的最甜的送到大嫂面前。

琴在婆家盡著自己的本分,同時也被家人溫暖著。

心存一種善良,讓她感念著別人的給予;心生一種光明,讓她得見天地之開闊。一種幸福感,讓許多事情在她的眼里變得風輕云淡。

過了在婆家的第一個春節,正月初六,得到公公婆婆的允許,琴帶上丈夫回城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公公給了他們十元錢是用來買往返車票的,他還委托大隊趕大車的給親家捎上了一口袋谷子。

琴沒有想到的是,這回家的路比離家的路更為艱難,在她的心里有許多難越的“坎”:見了父母,怎樣解釋在結婚問題上的先斬后奏?作為已經成家的人,拿什么來孝敬父母?當初讀書最多的姐姐對家里無以回報,弟弟們會怎么看?兩個大活人白吃白喝,會不會給本來就不富裕的家里增添負擔?看見舊衣舊衫、枯槁憔悴的女兒,父母會不會心疼難過?早知如此,不如不回!但她想爸、想媽、想弟弟們呀!

世間只有辭心的兒女,哪有辭心的爹娘!見了女兒,父母只剩下心疼的份兒。

當著姑爺的面,他們什么都不問。姑爺不在跟前,母親問琴:

“你是不是懷孕了?”

“你怎么看出來了?”琴知道這種事情是瞞不了母親的。

“你看你都彎不下腰了,坐著都挺著腰板?!?/p>

晚上,琴與母親住在了一個屋里。

“在那里怎么樣?”母親想心里有個底。

“有活干,有飯吃!”

“婆家人對你好嗎?”

“挺好的!”

母親已經看出來女兒不想讓自己知道得更多,這反倒越發地不放心起來。

為了不讓母親懷疑自己話的真實性,琴刻意地說了一個細節:

“在那里最難熬的是冬天。那里比我們這里還要冷,不燒爐子,火煙小,炕又涼,整個一冬天,白天黑夜,身子都篩著糠,直到現在我的身子才舒展開?!?/p>

“那他們不冷嗎?”

“他們穿的都是一把抓不透的棉襖棉褲?!鼻僬f的這件事被母親記在了心里。

布被安排和小舅子們住在一起,從那一刻起,他的大眼皮耷拉得更長了。在琴面前,他一會兒說自己肚子疼,一會兒又說頭疼。害得琴在心里叫苦“他咋這么不懂事!”

回到娘家,琴也放任自己做了兩件事。她承攬了幾天來家里所有花錢買東西的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到母親的兜里去拿錢,錢來錢去,只過了她的手,對她來說仍不失是一種享受。琴還帶著布到頭道街的戲園子看了一場話劇《焦裕祿》,以此作為對自己精神生活的補償。

母親一直忙活著,給女兒做了“雙鋪雙蓋”,算是補送的嫁妝。也給女兒做了一把抓不透的花棉襖。

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盡管有千般的不舍,琴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走了。

這次走,她帶走了自己的戶口,從此她不再屬于這座城市。

琴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懷孕的事已不再是秘密。公公發話了:“我們重新蓋房吧!親家來看外甥也有個地方??!”公公在沖動之下為李家人畫了一張“大餅”。無米之炊,巧婦難為。建房所需的基本材料都無從談起,何以壘屋!李家偏偏出了這不信邪的人。琴不喜歡得過且過的日子,更不喜歡坐享其成的日子,“奔”著過的日子才有勁兒頭。蓋不起磚瓦房,那就蓋土房:板打土墻,土坯搭炕??硺?、化緣,東湊西湊,總算湊夠了三十多根又彎又細的柳木用來做五間房的檁子。還需要一部分土坯,家人們自己脫。俗話說:脫坯打墻,活見閻王。懷著孩子的琴站在泥水中,她拼盡全力搭建著自己的棲身之所,也在壘筑著自己的希望。

最后房子的建成還是得到了學校的幫助,三間房的門框窗框都是琴所在的學校援助的。另外兩間房的門框窗框實在解決不了了,便用鋒利的鐵锨鏇了一個門一個窗。這五間房從建到住僅僅用了十八天。

公公婆婆帶著他們住進了新房,叔公公一家留在了老屋,至此,李家上一輩的兩支人分家另過。

新房的東三間由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們住,琴和布則住在西邊沒安窗戶門的那兩間房里。

在簡陋的土屋里琴和布迎來一個新生命的到來。附近沒有醫院,大人和孩子的命只得交由本村的接生婆。婆婆給她做了生產的準備: 把炕席卷起半邊,在露出的土炕上撒了一層細沙子,讓琴躺在上面。產前的陣痛,讓琴完全失去了自主,只有任人擺布。兒的生日,娘的苦日。生產的痛苦無以言狀,許多女人會大呼大叫,甚至用咒罵男人的方式來對抗痛苦。琴卻不然,她一聲不吭,但她卻把土炕撓了一道溝。女兒終于順利出生。

當布出現在她們母女面前的時候,琴因為自顧不暇而被忽略的一幕再一次重現出來:自己在里面痛得死去活來,布在外面談笑風生。琴在布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種熱切的關注,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冷漠。男人憐香惜玉式的疼愛,對于琴來說已經成為情感中的奢侈品。產后虛弱的琴不禁生出凄涼和委屈之感,倒是襁褓中女兒的啼哭讓琴從自愛自憐中回到現實。也許是一種責任,還有一家人當下的生存之急,他不得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也不得不給眼前這個男人足夠的寬容。

女兒出生后不久,琴和布帶著孩子也從大家庭中分離出來。分家選擇在春天,因為在這個季節,基本生活儲存消耗的所剩無幾,沒有什么東西可分了,自然也就免去了很多麻煩。琴和布還是沒有空手而出,他們分得十斤小米和二百元的債務。

分家可以獲得自主權的喜悅遠遠超過了面對生活窘迫的沮喪。琴不是《朝陽溝》的銀環,她更像《牧馬人》的李秀芝。她同樣也懷有一個樸素的信念: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只要有足夠的付出。如果你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兒,那你就要自己推碾子磨面;如果你想有油有肉吃,那你就必須自己去養豬;如果冬天不想挨凍,那你就必須自己去弄柴火。

民以食為天。一九七四年,開始分自留地了。琴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她站在地頭上,彎腰捧起一把土,這是眼前她唯一能觸及到的。從前的那座城市,從前的那個家,她夠不著,也摸不到了。她只有讓這里長出莊稼,打下糧食,她和她的孩子才得以生存。

大隊統一給村民購了“朝陽齊頭白”谷種。

平地、打埂子、澆水、扶犁播種琴都比別的人家先行一步,盡管她只有課余時間。有了這樣勤快的媳婦,丈夫布想偷懶都不成。記得輪到她家澆水時正好趕上夜晚,琴和布打著手電筒在地里守護了一夜。

生活境遇的改變,也讓琴喜怒哀樂的情感變得與眾不同。在有人“雨來苦愁悲”的時候,琴正為一場大雨而歡呼雀躍,因為雨前她剛剛給莊稼施了肥。

蒼天不負勤勞人。種下的谷子成熟了,谷穗大,谷粒飽滿,明顯比相鄰的幾塊地里的莊稼長得要好。收成后,打下的谷子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拿去賣了。琴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換回一張百元大鈔。時過多年。琴談及此事,仍興奮不已。

看似柔弱的琴,當初婆婆并不看好她。誰都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位女人身體里卻潛藏著巨大的能量。悄無聲息之中總有她自己創造的奇跡:她種的莊稼長得旺,她喂的豬長得肥,她喂的羊長得壯,她養的雞愛下蛋。一分辛苦一分收獲。她的不易,只有她自己知道。人吃馬喂,家里沒有那么充足的糧食。她家的豬吃的都是琴薅的野菜和野草。琴常去的一個地方,便是二三里外的西大壩。那里水邊長有“西天谷”。琴在西天谷生長旺盛的季節,就會來這里薅草。

西大壩對于琴來說是一個可以安撫靈魂的地方,每當她走進這里,就仿佛與先前的世界隔絕了,原來的生活也被阻斷了。藍天白云下的空明幽敞會喚醒她原本年輕的活力與熱情,讓她的身心都進入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這美妙的感覺會通過她的喉嚨釋放出來:她一邊薅草,一邊放聲歌唱,直到她發現薅的野菜自己都不能全部帶走了……

不得不令人驚嘆,艱苦粗糙的生活磨礪并沒有泯滅她對美好的向往,也沒有鈍化她感受美好的能力,這已成為她平衡生活的有力支撐。

薅回來的西天谷放在大鍋里糊了喂給豬吃,豬兒在飽足和酣睡中變得越來越胖,體毛都泛著黑色的光亮,以至在想吃它的肉時主人難于下手。農村里趕上年節能殺一口大肥豬,會給家里平添一種喜慶感和富足感。好過的年節,難過的日子。在多數情況下,琴把肉和蛋都拿出去賣了,變現成現金,用于解燃眉之急。家里長時間見不著油水,做飯的鐵鍋都生了銹。

人活著,很多時候身不由己。計劃之外琴懷了第二胎。這個孩子的降生,讓丈夫和公婆了卻了一件心事,因為琴最終生了一個男孩。湊巧的是,小叔家也添了一子。公婆提出他們不能同時照顧這三個孩子,這意味著琴上班時看護孩子的事要另做打算。比琴更著急的是聽了這個消息的老父親。年過六十的他騎著自行車趕了一百多里路來到二牌子。

得知父親來了,琴急忙從外面趕回家。路過供銷社時她特意花兩毛錢買了包茶葉帶上。她在這里一年四季喝的都是涼水,渴了的時候,去水缸舀上半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想到父親第一次來自己家,內心有些慌亂,她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見到風塵仆仆的父親,琴著實有些心疼。她把已經生銹的鐵鍋刷了又刷,燒了開水,泡上了她買的那包茶,送到父親的跟前。父親喝了一口,皺著眉頭對女兒說:你還是給我一杯涼水吧!

父親坐下來,和琴談到孩子的事,琴寬慰父親:

“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找個人幫助照看一下?!闭劦狡匠5娜兆?,琴不經意間吐露了缺錢的窘迫,為了給孩子買藥,丈夫賣掉了她從娘家帶來的一件棉襖。為此,父親教訓了她的丈夫:

“作為家里的男人,要想法去掙錢!不能光靠折騰家底過日子!”

丈夫聽后不悅,不再與岳父搭話,順手拿出一本書,在一旁裝模作樣地看起來。為化解尷尬,琴對父親說“這里想發財的人,都去買驢。買了驢,生了驢騾,可以賣五六百元?!备赣H開始沉思。

因為自行車壞了,父親不情愿地留住了一晚。琴很愧疚,沒有什么稀罕東西可以讓她給父親做頓像樣的飯菜,倒是婆婆救了駕,特意給親家送來幾條以前存留的鯽魚,琴在鍋里煎了端給了父親。父親端詳了半天,疑惑地問:

“看這魚的顏色怎么和生的一樣?”

“熟了!沒有油干爆就這個樣!”琴馬上給父親解釋。第二天,父親離開二牌子時,琴把自己種的小米和火煙裝了一些,提前綁在了車子上。臨出門,父親塞給琴六十元錢,對琴說:“你們也去買頭驢吧!”

琴托同校的一位老師從他住的三分地那里花六十元錢買回一頭兩牙口的小草驢。

琴變得更加忙碌起來,每天從學?;氐郊?,先喂孩子,然后喂豬、喂驢、喂雞,最后做飯給自己吃。她被日常形成的慣性推動著,機械地勞作著,臨近夜晚,還沒等上床,疲憊的她已經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頭一沾枕頭,便馬上昏睡過去。

春天水草茂盛,大隊派人統一放驢喂驢。有一天琴的丈夫布突然接到電話,通知他們家的驢“反群”了。布隨即把自家的驢牽到大隊的配種站,做了配種。當天晚上,琴便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家的驢生了一個噘嘴騾子,歪著的嘴還露出黑黑的牙床,看著它有點兒叫人惡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把自己給急醒了。

這驢真的很不爭氣,連個噘嘴騾子都沒生出來。有了這頭驢的存在,琴常常忙得顧此失彼?!懊杏械慕K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既然配種不成功,他們也不想繼續做靠驢生騾的發財夢。決定到了秋天就把驢賣掉。

對琴來說,最難熬的是冬天。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不挨凍,在冬天來臨之前,她必須做最大的努力,弄到更多的柴火。趁著驢還在,她套上驢車,到很遠的地方去買玉米核子。十元一車,她用了所有可能的辦法,讓車裝到最大量,而自己走著把車趕回來。

這之后,他們把驢賣了,還好,沒賠錢,賣了六十八元。

在那個極短的時段,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獲取燒柴的機會。春秋兩季,林場都要修樹剪枝。琴總是爭先去那里義務獻工,因為剪下的樹枝歸獻工者所有 。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很消耗她的體力,她全然沒有感受到疲乏。作為母親,浮現在她眼前的是一雙兒女在溫暖中綻放出來的笑靨。舐犢情深竟讓她變得“貪婪”起來,砍了一大堆樹枝子,卻為如何把它們弄走而一籌莫展。恰逢此時,又下起了雨。雨中的琴留下了此生最無奈最無助的記憶。

曾有一次是布代替琴去了林場。琴深知干這種活計的辛苦,臨近中午,在家做好了飯,盛在一個小鍋里,雙手端著去林場送給丈夫。林子很大,樹木的遮擋她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也無法確定丈夫所在的位置,她在樹林里尋來尋去,飯鍋占去了她的一雙手,讓她的動作顯得格外笨拙,她索性大聲呼喊起來。林子里大一聲小一聲地著回響著“李老大”這個只有琴才叫的稱呼,卻得不到丈夫的任何回應。琴無計可施,手酸得都快端不住鍋子了,就在她放下鍋子準備停下來歇歇腳的時候,丈夫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四目相對,既熟悉又陌生。這一刻的相見似乎經歷了漫長的尋找,讓他們感慨萬千。

多年以后,不善表達感情的布告訴琴,那一幕讓他非常感動,他一直都不能忘記。琴知道,在那段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他們好像把彼此都“丟”了。他們的存在,對于另一方來說,和周圍的空氣沒什么兩樣:不能缺少又常常被忽略。琴覺得自己對男人都沒了感覺,包括對自己的丈夫,好像很久了,她都沒有認真地看過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同樣,即使她偶爾換了發型,或換了一件衣服,都入不了丈夫的眼,也從來沒有引起他的格外注意,琴心里小小的失望還是有的,雖然很快就會過去。

有些時候,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會光顧你,琴又懷孕了。她覺得自己在造孽。二牌子這個地方生存條件惡劣,說“窮山惡水”一點兒都不為過。生了孩子,卻不能保證他們能健康地成長。她不想再三再四地冒險。有了決定,墮胎的事卻成了難題。學校的工作不允許她請假回城去做流產,就近又沒有能給與她幫助的醫療機構,她便試著自行解決。之前,從村里的人那里曾聽說過,孕婦吃了馬錢子,會導致流產。于是,琴買了兩袋“馬錢子散”一次全部服下。很快就有了反應:不僅腹部疼痛,感覺全身都不舒服。其實琴有所不知,對于馬錢子的藥性早就有說法“馬錢子,馬錢子,馬前吃了馬后死”。中醫在使用此藥時,慎之又慎。服用過量,會導致全身抽搐,甚至中毒而死。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個當兒口,他們收到了城里父親發來的電報:母病重。丈夫說這封電報在鎮上已經壓了好幾天才轉到大隊。琴聽后心急如焚,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情況不嚴重,父親是不會驚動他們的。因為家里的孩子需要有人照顧,她只身一人登上了回家的行程。

坐上了車,身體出現了更嚴重的反應:難以忍受的疼痛讓她失去常態。她說不清到底是哪兒痛,好像腿肚子都轉了筋。她在心里發狠地說:“我難道吃下的是伸腿瞪眼丸嗎!”想到母親,琴不想失去清醒。但她還是不能清楚地記起自己是怎樣下的車,又怎樣跌跌撞撞來到醫院的,生不如死的掙扎讓她顧忌不了許多。

琴幾乎是用自己的身體撞開了病房的門,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雪白的墻,還有雪白的床單和雪白的被子,繼而她看見了躺在床上的母親。躺在床上該多舒服呀!哪怕片刻。就在這時,她聽到守護在母親床前的父親說:

“怎么像個冷血動物?連滴眼淚都沒有?”

又聽見一旁的老姨在抱怨:

“這是住在什么鬼地方?接不到信,連電報也接不到!”

家人的話讓癱軟的身體有了一種支撐的力量,她不能再給家里添麻煩。在醫院照顧母親的幾天里,她用超強的運動,硬是把那個還沒成型的生命從自己的身體里活活地剝離了下來。

終于有機會讓丈夫布再次回歸教師隊伍,他被調到紅山中學做了民辦教師。又過了兩年,翁牛特旗玉田皋鄉那吉來小學缺教師。琴與丈夫雙雙被紅山公社教育部門的主管舉薦到那吉來小學。

因為工作地點的變更,琴與布不得不離開他們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建造的小家。

公婆自然都不愿意兒子一家離開自己的身邊,他們說這無異于“屎窩挪尿窩”。

那吉來素有塞北“小西天”之稱,這總會讓人們聯想到遙遠偏僻和西天取經的艱難。不大的村子就坐落在一個沙窩子里。蓋好的房子,住上七八年,就會被沙子埋上大半截,不得不重新再建。很讓人費解,當初人們為什么會選擇在這里居住生存,也許是看重了老哈河流經這里,水源豐富,土壤肥沃。直到今天,沙坨子里還圍攏著幾塊肥沃的黑土地,竟然可以引水種稻子。

那吉來有很多沙柳樹,這些樹不僅發揮著固沙保土的功能,也帶動了這個村的副業生產,村民們用柳條編筐編簍去賺錢。本地生長的一種中藥——益母蒿,采了賣出去,也會有一些收益。相對于二牌子大隊,那吉來是個不吃返銷糧的大隊,勞動工分也高。

最重要的,到了那吉來小學,琴和布都由民辦教師轉成了代課教師。這意味著不再掙工分,可以直接拿工資了。

一家人搬走的那天,那吉來大隊派一輛老牛車來接他們。車上裝上了他們的全部家當:一個柜、一個缸、還有一臺縫紉機、一塊菜板和一些雜物。

就在人也準備上車的那一刻,琴的學生們意想不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他們不是來送行,他們不相信老師會突然離開他們,他們想證實聽到的消息是否真實。眼前的一幕,孩子們的心落到了谷底。孩子們不知該對老師說些什么,他們本能地用一種親近表達著對老師的依戀,他們向老師圍攏過來,牽著老師的手,拽著老師的衣襟,淌著眼淚,一聲接一聲地呼喊著:“老師——老師——”

對于這些孩子來說,遠道而來的琴,不僅是一個知識的傳播者,更是孩子心目中的一扇窗,一盞燈!

其實,老師心中也有著同樣的不舍,她的心里有了一揪一揪的那種痛,她的眼淚肆意地淌了下來……

依依不舍中琴告別了孩子們,告別了土屋,告別了她喜歡的“西大壩”!還有她家的自留地,糞都散開了,就等著播種了。

老牛車拉著他們已經走了一程,回望孩子們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她依稀可以聽到風傳送過來的哭喊聲……

琴是黨員,是全公社老師中的骨干和尖子,到了那吉來小學,她受到了格外的重視。

她們一家住進了大隊閑置的三間房,可利用的只有里外兩間,另一間裝著大隊的木材。雖然房子質量、面積及保暖性還沒有二牌子自己建的房子好,但他們看得出來大隊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那吉來小學是九年一貫制的“帶帽”小學。也就是說,初中三年的課程也要在這兒完成。琴被指派教七八年級的數學和全校的音樂。除了教學工作,琴還兼管著學校的財務和保管工作。

那吉來大隊沒有自留地可分,但琴每個月有三十二元的工資可以由她自由支配。發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直接就去了那個可以叫她花錢的地方——供銷社。她首先給兩個孩子買了紅山鎮生產的一種叫“十樣景”的小糕點,想到孩子們第一次吃這樣東西的驚喜與滿足,作為母親,她也有了從未有過的欣慰;她還買了嫁人后從未用過的奢侈品:五香粉、醬油、香皂等;又添置了被子和褥子;發第二個月工資時,琴買了一塊大鏡子,左右兩邊還配有一副對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把這鏡子掛在墻上,頓時“蓬屋生輝”格外地亮堂起來。

手里有了現金,到了秋天還能分到糧食,過年節的時候大隊還會分羊肉、駱駝肉。學校里還把師生義務勞動的成果分給老師,有谷子、黍子、豆子等。每次談到這些變化,琴都毫不掩飾這一稻一谷,一蔬一菜帶給她的快樂和滿足。

在那吉來仍不能解除的困難是冬天取暖的問題。琴一家新來乍到,沒有儲備柴。入冬后的一場雪,讓氣溫驟降,正好丈夫又回了二牌子,琴與兩個孩子在屋里凍得待不下去。琴覺得自己是拿了工資的人,不能給大隊再添麻煩,她必須自己解決。與其坐在屋里挨凍,不如出去想想辦法。琴帶上兩個孩子來到村里長著樹的地方。還好,只是一場清雪,大地還沒有被完全覆蓋。琴一邊尋著樹枝、樹楂,一邊對孩子們說:

“你們撿到一個樹枝,就是一個紅火炭?!?/p>

聽到媽媽的話,還有眼下的冷,兩個孩子認真起來。兒子撿到一個樹枝,馬上跑到媽媽面前:

“媽媽! 我撿到一個紅火炭!”

這個場景被一個看林子的老漢看見了,隔著很遠,老漢就對著他們喊:

“你們在干什么?”

“凍得不行了,出來撿點兒柴火!”

琴大聲地回應著老漢。

“冰天雪地,哪里有什么柴火!”

老漢的話讓琴和孩子們都很失望。

如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曾經感動過許多善良的人一樣老漢也被他們感動了。

第二天,校長就派人給他們送來一車柴火。原來他們見到的那個老漢是校長的父親。

那些柴火全是一些樹的枝條,有些綠,還有些濕,但它的油性非常大,很容易點燃,燃燒的時候,會發出“噼噼啪啪”炸裂般的響聲,在飄散著熱氣的屋里,猶如美妙的音樂。

在那吉來如果有一件事讓琴感到最頭疼,那就是通向外邊的路。 每年學校放假時,琴都要回到城里看父母。乘車要到玉田皋鄉,鄉里不僅有汽車站,還有郵局、商店和醫院。從那吉來到玉田皋,距離三十里,有水路旱路各一條,但都不通汽車的,要徒步趕過去。

所謂的旱路其實并無路,只是一片必須要穿越的沙窩子。走一步,退半步,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令人非常煎熬;如果不是特別熟悉,還會迷路;水路有一段被車輪壓得很實的硬板路,但要趟兩段河,老哈河在這里拐了一個胳膊肘子的彎兒。河面很寬,水流很急,水深可以沒過成人的大腿根。由于河床底下全是沙子,走在河中不能有片刻的停留,否則不動的雙腳會被陷進去。膽量小的人,站在水深之處,都會犯暈,一般不敢走這水路。而琴每次回娘家,都是首選這條路,這樣的選擇更符合她的個性:膽兒大,還有點喜歡冒險。問題是后來的她回城總是要帶孩子的。有一次,她背著兩歲半的兒子過河,挽了褲腿,剛進入水中,兒子突然又哭又鬧。琴知道一路上雖背著抱著,長時間的束縛,孩子會有不適感。背著孩子的琴索性從河中走了出來。她在河岸樹林邊尋到一塊干凈的沙地,讓兒子平躺在上面,兒子頓時變得很安靜。隨后自己也放松四肢,仰面躺在沙地上。此時,琴的視野中只剩下了一片藍天,她心無旁騖地感受著自己暢快的呼吸,體會著傲視蒼穹帶給她的震撼,好像這之前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這就是琴,每當困頓之時,她總會給自己一片藍天。

琴到城里,不僅看望了父母,還有機會見到老鄰舊居、老同學和老朋友?;蛟S她的變化太大了,她總是意想不到地會發現他們那困惑和驚異的眼神?;氐轿堇?,琴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農村大嫂。

琴用手攏了一下有點兒散亂的頭發,又撫摸了一下飽經風吹日曬的臉頰,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自己那雙僵硬粗糙的手上,她開始心疼自己。

記得有一次在課堂上翻書時,她發現自己的指甲又長又黑,非常刺眼。面對學生,不免自慚形穢??苫氐郊业乃?,仍下不了決心把指甲剪掉。因為沒有了指甲,干起農活會很不方便。

簡陋與粗糙的農家生活早已褪去了琴作為女人應有的精致與優雅,連自己的丈夫都打趣她:“你吃大蔥蘸醬和驢啃草沒什么兩樣!喝起水來,那就是一個牛飲?!彼谧约业艿苊媲罢f了幾次“成是好了!”弟弟們也笑話她“滿嘴的二牌子味兒!”

從外到內的改變,琴已經能夠非常坦然地面對自己,面對他人。在適應無法改變的現實環境中可以見怪不怪。聽著那些糙漢用低俗的話取笑女人,她不會立即就躲開了;已婚女人私下的“八卦”她也習以為常。有時寒暑假公社安排老師集訓,這個消息被女老師們提前知道了之后,不約而同的會做一些準備:帶上她們所有能做的針線活。因為到了公社,她們住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電。多數情況下,女教師們帶的都是要納的鞋底子。琴也一樣,一氣粘了八雙鞋底。培訓期間,三個女老師住在一個房間,到了晚上,比著賽地干。手不閑,嘴也不閑:琴聽著她倆說“白兔子精”與“臉上掌”“實心女”與“軟木塞”,還有離婚索要“損失費”……

琴從來不回避多年后她與城里同學之間的懸殊差距,她安于貧困,福禍自承,因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一九七七年,對老三屆來說,是沉悶中燃起希望的一年。這一年的恢復高考,不僅帶給他們重新學習的機會,社會也把“公平”再一次還給了他們。老三屆中不乏優秀者,有了公平競爭的機會,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在這個社會上最大可能地去展現自己的才智。

最先把這個消息帶給琴的是城里的弟弟,他們對姐姐說“這是你們可以返城的最后一個機會,你們倆一定要抓??!”琴聽到這個消息后最強烈的感覺是好像有一道光打在了她的身上,多年被遺忘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里,此時突然被別人想起。她從來沒有做過再進大學門的夢,但似乎又一直在準備著:希望有一天能證實自己!

時間緊迫,來不及讓他們做更周全的考慮,也不允許他們有更多的猶豫。面對機會,只有破釜沉舟!

那幾天,大隊的變壓器壞了,到了晚上可以復習的時候,卻沒有了電。一盞昏暗的油燈下,蜷伏著兩個備考的人。

四歲半的兒子,像神鬼附身似的不停地鬧,還故意氣他們:“就不讓你們考!”其實他并不明白爸媽去讀書對他意味著什么。

一九七七年的十二月十一日,一個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這一天,琴和丈夫布再一次邁進了考場。

恢復高考伊始,考生情況復雜,落實有關政策一波三折,難以一錘定音。從參考到入學,經歷了將近五個月,最終在專門補錄“老三屆”的機會中,琴與布被錄取到原沈陽師范學院的大專班,琴修的是物理專業,布修的是中文專業。

拿到錄取通知書準備離開工作崗位時,琴和布才得知,他們雖然是拿著工資的代課教師,因為沒正式“編制”,學習期間是不能領取工資的。每人每個月二十二元的助學金便成了維持他們一家人生活的經濟收入。

報到之前,琴把兩個孩子送到了二牌子公婆那里。學習期間,琴和布都沒有住校,而是住在了琴的娘家。母親患了重病——胰腺癌晚期。重新踏入校門,不僅圓了他們上大學的夢,最欣慰地是成全了琴在母親病危之時她可以最后盡一次做女兒的孝心。琴一邊學習,一邊護理母親。母親不無遺憾地對她說:

“眼看著你們就要回來了,可我也不行了!”

支撐了一段時間的母親,臨終依偎在女兒的懷里閉上了雙眼……

期滿畢業,琴和布面臨著第二次分配,不過,地方教育部門有規定在先:“哪兒來回哪兒”。應該說,他們還是得到了特別的照顧,被就近安排在城郊的紅廟子中學。親朋好友以至丈夫對最終沒有回到城里還是感到有些遺憾,

琴卻不以為然,她慶幸自己來到一片最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回到她熟悉的人群中,延續她已經習慣了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對那些從小就生長在農村的孩子,她了解他們所有的想法和需求、興趣與愛好,而她自己也有足夠的自信面對這些學生,知道自己怎樣做才能成為他們眼中的好老師。紅廟子濃濃的鄉土氣息,清晨喚醒的雞叫及夜晚沉寂后遠處傳來的狗吠都給她一種落地的踏實感,來到這里工作的琴如魚得水。

琴和布來到紅廟子中學,學校把最好的教職工住房分配給他們住 ,并對他們孩子的入學的問題也做了妥善的安排。在這里受到的重視,轉化成了一種感激被琴收藏在心底,在后來的工作中她一直在努力回報著。

琴一家從干打壘的土房搬離出來,終于住上了一磚到頂的紅瓦房,玻璃窗很大,自然也很亮堂。琴在屋前的空地處復制了一個活脫脫的農家小院:規劃和整理出一片菜畦,種上了茄子、辣椒和西紅柿,圍繞院墻邊種了一圈兒向日葵。她還養了兩只鵝,兩只北京大白鴨。正如琴自己所說:“我把農村的那套生活方式全搬到了這里!”移步便近姹紫嫣紅,抬頭就有滿目生機,琴以她的浪漫表達著生活中的自己。最愜意的是,走出自家的小院便來到學校的操場。琴當班主任的時候,她告訴她的學生:無論你們遇到什么問題,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老師,無論我在辦公室還是在家里。

琴和丈夫在紅廟子中學一干就是二十四年,直到退休。作為一名普通的教師,無論在哪里從教,她都是當然的主力、骨干;她當過的最大的“官”是組長:理化教研組組長、物理教研組組長、年級組組長。她上任組長以后,幾經換屆,終無人能替代。琴認真、努力、踏實的工作,也給她帶來許多的榮譽:幾乎年年都被評為優秀工作者,還評為鎮里的優秀共產黨員,她是鎮人大代表,連續四屆的區黨代會代表。這些如果不是別人刻意提起,都會被她忘記。唯獨一張學生的畢業合影被琴格外看重,退休了還會拿出來看一看,也會讓身邊的朋友看一看。琴在回憶當時拍這張照片的情景時,還會流露出內心的欣慰與自豪。那年中考,琴所教的班級考出了最好的成績。在拍畢業合影時,學生們都已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老師們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一一落座,一向低調的琴坐在了老師這一排的邊上,這時校長走過來,示意琴坐到正中間的位置上去。校長一反常規的做法,琴覺不妥,一再拒絕,校長卻說:

“這個位置本來就應該屬于你!”繼而又說:“我知道這樣安排,最高興的是你的學生!”校長話音一落,就聽見身后的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喊:

“是——!”

看到學生們殷切的目光,琴不再推辭,整理了一下頭發,端正地坐了下來,校長和學校的其他領導都坐在了她的兩邊。琴把這視為終生從教獲得的最高榮譽,讓她倍感珍惜。

退休二十年了,琴每年都要參加學生專門為她而組織的集會,學生們用這樣的堅持,維系難以忘懷的師生情,回饋老師曾給予他們的愛。問到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你們的老師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是這樣一句問話,會觸及他們內心深處的情感,他們會眼睛噙著淚說出“她不僅是我們的老師,更是我們的母親!”

在一次聚會上,有一個讀書時特別調皮的男學生,已經年過半百的他,始終不忘當年老師的信任和鼓勵幾乎改變了他的一生。聚會結束后他給老師提了一個要求:希望和老師拍一張就像母親與兒子那樣的合影。

羨慕琴的人,有沒當過教師的,更多的人卻是當過教師的。冰心有一段話:愛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將這一經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

琴沒有想到在退休之前,終于得以葉落歸根,回到她出生的這座城市。

琴的一兒一女沒有讓她失望,雙雙考進了城里的重點高中,他們不得不考慮在城里解決住房的問題,可手里一點兒積蓄都沒有。公公去世后,她把婆婆也接到紅廟子和自己一起生活,還要供最小的小叔上學,日子始終過得緊巴巴。恰逢此時,區教育局在城里建了“園丁小區”,房子以優惠價格賣給教職員工。為了湊齊買房的錢,琴與布東借西湊,布也作了他不曾做過的努力,動用了他唯一所長,擺地攤兒賣他寫的字,最后總算買下了一戶面積五十多平方的兩室樓房。

琴與布雙雙離開講臺,回到城里居住。女兒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兒子讀書去了北京。他們也迎來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白天,他寫他的字,她做她的針線。布寫完了總會舉著自己的作品給琴看,琴會不客氣地挑出許多毛病。掃興之余布反駁琴說:

“你不懂!”

下一次寫完,他還要拿著自己的字給這個不懂的人去看。對于琴一成不變的是,每日買菜做飯。老婆做的粗茶淡飯,他吃了四十多年,從不挑剔,因為他自己連掛面也不會煮。一日三遍“吃飯了”的呼喚,成了這個男人生活中的快樂風影。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一碗湯你一口我一口,這很像愛情佳話中的漢人梁鴻與孟光。夜晚,兩室的房子,他一間,她一間??芍^白日男耕女織,夜里各赴酣夢。

在記憶的剪輯中平淡而又平靜的時光總會變得很快很短。琴感覺自己在大半輩子的操勞中剛剛喘了口氣,2012年的秋天丈夫突然病倒了。先是腦出血,兩年后,經醫院診斷又患了肺癌。

不治之癥不僅擊垮了丈夫的身心,也顛覆了整個家庭的生活重心與秩序。那些一想起來就令琴非常興奮的計劃:旅游、聚會、唱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傾其全力給布治病成了她和兒女們唯一的生存目標。他們也期待過奇跡的出現,先后幾次到北京大醫院就診,還四處尋名醫,嘗試各種偏方。做了各種努力之后,她和孩子們不得不面對現實。

兒子把琴和布帶到三亞的海邊,他們穿上兒子給他們買的同款?;晟?,也做了一回時尚情侶。上了年紀站在水中也許怕摔倒,他們平生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特別是當著兒子的面手挽起了手。孫子跑過來,用水槍噴射他們,猝不及防的兩個人竟像兩個無知的老小孩,一邊躲閃,一邊開懷大笑,直到走出水面,琴一直沒有放開丈夫的那只手,她隱約有一種感覺,一旦放開她就再也抓不到了。

在一旁為他們拍照的兒子,看著鏡頭中的父母留下了眼淚……

從三亞返回不久,他們又跟隨兒子去了新疆。病情發展很快,布越發顯得消瘦虛弱,夜里不停地咳。病痛的折磨,讓他對許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他是一個瘋狂的石頭收集者,在新疆戈壁灘見到許多撿石頭的人和各種各樣的石頭,他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兒子是與朋友結伴駕車去的新疆,途中恰逢友人過生日,大家特意備了酒宴以示慶賀,場面很是熱鬧。布卻知趣地一個人躲到清靜的角落,他對找到他的兒子說:“我這個樣子就不上桌了,不停地咳嗽會掃大家的興?!眱鹤涌紤]了一下,應了父親,他給父親端來他最愛吃的雞。兒子轉身離開時,發現母親端著一個碗,來到了父親的跟前。

走出去的可能已經沒有了,布躺在了床上,再也沒有起來。不論是白天黑夜,只要他睜開眼,他就能看到妻子的身影。面對妻子不分晝夜地守護和照顧,布似乎意識到以前太疏于對身邊這個女人的關心和疼愛,他開始用他的方式表達對妻子的感激和珍惜:

“天涼了,你再加件衣服吧!”

“你在屋里呆了很久了,出去透透氣!”

彌留之際,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男人,終于對妻子說出了他一生中最柔軟的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他和她共同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了卻一個最大的心愿:去民政部門補辦結婚證。結婚四十年之后,他們終于成了合法夫妻。

在人生最好的四十年,琴被遺落在偏遠閉塞而又貧困的一片土地上,她承受了別人不能承受之苦,她也經歷過情感的失望。她的眼前晃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身邊也近過生活優越、活得滋潤的女同輩。也許,離開就可以改變這一切。琴有過“死的心腸”,卻從來沒有過離開的動念。她一直堅守著這段并不受法律保護的婚姻,因為她知道,李家離不開她,丈夫離不開她,兒女離不開她,學校的孩子們也離不開她。

布自覺時日不多,他與在北京的兒子通了電話。這是他們父子時間最長的一次交流,他對身后事作了交代,涉及最多的是妻子,他對兒子說:“你的媽媽天性善良,不計付出。她追求自由,喜歡隨心所欲的生活。即使她老了,也不要給她規定什么,限制什么,讓她選擇她自己喜歡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她動不了了,你一定把她接到你的身邊,因為她不會主動提出讓你們照料她的?!?/p>

布覺得他可以放心地走了的那一天就真的走了。

二牌子的李家人都趕過來送布。那幾天,忙碌中的琴一直都處在半夢半醒中,有些勞累,有些恍惚,更有些麻木。

喪事處理完畢,琴的叔公公對尚在的李家人說:

“這個家的日子是你們大嫂過起來的!她在李家功不可沒!”

又過了幾天,兩室的房子里只剩下了琴一個人,她不再懷疑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的真實性:她身邊的那個人確實已經不在了!在這一刻,她心里的悲痛也徹底地釋放出來……

她想起了他的許多“好”。

布發現別人家的女人都戴金鐲子,就對琴說;“我一定也給你買個金鐲子,不就兩萬塊錢嗎!我賣了字畫賺了錢就給你買!”布沒有賺到那兩萬塊錢,但他念念不忘金鐲子的事。后來兩個人一起出去,見到一個玉鐲子,只要五十元,琴便對布說:“就買這個吧!”

兩個人重返校園讀書時,他們沒條件住校。特別是琴,學習之余,還要給家里人做飯,還要照顧母親。為了減少琴的辛苦,布把自己家里的縫紉機賣掉了,還賣了一口缸,用這些錢給琴買了臺自行車。琴每天騎自行車去學校,而布走著去學校,他覺得這很有面子。

琴夜里睡覺時經常會把自己的手搭在胸上,布發現后會輕輕地把她的手挪開。

琴也想起了他們曾經有過的歡樂。

學校放假的時候,琴與布帶上孩子去采藥。走在一條鄉間小路,從對面過來一輛驢車,車過之后,車道上出現一只鱉,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布上前踢了一腳,萬萬沒想到,那鱉一伸脖隔著鞋咬住了布的大腳趾。布越擺脫,鱉咬得越緊。情急之下,琴搬來一塊扁平的大石頭,把它壓在了鱉的身上。這點力量仍構不成對鱉的威脅,它的嘴沒有任何的松動。站在一旁的兒子也急了,他走到鱉的跟前踩住那塊石頭,見鱉還沒反應,他就開始在石頭上蹦,連續幾下,鱉終于頂不住這種壓力,又一伸脖,松開了口,布的大腳趾得以解放出來。當地沒有人會把鱉殺了來吃的。布從當過中醫的父親那里聽說過,鱉就是甲魚,甲魚湯有大補之功效。布提議帶回去熬湯。

鱉帶回家中,不知怎樣把它弄死。商量過后,決定用一種溫和的辦法讓它死去:把鱉放在一個火盆里,蓋上蓋,不給它吃的,餓死它。七天都過去了,他們發現鱉還頑強地活著。他們不得不采取更殘忍的辦法:因為已經領教了鱉的嘴的厲害,決定先把它的嘴剪掉。剪下來才發現,他們剪掉的是鱉的鼻子而不是嘴。最后干脆把鱉的整個頭剁了下來。

一個本來就不大的鱉,斬了也沒有幾塊,卻熬了足足有一大臉盆的湯。肉給孩子們吃了,大人只喝了湯。孩子們對爸媽說,肉有點兒腥,但他們吃得一塊也沒剩。

這件趣事帶給他們一家人的快樂伴隨了他們很久,很多年后,提起這件事,還會讓他們全家人開懷大笑。

布走了,共同生活的歲月留在了琴的記憶里,點點滴滴都會成為她余生中的慰藉。

按當地的風俗,人去世的第七天,要到墓地燒紙祭奠。孩子們在焚燒處點燃燒紙后,琴把自己提前寫好的一篇祭文也放進了火中。她說她寫了布活著的時候想說還沒來得及說的話;更多的是告慰他的話,不讓他對世上的事再有所牽掛;她還向已去天堂的布發了誓愿,今生今世都不會負他。琴用這樣的方式和布作了最后的告別。

視頻中琴的身邊沒了那個人,孤寂卻無法擊敗她骨子里那種升騰的力量,陋室之中依然有墨語花香,有笑聲,也有歌聲……

陳書華,生于1947年,心理學副教授。公開發表文學作品若干。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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