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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族作家朗確小說《阿媽的土地》敘事藝術探究

2022-03-17 18:08許君悅
紅河學院學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古歌哈尼族阿媽

許君悅

(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阿媽的土地》[1]是哈尼族作家朗確21世紀以來的佳作之一,原文載《民族文學》2010年第2期。小說共分為五部分,以第一人稱角度講述了哈尼族阿媽與土地的故事:阿媽總是坐在陽臺上望著對面自家的最后一塊輪歇地,哈尼族將土地視為命根子,是安身立命的根基,可是阿弟卻一直想把地賣掉。阿弟第一次賣地被阿媽發現并阻止。阿媽為了斷阿弟對這塊地的念想,用哈尼族古老的交接土地所有權的方式,把這塊地的所有權交給了“我”這個非親生兒子。阿弟又一次想要把地賣掉,阿媽最終以較決絕的方式表達出自己對土地的眷戀。

短篇小說容量小,可內容緊湊,可供作者安排敘事的平臺有限,但這也更加能夠充分展現作者的敘事技巧,“使他傳達的信息盡量完整地體現到作品中,又盡量多地傳達到讀者那里?!盵2]小說《阿媽的土地》是一篇很典型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其主題是表達少數民族自身對外來文化的態度,突出守護民族文化之根的重要意義。此外,小說中敘事形式的合理編排,反映了作家的文學理想、展現出民族情感傾向。因此,本文將從敘事學角度出發,力求探尋小說《阿媽的土地》的敘事技巧與美學特質,發掘小說的深層敘事內涵。

一 突顯地域特色的敘事語言與敘事線索

朗確的文學創作帶有明顯的地域文學色彩,主要通過地方語言來呈現。小說《阿媽的土地》中,阿媽每天都坐在陽臺上望著對面山上的地,阿弟對此的評價是:“地有什么看場,它又沒有腳不會跑掉?!边@句話的意思是說地不會不見,沒有什么可看的。這里的“看場”表達出阿弟對阿媽行為的不理解。阿媽在表明堅決不賣地的時候說:“這地我不賣,也不準哪個賣?!币话愕奈膶W語言會將“哪個”寫作“誰”,但朗確保留了地方性的語言特色,在表意的同時更顯地方性敘述語言的生動性[3]。小說中還出現許多哈尼語詞,如阿批(奶奶或外婆)、阿利(長輩對晚輩的稱呼)、松命俄(哈尼祖先)、阿培明耶(哈尼族傳說中開天辟地的先祖)等,還有哈尼族俗語“老人的話像金子一樣金貴”“渴死不喝阿媽的血,餓死不賣立命的地”。作者在文學創作中有意無意地加入具有地方特色的敘事語言,令其作品別具一格。

土地和古歌是《阿媽的土地》小說中重要的敘事線索。小說第一部分的結尾寫道:“每天,每天,阿媽仍然堅持坐在陽臺上……成為弟弟家陽臺上的一道風景線,直到去世?!盵4]55,56作者將時間進行重新編排,重建完整的故事時間線,開頭先講述故事的結局,之后補充講述具體故事情節,由此追敘事件發生的過程,填補故事空白[5]。正因為有山那邊的最后一塊輪歇地的存在才會引發這一系列的故事,阿媽從遠遠守望土地,走進土地,再到最后與土地融為一體,情緒層層深入,土地的重要性也更加突顯。哈尼古歌的敘事解釋了小說的文本邏輯,即阿媽對土地眷戀的由來?!栋尩耐恋亍烦鐾恋貙τ诠嶙宓闹匾捌鋫鞒幸饬x:“阿培明耶的土地/是阿媽的土地/阿媽的土地/是萬代家傳的土地……”土地是哈尼族祖先保留下來的,因而阿媽誓死也要守住自家的最后一塊地,只有這樣,民族文化的根才會存在,并才能夠世代相承。古歌最初是阿媽自己哼唱,由阿媽教給侄子,最后安葬阿媽之后,侄子帶頭唱起古歌,小孩、大人、老人和“我”都唱起來,故事在此結束,但歌聲卻一直傳唱。古歌敘事的運用,讓故事更具民族色彩,也讓土地的傳承意義進一步升華。土地是哈尼族視為安身立命之本的根,古歌是哈尼族傳統文化的象征,這些獨特敘事線索的出現,令小說充滿民族特色。

二 聚焦型敘事視角

小說《阿媽的土地》首尾以固定內聚焦型視角構成全文框架,開頭和結尾通過“我”對“阿媽”的觀察進行敘事。小說中間部分交叉運用零聚焦和內聚焦視角,深入講述阿媽與土地的深厚情誼。為強調故事的客觀性,作者通過運用“零聚焦幻覺的內聚焦”敘事技巧,造成視角的不確定性,同時運用第一人稱敘事講述故事,增強了故事的可信度和讀者的代入感。

小說開頭部分描寫“我”來到“阿弟”家,看到“阿媽坐在干欄式住房的陽臺上,兩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努力挺起已經駝背的腰,吃力地抬起頭,睜開雙眼,直直地看著對面的荒山……看著,看著,阿媽的兩邊眼角幾乎是同時流淌出了兩滴細細的淚珠,淚珠久久掛在兩腮上,慢慢凝固在皺紋里?!盵4]55借助感知性視角,特寫阿媽望著土地時的表情和動作,生動地表達出阿媽對土地深厚的眷戀。結尾部分,阿媽從孫子的口中得知阿弟背著她賣地,獨自一人走向土地,后來“我”、阿弟和村民一起在地中找到了阿媽,并將她安葬,故事結局在低沉的古歌聲中。作者將“我”安放在全知視角的位置,掌握著故事發展進程。小說二至四部分,零聚焦視角與內聚焦視角都有出現,且作者有意造成視角的變換,令故事的敘事更具層次感。小說第二部分講述阿弟第一次賣地被發現,出現的人物有阿媽、鄰寨青年、阿弟、弟媳、來買地的城里人,“我”沒有出現,故事看似是以“我”的口吻進行講述,但這時的“我”是處于全知視角,掌握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人物心理活動。阿弟嘴上跟阿媽解釋說這不是賣,是轉包,但卻心口不一:“是不是阿培明耶暗示她我打這塊地的主意?……他氣惱地盯著阿媽?!盵4]57第三部分講述阿媽獨自去到自留地,并帶回地中的黑土,這一部分出現的人物只有阿媽,敘述視角與上一部分相同,為非聚焦型視角,故事的敘事著重描寫阿媽的動作、神情以及自言自語:“阿媽臉上掛著淚珠,蹲到地上,揪住一把草,想把它拔出來,可使出渾身的力氣都拔不出來……你們也欺負我老呀,要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你們算什么……現在我不得不服你們了,怪不得我兒子問也不問我,就要把地賣掉,我真是老不中用了?!盵4]58小說第四部分“我”因為阿媽生病來到了阿弟家,阿媽為留住這塊地,用哈尼族傳統儀式將土地所有權交給“我”這個非親生兒子。至此,“我”又回歸故事,以內聚焦視角繼續講述故事。

小說《阿媽的土地》的敘事者主要由故事中的“我”擔任,通過“我”的講述推動故事的發展,“我”參與了故事,同時作為故事的次要人物來進行講述,故事“自然而然”地發生,且小說未表露“我”對阿媽、阿弟和賣地轉地之事的態度。因此,小說《阿媽的土地》中敘述者的類型可概括為內敘述者、同敘述者、“自然而然”的敘述者以及客觀敘述者。小說選擇以第一人稱“我”講述故事,一定程度上增加故事的連貫性,不會因為描寫心理活動而中斷敘事,讓故事線索連貫發展,而且較少的人物心理描寫可以留給讀者更多的思考,給予故事更多的可能性。小說一直是以“我”的敘述在推進故事發展,到了中間部分,由“我”轉述鄰寨青年和侄子與阿媽之間的故事,將故事不斷推向高潮。青年與阿媽的談話傳達出阿弟賣地的信息:“你兒子雖然不勞動,可他會賺錢來給你吃、給你用呢,這回他賣地,每畝比別人的高出二百多元呢?!涯慵覍γ婺菈K荒地賣給城里的一個老板,今天就要丈量土地,訂合同付錢了。以后你就得枕著錢睡了?!盵4]56侄子的話是促成阿媽下定決心的關鍵推力:“阿批,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我告訴你,我阿爸阿媽把那塊地賣掉了?!盵4]60有一點值得特別注意,前述小說中間部分視角聚焦有交叉,從敘述者方面來看,敘述者“我”在這部分沒有出現,但講述并沒有中斷,可以認為敘述者隱身于小說中或是對故事的轉述,視角有所不同,敘述者應該沒有變化。

《阿媽的土地》是一部對現實生活深度挖掘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全文用濃墨重彩來描繪阿媽這位果敢決絕的農村少數民族婦女形象,她失去土地時的情緒變化由最初的強烈反對到最后的黯然神傷,阿媽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土地,堅守民族文化的根。故事中阿媽對土地的執著,一直傳唱的哈尼古歌,生澀神秘的稱呼和儀式,對于不了解相關文化的讀者來說,難以對這些情節設定產生代入感,作者選取“我”——未強調說明民族身份、住在同一村寨的非親生兒子——這樣一個故事中的角色作為事件的敘述者來進行講述,描述旁觀者眼中阿媽的形象,卻又無法表達故事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有意識的自我受限的視角推延了信息,增強了小說故事的懸念效果[6]。同時,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將真實作者很好地隱藏于幕后,全是敘述者“我”的聲音,對故事中人物內心活動的描寫少之又少,模糊了真實作者與敘述者的個人情感傾向,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象空間。

三 映射現實的敘事內涵

小說《阿媽的土地》中出現許多相互照應的意象,如被拋棄的老人與被賣掉的土地、別家生機盎然的茶地與自家雜草叢生的荒地、阿媽力氣的今昔變化、古歌演唱者的不同等,他們在小說中的共同存在,不僅僅是為推進故事的發展,而是通過這些相互對照的細節,突顯出作者對社會現實的關注與理解,并通過特定的敘事形式,表達作者內心的真實情感。

正如劉大先所提到的新世紀少數民族文學情感傾向的表現之一為源自個體虛無感的憂郁[7],小說《阿媽的土地》中,阿媽的人物設定十分貼合這一感情傾向。阿媽的人生已至暮年,對面山上的滯留荒地就像她人生的鏡子,反映出她當時的現狀——“廢棄”“無用”。阿媽想要改變荒地的現狀,也想找回自己的年輕時的狀態,以自己之力守護土地,可是生理上的種種變化讓她不得不正視現實,“她原想圍著這塊有四十多畝的輪歇地轉上一圈兒,可來到這里就感到呼吸不均勻,脊背上冒出了虛汗……阿媽揪住一把草,想把它拔出來,可使出渾身的力氣都拔不出來?!盵4]57,58她明白自己真是“老不中用”了,所以才不被兒子重視,被拋棄的老人和被賣掉的土地融合在一起,向讀者傳達出那些古老民族文化處境的悲哀。在荒地旁邊,是一片剛長出新茶芽的綠油油的茶地,這樣的情景無疑是作者內心愿望的展現,荒蕪的土地又如何?只要人們悉心管理,荒地一定會重新煥發生機!哈尼古歌的演唱從最初阿媽一個人唱,到教給孫子唱,就已經體現出民族文化在傳承,它的根還在!故事的結局阿媽逝世,但古歌聲卻一直回蕩,男女老幼都全部唱起來,阿媽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人們對民族文化之根的重視,這是一個淚中帶笑的故事。

文學創作源于生活,展現生活百態。朗確《阿媽的土地》這篇小說,真實地反映了西南少數民族的社會現實,他們為追求更好地生活,將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土地賣予外人,從經濟發展方面來看,這的確是能夠統籌資源、創造更大價值的方式之一。然而,對于當地少數民族來說,土地之于他們不僅僅是生存的物質資料,更是安身立命、文化傳承的載體。變賣土地行為的泛濫是對民族文化的一種消耗,作者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山里人,正是由于作者對哈尼族現實生活的真實體驗和細致關注,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才能創作出這樣一部佳作。

朗確是哈尼族第一位提筆創作的作家,被稱為“哈尼族現代文學第一人”,已發表百萬余字散文、小說等作品,其主題內容都與生活在大山中的哈尼族故事相關。筆者發現,朗確早期的作品對敘事技巧運用不太熟練,而他2010年發表的《阿媽的土地》,敘事方式多樣,主題內容鮮明,能明顯感覺到作者在不斷嘗試各種方法技巧以豐富其作品的敘事性,不斷學習借鑒新興寫作技巧,讓哈尼族文學更好植根于民族文學的土壤。小說《阿媽的土地》中,作者對故事素材進行選擇和取舍,將故事重新排序后再進行講述,一步一步引導讀者的情緒和心理,激發人們聯想和思考,留給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小說故事情節連貫,語言表述極具特點,細節描寫富有表現力。小說中的土地不僅是阿媽的土地,也是民族的根基,更是人類發展所賴以生存的沃土,我們不能失去這片“土地”,因為它是文化的根基和文明的發源地。

在生生不息的民族文化土壤上,作者通過文字將傳統與現代的糾葛淋漓展現,他選擇“守望”“堅守”“決絕”層層遞進來釋放阿媽內心的無奈,于紛雜的環境中得到民族的自我認同,實現民族情感的統一。他認真地描繪出哈尼族村寨中他們的生活現狀及思想情感,以一位自我認同為“被拋棄”的衰弱老人與充滿無限可能的土地之間的故事,透過土地的荒蕪與失去的深層關照,作者從外部世界回歸至哈尼族本身,對民族命運與情感進行洞察,在引導人們關注哈尼族過程中,給予人們深刻思考。作品題材以小見大,由土地聯系到民族文化的根基,用哈尼古歌串聯全文,最終傳達出保護民族文化之根及民族文化源遠流長的思想情感內涵極具普世價值。作者不拘泥于個別民族特色的展現和在文學創作中的不斷探索,體現出一位哈尼族作家的時代擔當,他深入感知社會現實,積極挖掘中華民族文化共性,讓作品充滿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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