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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賽買提(散文)

2021-06-10 20:43李荔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牧羊人葡萄生活

在尤庫日買里村,我見到了五十二歲的賽買提。

這是第二次來看他。第一次沒有預約,直接到他家,他不在。聽鄰居說,可能去地里看他的羊了,也可能他昨天又喝醉了……在尤庫日買里,想打聽一個人的去處很容易。一家和一家出行信息是相通的,無非是到哪塊葡萄地去干活了,或到巴扎買東西了,或去走親戚了??倳o你指明一個大概的去向。

因為有了約定,賽買提早就在門口等候著。我們到來時,他正在與鄰居們聊天。同行的小聶說,賽買提平日里很少與鄰居們聊天。今天的他有點例外,可能家里來了客人心情好吧。兩棵老桑樹已經高過了門楣,一扇雕花門被時光磨得沒了最初的色彩,露出木頭紋路,一把生銹的鎖與之匹配,闡釋時間與歲月的命題。賽買提見我們來了,連忙起身,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向我們走來。他先是對著小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脫帽,摸了摸自己的頭。此刻看起來,九零后的小聶像個長者,而五十二歲的賽買提像個羞澀的年輕人。他從腰間掏出鑰匙開門,那根拴鑰匙的繩子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了。一雙粗糙的手,捏著一枚磨得發亮的鑰匙,開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門鎖很快被打開了。他習慣性把鎖掛在了門環上。這把鎖是他最親密的伙伴,每天目送他離開,再迎接他回來。它收藏著主人醒著的、醉著的、快樂的、傷悲的每個隱秘瞬間。此刻,他打開了門,就像打開了另一個自己。他帶著羞澀、不安的表情招呼我們進屋,允許了這屋子可以被無關的陌生者探訪。我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長期被酒精麻醉,整個身體松垮,局促不安地站在我們面前。一頂沾滿泥土的鴨舌帽,遮住亂糟糟的頭發。緊鎖的眉頭,深陷的眼睛,憂郁的眼神,與這個掉了色的彩門相互映襯,像是一幅人物油畫,傳遞一股傷感的氣息。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院子里的農具和廢棄的紙箱、紙袋散落一地,分不出哪些是垃圾哪些是地面。一口鍋、一個茶壺和一只碗散落在墻角的灶臺上,被塵土模糊了本來的面目。一張大床放在院落中間,小炕桌安穩地擱置在床上。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圍著這張桌子吃飯聊天了。被冷落的灶臺、被擱置的飯桌,像一個遠去的背影,又像是以某種姿態等待著回歸。

賽買提拍拍小聶的肩膀,對著他親切地一笑,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了許多。九零后的小聶不知道什么時候與賽買提成為了互相牽掛的朋友了??赡苁巧屏贾液竦男÷檶λ淮螣o意的相助,也可能是知天命的賽買提在這位年輕人身上找到了與自己相關的某種氣息。

小聶與賽買提的相識緣于一只羊。去年的十一月份,賽買提家里要埋葡萄,需要到勞務市場找人來干活。就請小聶到勞務市場幫忙找人。小聶爽快地答應了。他和相關部門聯系,為賽買提及時解決了難題。埋葡萄的活兒是按天或者按畝數付費的,主人家要負責干活人的三餐。賽買提與弟弟家一共有十二畝葡萄地,五六個人需要干上五天左右。為了節省生活成本,賽買提打算宰一只羊。小聶受賽買提相邀到他家的羊圈去選羊。在城市里長大的小聶對農村的一切認知都是新鮮的,包括與賽買提相處的方式,直接、坦率、無距離感,讓小聶新奇和欣喜。他說,在尤庫日買里生活,就像這一株葡萄藤可以任意在一塊地生長,并能長成自己的模樣。他們到了羊圈,賽買提見到羊時,眼里瞬間堆滿了笑意,一掃平日里的陰郁。羊見主人來了,也“咩咩咩”地叫著,賽買提把每只羊都摸了個遍,從羊頭摸到羊肚子。摸羊肚子就是看羊是否懷孕,懷孕的羊是要受到他“恩寵”的,草料會多添一些。對于牧羊人,宰一只羊是需要一種儀式的,從選羊到確定,他要和羊進行一次深入的溝通。點一支煙,蹲在墻角,在他心里面,又把羊數了一遍,最終確定了一只黑白相間的花羊。他掐滅煙頭徑直走去,他輕輕地撫摸著羊頭,那只花羊好像也預感到了什么,眼睛與賽買提對視著,聽憑主人對它的任何一種安排和指令,他拍了拍羊肥碩的尾巴,告知,這只“小花”即將到來的命運。他對小聶說,就是它吧。說完,他讓小聶把那只羊拉出了羊圈,把羊抬上了三輪車。請來的宰羊師傅早已在家里等著了。賽買提把羊交給了那個師傅,并交代了幾句。自己開著三輪車和小聶離開了。他對小聶說,他從來不宰殺自己養的羊。

在沒見到賽買提之前,有關他的“趣事”早有耳聞。有的說,賽買提特別的大方,如果是他請客,到連木沁巴扎上,大盤雞、大盤肚你可以隨便點,外加夠量的牛欄山小酒。這樣的機會是在賽買提賣了葡萄干或者羊之后,有一筆收入的情況下,與朋友們“豪爽”地分享收獲的喜悅。當然,也有一些“居心不良”的朋友,隔三差五地來找賽買提去巴扎吃飯,坐一坐,那么買單的事情自然就會落到了賽買提的頭上。賽買提很少拒絕,朋友不付帳,他就去付,從來不和朋友計較。他的行為定會引起家里的人指責,甚至截斷過他的經濟來源。對于這些,賽買提也接受,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應該受到指責??诖餂]錢了,那些朋友們就會減少來找他出去吃飯的次數。時間長了被朋友們慢慢地遺忘了,賽買提也欣然接受這種遺忘。有時,他會坐在空蕩蕩的家里,以一盤花生、一瓶牛欄山來消磨一段午后的時光。酒喝的剛剛好,但他的身體已經搖晃起來了。再來找他的人,都會認為賽買提喝醉了。他笑一笑不說話,不爭辯自己沒醉,也不承認自己醉了,只是摸摸那一頭亂糟糟的黑白相間頭發,沿著那條通往葡萄地的小路一直往南走。

往南走,有他的三畝葡萄地。再往南走,有儲存他年輕時光的牧場。

現在是冬天,葡萄地里沒什么農活,但他也會經常去地里看看。在十年前,這條路通往他放牧的那座山上。每年五月底,當青草爬滿山坡的時候,賽買提和他的羊群開始進山。山里和山外的氣候相差近一個季節,賽買提帶上妻子為他準備的生活必備品,當然還會有幾瓶酒。他騎上馬,趕著羊群浩浩蕩蕩地行進遼闊的草原,他有著壯士出征的滿足感。在我的認知里,一個男人的天性應該在藍天白云之下釋放,在馬背上放歌,在曠遠的草原上甩著長鞭與胯下飛奔的馬合為一體,最好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相伴。這是我用想象描摹的理想生活。而現實中,牧羊人是一項孤獨而單調的事業。一個人、一群羊、一片草原。當把孤獨過成習慣,孤獨就成為他身體里的一部分,他和羊說話就說出了寂寞。新婚不久的賽買提就成為了一位牧羊人。剛開始,他不習慣山里的潮氣,更不習慣山里寂寞的生活,養成喝酒的習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但是,身為一個男人,他必須要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作為長子他要衣缽牧羊人的事業。牧羊人的生活,一年有半年時間在山上放牧,半年時間與家人團聚。這是一種需要不斷轉換角色的生活。需要足夠的隱忍和包容,賽買提在表達的時候,只是用兩只手在不停地交換著來示意。能把日子過成平常是個艱難的過程,是一門學問,我們都在這其中。賽買提與妻子生養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賽買提努力地當好一個牧羊人。他在山上放的羊膘肥體壯,多次受到表揚。每次下山回來,都會給妻子和孩子帶來各種各樣的好消息。他的妻子也有過抱怨和不快,但賽買提都能巧妙地化解,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著平凡的而又簡單的生活。

在一個名叫尤庫日買里村,男人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和妻兒,有一塊屬于自己勞作的土地或草原,懷著大致相同的理想過著大同小異的生活,把日子過成了故事。但人生的變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賽買提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或者我的一部分。它像尤庫日買里刮過的風,或突然下起的雨,沒有預告直接就來了。

一場意外奪走了賽買提摯愛的小兒子。他年僅二十歲的小兒子,帥氣能干,有一手精湛的廚藝。賽買提和他小兒子同時煤氣中毒,只是賽買提被搶救過來了,而他的小兒子永遠地離開了。這件事情對于他來說是致命的,他無法原諒自己,為什么救過來的是他,而不是他年輕的兒子,他覺得自己活著是對小兒子的不公。賽買提幾乎找不到一個悲傷的出口,找不到與生活和解的途徑,他唯一能說服自己的就是喝酒。從此,酒就成為了另一個賽買提。

喝酒之前的賽買提是一位善良、溫和、不善言辭的中年男人,而喝酒之后他變得蠻橫、霸道、無理,若有人來勸,他會破口大罵,甚至動手打人。這是附在靈魂深處另外一個賽買提。他七十多歲的父親曾經流著眼淚規勸他,讓他不要再喝酒了,好好的生活。他答應了。然而,一到晚上,他又偷偷地跑出去喝酒,醉醺醺地回來。他給父親解釋說,因為煤氣中毒,留下了偏頭疼的后遺癥,喝酒是為了治頭疼的。家里人讓他去醫院檢查,他一直拖著,誰來勸他,他就用沉默來應對。他的妻子無法忍受他常年酗酒,和他離婚,與孩子們一起生活。賽買提也不挽留,他在清除他的記憶。生活還在繼續。賽買提每天以酒為伴,懷念或者追憶,以一個父親的自責,來表達對亡故孩子無盡的悼念。他游蕩了近乎一年,對葡萄地里的農事不管不問。他的三畝地葡萄,開墩、施肥、掰芽、打岔、掐頭、梳果、采摘,每一個時令必須扎實地走到,才能有一個豐盈的收獲。他的父親和弟弟無聲地幫著他做著一切。賽買提偶爾到葡萄地里去看看,看到蔥蔥郁郁的葡萄葉下,一串串葡萄從小變大,從青澀變成透明,像他每天沉迷于那一杯杯的辛辣白酒。他去葡萄地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到后來,三畝葡萄地經過他的精心管理,每年晾曬的葡萄干產量和質量都是上等的。葡萄地又成為了賽買提放牧的“另一群羊”。

空落的庭院,因為我們的到來,瞬間充盈了起來。這次同行的還有位伶牙俐齒、充滿激情的小陳姑娘,她也是賽買提家的???。當客人們到齊了之后,賽買提選擇了一個角落安靜地坐著。他把自己的世界完全讓了出來。我們圍繞著賽買提的收入、生活的內容談論著,他對一些問題只是笑而不答。這時候,小陳姑娘笑著對賽買提說,“大叔,你的年齡和我的父親一樣大了,我也像女兒一樣關心你,希望你還是少喝酒,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所有人的目光齊聚于他,他低下頭,用那雙粗糙的手抹了抹眼睛,起身離開了。他拖著微駝的背影一晃一晃地從眾人的視線里走了出去。仔細端詳這個背影并不陌生,像我在另一個村莊里生活的父親,又像在更遙遠的江南某個村莊里的爺爺和外公?;蛘呦穸嗄暌院蟮奈易约??

不一會兒,賽買提回來了,他拿了一些巴旦木、核桃之類的干果,來招待客人。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女孩兒穿著一身素雅干凈的校服。賽買提滿臉慈愛地給我們介紹說,這是他的外孫女。他的女兒帶著孩子從庫爾勒來看他了。一縷陽光灑在他身上,世界好像重新來過。

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小聶開玩笑地問他:“你近來又喝醉了幾次?”賽買提摸了摸頭,伸出了一個指頭,“一次”。小聶先是豎了個大拇指,表示贊賞,接著又與賽買提用拳頭對了一下。這通常是男人們表示勝利和友好的儀式。我看著一身時尚裝扮的小聶,再看看從泥土里走出來的賽買提。這兩個男人之間穿越近三十年的光景互相靠近的秘密通道是什么呢?他們有過什么約定嗎? 沒有人來回答我的問題。

在蒼茫的大地上,每個事物都有自己的命名,跳出時間的范疇來看萬物是一體的。一個名叫尤庫日買里的村莊、一塊長勢正旺的葡萄地、一個長在心靈之間的牧場,賽買提、我、小聶,我們互相穿行于它們的深處并且相遇。

李荔,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西部》《散文百家》《詩歌周刊》《綠風》等雜志發表散文詩歌。出版散文集《一粒散落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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