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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格薩爾王傳》中藏族先民的生態意識

2021-11-26 16:15方瑋蓉馬成俊
文化遺產 2021年4期
關鍵詞:格薩爾先民神山

方瑋蓉 馬成俊

隨著生態環境保護與可持續發展日益受到重視,生態文明觀念的塑造愈發成為世界性的重要課題。自古以來,生活在青藏高原的民族都要面臨來自極寒天氣和高海拔地理環境的巨大挑戰。生活在這里的藏族先民通過反思自然生態環境與人類生存繁衍的關系,逐漸發展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處理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地方性生態知識。這種純粹樸素的意識奠定了萬物有靈論的基礎。被稱為藏族百科全書的《格薩爾王傳》正是藏族先民生態意識的重要載體。它通過英雄的視角描繪藏族先民對自然界、生活環境等方面的認識,記錄他們的生存智慧,表達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理想,值得我們作深入挖掘。

一、問題的提出

藏族先民的生態意識是部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伴隨著群眾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平衡部落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產生,進而成為藏民們長期的一種生存模式。這引起了人類學者的極大興趣。

基于生態人類學的視角,既往學者關注到民族傳統文化在生態保護區理念中的體現及其實踐研究;(1)李然、李興軍:《民族傳統文化生態保護區理念與實踐研究——基于云南省環州大村的人類學考察》,《湖北民族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有學者從人類學研究范式的轉向出發,審視人類與環境的重構關系,意識到生態人類學的發展路徑;(2)馬莉:《審視與重構:人類學生態進路的研究范式及其轉向》,《廣西民族研究》2020 年第 1 期。也有學者進一步深入到藏族環境與人類社會的關系中,開展環境保護觀念的相關研究;(3)曹津永:《生態人類學視域中的藏族垃圾觀念與垃圾處理——云南省德欽縣明永村為例》,《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還有學者從非遺保護的視角,審視《格薩爾王傳》的文化意義,通過對比其與《荷馬史詩》中先民對牛神崇拜的不同方式,挖掘自然和文化生態在東西方區域的差異與不同。(4)劉代瓊、張云和:《生態人類學語境下古藏族與古希臘的牛崇拜——基于〈格薩爾王傳〉與〈荷馬史詩〉的表述》,《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但是,這些研究均未意識到《格薩爾王傳》中蘊含的藏族先民的生態意識。

本文以“萬物有靈論”為基礎,對《格薩爾王傳》中關于生態保護意識的地方性知識進行梳理,以生態人類學的視角開展理論分析,進一步闡釋藏族先民與青藏高原生態環境之間的關系。

二、萬物有靈:古代藏民生態意識的源起

萬物有靈蘊藏在古老藏族先民樸素的生態意識表達中,這一觀念在《格薩爾王傳》中得以傳承,這種穩定的部落文化以文學創作和世代傳唱的方式保留下來。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廣泛流傳在青藏高原。藏族部落在這里長期生活,從古老先民開始積蓄了很多生存智慧,這個古老的民族在長期的經驗積累中,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地方性生態知識?!叭f物有靈”是這一套地方性生態知識的核心。苯教和藏傳佛教作為藏民族傳統生態知識中的思想觀念,認為山川河湖樹木都是有生命和靈魂的,把自然物視作具有生命意志和偉大能量的對象而加以崇拜,客觀上對保護生態環境起到直接或間接的積極作用。

“萬物有靈觀”起源于藏族先民對自然界最初的認識。這種信仰從內心外化為對身邊一切事物的崇拜,如對日月星辰的膜拜、雷霆發怒的恐慌、山川大河的敬畏、還有對蟲魚鳥獸的呵護,等等。先民們認為世界萬物都有主宰,不能冒犯這些寄托于萬物之上的神靈,對這些靈魂信仰的崇拜,逐漸演化出對自然的崇拜,在這種意義上,自然崇拜之神是和平的。另外一種意識是將自然界視為強大的威力,在這種充滿不可制服的力量的環境中,人們為了規避風險,平安地生存下去,認為所有的大山、河流、風雷霹靂等都必須敬畏,如有冒犯不敬,便會受到雷神、水神和山神的懲罰。人類要想生存下去必須屈從于萬物,因為在那時的人們看來,萬物之靈盛怒,便會導致族群甚至人類的整體消亡。這種純粹樸素的原始認知,正是后來生態保護意識形成的根源。

萬物之靈不僅具有上述“自然事物之靈本來有之”的特征,而且具有“英雄神靈附體于萬物”的特征。這在《格薩爾王傳·姜嶺大戰》中有較為深刻的表達。如姜國的屈拉大將,便是將自己的靈魂寄存在一頭野牛身上,從此牛便成為了這個大將軍的守護神;薩旦王認為,將自己的靈魂寄放在一間鐵屋里,這間鐵屋便會保護他的靈魂。靈魂外寄于這間鐵屋,外寄之物常常受到當地群眾虔誠的保護。因為在他們看來,保護該物就是保護本體,如果寄魂之物受到侵害,則英雄生命必將垂危。為了不讓寄魂之人的主體受到損傷,當地群眾總是將那些被賦予了“靈性”之物保護得很好。此二邏輯相互交織,使得人界和神界也有了參與自然的能力,客觀上使 “萬物之靈”的存在空間變得更為廣闊。

三、藏族先民生態意識的主要表現

《格薩爾王傳》享有“東方荷馬史詩”的美譽,它以宏大的歷史敘事,細致地刻畫了格薩爾從降臨、稱王、降妖到圓寂的傳奇一生,在全面展現藏區社會結構、生產生活的大環境中,表達了藏族先民懲惡揚善的基本價值觀念。它基于萬物有靈觀,演繹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保護原則、對神山圣湖崇拜的生態表達意識、以及反對不義之戰的安寧生存訴求。

(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原則

神山圣湖崇拜的直接影響是對生態保護意識的接受和對破壞行為的拒絕,內心行為外化于行,從客觀上達到了保護藏區生態環境的目的。英雄史詩對生態保護的意識,并不僅僅局限于神山、圣湖,也不因為品種珍奇與否而選擇是否對動物進行保護,可以看出,藏族先民生態保護的原則具有普遍性和全局性。在這種系統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原則影響下,形成了人與草山共生、人與動物共生的整體性地方生態保護知識。

1.人與草山共生

自古以來,草山與藏族部落的生計與生存都密切相關。人與草山和諧共生,這種生存智慧自古有之?!陡袼_爾王傳·英雄誕生》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格薩爾7歲時與母親一起,被叔父(超同)驅趕到黃河上游的一個叫瑪麥的地方。但當格薩爾母子倆來到瑪麥之后,發現這里的山上不像家鄉那樣富有生機,而是黑土一片??吹酱朔跋?,格薩爾才意識到,瑪麥遭受了嚴重的鼠害,山腰的茅草被咬斷,大灘的草根被啃食,沒有充足的食料牲畜被餓死,這是在草山被破壞后的生靈哀嚎之景。正是這番破敗不堪的生態環境,讓覺如有了堅強的毅力,他意識到必須戰勝一切困難,打敗破壞草場的鼠王,讓渺無人煙的瑪麥變成水草肥美、牛羊肥壯的草原。格薩爾看到這番景象之后,便有了人與草山共生的意識,必須保護好這塊處女地。游牧民族以草為生和藏族先民世代生存于青藏高原,使得草山對于牲畜養殖和人居生存都具有十分明顯的特殊性,直接關系著藏族先民的存亡。史詩不僅記錄了藏族先民對草山生態意識的重視,同時也謳歌了保護和拯救生態的英雄之力。除此之外,在《格薩爾王傳·霍嶺大戰》中,從另外一個側面記載了先民們深深地懂得人與草山共生的道理?;魻栐诓柯涑霰?,都要告訴自己的子民,不允許破壞沿途行徑中的一草一木,除必要的交戰之外,也不允許破壞當地的林草植被。在他們看來,不論是嶺國的樹木,還是霍部的樹林,都必須受到絕對的保護,部落之間的征戰不足以成為破壞草山的理由。在人與草山共生的理念下,發展出森林資源是維持藏族先民生存基礎的地方性知識。

2.人與動物共生

英雄史詩中有各種珍奇動物與史詩的故事情節相隨相生,這些動物的特點是具有人的品格,是某些人物形象的化身,在史詩中融入此類情節的確增添了不少靈動的畫面和溫情的色彩。在《格薩爾王傳·霍嶺大戰》中記載,霍爾國白帳王的妃子去世,以辛巴為首的大臣們開始商量如何給白帳王尋找更美貌的妻子。他們將尋妻之事分別派遣給三個小動物:紅嘴鸚鵡小銀鴿、花孔雀和黑老鴉。黑老鴉在嶺國發現了如花似玉的珠牡(格薩爾之妃),便回來向白帳王稟報。白帳王欣喜若狂,乘格薩爾赴北地降魔之機,動兵入侵嶺國,逼迫珠牡做霍爾的王妃。這時候,珠牡的三只仙鶴歷經千難萬險,血書格薩爾,與主人珠牡生死共存,這是萬物有靈觀在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生動體現。正是因為動物有靈性,激起了人們保護它們的決心;同時動物的靈性也傳遞給人類,成為保護人類的使者。人與動物共生的觀念,在格薩爾史詩中有著深刻的描繪,在萬物有靈的驅使之下,神山圣湖被賦予靈性、動物與人也互通有無,二者之間并非主人和寄養物之間的關系,而是靈魂相應的兩個主體。

(二)神山圣湖崇拜規則

在藏族先民看來,山乃萬物之本,水乃生命之源,清清的雪山雪水養育了格薩爾嶺國的臣民。這種樸素的生態意識在英雄史詩的吟唱之中世代流傳,神山圣湖的保護內化為人們對生存的感激,通過人們對家園的熱愛表現出來,這是藏族先民古老的生態意識的樸素表達。

1.神山

青藏高原地勢雄偉,山川河流均有滂沱氣勢,為古老藏族先民所崇拜。在青藏地區的古老傳說中,一共有9座神山,其中有4座分別位于衛藏(西方)、庫拉日杰(南方)、沃德恐杰(東方)、羌塘(北方)四個地方(5)衛藏地區的雅拉香波、北方羌塘的念青唐拉、南方的庫拉日杰、東方的沃德恐杰。,另有5座神山在外圍呈環狀保護著青藏地區(6)即瑪沁蚌日(阿尼瑪卿)、黨沁頓日、岡巴拉杰、黨沃月杰、雪拉居保。,這九大神山成為青藏地區的保護神。其中,阿尼瑪卿雪山是青海省境內最高的一座。據《格薩爾王傳·英雄誕生》記載,格薩爾的母親有一夜熟睡于深山之中,忽然夢見自己與一個“黃人”交合,不久后覺如誕生,這便是一代天驕格薩爾誕生的故事。自此之后,生活在青藏地區的藏族先民認為,根據傳說相仿的地理位置,把最高大的阿尼瑪卿雪山奉為神山,而那個“黃人”便是阿尼瑪卿雪山的山神,阿尼瑪卿成為了嶺國的保護山。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古代藏族先民神山崇拜的生態意識。

2.圣湖

扎陵湖、鄂陵湖和卓陵湖在《格薩爾王傳》中被描寫成為“像三顆碧綠的松耳石鑲嵌在滾滾黃河上游”。根據神山圣湖的自然崇拜思想,藏族先民形成了“不漁而食,不污染水源”的生態意識,可以說除了神山崇拜之外,圣湖的膜拜也成為藏族先民最原始的生存智慧。英雄史詩從天界篇開端,中間歷經了英雄誕生、賽馬稱王、霍嶺之戰、姜嶺之戰、白嶺之戰等篇章,直到地獄圓滿結束,幾乎每一篇章都或多或少地對各邦國部落的山川河流進行贊美:

六條神河源于誕生地,象征六大福慶永不息。十大吉慶匯集在一地,人杰地靈誰人能與比。(7)徐國瓊、王曉松翻譯整理,降邊嘉措、耿予方審核:《格薩爾王傳》,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1年,第53-54頁。

黃河是嶺國的生命之源,奔流不息的大江大河哺育著一代又一代嶺國人民:“清清的雪水哺乳著嶺國的臣民,淙淙的溪流澆灌著肥沃的草原”,“黃河是嶺國人民賴以生存的源泉,嶺國格薩爾大王和百姓,飲水就靠這水源?!?8)徐國瓊、王曉松翻譯整理,降邊嘉措、耿予方審核:《格薩爾王傳》,第127頁。

《格薩爾王傳》中有各個部落都以水美為榮耀,尤其是格薩爾部落所在的嶺國,對其瑪域水源做了充分的贊美,也對世代養育嶺國臣民的黃河的生態地位有了樸素的認知。

(三)反不義之戰的生存訴求

《格薩爾王傳·姜嶺大戰》(以下簡稱《姜嶺大戰》)講述格薩爾稱王之后,水草豐茂的鹽海被姜國強占八年之久,格薩爾絕地反擊,最終收復失地。在《姜嶺大戰》中,從天界到下界一共塑造了十位女性,這十位女性有的是嶺國妃子,有的是姜國女子,也有的是天上神靈,但是這十位女性身上都擁有著渴望和平、和諧與敬畏自然的共同品格。

1.敬畏自然

阿尼瑪卿神山是格薩爾嶺國的守護山,外敵既不可以參拜,更不可在神山上設立祭壇。在《霍嶺大戰》中,就記載了霍爾部落與格薩爾嶺國部落之間因祭祀供奉阿尼瑪卿山神一事而引起的戰爭。在《格薩爾王傳·霍嶺大戰》的藏族先民看來,祭祀神山意味著戰爭的勝利,神山是權力的象征?;诖死砟?,霍爾部落在阿尼瑪卿神山上設立祭臺冒犯了格薩爾。格薩爾立刻率兵封鎖了所有通往雪山的道路,出兵搗毀了霍爾建立的祭壇,同時聲明不允許任何部落在神山上設立祭壇,以武力的方式表明不允許阿尼瑪卿神山再遭到任何破壞的立場。

2.對自然的贊美

從英雄史詩《姜嶺大戰》出發,以史詩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為視角,分析她們在面對自然、人類和戰爭時的態度。史詩開首贊頌姜地的富饒與和平:

在花花嶺國的南面,有個地方名叫姜地,人們又稱它為穆布姜。姜地,天空無限廣闊,姜地的山巒連綿不斷。無垠的壩子前面,雪山猶如玉龍橫空,終年不化,是個與仙境沒有什么差別的地方:那里地下埋藏著無限寶藏,國土上生活著無數美女……叫人羨慕的稀奇珍寶,充滿倉廩;肥壯的牛羊馬匹,遍布草原。(9)徐國瓊、王曉松翻譯整理,降邊嘉措、耿予方審核:《格薩爾王傳》,第1-2頁。

就連姜薩曲鐘為代表的姜國女子,免使“雪域眾生利益受損傷”,也忍不住高歌:

“玉龍寶露城”里花錦簇,天神的壇城難比這京都。國王的牛馬布滿大草原,羊群就像白云蓋滿山和谷。園中果樹枝繁葉茂果累累,秋后鮮果豐收滿倉庫。(10)徐國瓊、王曉松翻譯整理,降邊嘉措、耿予方審核:《格薩爾王傳》,第36頁。

女子們認為自己是生活在這種神仙世界的人,不歡迎沒有道義的戰亂。在《姜嶺大戰》中,女人的職責與“安分守己看好家園”相聯系,若是家園異動,會自食其果,自找滅亡;這對于征戰在外的男丁甚為重要,女人作為整個自然的一份子,守好家園不僅能使君臣同樂,平安無事,還會使富饒美麗的山川家園常在。

財務風險的產生主要是由財務人員在對企業資產核算時沒有依法依規進行引起的。鑒于此,企業在清楚營改增給自身發展帶來利好的同時,也要注意防控其給財務管理方面造成的潛在風險。有效防控財務風險必須建立在完善的企業財務管理制度上,只有通過制度的約束才能使企業財務管理進一步規范化。財務人員對企業的所有賬目核算都必須親力親為,避免由他人代為核算帶來的賬目偏差。平日的財務管理過程中,財務人員要嚴格按照政策法規的要求來開展工作,熟悉所有業務流程,杜絕違法違規情況的出現。

四、藏族先民生態意識的客觀作用

《格薩爾王傳》展示了藏族群眾對自然界的認識,從客觀上塑造了藏族先民關于生態保護意識的觀念,傳遞著先民們早期樸素的環境保護意識。(11)李黛嵐、白林:《生態美學下的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研究》,《貴族民族研究》2014年第11期。這種古老而又樸素的生態意識,通過禁忌的形式口耳相傳,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從客觀上實現了環境保護的目的(12)[英]弗雷澤:《魔鬼的律師——為迷信辯護》,閻云祥、龔小夏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第57-58頁。。

(一) 山水崇拜,相對完整的小型生態系統

每一座神山都有自己管轄的區域,每一個湖泊都有自己存在的土壤,《格薩爾王傳》的若干篇章,均體現出藏族先民山水崇拜的理念,這從客觀上形成了一個較為封閉的山水內循環,進而達到了維護生態系統平衡的目的。藏族先民的生態保護智慧就在于,它并不是對某一項事物的刻意保護,也不是對某一項行為的單獨強調,而是一種理念。在這種理念的引導下,形成了相對完整的生態系統的保護。如神山圣湖的崇拜,就會拒絕對于一山一湖可能造成傷害的所有行為。在他們看來,山是神山,水是圣水,那么山上的花草樹木,水里的蟲魚鳥獸皆為需要保護的對象。在神山圣水崇拜的生態意識之下,發展出一系列規范人類行為的禁忌規則??梢哉f,真正起作用的是這些禁忌規則,而非某一種宏觀的敘事理念。如,藏族先民會教導自己的兒孫,不許將尿置于山泉之源,這樣會遭到報應;更不能隨意彎折樹木,山神會大怒;開采礦山,人會遭不幸。

總之,山水崇拜是環境保護理念最直接的體現,也是藏族先民最直接的生態情感表達,這使地方性生態知識在維護小型生態系統平衡的基礎上有序地延續下去。這是藏族先民生態意識表達的關鍵。

(二) 萬物有靈,通過禁忌達到環保目的

“萬物之靈”是藏族先民對自然界生存法則的智慧總結,這種純粹樸素的原始認知,正是后來生態保護意識形成的源頭。在萬物有靈論之下,草木蟲魚鳥獸被賦予了神性,這種神性或自天而降,或自地而來。正如前論,萬物有靈之物要么被認為是自始神力,這種神性是人類所不能侵犯的,直接地達到了保護山川湖泊的目的;要么被認為是英雄之靈寄托于某物,這種靈性需要人類的守護,只有平靜祥和的環境才能使得寄托之靈安詳,間接地實現了保護生態萬物的目的。這些神性形成了很多禁忌:比如“禁忌在神山上挖掘、禁忌在神山上打獵;禁忌將神山上的任何物種帶回家去”(13)梁艷:《論藏傳佛教在青藏高原生態保護中的地位及作用》,《甘肅民族研究》2008年第3期。。弗雷澤在《金枝》中強調:“如果我們分析巫術賴以建立的思想原則:第一是同類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體一經相互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遠距離的相互作用?!?14)[英]弗雷澤著、汪培基譯:《金枝》,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26頁。藏族先民生態保護禁忌中的萬物有靈論觀念的形成,正是弗雷澤所論述的相似律和觸染律法則在生活中的實踐。

總之,萬物有靈是藏族先民生態意識表達的源起,基于此發展出人與萬物和諧共生的生態環境保護原則,引發出神山圣湖崇拜的生態保護意識。萬物有靈論指導人們行為,最終通過禁忌的方式形成地方性生態環境行為規范,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達到了環境保護的目的,客觀上起到了生態保護的效果。

(三) 眾生平等,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格薩爾的降臨,在人界、天界、地界的關系中成為“三神”化身,但是實際上格薩爾與萬物眾生之間的關系,均可視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15)索南措:《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的傳播特征》,《青海師范大學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在傳統的人界或天界之中,均存在等級和邊界,只有在萬物混沌之時才是所有生命的開始,也是眾生平等之處。但是《格薩爾王傳》通過萬物有靈論,弱化精神、肉體和自然之間的疏離感,賦予自然主體性,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構造出帶有青藏高原和藏民族特色的地方性生態知識系統,為生態環境保護營造出“眾生平等”的良好氛圍。(16)楊福泉:《〈格薩爾〉所反映的納藏關系考略》,《西藏研究》2009年第6期。以生態整體理念來打造生態觀,這與現代的理念是非常接近的,是現代生態文明觀形成的基礎。

總之,《格薩爾王傳》表達的自然主體性,通過眾生平等來刻畫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相處模式,是提升地方性生態知識的重要階段,生態美學理論由此升華,弱化人類主體性,在人與萬物共生的環境中刻畫生態文明思想,這也是從藏族先民的樸素生態意識表達中汲取的營養。(17)賈芝:《中國史詩〈格薩爾〉發掘名世的回顧》,《西北民族研究》2012年第2期。

五、救贖與懲罰:古老的地方性生態智慧

從地方性整體生態觀念出發,敬畏與禁忌貫穿著《格薩爾王傳》九十四部曲的始終,萬物有靈引導下的自然崇拜讓人們敬畏自然的山川圣湖,熱愛家園的一草一木;反之,將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這些古老的生存智慧是藏族先民生態意識的體現,更是地方性生態保護知識體系的原則,但在處理復雜的現實社會與自然關系時,尤其是在處理沖突性矛盾時,演繹出以下兩種特殊規則,它們共同組成了《格薩爾王傳》中藏族先民生態意識表達的完整體系:

(一)年少無知,亦受懲罰

敬畏與懲罰的關系錯綜復雜,這種懲罰可能來自現世,無知與冒犯也要受到懲罰。比如在《格薩爾王傳·英雄誕生》中吟誦的,忽然有一天,神靈附體于覺如之身,告訴他,選擇帽子、衣服和靴子三樣東西:

現在我需要一頂合我頭的帽子,合我身的一件衣服,合我腳的一雙靴子,得不到這些東西是不行的。(18)參見徐國瓊、王曉松翻譯整理,降邊嘉措、耿予方審核《格薩爾王傳》,第127頁。

覺如為了得到這些東西,先到色玉日拉殺死了三只羚羊,用羚羊的皮毛做了一頂氈帽;到吉本犢牛場殺死了七只牛犢,做了一身衣服;最后,在馬場殺死了白額妖駒,做了一雙靴子。當時的覺如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嶺國神靈。無知的他欣喜地穿戴好得到的服飾,有時候去山上捕鹿摘取鹿茸;有時候到灘上用石頭打黃羊。覺如的所作所為遭到了嶺國部落的非議,因此遭受了懲罰,嶺國國王把覺如母子從嶺地驅逐出去。這便有了前述瑪麥草場的英雄史詩。這個故事中的覺如是愛嶺國的,同時也是敬畏神靈的,他的行為本意并非傷害嶺國的一草一木,在敬畏之心與冒犯之舉并存時,藏族先民的樸素情感選擇了懲罰。

可以說,萬物有靈的智慧是衍生其他生存智慧的第一層位階,是元意識。在萬物有靈觀之下演繹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原則、神山圣湖自然崇拜的生態意識表達、以及反不義之戰的安定訴求。這三項規則共同支撐起了地方性生態知識體系的第一層位階。地方性知識體系中的第二層位階,便要解決“敬畏之心”與“冒犯之舉”并存時,該作何處理?!陡袼_爾王傳·英雄誕生》這部曲中給出了明確的答案:將年幼無知的覺如及其母親趕出嶺國,以此謝罪。

(二)因愛受刑,地域救贖

在英雄史詩中,八十八歲的格薩爾在闖了一百零八次磨難之后圓寂。流動的史詩是《格薩爾傳》被稱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最神秘的地方。每一個地方的格薩爾藏戲在刻畫和流傳的時候,都有細微的差別;甚至每一名吟誦藝人、覺藏藝人都有不同的版本。在這一百零八次磨難中,耳熟能詳的便是《英雄誕生》《賽馬稱王》《姜嶺之戰》《霍嶺之戰》和《地獄救母》等篇章。實際上,在上文的論述中也可以看到,這些文本中包含著古代藏族先民樸素的生存智慧。但為地方性生態保護體系的完整構建,仍需探索《格薩爾王傳》的其他篇章。

《格薩爾王傳·阿德勒姆》記述的生態規則位于地方性生態知識體系的第二層位階,揉合了愛、罪、贖三元素,填補了第一層位階中規則與倫理沖突時不知該如何處理的漏洞?!栋⒌吕漳贰肥窃谡扛袼_爾史詩的倒數第二章。阿德勒姆是跟隨格薩爾征戰沙場的唯一女將,她驍勇善戰、對格薩爾忠心耿耿、對嶺國熱愛堅守,正是這樣一位將領在跟隨格薩爾征服各邦國的過程中,殺戮了很多生靈、也造成了很多地方的破壞,在史詩中,阿德勒姆一生追隨格薩爾王征戰沙場,戰無不勝??晌í氝@一次,阿德勒姆在格薩爾離開嶺國之后慘遭殺害,這也是“常勝將軍”一生中唯一的失敗,殺戮與破壞之罪使其墜入地獄。

古老的藏族先民生態意識在這里彰顯,即殺戮生靈,破壞環境,必將觸犯神靈,受到地獄的懲罰。這是古老地方性生態知識體系的第一層次位階。但是故事并非到此為止。當格薩爾征戰歸來,發現阿德勒姆不在嶺國,派人找尋后才發現她已墜入地獄。此刻,格薩爾一躍快馬,飛馳至阿德勒姆身邊,經過重重磨難,格薩爾和阿德勒姆浴火重生。在古老藏族先民的生態意識中,處理復雜事務往往加入了英雄之力,這是一種以正義為導向的生態觀,用正義救贖罪罰,成為了地方性生態保護體系的第二層位階。

結 語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民族通過反思自然生態環境與人類生存繁衍的關系,總結藏族先民的生存智慧,逐漸發展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以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為軸心的地方性生態知識體系。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在闡釋古代藏族先民在人與自然關系時,包括均以“萬物有靈”作為生態環境保護地方性知識架構的邏輯起點,以此為基本原則演繹出三條生態法則,即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原則、神山圣湖自然崇拜的生態意識表達、以及反不義之戰的安定訴求。這三條生態法則蘊含著反不義之戰、眾生平等和山水崇拜等生態意識,并通過禁忌規則,從客觀上對環境保護起到了積極作用:萬物有靈的生態觀念是通過禁忌達到了環保的目的;山水崇拜的生態意識有益于塑造一個相對完整的小型生態系統;而眾生平等的生態理念從客觀上營造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良好氛圍。這三條生態法則與萬物有靈的基本原則共同構成了藏族先民在處理生態環境關系時的第一層位階。但是,基本原則與普遍規則無法解決帶有倫理沖突的生態關系問題。作為彌補,藏族先民的生態意識在地方性生態知識體系中聚焦于第二層位階,則蘊含著古代藏族先民處理復雜事務的智慧,其中包括在主觀不知和客觀破壞之間,選擇對破壞行為進行懲罰的法則,以及以正義為導向的生態觀,救贖生態之罪的糾偏性智慧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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