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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老年人的幸福與美德
——兼議西塞羅的老年倫理觀

2022-07-10 05:36
江海學刊 2022年3期
關鍵詞:西塞羅年老古羅馬

陶 濤

“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等它來了,大多數人又開始抱怨?!?1)[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徐奕春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5頁。該書引用所標注的頁碼皆為徐奕春中譯本的頁碼。但個別譯文根據Powell的修訂本Cato Maior De Senectute而有所改動。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it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西塞羅(《論老年》)

眾所周知,自從我國步入老齡化社會以來,老年人所占的人口比例逐年攀升?!邦A計到2025年我國60歲和65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將分別達到20%、14%,我國進入中度老齡化社會,并繼續向重度甚至深度老齡化社會邁進?!?2)鄭功成:《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國家戰略》,《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0年第22期。因而,從政治與社會治理的角度來看,如何建構并健全老年人的社會保障制度、發展老年人產業、滿足老年人的精神與物質追求等問題,都愈來愈引起學者與政治家們的關注。但實際上,作為人生的自然階段之一,無論我國是否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如何理解老年人的幸福與美德等問題,都應該是倫理學所必須關注的重要內容之一。然而,現今大多數有關老年人的學術討論,往往是從外部的政策與制度入手,抑或強調我們該如何善待、關愛老年人,卻忽視了老年人應該如何看待或把握自己的生活與幸福。換言之,老年人的幸福似乎完全取決于社會如何對待他們,而與他們自身的品格或美德截然無關。但顯然,這種理解是片面的,僅僅將老年人視為制度或政策的被動接受者(passive recipients),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也同時剝奪了老年人的自主性與尊嚴,仿佛他們的幸福只能從那些自身無法控制的外在環境中尋求?;蛘吒鼫蚀_地說,這兩者應是相輔相成的,缺少任一方面的討論都是一種缺憾。因而,本文將側重于后者,試圖以西塞羅的觀點為基礎,探討老年人自身的美德與幸福之間的關系等問題。

而之所以探討西塞羅,不僅是因為他的《論老年》(CatoMaiorDeSenectute)是西方倫理史中該主題最權威的著作之一,并且他的思想還繼承并反映了古希臘倫理思想中有關老年問題的常見觀點。此外,同樣是基于美德,西塞羅的思想還反映出了一種有別于我國傳統思想的老年幸福觀。因而,僅從學術研究的層面考量,這一討論亦有助于我們更加清晰地理解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倫理思想。

在柏拉圖之前,古希臘的哲學與文學作品似乎都不太重視老年人的問題,抑或對老年持有一種負面的、消極的評價。這或許是因為在古希臘流行的自然目的論框架之下,人們往往將處于成熟狀態的男性成年人視為人類的卓越狀態。相較而言,有待成長的孩童與已然凋謝的老年人,則缺乏或喪失了這種卓越性,也就缺乏或喪失了人之為人的特有功能。公元前6世紀,詩人薩福(Sappho)曾在詩歌中寫道:“可是我那曾經嬌嫩的身軀現已衰老;我的頭發由黑變白了;我的心情變得沉重了,我的膝蓋也將支撐不住我……我常常哀嘆這種狀態;但是該怎么辦呢?”(3)[古希臘]薩福:《薩福的情歌》,姜海舟譯,漓江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頁。

但即便忽視古希臘的自然目的論與精英主義背景,他們看待老年人的流行觀點其實也并非難以理解,因為直到今天,稱贊一個老年人年輕,依然是對他的一種褒獎,甚至是最能令他愉悅的一種褒獎。而按照色諾芬的記載,蘇格拉底同樣對老年充滿擔憂與不滿,甚至認為相較于老年的孱弱,不如選擇死亡。在色諾芬的《申辯篇》中,蘇格拉底說道:“現在,如果我還繼續活下去,我知道龍鐘老態就是不可避免的:目力變壞了;聽覺減弱了;學習也越來越困難了;而且學過的東西記不住了。當我感覺到自己精力不逮而怨天尤人的時候,怎么還能說我是在幸福地生活著呢?……正是由于神明恩待我,照顧我,他才不僅使我在適當的年齡死去,而且還是用最容易的方法?!币苍S有人會想盡辦法逃避一死,然而“這種方法如果成功了,就不僅不能像現在這樣結束生命,反而要飽嘗疾病痛苦、在充滿著各種不堪忍受的災難而且毫無樂趣的晚年中死去?!?4)[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90頁。與之類似,在《回憶蘇格拉底》之中,色諾芬也記載道:“當時蘇格拉底年事已高,即使那時不死,以后不久,他的生命仍然是要了結的;其次,他所失掉的只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智力衰退的人生之中最累贅的一段時期?!?5)[古希臘]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第185頁。

然而,這種看待老年的消極觀點在柏拉圖那里出現了轉折。結合倫理思想史來看,這種轉折,同時也伴隨著色拉敘馬霍斯式的原始自然美德的瓦解。當然,柏拉圖并非沒有意識到或完全否認老年人在自然狀態上的局限性,他也明確說:“老年不知不覺慢慢出現在你身上,進入老年,自然界中一切致命和威脅生命的東西都涌現出來。除非你像償還債務一樣迅速償還你的生命,否則大自然就像放債人一樣靜候身旁,從一個人那里拿走安全感、視力,從另一個人那里拿走聽力,而且常常都拿走。如果你活了下來,你也會癱瘓,殘廢。即便有些人在年老時身體還處于最佳狀態,但他們衰老的心智已進入了第二個童年?!?6)Plato,“Axiochus”,in John M. Cooper,eds.,Plato: Complete Works,Indianapolis/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p.1737.

但更重要的是,柏拉圖在意識到這種局限性的基礎之上,重新修正了對老年幸福與美德的看法。他不但對那種消極的流行意見進行了有力批評,并且奠定了一種嶄新的、基于美德的老年幸福觀。在《理想國》的開篇,(7)[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3—4頁。他撰寫了一小段蘇格拉底與克法洛斯(Cephalus)的對話。正是這一小段內容,幾乎可以視為古希臘哲人論述老年人問題的基石。在《論老年》的部分章節中,西塞羅甚至也幾乎完全復制了柏拉圖這段作品的形式與內容。(8)參見[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6—7、24頁。借用克法洛斯之口,柏拉圖將老年之所以被看作痛苦的理由歸納為兩個:(1)缺乏肉體的快樂;(2)“受到至親好友的奚落”。(9)[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3頁。但“看作痛苦”或“顯得痛苦”其實僅僅是一種表象,而非真實。在柏拉圖看來,只要老年人轉向愛智慧或真理,他們就會獲得幸福,因為年老者痛苦的真實來源不在于年老,而在于品格或美德。

上面所說的種種痛苦,包括親人朋友的種種不滿,其原因只有一個,不在于人的年老,而在于人的性格。如果他們是大大方方、心平氣和的人,年老對他們稱不上太大的痛苦。要不然的話,年輕輕的照樣少不了煩惱。(10)[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第4頁。

對于這兩個理由的具體反駁,我們放到下文談論西塞羅時再展開。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柏拉圖在此處給出了有關老年幸福的一個奠基性的論點:一個人在老年時期的幸福生活,主要取決于他的品格與美德,而非年齡或財富等外在善。比如,就財富而言,它是老年人生活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而這也就意味著,僅僅從外在的境遇改善老年人的物質條件(正如我們今天所關注的那樣),其實無法讓老年人獲得幸福。在下文我們將看到,這個關鍵論點也是西塞羅論老年的基石。

相較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似乎并沒有嚴肅地考慮過老年人的幸福與美德問題。雖然他在《論青年和老年·論生與死》中討論了因年老與外力兩種不同的死亡,(11)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3卷,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頁。在《修辭術》中討論了老年人的品格等,但亞里士多德似乎更傾向于通過對普遍經驗現象的觀察,刻畫出老年人在一般情況下的行為習慣與性格。比如,他說“在大多數方面,年長者或已過盛年的人的性情幾乎與年輕人截然相反。由于他們活過了許多歲月,受過了太多的欺騙,自己也做錯過許多的事情,還由于人生諸事大多粗俗卑陋,他們便不再看重任何事物,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麄兎彩峦鶋奶幭搿捎诓恍湃稳?,他們總是疑慮重重……他們愛人不切,恨人也不深……他們是心胸狹隘的人……他們是不慷慨的人……他們是怯懦之人”,(12)[古希臘] 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48頁。等等。而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似乎也體現出了這種對老年人的不滿?!霸诠殴值娜撕屠夏耆酥泻苌佼a生友愛。因為他們變得乖戾,而且不喜社交。而好脾氣和好社交才是友善的特點且最能產生友愛。所以青年人會很快成為朋友,老年人卻不行?!?13)[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廖申白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38—239頁。

但如上所述,亞里士多德對老年人的刻畫是經驗性的,他試圖描述一個常見的社會現象,而非指出一個普遍性的真理。就此而言,他與柏拉圖的觀點實際上沒有沖突,因為結合他的倫理學理論,顯然他也同意一個人的幸福(主要)取決于他的智慧與品格,而并不取決于他的年齡或財富等外在善。但亞里士多德的這種經驗刻畫依然值得重視,因為這提醒著我們必須要回答老年人為何常常出現這樣一些習慣與品格的問題。于是,為老年人的幸福自足留出了一定空間,這便使得我們能在老年人自身品格之外,再去探討或追尋其他造成不幸的外在理由。這一點,我們下文中還會提及。

概言之,自柏拉圖之后,看待老年人的一種基于自然目的論的消極觀點得到了轉變,過渡為一種基于美德與智慧的老年幸福觀。并且,自此以后,古希臘以“論老年”為主題的哲學論述也逐漸興盛起來。據我們今天所知,西塞羅之前涉及“老年”話題的哲學作品起碼包括:泰奧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的《論老年》;(14)參見[古希臘]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徐開來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8頁。法勒隆的德謨特里俄斯(Demetrius of Phalerum)的《論老年》;(15)參見[古希臘]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248頁。阿里斯通(Aristo)的作品,(16)參見[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4頁。等等。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傳統,西塞羅創作出了他的經典名著《論老年》。下面,我們就具體來看西塞羅如何繼承柏拉圖的思想,并處理老年人的幸福與美德問題。

如上所述,西塞羅的老年幸福觀繼承了柏拉圖的核心論點,即:老年人的幸福取決于品格與美德,而與年齡無關。具體而言,結合前人提出的理論,西塞羅把老年被視為不幸福的原因明確地歸納為四種:“第一個是,它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第二是,它使身體衰弱;第三是,它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感官上的快樂;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亡?!?17)[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0頁。但實際上,根據他的文本,老年人之所以不幸的原因其實要更多,并且西塞羅也分別給出了相應的回答。于是,本文將西塞羅所涉及的原因大致歸納為以下六種。

第一,肉身上的衰弱。就此而言,西塞羅承認老年人的身體衰弱是一個事實判斷,“老年是缺乏體力的”。(18)[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8頁。但是,這個事實判斷有兩點需要注意:首先,老年人缺乏體力是符合自然的,因而假如有人由于希望老年人像青壯年人一樣身強力壯而感到不幸福,那么不幸福的原因其實不在于“身體衰弱”,而在于“不希望身體衰弱”。換言之,“身體衰弱”這個自然現實并非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而是他們錯誤的判斷導致了不幸福?!爱斈闵韽娏褧r,你就享受那份幸福;當你身體衰老時,你就別指望恢復昔日強健的體魄?!?19)[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8頁。其次,老年人的身體衰弱也不是必然的、絕對的。就大多數人而言,他們的身體衰弱并非由“老年”而造成,而是因為他們年輕時的不自制?!绑w力的衰弱往往不是老年時期而是年輕時期的不檢點所致,因為年輕時放蕩不羈,到了老年身體自然就垮了?!?20)[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6頁。同時,假如老年人保持良好的鍛煉,也就可以改變身體衰弱的情況?!耙粋€人甚至到了老年,只要他堅持鍛煉身體和有節制地生活,仍能在某種程度上保持其青年時代的強健體魄?!?21)[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8頁。

于是,“身體衰弱”便不是老年人不幸福的充分必要理由,而他們之所以變得衰弱,以及因此而感到不幸的理由則可以總結為:(1)年輕時的不自制;(2)年老時缺乏鍛煉;(3)對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非自然的事情)抱有希望??梢?,這三個理由都與“年老”無必然聯系,因為并非每一個老人的身體都會如此衰弱,也并非每一個老人都會希望自己如年輕時那樣強壯。因而,符合自然過程的衰老(年老)不能成為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

第二,感官快樂的剝奪。這也是一個事實判斷。老年人的確會喪失感官的快樂,尤其是情欲的快樂。但同樣,在西塞羅看來,“感官快樂的喪失”并非老年人不幸福的理由,而是“希望擁有感官快樂而不可得”才使得老年人煩惱。因此,導致老年人不幸福的第一個原因就是“希望擁有感官快樂”。但這顯然是錯誤的,卡圖引用塔蘭托的阿契塔(Archytas of Tarentum)的話指出:

實際上,沒有一種罪惡,沒有一種邪惡的行為不是受這種感官上的快樂欲的驅使而做出的?!碇鞘亲匀换蛏系圪n予人類最好的禮物,而對這一神圣的禮物最有害的莫過于淫樂。因為,我們受欲念支配時,就不可能做到自我克制;在感官上的快樂占絕對統治地位的領域里,美德是沒有立足之地的?!虼?,再沒有比淫樂更可惡、更要命的東西了,因為如果一個人長期沉于淫樂之中,他的靈魂之光就會泯滅,變成一團漆黑。(22)[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21頁。

換言之,感官快樂的喪失不僅不會導致老年人不幸,反而會有助于老年人獲得真正的幸福?!叭绻覀兘柚硇院驼軐W還不能摒棄淫樂的話,我們就應當感謝老年,因為它使我們失去了一切不良的嗜好”;(23)[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21—22頁?!袄夏陮θ魏慰鞓范紱]有強烈的欲望這一點絕不是指責老年的理由,相反,這是老年最值得贊譽的優點?!?24)[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23頁。因而,感官快樂的剝奪(年老)為老年人獲得真正的幸福掃清了障礙,不僅并非不幸福的理由,反而是獲得幸福的有力助手。

第三,心智上的衰弱。西塞羅在文中所提到的老年人在心智上的衰弱主要包括:記憶力衰退、輕信、健忘、邋遢、馬虎等。他承認肉身的衰弱是一個事實判斷,但卻不承認心智的衰弱是一個事實判斷。就記憶力而言,“老年人只要經常動腦筋想問題,就能保持良好的記憶力”;(25)[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3頁。就其他弱點而言,它們“并不是老年本身所固有的缺點,只有那些懶散迷糊、老年昏聵的人才是如此”。(26)[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9頁。根據現代醫學,西塞羅顯然是錯的,老年人并非因為自己的懶惰才變得健忘等。退一步講,假如心智上的衰弱確實會造成老年人的不幸福,但“心智上的衰弱”的原因不是“年老”而是“缺乏靈魂的訓練”,所以“缺乏靈魂的訓練”才是老年人感到不幸福的真正理由。就像阿庇烏斯,“他的心靈總是像一張拉滿了弦的強弓一樣繃得緊緊的,絕不因年老而逐漸松懈”。(27)[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9頁。

第四,無法從事積極的工作(rebus gerendis)。在這里,西塞羅主要是指那一種對老年人無法積極地、活躍地、主動地參與到生活或公共事務之中的指責。在西塞羅看來,要對“積極的工作”進行一個區分:其一,積極的體力工作;其二,積極的腦力工作。就前者而言,這是一個事實判斷,老年人確實不再能夠從事年輕人所從事的活動,如搬運重物;但就后者而言,這并非一個事實判斷,老年人依然能從事積極的腦力工作。而在這兩者之中,后者更加重要。因而,老年人不但能夠從事積極的工作,而且還更有利于從事重要的積極的腦力工作?!八m然不干年輕人所干的那些事情,但他的作用卻要比年輕人大得多,重要得多。完成人生偉大的事業靠的不是體力、活動,或身體的靈活性,而是深思熟慮、性格、意見的表達。關于這些品質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沒有喪失,而且益發增強了?!?28)[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1頁。因此,年老,或者更準確地說,由年老所帶來的心智卓越,反而使得他們更有利地參與到更重要的活動之中。相應地,假如老年人因無法從事這樣的活動而不幸福,原因也并不在于“年老”,而在于缺乏理智的卓越或美德。

第五,不再受到親朋好友的尊重。西塞羅明確拒斥了這一點。他認為,“年老”與是否受到他人的尊重毫無關系?!八麄儽г拐f,過去總是向他們獻殷勤的人現在把他們不放在眼里了。我覺得,他們沒有找對指責的對象。因為如果這是老年的過錯的話,那么,這些不幸同樣也會落在我和其他一些老年人的頭上。但是我認識許多老年人……根本沒有被他們的朋友所輕視?!?29)[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6頁。但是,問題在于:假如存在反例,是否就足以證明,年老與受到輕視無關呢?事實上,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發現西塞羅所指出的現象是較為普遍的,尤其是當權者在年老時失去了原有權力之后。但這種現象或許更多地說明了,假如一個人因為權力而向A獻殷勤,當A失去權力之后,那個人就不會再向他獻殷勤了。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A變老了,而在于A因變老而失去了權力,抑或A并沒結交到真正的朋友,只是結交到了利用他權力的人。那么,就此而言,無論是何種原因,該現象也與A的年老無關。一方面,假如是因為權力的喪失,那么無論他是否年老,只要喪失權力,他就會被輕視;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過去獻殷勤的人與他之間并不是真正的友愛。換言之,真正的友愛自始至終都不存在,也就更談不上是因為年老而喪失了友愛。于是,老年人因受到輕視而不幸福的原因也就不在于變老,而在于錯誤的判斷。

對于這種現象,亞里士多德給出過較為清晰的解釋。在談及“有用的友愛”時,亞氏就指出它“最常見于老年人以及以獲利為目的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間”,(30)[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第232頁。對于這種偶性的友愛,一旦朋友不再有用了,友愛也就破裂了。西塞羅在《論老年》中則沒有具體談論這一點,而是直接指出“年輕人并不討厭老年人,而是比較喜歡老年人”。(31)[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4頁。換言之,西塞羅并不承認老年人容易受到他人的輕視,而是認為老年人其實更容易得到他人的尊重。假如老年人受到了輕視,也根本不是因為“年老”的原因,而是這些老年人自身的惡德或不足?!笆聦嵣?,對于所有這些抱怨來說,應當指責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個時期。因為通情達理、性格隨和、胸懷開朗的老人都會覺得晚年很好過;而性情乖戾、脾氣不好的人,無論什么年紀,都會覺得日子不好過?!?32)[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6頁。于是,假如一個人到了老年而受到了輕視,那么他受到輕視完全是因為自己缺乏受人尊敬的品格而已。假如他足夠卓越,年輕人怎么會不樂于聆聽他們的教誨呢?(33)參見[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5頁。因此,在西塞羅這里,老年人不再受到親朋好友的尊重,其根本原因也不在于“年老”,而在于他自身缺乏美德。

第六,臨近死亡。西塞羅對該觀點的反駁主要有四種方式:其一,老年人的不幸福是因為懼怕死亡,想要活得更加長久。但如上所述,這是一個缺乏智慧的錯誤判斷,人們不應該“想要活得更加長久”?;蛘哒f,活得長久并不重要,“每個人無論能活多久都應當感到滿足”;(34)[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3頁。而重要的則是,“活得光明磊落和體面”。(35)[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4頁。

其二,即便人們想要活得長久,老年人其實并不比年輕人更臨近死亡。人們通常認為,相較于年輕人而言,老年人更容易因為死亡而陷入焦慮與苦惱之中。但這句話若要成立,這里的死亡就只能指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的“自然死亡”。否則,假如著眼現實生活的話,我們其實并不知道一個三歲的孩童與一個八十歲的老翁相比,到底誰更臨近死亡?!八劳龅钠冉跄芩闶抢夏甑娜焙赌??要知道,年輕人同樣也存在這個問題”,實際上,“年輕人死亡的機緣比我們老年人還多……只有少數人才能活到老年?!?36)[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3頁。于是,假如人生必然會死亡,假如人生的死亡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符合自然現象的死亡;二是受到外力而意外死亡,那么顯然第一種情況要優于第二種情況,因此臨近自然死亡的老年是值得欲求的。所以,“人們就像蘋果一樣,少年時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結果,老年時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現象?!?37)[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4頁。據此,相應的結論是:(1)無論處于何種年紀,人類始終都臨近死亡,老年人只是更容易感受到這一點而已。因此,“臨近死亡”并非老年人不幸的原因,而“認識到自己臨近死亡”才是他感到不幸的原因。但西塞羅認為“認識到自己臨近死亡”其實也不能構成老年人不幸的理由,反而應該是他具有智慧的表現。假如存在三個人:A是一個年輕人,沒有認識到自己臨近死亡;B是一個老年人,直到老年才認識到自己臨近死亡;而C無論是年輕或年老時,都始終認識到自己臨近死亡。那么,只有C才具有正確的判斷。但即便C自始至終認識到這一點,他也不應感到不幸,“因為人總有一死,而且誰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會不會死。因此,死亡每時每刻都威脅著我們,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夠安寧?”(38)[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5頁。(2)假如我們承認人自始至終都臨近死亡,那么顯然老年人要比年輕人更幸福。因為“年輕人所希望的東西,他都已經得到了。年輕人希望活得長久,而他卻已經活得長久了?!?39)[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3頁。

其三,死亡論證。古希臘時的死亡論證有多種形式,較為常見的有蘇格拉底在柏拉圖《申辯篇》結尾處給出的推理,(40)參見[古希臘]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疏,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145頁。以及伊壁鳩魯在《致梅瑙凱信》中的論證。(41)參見[古希臘]伊壁鳩魯:《自然與快樂》,包利民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頁。而西塞羅的完整論述是:“死亡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使靈魂徹底毀滅,或者把靈魂帶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們完全無所謂;如果是后者,我們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絕無第三種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沒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42)[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2頁??梢?,西塞羅認為,從邏輯上分析,死亡之后靈魂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毀滅,二是保存。就前者而言,毀滅意味著“無”,也就意味著既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因而是無所謂的;就后者而言,靈魂的持存反而使死亡成為一種值得欲求的事情。因而,“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沒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43)[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2頁。

其四,靈魂不朽。該問題再次體現出了西塞羅對柏拉圖的繼承,在《論老年》的第22章,西塞羅所論述的問題明顯與柏拉圖的《斐多篇》類似,(44)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四書》,劉小楓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454—463頁。這里不再贅述。但西塞羅更進一步的是,他最終從信仰與實際效益的角度來說明無論該觀點真假與否,他都會堅持這一論點。他說,“我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朽的,即便我的這一觀點是錯誤的,我也愿意這樣錯下去,因為這一錯誤給予我如此多的快樂,我不愿在我的有生之年失去它?!?45)[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40頁。

由上可見,西塞羅從多個方面否定了“年老導致不幸?!钡挠^點,并反駁了支持它的所有理由。通過這些理由,我們可以看到,西塞羅所有批判的核心方法在于:老年人不幸福的原因不是年老,而是因為缺乏智慧以致產生了錯誤的判斷,或者說,是因為愚蠢?!坝薮赖娜丝偸前阉麄冏约旱腻e誤與缺點歸咎于老年?!?46)[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10頁。對于愚蠢的人而言,只要時間是流逝的,他就一定會痛苦,或者說他的任何人生階段都是痛苦;而對于賢者而言,或“對于那些從他們自身內部需求善好的人而言,任何自然所強加給他們的東西似乎都不會令他們困擾”。(47)[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5頁。

衰老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對它無能為力,但自我的品格與智慧則取決于我們自身,因而是可以進步與改變的。那么,避免這種痛苦或不幸的方法也就變得十分清晰了,即培養自我的智慧與美德。正如他所說,“最適宜于老年的武器就是美德的培養和修煉”。(48)[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6頁。那么,對于老年人而言(或對于任何人而言),假如他要避免不幸,他無需在乎外在的條件,而只要能夠擁有正確的知識與美德即可。

可以說,柏拉圖—西塞羅這種強調智慧、理性或美德是老年人獲得幸福之關鍵的觀點,影響了很多哲學家。按照鮑威爾(J. G. F. Powell)的歸納,(49)cf. 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27.這些古代的作家及作品至少包括:(1)塞涅卡有關老年的書信;(2)公元一世紀的羅馬斯多亞主義者穆索尼烏斯·魯弗斯(Musonius Rufus);(3)普魯塔克的《老年人是否應當繼續擔任公職》;(4)羅馬的學院懷疑論者法沃里努斯(Favorinus)撰寫的《論老年》;(5)羅馬帝國元老盧修斯·埃米利烏斯·容克斯(Lucius Aemilius Juncus)撰寫的《論老年》;(6)伊壁鳩魯主義者奧伊諾安達的第歐根尼(Diogenes of Oenoanda),以及其他一些有關老年的文獻殘篇。

其中,晚期斯多亞主義者塞涅卡的文本留存最多,或許也是關系最密切的。鮑威爾認為,“塞涅卡論老年的書信與西塞羅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很有可能是直接的回憶”。(50)Cicero,Cato Maior De Senectute,J. G. F. Powell eds.,p.27.在塞涅卡有關老年的書信中,他的許多觀點都可以看到西塞羅的影子。比如在書信12中,他認為對待老年,我們就要“擁抱它并欣賞它,假如你知道如何享受它,它就充滿了樂趣”;(51)Seneca,Selected Letters,Elaine Fantham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3.在書信26中,他提出年老會損害肉身,但不會損害心靈,反而有助于智慧,“它促使我轉向反思,并弄清楚什么歸功于寧靜與通達智慧的適度品格,什么歸功于老年”。(52)Seneca,Selected Letters,p.45.但與西塞羅不同,塞涅卡似乎并不認為老年人能夠憑借自己的鍛煉就避免身體的衰弱。他更加現實,直面地承認老年人的身體一定會越來越糟,并且無法挽回?!罢绱话l生了泄露,你通??梢宰柚沟谝粋€或第二個裂縫,但當許多的洞敞開了并且水涌入了,裂開的船體就無法挽救了;同樣,對于一個老年人的身體而言,必然存在一個你能維系并支撐其衰弱的限度?!?53)Seneca,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Vol.1),Richard M. Gummere translated,London: William Heinemann,1918,pp.211-213.

此外,普魯塔克對老年人是否應當參加城邦公務的觀點也與西塞羅一脈相承。概言之,他的最終結論是,老年人參加公共事務能夠在多個方面有益于城邦,“名字是理性、判斷、坦率,與‘博大的智慧’”,因為城邦不僅需要手、腳等等,她更需要美麗的靈魂,即“正義、適度與智慧”。(54)Plutarch,Moralia(Vol.X), Harold North Fowler translate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p.151.可見,普魯塔克同樣認為,老年人并不會因年老而喪失了美德,毋寧說他們由于生活的歷練而變得更加卓越。

總而言之,柏拉圖—西塞羅的老年幸福觀,一方面表達了一種對老年階段的樂觀精神,另一方面似乎又賦予老年人更多的責任。之所以樂觀,是因為他們想要強調“衰老”這個符合自然的人生進程并非痛苦的,而是美好的,“老年不但不是難以忍受的,而且甚至是很愉快的”。(55)[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40頁。的確,我們無法阻礙變老,但問題是,我們根本就不應該抱有阻礙它的想法。他們認為,僅僅憑借自我,憑借自我的美德與智慧,我們就能夠擁有老年的幸福。而之所以賦予老年人更多的責任,是因為按照這種觀點,但凡老年人生活得不幸,他們也只能怪罪于自我,怪罪于自我的美德與智慧,而不應外求其他任何不幸的理由。他們既不應該怪罪于衰老這個自然狀態,也不應怪罪于老年人所處的生活環境。

就前者而言,筆者認為,西塞羅的老年幸福觀直到今天依然有著重要的價值或啟示意義。今天的人們似乎普遍性地拒絕衰老,或更準確地說,拒絕承認衰老。而這也就預設了一個價值判斷:衰老是壞的。但顯然,這個價值預設值得探討。西塞羅的觀點便是我們反思這種價值預設的一種比照。正如理查德·格伯丁(Richard Gerberding)所說,“我的父母搬到山里,拒絕承認他們進入了人生的第三個階段,而西塞羅則指出了它的優點,并讓我們接受它,因為它是自然的與美好的?!?56)Cicero, How To Be Old, Richard Gerberding adapted,Lance Rossi illustrated,New Orleans:Quid Pro Books,2014,p.8.在一種完全崇尚年輕的社會語境中,人們似乎更多追求的是肉身的年輕化,而非心智的智慧化。因而他們更加關注在穿著、皮膚保養等外在表象層面上保持年輕的狀態,卻忽視或輕視品格的培育與進步。但按照西塞羅的觀點,實際上只有心智的智慧化,才能真正克服老年人所感到的不幸。其次,對于部分老人而言,他們自身的品格與智慧的確構成了他們幸福與否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不應完全被忽略。

就后者而言,筆者認為,西塞羅在強調老年人幸福自足(無需依賴外在善)的同時,似乎低估了外在環境與自然進程對人類的影響。結合現代科學的發展,我們已經知道,老年人在許多方面必然會變得越來越衰弱或更加具有依賴性。很多心理特點或身體狀態,都是老年人難以憑借一己之力就能有所改變的,即這并非他們所能控制的。那么,基于“應該蘊含能夠”(OIC)的原則,我們也就不能將不幸的責任完全歸咎于老年人自身。其次,在技術飛速革新的今天,社會制度與環境的影響對老年人的幸福似乎已經起到了決定性或關鍵性的作用。因而,若要著眼于促進老年人的幸福,社會性的政治制度等外在環境的改善無疑更加便捷有效,而且也日益發揮著更加重要的作用。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西塞羅也意識到了老年人的某些心理特征難以改變。因為對于任何一個人而言,形成一種穩定的品格都需要時間與實踐。而這也就意味著,等一個人到老年感到痛苦時,他想再重新養成一種新的品格為時已晚了。所以西塞羅強調,“我們必須從青年時代起就接受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為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就不可能有寧靜的心境?!?57)[古羅馬]西塞羅:《論老年·論友誼·論責任》,第35頁。據此,西塞羅《論老年》的教育意義似乎就不再是針對老年人,而是針對那些青年人。換言之,任何一個人若要在老年避免痛苦,那他就一定要趁早養成一種良好的品格。

簡言之,為了老年人的幸福,我們一定要不斷改善社會的相關制度,從外部環境保障他們的生活、維護他們的尊嚴,這一點毋庸置疑,且最為重要。但西塞羅的老年幸福觀依然能帶給我們一定的啟示,因為他試圖讓我們相信,老年同樣是一段美好的人生階段。假如無法改變自身的環境,我們或許也能憑借自我的力量與智慧,讓自己的老年生活過得更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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