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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指事:漢字圖象的形上之維

2022-02-03 21:09駱冬青
江海學刊 2022年3期
關鍵詞:指事許慎象形

駱冬青

漢字所謂“六書”中,“指事”是最為難解的謎團!

首先是名稱的變動:或曰象事,或曰處事,到了許慎《說文解字敘》,才稱為指事。其次是意義難明:許慎說指事“視而可識,察而可見(段玉裁注據《漢書·藝文志》顏注改為‘見意’)?!边@一定義偏于描述,飄忽不定。再次是在“六書”中位置不定:或在首,或在次,或居于第四。排序之根本意義,乃是確定造字之邏輯次序。最后,指事所用符號難以命名。無聲符號?最初漢字乃無聲字,亦即無聲符號;另外,加一指事符號,則一字另換聲音,如“刃”與“刀”,此“丶”固非聲符,卻似有聲音,且改變或確定了讀音。義符?意符?其本身卻似乎最無意義。記號?那么,是怎么約定的?總之,指事符號似為漢字中的“元圖象”,無法再簡約,卻指向終極的圖象。

歷來關于“指事”與“象形”孰先孰后的討論,似乎都隱涵著思想傾向上的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的分歧,直到當代文字學家猶然。這里不作細論。但作為隱涵的深層次哲學維度,卻潛在支配著關于“字理”的研究,尤其是造字的思考。

竊以為,這些文字學家的想法、做法,其盤桓糾結之根柢,乃在“指事”。指事在造字的整個“工作機制”(1)達米特:“弗雷格實施的語言分析包含了對語言的工作機制(the working of language)的一種分析?!币奫英]達米特:《弗雷格——語言哲學》,黃敏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00頁。按: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與中國哲學的漢字學轉向,其深層意蘊在此。中,起到的作用乃是奠基性的,支配著造字的深層邏輯,更是造字中漢字圖象構造的靈動性和自由性的根本因素。指事攸關漢字的先驗、超驗維度,乃漢字圖象之形而上層面的思維、調控機制,而“象事”“處事”“指事”三名,某種意義上顯示了對此一“書”在造字工作機制中的思維、運演方式,以及功能、作用的認識過程。

象事與“式—象”

“指事”在班固《漢書·藝文志·小學家》中稱作“象事”,其中并有“象形”“象意”“象聲”之說,亦統于“象”,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人們的直接經驗相合,令“象”成為首要的造字原則??墒?,憑著認字的感覺,人們也會察覺到漢字中抽象符號的存在。象形、指事之間有著模糊不清的現象。

裘錫圭特別注意到,許慎所謂“六書”中,象形、指事、會意這三者之間的界線實際上并不明確。其因由在于漢字造字采用的“意符”。象形是以形符造字,而指事則是用“抽象的形符”,“所代表的詞不是‘物’的名稱,而是‘事’的名稱”。(2)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04頁。正是在這里,意符、形符、抽象的形符等概念之間,出現了一些麻煩:漢字中的形符,真有“象實物之形”的種類么?即便是象形字,難道不是以“抽象的形符”構成?何況,拆散開來,漢字筆畫豈非均為“抽象的形符”?“象形”概念本身,即可通于“指事”。裘錫圭看到,“許慎還把某些用抽象的形符構成的字也看作象形字”,這樣,“象形、指事的界線實際上就蕩然無存了”。(3)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第104頁。竊以為,裘錫圭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代表了一些古文字學家的努力,以引入的記號、符號、形符、意符、音符等西方學術概念,解決以往文字學中的一些問題,但這些概念卻也未必適切于漢字,往往引出新的問題。

其實,古人早就意識到象形、指事之間的界線難以確定。徐鍇《說文解字系傳》注“丄”曰:“本乎天者親上。故曰指事。班固謂之象事?!试幌笮?、指事,大同而小異?!蠓擦鶗邢笮?、指事相類,象形實而指事虛?!?4)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頁。以虛、實區分象形、指事,并且牽涉到物、事之關系,讓讀者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卻仍然難以確定。其本質,在于徐鍇傾向于“象事”。而這一點,在以后的討論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看來,首先需要解決的應當是“象形”及其“工作機制”問題。許慎定義“象形”:“畫成其物,隨體詰詘”??墒?,如何“畫”,如何“成”,如何“隨體”,如何“詰詘”,“畫成”的為什么可以認作即“其物”,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卻均被當作不言自明之事,而未曾討論。這些“前提”實蘊涵最為重要的內容。其中,牽涉到原始圖畫,如巖畫;原始符號,如刻畫符號;以及所謂“文字畫”,乃至牽涉到漢字是否為“線條”等問題。當然,更重要的,乃在于“象形”之“象”。

象,是地球上存在至今的一種動物,遠古時期在華夏生物圈中“象”是如何生存的,需要古生物學與古代氣象學、古地質學、地理學,乃至其他相關學科協同研究。動物“象”字,成為中國文化中至關重要的轉義漢字“象”,內化為一種精神現象,成為習見的常用字,更值得進一步探究。漢字圖象,與人之“對象”、觀“象”,以及在心靈中想“象”,和圖、畫意“象”的能力相關,更與行為過程相關。在此,不妨先從漢字之“形象”入手?!靶巍弊种咀譃椤靶獭?,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之“形”篇即作“刑”。竊以為,考究“刑”字,在很大意義上,可以加深對“形”字的理解?!靶獭弊?,在金文、古陶文字、石刻篆文以及汗簡等古文字中,均從“井”。戴家祥曰:“古文汲丼之丼,陷阱之阱,模型之型,形聲相近,典籍每相借用?!辈⒁S慎及段玉裁諸家注,釋“丼”字。又曰:“模型之型,字亦象形,近代手工冶鑄者,尚以連接木板四塊成丼字形,用為翻砂框架?!辫T必以砂土,故表義加旁作型。模具能使鑄件成形,故型又有成義?!?5)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戴家祥文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4—65頁。竊以為,從“井”或“丼”字,已經可以看出,無論所加偏旁為“刂”還是“阝”,或“刑”下加“土”,其核心意義皆與“井”相關?!熬弊帜思扔小靶汀弊?、“范”字、“?!弊种x,亦含“成”義。所以,與哲學翻譯中采用的“范疇”“形式”“理型”等,皆有可以溝通之處。因此,字形之“形”,包含著某種理念、理型、理式意義上的“井”之義。而“形”字所從之“彡”,許慎《說文解字》釋為“毛飾畫文也”,則無疑強調那種豐富而復雜的感性特征?!靶巍弊志哂屑瘸橄笥志唧w的兩種意義,故在現代漢語中,字形之“形”與“形象”一詞在某種程度上接近,而“圖象”一詞,則在學術上相當貼切——字形即漢字圖象。

要之,“象”事之“象”,乃“形象”之“象”,均用作動詞?!笆隆辈豢伞跋蟆?,乃因“形不可象,則屬諸事”,且“謂物事之虛無不可圖畫”?!笆隆彪m然具有某些確定的“事物”,但卻由于其中具有某種更為抽象的因素,乃至時間因素的加入,而難以“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所以,“圖象”事,此“圖”字不僅包含“意圖”,更有著將此“意圖”具體畫為“象”以表達之意味。

如此,漢字的“指事”與“象形”,似乎處于“圖象”的不同層面:象形是具體的物;而指事則超出了具體物而指向“虛無”的“意圖”。我們認為,象形似乎仍然有跡可循,似乎刻畫了“物”的“圖象”,而指事則在此基礎上,進入了超越的、抽象的“圖象”。不過,“象形”之漢字圖象,其實乃是以極度抽象的圖形,表現而非再現了事物之原象。所以,歸根結底,象形、指事所使用的圖象“語言”是相同的。這就是許多文字學家難以劃分界限的原因。

“象事”之“象”也就與“象形”之“象”不同?!跋笫隆敝跋蟆?,乃是一種特殊的努力:面對的是“意圖”如何以圖象獲得“實現”。所以,在此以漢字“圖象”描述漢字“字形”,而不是“圖像”“圖形”,就與康德哲學中“圖式”“圖型”具有聯系。此“象”實為“玄而又玄”、“元”而又“元”的“元形”“元圖象”。許慎所謂“依類象形”“物象之本”,其實已是漢字圖象純粹性的說明,(6)許國璋:《許國璋論語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1年版,第71—72頁。按:許國璋視許慎為語言哲學家,有卓見;但許慎實是語言文字哲學家,研治包括文字、語言二者,具有超語言性。但象事(指事)符號卻超出“依類象形”“物象之本”,而進入更高的圖象領域,乃“表意”之“象”,乃“意圖”“意象”(不同于美學、文藝學中所謂“意象”,此就其本義而論)之“本”,超越于“意圖”“意象”之上,抽象而有象的“元圖象”。

但“象事”一詞,卻很可能在“象形”的意義上解釋“象”。徐鍇、鄭樵等均如此。那么,“事”如何可“象”就成為問題。也就是說,事物之間的抽象關系似乎被理解為“事”。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康德的范疇學說相類。但抽象范疇在漢字中需以抽象“形象”表現出來。此即“象事”之“象”具有的動詞意義:首先,是面對“事象”,其次,是抽象“事象”之間關系,最后,是以圖象表現“事象”關系。其中,每一步,皆蘊涵著深刻的精神過程和“工作”機制?!傲鶗敝械摹跋笮巍?,既包括“書”——“畫”與“寫”的結合——的運行規律,也包括或許未曾意識到的“語言的工作機制”。徐鍇所謂“指事者,謂物事之虛無不可圖畫,謂之指事”。既說其“不可圖畫”,是“虛無”,卻又必須以“圖畫”出來的“圖象”表現“虛無”。因此,此種“圖畫”作為動作,也是“虛無”的動作,近乎“茫茫禹跡,畫為九州”之“畫”或“劃”,指向“虛無”“虛空”之“圖”(圖)、“畫”(畫),以感性直觀的抽象超越具象,把“茫茫禹跡”的混沌與寥廓,“畫”為“圖象”之“九州”,必須借助于想象力的抽象。

康德說,“圖式,就其自身而言,任何時候都只是想象力的一種產物;但想象力的綜合,并非意在于取得個別的直觀,而毋寧是專為得到感性規定里的統一,所以圖式畢竟不同于形象”,“這里是對想象力為一個概念創造形象時所作的一種運作進行表象,這種表象我稱之為有關這個概念的圖式”,“真正說來,我們純粹的感性的概念,都不是以對象為根據,而是以圖式為根據的”。(7)[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王玖興主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29頁。以康德“圖式”概念來看“象事”,則對于在時空中發生的某些“事”的“依類象形”式掌握,需要“純粹的感性”,需由“圖式”為依據。海德格爾說:“圖式—成像(Schema-bildung)的整個過程,作為概念的感性化的方式,就叫作圖式化(Schematismus)。雖然圖式和圖像之間尚有區別,但它仍然還是和像圖像這樣的東西有著關聯,也就是說,圖式中必然地含有圖像的特征。它有著其本己的本質。它既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外觀(第一層意義上的‘圖像’),也不是一個映像(第二層意義上的‘圖像’)。因此,它或許可被稱作為式—像(Schema-Bild)?!?8)[德]海德格爾:《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王慶節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0頁。我覺得,此“圖像”,或可譯為“象”,方能更好地表達海德格爾此處的意思?!跋笮巍薄跋笠狻薄跋舐暋敝跋蟆?,雖然“形”“意”“聲”所關聯的對象頗為復雜,并非簡單的形、意、聲,但此“象”,卻均可以“式—象”,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圖式成像(Schemabildung)就是概念的感性化”(9)[德]海德格爾:《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第111頁。來表示。只不過,此處的感性乃“純粹感性”,此處的圖象乃純粹圖象??档抡f:“我們的知性在掌握現象及其單純形式時的這種圖式機制(Schematismus),乃是隱藏于人類心靈深處的一種藝術……感性概念(作為空間里的圖形)的圖式則是先天的純粹想象力的一種產品,而且這種產品仿佛是一幅由略寫字母交織而成的單色圖案,通過并且按照這種單色圖案,形象才會是可能的,但這些形象永遠必須憑借它們所歸屬的那個圖式來同概念相結合,它本身同概念不是完全吻合的。與此相反,一個純粹的知性概念的圖式,絕不是能被歸屬于任何一個形象中去的某種東西,毋寧說,這種圖式,它只不過是仿照著一般概念,遵從著范疇所表示的那一條統一規則而進行的純粹綜合;而且,它乃是想象力的一種先驗的產品,這產品涉及內感覺的一般規定,即,按照內感覺的形式上(時間上)的條件,考慮著依統覺的統一性應該先天地匯集在一個概念之中的那一切表象而進行的規定?!?10)[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130頁。海德格爾對康德所說的圖式機制(另譯作“圖式化”)“乃是隱藏于人類心靈深處的一種藝術”,加以發揮,認為有限性的核心在于超越,“超越的發生在其最內在的狀況上就必定是一種圖式化”。(11)[德]海德格爾:《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第115頁。故以“超越論的圖式化”作為感性化的一種獨特的方式。

“指事”之為“象事”,確需“從前—置表象(像)(Vor-stellung)出發”,(12)[德]海德格爾:《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第115頁。才會由“圖式”而顯“象”,提供出現成的外觀。海德格爾說:“在式—像的感性化過程中有一意圖,那就是為概念獲得一圖像。在這圖像中,所意指的東西因此就和明見性攀上了某種經過了規整的瓜葛?!?13)[德]海德格爾:《康德與形而上學疑難》,第116頁。為概念獲得圖象,乃漢字造字的根本動力?!扒啊谩钡摹皥D式”,乃是“事”的“圖式”?!皥D式”作為“想象力的一種超越論的產物”,必然具有對“事”的神秘的感性概念?!跋笫隆迸c“象形”的區別在于“象形”似乎是對物的靜態圖象的勾勒,而“象事”則關系到時間中的“事”物。漢字“象”作為中國文化中一個特殊概念,不僅具有內在性和不可見性,而且具有多重意蘊,既有物象,又有“心象”,以及“人心營構之象”,和超驗、升華的玄妙之象。(14)駱冬青:《論“象”:漢字圖象與漢字美學》,《江海學刊》2020年第1期。對于“事象”,尤其進入了復雜的外在與內在領域,結構“事象”,所需超越性“想象力”更為不凡?!跋笫隆敝跋蟆?,乃是“式—象”由先驗而將先驗的純粹經驗“圖象”出來的復雜過程。

但是,“象形”“象事”“象意”“象聲”四“象”并列,卻遮蔽了不同“象”之間的區別?!笆健蟆奔瓤勺鳛椤跋笮巍敝跋蟆钡母爬?,也可概括其他三“象”。這也是班固及后來的一些學者推“象形”為“六書”首位的原因。清代孔廣居在《說文疑疑·論象事》中所說:“事與形校,則事虛而形實;事與意校,則事實而意虛。故班氏次象事于(象)形、(象)意之間也?!?15)孔廣居:《說文疑疑》,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1頁。所謂“象意”,牽涉到“會意”字之“象”乃圖象疊加而成,在疊加中見出“意”;與“象形”確有關系,是“象形”之“形”的結合與運演。而“象事”所需的更為超越的抽象,令其“式—象”過程也尤為復雜,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應當是“象事”更為根本。不過,我們卻可以從班固的四“象”概念中,約略感受到其中所具有的哲學涵義的豐富性及生長性。尤其是,可以由“象事”概念與康德的“圖式”以及海德格爾的“式—象(像)”概念之間的關系,省察其“象”所包含的內容。

處事與“位—勢”

也許,難以探究的是鄭玄為什么未采用許慎的“指事”,而選擇“處事”的概念。許慎之師賈逵,其父賈徽乃劉歆弟子,鄭眾之父鄭興亦劉歆弟子。鄭眾之說,顯然早于許慎,但與許說之間有聯系。(16)四人的生卒年為:鄭眾,?—83年;班固,32—92年;許慎,約58—約147年;鄭玄,127—200年。晚于許慎的鄭玄,注“六書”時曰:“鄭司農云:‘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也?!?1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0頁。段玉裁曰“所言非其敘”,確實如此。但段玉裁說“劉歆、班固首象形,次象事。指事即象事。鄭眾作處事,非也”,(18)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1310頁。對“處事”一詞斬截否定,卻嫌失于武斷。鄭玄除了《保氏》注下提到“處事”外,并未定義“處事”。唐賈公彥疏曰:“云‘處事’者,上下之類也,人在一上為上,人在一下為下,各有其處,事得其宜,故名處事也?!?19)鄭玄、賈公彥:《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頁。從上、下悟得“處事”之“處”之位置義。

處,本有居、住,存在、置身之義;也引申為決定,決斷,如處理。利瑪竇在《西國記法》,總結其記憶漢字的方法說:“凡學記法,需以本物之象及本事之象,次第安排于各處所,故謂之象記法也?!?20)[意]利瑪竇:《利瑪竇中文著譯集》,朱維錚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頁。又《設位篇》曰:“凡記法,須預定處所,以安頓所記之象?!?21)[意]利瑪竇:《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148頁。以異文化的敏感,利瑪竇體會到漢字圖象的結構可以“設位”的方式“象記”。在其以置身于“處”所的想象中,顯然可以看出,他對漢字圖象的理解具有的空間結構的位置性。

段玉裁曰:“象形者實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地為形,天在上,地在下。地在上,天在下,則皆為事?!?2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2頁。也就是說,事物之間抽象的位置關系似乎被理解為“事”的重要標志。這與許慎在舉例以說明“指事”所列相同,所以,往往被作為“指事”的一種定義方式。但是,其實段玉裁如此論說,還是以“處事”說明“指事”。

“處事”乃是“處”于“事”中之“位”的概括。漢字圖象中,表示圖象位置的字,如何被標示,是“處事”關切的重點?!吨芤住穲D象,乃以極其抽象的陰陽兩極三爻構成的八卦再疊加復合而成的敘事之作,其圖象所蘊涵的“數”與“位”之間的關系,構成了敘事元素,所敘述的乃“想—當然”之“事”,是虛構的“事”。闡發“易象”,在《易》之彖辭、象辭中,“位”乃一關鍵詞。所謂“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位”在卦爻的圖象構境中,起到極為重要的建構事件“情節”的作用。如果說《周易》即“處事”哲學,那也應當可以成立?!疤幨隆奔刺帯拔弧?,在“事情本身”中的位置,以陰陽兩爻圖象表征,雖然看似簡單,卻蘊含著中國思想的抽象思維能力。所以,我認為,《周易》是以圖象“象事”,而這種“象事”更是在易卦這種最為抽象的形符中,根據爻位,達成敘事之目標。所以,簡單說《周易》中的“象事”似乎疏闊,具體到卦爻的“處事”則更為確切。鄭樵曾將“上下”等字歸為“象形”的“象位”,(23)鄭樵:《通志二十略》,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48頁。許慎原舉為“指事”之例。如此理解“象形”似不可取,但究其意圖,則“象位”與“處事”相關?!吨芤住分袕碗s的敘事哲學,在“位象”中的表現,恐怕是“處事”一詞的重要來源。

漢字圖象這種對方位的空間意識,自然超出了《周易》,而指向更為復雜的圖象結構,“處事”之“事”所蘊含的時間性、無形性,以及其中蘊含著的微妙性。王鳴盛曰:“伏羲初創一畫,若作一點為主字,或作一豎為丨字,似皆可。但畫卦用手一舉而畫之,自然從左起畫、至右止畫,此順其手之勢,宜為橫而不宜為從者。許言‘上、下’,則一、二、三之為指事不待言。上則丨在一之上,下則丨在一之下,不問而知上、下在一畫之后矣。此指事為制字之本,斷無先之者也?!?24)王鳴盛:《蛾術編》,上海書店2012年版,第217頁。這是從人的動作的力學,強調筆法之矢量,以“勢”的概念,來界定“位”的形成?!秾O子兵法》中所謂“形勢”,其實表示的許多均是“位—勢”?!肮噬茟鹫?,立于不敗之地”,(25)陳曦譯注:《孫子兵法》,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2頁。所立之“地”,即“位”也?!氨ǎ阂辉欢?,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26)陳曦譯注:《孫子兵法》,第65頁?!暗亍鄙岸取?,自然包括尺度之意,可是也含有心靈的尺度,在心中量度己方之“地”。此“地”,又是一個空間概念?!皠僬咧畱?,若決積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27)陳曦譯注:《孫子兵法》,第68頁。此“形”又通向了“勢”,是“位—勢”?!凹に?,至于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于毀折者,節也”,“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28)陳曦譯注:《孫子兵法》,第77—82頁。書法中所謂“筆勢”,亦通于兵法,尤在于由位置的安排而造“勢”。王鳴盛之論,雖然從筆畫運行著眼,但由于矢量即用筆方向概念的引入,而具有了“位—勢”意義。

如果說,“位”與“處事”構造的整體“形”相關,那么,“勢”乃“處事”之中凸顯某種“位”所具之“能”?!皠荨笔莿討B的、隨機的,但卻是已然而未然的?!疤幨隆敝?,正在于將此“事”之“勢”描畫了出來。物理學有“勢能”之譯(potential energy),勢能是狀態量,又稱作位能。勢能不是屬于單獨物體所具有的,而是相互作用的物體所共有。Potential,或譯潛能,指可能性、潛在性?!皠荨敝疂摵膭討B與“能”——“太監”之“去勢”正在于去掉其“性能”——通過漢字圖象整體“形”中“位”,獲得表現。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中,以格式塔心理學闡釋圖象,在說解圖象“張力”的“不動之動”時,列出了能夠創造“運動”的式樣,以及由傾斜、變形造成的動感,將物理力轉化為視覺力的圖象方式等。(29)[美]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滕守堯、朱疆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568—598頁。其實,圖象的“完形沖動”正在“不完形”“不完成”中蓄積而成“勢”。所以,阿恩海姆所論,也可闡發中國文化中“形勢”一詞。在“處事”中的“方位—矢量”表現,不妨從夨、乒乓、尢尤犬大等字意會其“不動之動”,領悟其“位—勢”。

我覺得,“處事”一詞,可與海德格爾追問技術之本質所創造的概念Ge-stell相聯系。此德文詞,或譯作“座架”,或譯作“集置”,陳嘉映則譯為“阱架”?!癎e-stell是從動詞stellen來的。stellen指與放置有關的廣泛的動作……概括說來是說技術以可以擺布自然的方法是自然表現(去蔽)并隨之堵塞真理的其他演歷途徑。Gestell則指裝置或骨架?!?30)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363頁。孫周興譯為“集置”,他說,“‘集—置’(Ge-stell)一詞是海德格爾對德語中Gestell(框架、底座、骨架)一詞的特定用法,是他對技術之本質的規定。英譯者把它譯為Enframing?!?31)[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21頁。裝置也好,骨架、座架也好,均與放置的空間結構相關?!摆寮堋庇绕湟阅撤N蘊涵貶義的怪異感覺凸顯了空間規劃、擺置的意味?!疤帯钡谋玖x是居住,但是卻提示了“在”之空間性。這種空間意識,正是“處事”以某種技藝在漢字圖象中呈現出來的?!笆隆钡目蚣芙Y構,以漢字圖象呈現,體現出頗為復雜的意識過程?!笆隆敝拔弧獎荨?,或許超出了海德格爾所論“阱架”或“集置”,但是,漢字圖象以模態化的格式生成,卻在很大意義上與技術相關。海德格爾反對科學技術的統治,認為“對人類的威脅不只來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術機械和裝置。真正的威脅已經在人類的本質處觸動了人類。集—置之統治地位咄咄逼人,帶有一種可能性,即:人類或許已經不得逗留于一種更為原始的解蔽之中,從而去經驗一種更原始的真理的呼聲了?!?32)[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第3頁。姑且不論海德格爾的反科學技術觀念,他所說的“技術機械和裝置”,在漢字圖象中卻確實存在,那就是以模件化形式結構的圖象,(33)[德]雷德侯:《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a》,張總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其原則或可稱為“六書”。而“處事”無疑是最具“阱架”和“集置”性質的一“書”。

海德格爾以西式構詞作哲學思考,或可稱作“構詞哲學”或“哲學構詞”,與漢字圖象構造的“六書”有著許多不同,其根本在于漢字以圖象構“語”。所以,沉默的“言說”,在海德格爾以“詞”之結構加以分化、組合的地方,漢字以圖象來表達。因此,漢字圖象以模件化形式凝定的“事”,在海德格爾,是以一個常見的德文詞Ereignis表示,但他通過此詞的哲學的“說文解字”,賦予或開掘、綻現了此詞的深厚哲學蘊涵。此詞常見用法是“事件、事情”,與象事、處事、指事之“事”恐怕均有關聯。海德格爾筆下此詞被漢譯為多種字、詞,孫周興譯為“本有”。海德格爾說:“‘本有’(Ereignis)一詞源于那種發育好的語言?!尽小脑跻饬x是:er-?ugen,即看見,在觀看中喚起自己,據有(an-eignen)。從我們所指出的實事來思,‘本有’一詞現在應作為為思想服務的主導詞語來說話。作為如此這般被思考的主導詞語,‘本有’就像希臘的λογοs[邏各斯]和中文的‘道’一樣幾不可譯?!居小辉~在這里的意思不再是我們通常所謂的某個事情、某個事件。這個詞現在被用作單數。它所命名的東西只在單數中發生——不,甚至不再在單個數中發生,而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在集—置中當作現代技術世界中存在與人的情勢來經驗的東西,乃是所謂的本—有的一個前奏?!?34)[德]海德格爾:《同一與差異》,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47頁。如此,就將事情、事件哲學化,不再可與通常的“事”等量齊觀。但是,“事情、事件”之義仍然潛蘊其中,“事”與海德格爾之Ereignis在某一層面相通。海德格爾以“本—有”(Er-eignis)作為克服“集—置”的轄制而轉變為一種更其肇始的Ereignis。不過,海德格爾的闡釋,另一方面,倒是可使我們看到,Ereignis如何可在“集—置”,或“阱—架”“座—架”中,被歸屬為某種圖象。

在西方現代哲學中,尤其是語言哲學中,“事”的重新闡釋,使其占據著重要地位。海德格爾晚期哲學屬于另一種“語言哲學”,與維特根斯坦哲學,尤其是其早期哲學,具有頗大差異。維特根斯坦所謂事實、事情、事態等等,所謂邏輯圖象,均與海德格爾所論有著某種交叉,卻往往分道揚鑣。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在以“位—勢”設立圖象之“處事”上,卻從相反兩個方面,論證了作為“技術/器具—圖象/模件”,如何可以成為表述“事”的關鍵環節。

“位—勢”構成漢字圖象中的“不動之動”,規定性和靈活性兩個方面,也許蘊藏著Er-eignis解構“集置”“阱架”“座架”的動力。但是,我們可在“象事”“處事”的遞進中看到,這個能“動”的靈性,也就是“勢”,其中潛隱著的“指”,已經呼之欲出,只待某個天才伸出捅破薄薄窗戶紙的手指,讓光照耀進來。

指事與“能—所”

“指事”一名,或許來自許慎的天才創造,與“象事”“處事”一字之更,真是境界全出!竊以為,許慎此“指”字,與先秦墨家、名家、道家之“指”,尤其是與名家之“指物”論有著頗深淵源;更重要的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與“象”“處”隔絕開來,成為一種具有抽象意味的命名方式?!傲鶗敝皶?,既有動詞義,又有名詞義,也是后來在文化中具有崇高地位的“書”的來源。但在此“六書”中的“書”,乃是作為動詞、包含著復雜動作過程的名詞。所以,其中不僅具有心靈蘊涵,更在造字的“工作機制”中,滲入了語言的“工作機制”?!傲鶗钡拿投x中,既具有圖象哲學意蘊,而這種圖象哲學又與語言哲學分不開。在“六書”中,“指事”以其具有的哲學意蘊,成為一種“通靈”的、虛靈的、活生生的因素,這一“指”字,頓時令造字這一文化創造行動具有了靈活的動作,成為造字的“工作機制”中至關重要的部分。至于“指事先于象形”,(35)駱冬青:《“一畫”論:漢字“指事先于象形”的美學理據》,《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則指事在造字中邏輯在先,不僅具有哲學意義,尤其饒有美學意蘊,是漢字造字活的靈魂。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首先以奧古斯丁《懺悔錄》中一段關于“指”的敘述而對“指物識字法”進行探究,從而引出自己關于語言游戲、語言活動、生活形式等的思考。維特根斯坦從奧古斯丁的這一段話里,得到“人類語言本質的一幅特定的圖畫,即:語言中的語詞是對象的名稱……含義即語詞所代表的對象”。(36)[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陳嘉映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頁。但是,維特根斯坦由此拓展眼光,體會到詞的含義與詞的使用之間的關系,“教孩子說話靠的不是解釋或定義,而是訓練”,“訓練的一個重要部分是,教師用手指著對象,把孩子的注意力引向這些對象,同時說出一個詞”,這就是“指物識字法”。(37)[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第5頁。但是,語言游戲具有更為復雜的情境和方式,“而想象一種語言就叫作想象一種生活形式”。(38)[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第10頁。不過,無論如何,“指”,指稱、指謂、指涉,乃至自指、虛指、實指等,均為語言游戲中最為重要的部分。許慎用此字所宣示的,不僅是語言游戲,更是文字之書寫形式,乃至文字與生活形式之間蘊含的哲學。

托馬塞洛在《人類溝通的起源》中,起首就引維特根斯坦《大打字稿》曰:“我們所謂意義,一定與原始的手勢語言有關?!?39)[美]托馬塞洛:《人類溝通的起源》,蔡雅菁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頁。此書從靈長類有意的溝通,到人類的合作溝通,在個體演化、群體演化和語法方面,從猿類手勢到人類語言,均從“以手指物”到圖象手勢、手勢串等的發展,將語言與“手”的發展聯系起來作了探討。李思科斯基(Liskowski)等探討語言“超越當下時空”(displacement)特性,以實驗說明,即使幼兒才滿周歲還不會講話,就已經會用非口頭的以手指物動作,來指涉不在眼前的物品,而黑猩猩雖會指著東西告訴人類它們要什么,卻沒有辦法用同樣的以手指物方式指涉不在場的東西?!斑@些結果證實,有能力溝通彼此知道、但卻不在場的東西,并不一定要依賴語言,而要仰賴更深的社會認知技巧,如此才能讓語言充分發揮指涉的功能?!?40)[美]托馬塞洛:《人類溝通的起源》,第5頁。人類和動物,尤其是靈長類動物之間的溝通中,身體“語言”具有重要作用。但人類有了“手”,以及“手”所帶來的“生活形式”,卻是語言游戲所處的更深社會背景。但西方語言的特殊性,以及西方拼音文字的特性,在相當大程度上,卻將人類溝通的“身體語言”變得單一化,“截肢”了“以手指物”“手勢”等圖象表達。而漢字圖象,尤其是“指事”圖象,恰以一個“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方式,發揮“致廣大而盡精微”的溝通功能。

研究手語的學者,從中發現了漢字“六書”與手語,以及和聾啞人的“語言”的關系,我覺得,與托馬塞洛在《人類溝通的起源》中從手勢圖象來對語法方面作探討的思路看似相反,實可相通。張曉梅曾研究指事手語的構成,(41)張曉梅:《以手語為參照的傳統六書理論再探討》,《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手語與漢字圖象之間的關系,在“六書”,尤其“指事”中,表現最為充分。廣義的溝通應當包含漢語語言與漢字圖象,漢字圖象是無須出聲的語言?!稜栄拧め屟浴贰坝^、指,示也?!毙蠒m《疏》曰:“示謂呈見于人也?!?42)郭璞注,邢昺疏,王世偉整理:《爾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9頁。觀、指并釋,其實恰好包含了“指”與“觀”的兩個方向的溝通過程,即“呈”與“見”?!稜栄拧罚骸爸?,示也?!焙萝残惺柙唬骸爸刚?,手之示也?!稄V雅》及《離騷》注并云:‘指,語也?!Z’亦示也?!肚Y》云:‘指,使?!埂嗍疽??!吨倌嵫嗑印吩疲骸螄淙缰钢T掌而已乎!’《中庸》云:‘治國其如示諸掌乎!’”(43)郝懿行:《爾雅義疏》,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92頁。在維特根斯坦所悉心研習的語言游戲、語言活動、生活形式中,“指”字顯示的多重意蘊在此疏解中充分顯示。所謂“意義即用法”,此“指”所在相關語境被細致描畫出來后顯然超出當下時空,而可以指涉不在場的東西。

如此來看“指事”,何妨看作“指—事”,“指”本身即“事”,此事又在更廣闊的“事”中。許慎給“指事”下定義,可以說,是以《爾雅》的方式,描摹了人類溝通中“指事”的狀況,即“指—事”與“視而可識,察而可見”的過程。這一“定義”,包括了被“定義”的“指事”本身,雖然不符合嚴格的“定義”,但卻以維特根斯坦式的活生生的“語言活動”,令人領悟其心意所向。許慎之文字學,將人類溝通納入關注之核心,所以,它不是所謂的“靜態語言學”,而是“動態語言學”。不是僅僅限于語言,而是超越語言的純粹圖象。指事、象形、會意、形聲等六“書”,皆動態語言學也。西方語言哲學當是自“動態語言學”始。弗雷格論文《論涵義與所指》中,用“望遠鏡觀察月亮”比喻解釋“涵義處于所指的對象和意象之間;誠然,它不再像意象那樣是主觀的,但它也不是對象本身”。(44)[美]馬蒂尼奇編:《語言哲學》,牟博等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379頁。按:本文標題最初譯為“論涵義與指稱”(On Sense and Reference),中譯者注曰,吉奇和布萊克英譯標題為“On Sense and Meaning”,即將弗雷格的“Bedeutung”直譯為“meaning”;盡管這種譯法自有其道理,但為通俗易懂起見,將“Bedeutung”譯為“所指”(或“指稱”)。弗雷格說:“對真理的探求要求我們超出涵義而深入探討指稱?!?45)[美]馬蒂尼奇編:《語言哲學》,第382頁。達米特說,“對弗雷格來說,指稱是意義理論中對語言如何工作作出一般性的解釋所需要的概念,真理這個概念也在同樣意義上是需要的?!?46)[英]達米特:《弗雷格——語言哲學》,第104頁?!爸甘隆?,或“指—事”構成的語言工作機制,正是與漢字圖象工作機制相伴而行的。漢字中所謂“意—義”,一方面在“意”:“六書”中,“指事”之“察而見意”“會意”以及“比類合誼”“轉注”之“同意相授”等,出現的“意”字,涵義皆與語境相關而具有一定差異,但均表示“自人心之對于外物而言曰意,《說文》說‘意’是‘從心察言而知意也’,意就是識,識和意都從音”。而“義是物象發露于物者,其形于語言則為‘議’,《說文》‘議,語也?!酝馕镏蠖?,曰儀曰議”。(47)陳夢家:《中國文字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1頁。因此,“意—義”之間,實是有著“指—事”的過程:意,內在于漢字圖象之中,是“指”之所由;義,外在于漢字圖象,在接受者一方,乃接受者應“指”而生發之“心”的義?!耙狻x”之中,包涵著復雜的語言工作機制。

先秦諸子中,賦予“指”字以哲學意蘊者,可能首推墨子。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中,以“論‘指’”解讀墨子“所指與所不指”“所知而弗能指”,頗為深切。但論“指”之作,以公孫龍子之“指物論”最為重要?!拔锬侵?,而指非指?!蔽榉前僭唬骸拔?,所指也。指,能指也。無能指則所指不可表現,無所指則能指亦無所附麗。二者相為賓主,相為表里”,“指物關系,可以兩語說明之,曰:‘無指則物無可謂,無物則指無所緣’”。(48)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下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24頁。伍非百對公孫龍子“指物論”的解析,也在一定程度上適用于許慎的“指事”論。能指、所指,這種表述借用了佛教概念?!岸▽Υ畷r,自動之法,謂為能。不動之法,謂為所?!?49)丁福保編:《佛學大詞典》(下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1848頁。用以翻譯索緒爾符號學中符號sign之能指signifier、所指signified,則是在sign本身具有“指”之意的基礎上。皮爾斯作符號三分,即像似符號(icon)、指示符號(index)以及規約符號(symbol),認為“第一性”符號關系是像似性。趙毅衡在分析皮爾斯的三元符號學理論時指出,指示符號乃是具有原初性的,是符號的第一性。(50)趙毅衡:《指示性是符號的第一性》,《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磥?,如同爭論“六書”中象形、指事孰先一般,“像似”與“指示”孰先,也是一個重要問題。竊以為,其中要害在于“指”字。這些譯文中的“指”,來源各異,所“指”不同,然而皆具有“指”之根本義。

漢字圖象作為“能指”,本身又構成了一個獨特的世界,圖象的世界,是圖象能指,構造、生成能指之前的“元能指”。漢字之“指事”,乃是漢字圖象中,各個圖象間關系的意“指”和超越圖象的某種圖象、圖形,具有特殊地位,自身就具有廣義的溝通或語言功能。尤其是漢字圖象作為純粹圖象,具有超越語言的“語象”,即“前語言”的圖象性質,這在漢字文化圈的歷史與現實中顯現出來。所以,漢字圖象的“指事”,其“能指”,不僅是圖象哲學研究的課題,而且應在語言哲學深化探索中獲得其超越性研究。禪宗佛學中,有釋迦牟尼“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傳說,在釋迦的動作中,具有指向無限的宗教哲學內涵,其中之“指”唯獨沒有“自己”,卻強烈地指向“自己”,所謂“唯我獨尊”。而禪宗“指月”,尤其強調指向“內心”“自己”?!傲鶗弊鳛閳D象文字之生成法則,以“書”——寫、畫行為,構造圖象,具有準“語言游戲”意味?!爸甘隆敝?,乃圖象行為,與所謂“以言行事”不同,乃以圖象行事,而在“事”中見“意”。自反,或曰自指,乃最要之“指”。漢字圖象中,一切行動,如身體姿態、事物情狀等,均在“書”寫漢字圖象中呈現其“意—義”。所以,“指—事”在傳達“意—義”時,還需與維特根斯坦所謂“生活形式”聯系起來探討其“事”。王筠《文字蒙求》曰:“有形者物也,無形者事也。物有形,故可象;事無形,則圣人創意以指之而已?!?51)王筠:《文字蒙求》,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37頁。此在闡釋“事無形”時,以“圣人創意以指之”,頗為機智地將“指”與“無形”相連接,從而將兩種“無形”——“事”和“指”,以一種動作來圖畫。以不混于“象形”的圖象,表現“無形”之“事”,漢字“指事”一“書”(畫),其中所具有的超越而抽象的某些“元圖象”的性質,乃是因為“指”這一動作本身即具超越、抽象性。而“自指”,乃是似乎無可指之指,是最根本的感性直觀,也是最根本的本質直觀,卻最容易被忽略。

許慎《說文解字敘》,以一種特別理想的方式,解說“結繩”與“指事”的邏輯關聯:抽象。由抽象生出文字的創生沖動,由抽象而找到了文字構造的根本方法,尤其是“形聲”字的創造中包含的“指事”原理!“六書”中,之所以“指事先于象形”,此“原”既是發生學的,又是本體論的,更是漢字圖象構成功能論層面的。因為,抽象是一個體系的根本需要,創造的“差異”是如何形成的?“分別部居”乃《說文解字》之原則,我以為,也是漢字創生之原理。與索緒爾的“差異系統”不同在于,一是訴諸聲音,一是訴諸圖象。而“指事”乃“分別部居”之“分別”“部居”的根本依據。

漢字圖象創生,來自原初的“指”與“指事”。其“能指”,需“知識考古學”的圖象研究方可得其萬一,而其“所指”,則正如陳寅恪所言,“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52)陳寅?。骸吨律蚣媸俊?,《陳寅恪集 書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72頁。需要根據“能指”漢字圖象作圖象哲學和語言哲學探討。我認為,漢字圖象之最根本問題,在于圖象之“自指”,在于圖象感性直觀與本質直觀的合一。將漢字圖象拆解后,均為抽象符號,與拼音文字無異也。但其最根本,在于與《周易》相同的“一”爻。此“一”生萬物,在于其生于幾何形體的“一畫”首先具有“自指”性。這是所有哲學的出發點:認識我自己。圖象如何“自指”?“指事”實現了既在圖象本身、又超出圖象的解決問題的思維模式。也就是以“意”為“指”(旨),自由靈活,曲折如意,具形而超形,具象而超象,仿佛一種更高的“相”在“指”揮著圖象。所以,將其視作抽象符號自無不可,但其實乃是超象——超越圖象的某種“意—圖”,作為“指—事”的內在驅動力,以“元圖象”而“現”:畫出真“相”之真“魂”。

“指稱”“指謂”“指涉”等等,均是語言哲學名詞,將“指事”之“指”引入了“語言游戲”與“語言形式”“生活形式”之中??墒?,“指事”具有的“視而可識,察而可見”特點,來自視覺圖象,尤與漢字圖象的構成相關。所以,“指事”以及全部“六書”中,均內涵著純粹漢字圖象哲學構成,和語言哲學的意蘊。西方有仿照語言學轉向的所謂圖象學轉向;在漢字圖象中,則具有超出這兩方面的復雜意蘊;“指事”,既是漢字圖象從圖象學(西方后起)到語言哲學的關鍵,又是漢字從圖象哲學、語言哲學到現象學的關鍵點。

胡塞爾現象學自始即與語言哲學、邏輯哲學相關。指稱與意向性,是語言哲學與現象學的聯結點,也是“指事”具有深厚哲學意蘊的關鍵。指稱(reference),竊以為,其“能指”“所指”既關系到語言哲學,亦必與現象學相關?,F象學之“意向性”,作為現象學的“不可或缺的起點概念和基本概念”標志著所有意識的本己特性,即所有意識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并且作為這樣一種意識而可以得到直接的指明和描述。關于某物的意識是指在廣義上的意指行為與被意指之物本身之間可貫通的相互關系。(53)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51頁。但現象學在漢字學中,除了圖象的感性直觀和本質直觀外,“意向性”具有更重要的地位。在西方語言哲學與現象學的關系中業已凸顯的這一主題,在漢字圖象領域具有更深廣的拓展空間。

胡塞爾關心的“意向性”,更多在于“意之所向”,“意指”,它意味著意識某物對某物的“朝向”或“指向”。胡塞爾意向活動中的意向相關項“Noema”,通常譯作“意向對象”或“意識對象”;胡塞爾以意向活動(Noesis)來標識立義,即意義給予。胡塞爾認為,科學家的目光是直向的,它朝向認識對象、意識對象;而哲學家的目光則是反思的,它回過來朝向意識行為、意向活動。哲學觀點因而是一種區別于自然觀點的反思性觀點。(54)倪梁康:《意識的向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頁?,F象學相對于語言哲學,或許,在于重視“意向”,而卻往往忘掉“意”本身。意向性,對于語言哲學家來說,不僅是作為指向性的意向性,更重要的是作為表征的意向性,即意向狀態表征對象和事態。(55)[美]塞爾:《意向性:論心靈哲學》,劉葉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頁。這就與“指事”意向有了令人驚喜的重合與疊加?,F象學的意向性,與“指事”之間的遇合,或許還應在更廣闊的視野下審察:“意向性可以在現象學還原之前和之后被描述:在還原之前時,它是一種交遇,在還原之后時,它是一種構成。它始終是前現象學心理學和超越論現象學的共同主題?!?56)[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467頁。意向性之于語言學之“指謂”,同有一“指”意。指、向,乃兩個密切相關的字。向含矢量意。漢字“造字”之中,實嵌入抽象的“語言”過程,而解析“過程”,令語言哲學、現象學,以及圖象哲學具有了重要轉折。

象事、處事、指事,以“指事”之“指”最為提神凝神。不妨說,“象事”乃基礎,無可“象”之“事”如何成象?“式—象”躍入眼簾?!疤幨隆?,強化了漢字圖象的空間意識,以及在圖象空間凝注事件的探求,與《周易》敘事思維密切相關的“位—勢”,進入闡釋核心。而“指事”之“指”,溝通了“意”“象”與“言”,以抽象的無象之象,無形之形,“指”向漢字圖象中的超越之境,故為漢字圖象之“形”而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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