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戰歌到國歌:《馬賽曲》與法蘭西民族國家象征的構建*

2022-12-20 09:07宋逸煒
江海學刊 2022年6期
關鍵詞:頌歌馬賽法令

宋逸煒

國歌(national anthem)是現代國家不可缺少的政治象征(political symbol)。作為法國國歌,《馬賽曲》不僅出現在政府主導的官方場合,也是法蘭西民族情感的集中表達。關于《馬賽曲》的歷史,法國官方和學界已經達成共識:1795年7月14日法令規定《馬賽曲》為國歌,“從而確立了這首愛國歌曲和共和國之間的聯系”。(1)法國學界對《馬賽曲》的研究,可參考Michel Vovelle, “La Marseillaise: La Guerre ou la Paix”, Pierre Nora ed., Les Lieux de Mémoire, volume 1, Paris: édition Gallimard, 1997, pp.107-152.([法]米歇爾·伏維爾:《〈馬賽曲〉:戰爭或和平》,[法]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197頁);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89。法國官方對《馬賽曲》的介紹,可參考法國總統府和國民議會網站:https://www.elysee.fr/la-presidence/la-marseillaise-de-rouget-de-lisle,http://www2.assemblee-nationale.fr/decouvrir-l-assemblee/histoire/dossier-historique-la-marseillaise/la-marseillaise-hymne-national,2020年11月11日訪問。

然而,這種普遍認識難以回答下面兩個問題:其一,歌曲作者魯熱·德·利勒(Rouget de Lisle)在其個人作品集中,不僅對《馬賽曲》的政治意義沒有任何評論,而且將“民族之歌”(chant national)的名稱賦予了另外兩首未曾流行的作品。(2)Rouget de Lisle, Cinquante Chants Fran?ais, Paris, 1825.其二,法國大革命期間,有很多歌曲都被稱作“民族頌歌”(hymne national);而1840—1882年間出版的諸多《馬賽曲》印刷品,則有“民族的”、“愛國的”等不同修飾詞。(3)法國國家檔案館(Archives Nationales), Cote : 75AP/2, Dossier 2-3.因此,本文將在勾勒《馬賽曲》成為法蘭西民族國家象征的歷史進程的基礎上,考訂既有研究中的模糊之外,著重分析歌曲政治意涵流變背后的制度和文化因素。

《萊茵軍團戰歌》與愛國情感的傳播

創作《馬賽曲》以前,魯熱·德·利勒只是一位普通的愛國軍官。1760年5月10日,他出生于法國東部小城隆斯勒索涅(Lons-le-Saunier)。1776年進入巴黎軍事學校,1782年獲少尉軍銜,1791年獲上尉軍銜,之后移駐法國東北部邊境城市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

長期以來,斯特拉斯堡所在的阿爾薩斯地區是法德爭奪的焦點。即使在1681年被法軍占領后,阿爾薩斯仍與德意志保持密切聯系。1789年以后,當地的政治生態進一步惡化:一方面,德意志貴族堅決要求恢復自己的封建特權;另一方面,激進分離主義宣傳助長了當地脫離法國的傾向。此外,反革命者和教士的活動、新興的雅各賓主義浪潮,也都嚴重威脅了法國在這里的統治。(4)Julien Tiersot, Rouget de Lisle: Son ?uvre, sa vie, Paris : Librairie CH Delagrave, 1892, pp.51-61.

1792年春天,普魯士、奧地利等歐洲君主國準備入侵法國,撲滅革命火焰。4月20日,法國向“波西米亞和匈牙利國王”宣戰。當日,路易十六(Louis XVI)親臨立法議會,“只有十幾個議員對宣戰投了反對票”。(5)[法]阿爾貝·索布爾:《法國大革命史》,馬勝利、高毅、王庭榮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159頁。最遲在4月25日,宣戰決定抵達斯特拉斯堡。市長迪特里希(Philippe-Frédéric de Dietrich)是一位以“自由與祖國”為信仰的開明貴族,呂克內元帥(Nicolas Luckner)率領萊茵軍團(Armée du Rhin)也駐守此地,防御普奧聯軍的入侵。

4月25日晚,迪特里希在家中設宴招待當地的駐防軍官。在愛國熱情和香檳美酒的雙重刺激下,魯熱·德·利勒允諾創作一首符合時局的歌曲?;氐郊抑泻?,他拿起小提琴,想起白天市長演說中的詞句,在激情中完成創作。次日一早,他把作品拿給朋友,略作修改后交給迪特里希。后者再次召集晚宴,并在席間演唱了這首歌曲。4月29日,斯特拉斯堡的國民自衛軍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演奏了這支旋律。

目前可見最早的《馬賽曲》文本為1792年5—6月斯特拉斯堡市政當局印刷發行,歌曲全稱是《萊茵軍團戰歌——致呂內克元帥》(Chantdeguerrepourl’arméeduRhin:dédiéauMaréchalLuckner)。(6)A. Rouget de Lisle, La vérité sur la paternité de la Marseillaise: Faits et documents authentiques, Paris, 1865.此后,歌曲旋律雖有所調整,但六段歌詞和疊句沒有變化。其中,今天最常演唱的第一、六段和疊句的歌詞是:

第一段:前進祖國的兒女們,光榮的日子已來臨!那舉起來反對我們,是暴政的血腥軍旗。你們可聽到原野上,兇殘的士兵在咆哮?他們沖到你們身邊,屠殺你們子女伴侶。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Contre nous de la tyrannie,L’étendard sanglant est levé, (bis)Entendez-vous dans les cam-pagnesMugir ces féroces soldats?Ils viennent jusque dans vos braségorger vos fils, vos compagnes!第六段:對祖國的神圣之愛,指引和支持我們復仇。自由啊,親愛的自由,與你的守護者同戰斗!在我們旗幟下,勝利奔向你那雄偉的歌聲,讓垂死的敵人們看到,你的凱旋與我們的榮耀!Amour sacré de la Patrie,Conduis, soutiens nos bras ven-geursLiberté, Liberté chérie,Combats avec tes défenseurs! (bis)Sous nos drapeaux que la victoireAccoure à tes males accents,Que tes ennemis expirants Voient ton triomphe et notre gloire!疊句:武裝好,公民們,組織你們軍隊,前進,前進!用骯臟的血液灌溉我們田野!Aux armes, citoyens,Formez vos bataillons,Marchons, marchons!Qu’un sang impurAbreuve nos sillons!

對祖國的熱愛是貫穿《萊茵軍團戰歌》的主旨思想。當然,因為歌曲創作于法國面臨外敵入侵的危急關頭,而題目中也有“戰歌”的字樣,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暴力斗爭的色彩。

1792年5月以后,魯熱·德·利勒離開斯特拉斯堡,先后移駐阿爾薩斯地區的邊境小鎮新布里薩克(Neuf-Brisach)和于南格(Huningue)。與此同時,《萊茵軍團戰歌》從法國東北傳到南方,它的流行與1792年夏天的革命情勢密切相關。此時,議會與宮廷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6月13日,路易十六解除了吉倫特派大臣的職務。7月2日,立法議會繞過國王,命令各地的國民自衛軍來巴黎參加聯盟節。7月11日,立法議會正式發出了“祖國在危急中”的號召。在愛國主義情感高漲的背景下,各地民眾集結而成的“聯盟軍”(fédérés)踏上了捍衛祖國的征程。

一部1829年出版的馬賽地方史作品寫道:法國南方城市蒙彼利埃(Montpellier)的聯盟軍在出發前夕,派遣亞歷山大·勒科爾(Alexandre Ricord)和米庫蘭(Micoulin)兩位代表前往馬賽,了解后者是否做好了出發準備。在當地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兩位代表聽到魯熱·德·利勒的作品而備受鼓舞,將之以《戰爭之歌,致邊境軍隊,以薩爾吉納為曲調》(ChantdeGuerre,auxarméesdesfrontières,surl’airdeSargines)為名發表,“這首崇高的戰斗歌曲印刷出來后被分發到每一名馬賽部隊戰士手中”。(7)Augustin Fabre, Histoire de Marseille, Tome II, Marseille: Marius Olive, Paris: Librairie de Lacroix, 1829, p.470.不過,魯熱·德·利勒的后人阿梅代(Amédée Rouget de Lisle)指出,“以薩爾吉納為曲調”之說是誤傳,早在五月底和六月初,這首歌曲就已經被巴黎和馬賽所知。(8)A. Rouget de Lisle, La vérité sur la paternité de la Marseillaise: Faits et documents authentiques, p.7.

事實上,馬賽聯盟軍1792年7月30日抵達首都的三天前,巴黎發行的《晚報》就報道了首都在歡迎八十三省軍隊晚宴上演唱這首“好戰歌曲”的場景。(9)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p.25-27.8月10日,馬賽聯盟軍攻占杜伊勒利宮(Palais des Tuileries)。此后,這首歌曲伴隨著反對路易十六王權統治的意義,在巴黎迅速流行開來。8月29日的《巴黎紀事報》寫道:

在所有戲劇演出中,人們都在詢問這首“前進祖國的兒女們”的歌曲。它由駐防于南格的工兵上尉魯熱(Rougez)先生作詞,比隆(Biron)部隊的阿勒芒(Allemand)先生作曲,具有鼓舞人心和好戰的雙重特點。這首歌在馬賽非常流行,并由馬賽聯盟軍帶來。他們合唱這首歌,在其揮舞帽子和軍刀之時,會立刻興奮地高呼:“武裝好,公民們!”在他們途經各個村莊時,也會唱起這支好戰的曲調;嶄新的贊美詩在農村鼓舞了公民情感與好戰氛圍。他們也經常在羅亞爾宮(Palais royal)演唱它,有時在劇院演出的兩個劇目之間,也會唱起這首歌。(10)Chronique de Paris, N° 253, 29 Aot 1792, p.3.

雖然其中的部分信息不甚準確,但這首暫時以首句“前進祖國的兒女們”代稱的歌曲已經與馬賽建立了聯系。8月30日的《八十三省郵報》使用了“戰爭歌曲”(chanson guerrière)的簡稱;(11)Le courrier des LXXXIII départements, N° 30, 30 Aot 1792, pp.2-4.9月中旬的《巴黎革命報》描繪了歌手們在杜伊勒利宮花園的自由女神像前演唱《馬賽聯盟軍戰歌》(ChantdeguerredesMarseillois)的場景。(12)Révolutions de Paris, N° 167, du 15 au 22 septembre 1792, p.519.

從1792年4月到9月,這首軍事歌曲的愛國主義情感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但它在8月10日之后被賦予的象征意義卻與作者本人的立場漸行漸遠。因對王室持有同情態度,魯熱·德·利勒被停職并剝奪軍銜,甚至兩次入獄?!恶R賽曲》及其作者命運的分道揚鑣,預示了法國革命政治文化的激烈競爭。

《馬賽聯盟軍頌歌》與革命文化的博弈

1792年9月22日,國民公會宣告成立共和國,共和國賦予《馬賽曲》官方地位的嘗試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1792年9月28日,即共和國成立的第7天。9月20日,法軍取得瓦爾米(Valmy)戰役的勝利。次日,前線指揮官克勒曼將軍(Fran?ois Christophe Kellermann)致信戰爭部長約瑟夫·塞爾旺(Joseph Servan),希望軍隊可以獲得演唱《感恩贊》(TeDeum)的授權。塞爾旺回信表示:“《感恩贊》的時代已經過去,應該以更實用、更符合公共精神的歌曲替代它”,“我隨信附上的《馬賽聯盟軍頌歌》(HymnedesMarseillais),與您原本需要《感恩贊》擁有同樣的效果?!睂τ谌麪柾奶嶙h,克勒曼完全贊同。(13)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32. 全文參見Julien Tiersot, Rouget de Lisle: Son ?uvre, sa vie, pp.93-94.9月28日,塞爾旺致信國民公會,匯報了另外兩位前線將軍的請求,即希望共和國能夠莊嚴見證法軍攻占邊境城市尚貝里(Chambéry)的軍事勝利。塞爾旺寫道:“我建議國民公會授權臨時執行委員會舉行連續的慶?;顒?,即在革命廣場演唱《馬賽聯盟軍頌歌》。愿這首愛國歌曲,作為法蘭西情感的忠實表達,在所有帝國引發反響,讓我們的鄰國亦能聽到,永不停止,為人民帶來希望,而讓暴君感到恐怖?!?14)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 à 1799), Tome LII (du 22 septembre 1792 au 26 octobre 1792), Paris: Imprimerie et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s et des chemins de fer Paul Dupont, 1897, p.189.據此,國民公會頒布法令:

為慶祝共和國軍隊勝利的法令(自9月28日生效)

為慶祝法蘭西軍隊在薩伏依(Savoie)地區接連取得勝利,國民公會決定在共和國境內舉辦節日加以慶祝;《馬賽聯盟軍頌歌》將在革命廣場上被莊嚴演唱。(15)Collection générale des décrets rendus par l’Assemblée nationale: Avec la mention des Sanctions et des Mandats d’exécution, Mois de septembre, Octobre et Novembre 1792, Paris: Chez Baudouin, Imprimeur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p.25.

可以看到,1792年9月28日法令,是國民公會在共和國成立和軍事勝利的特定背景下,以法軍將領希望舉行慶?;顒訛槠鯔C,將《馬賽聯盟軍頌歌》推廣至全國。這里,《馬賽聯盟軍頌歌》兼具愛國主義和共和主義的雙重政治意涵,熱愛祖國就是熱愛新生的共和國。

第二次是在1793年11月24日,即雅各賓派主導的救國委員會統治期間。這份文本不是國民公會的“法令”(décret/loi),而是救國委員會的“決議”(arrêté),其內容如下:

救國委員會匯編摘要

統一和不可分割的法蘭西共和國二年,霜月四日

救國委員會決議,在旬日期間共和國的所有演出中,《自由的頌歌》(HymnedelaLiberté)將被有規律地演唱;在公眾要求時也應被演唱。

內政部負責即可轉發本項決議,并報告執行情況。(16)“Extrait des registres du comité de salut public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Imprimerie J. B. Poirson, 1793, Paris: Musée Carnavalet, https://www.parismuseescollections.paris.fr/ru/node/80822, 2020年11月11日訪問。

這份決議明確規定了演唱《馬賽曲》的兩種場合:共和國在旬日舉行的官方演出以及公眾要求之時。決議由六位救國委員會成員共同署名,分別是巴雷爾(B. Barère)、比約-瓦雷納(Billaud-Varenne)、卡諾(Carnot)、蘭代(R. Lindet)、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和普里厄(C. A. Prieur),并在霜月六日(11月26日)巴黎公社總委員會的會議上被宣讀。(17)Gazette nationale ou le Moniteur universel, N° 70, 30 novembre 1793, p.1.事實上,山岳派議員康邦(Pierre-Joseph Cambon)在1793年8月6日的國民公會會議上就要求頒布法律,將“馬賽聯盟軍頌歌”稱作“自由的頌歌”。(18)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 à 1799), Tome LXX (du 30 juillet 1793 au 9 aot 1793), Paris: Imprimerie et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s et des chemins de fer Paul Dupont, 1906, pp.375-376.不過,此動議沒有得到立刻回應,直到四個月后,救國委員會才規定了演唱《馬賽曲》的場合。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救國委員會在當時地位甚高,但這份決議只是行政命令,而非法律。在法國大革命的高潮中,雅各賓派和救國委員會通過強調《馬賽曲》的自由精神,試圖傳遞一種更加激進的革命情感。

第三次是在1795年7月14日,即通常所說《馬賽曲》成為法國國歌的日子。在當天的國民公會會議上,溫和派議員讓·迪索(Jean Dussaulx)首先發表了紀念7月14日的演說。之后,國立音樂學院的音樂家們演奏了一段交響樂,繼而唱起了《馬賽曲》,現場氣氛愈發高漲。曾經高呼“祖國在危急中”的溫和派議員讓-德布里(Jean-Debry)起身發言,提議:為了“使國民精神(esprit national)恢復到革命全盛時期的力量與熱情”,“我要求這首伴隨我們戰斗勝利的《馬賽聯盟軍頌歌》應當永遠流傳,不僅要被完整收入在今日的會議記錄中,而且請求軍事委員會頒布命令,在每天國民自衛軍換崗時演奏這首歌”。(19)Gazette nationale, ou le Moniteur universel, N° 300, 30 Messidor An III (18 juillet 1795), p.4.國民公會采納了德布里的提案,頒布如下法令:

關于歌頌革命勝利的公民歌曲與旋律,將由國民自衛軍和正規軍的音樂團演奏的法令(自獲月26日生效)

在重回法蘭西自由的首個時代之際,國民公會為維護共和國的力量,莊嚴宣揚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獄和8月10日推翻王權的神圣原則,頒布如下法令:

第1條:今天在會議廳里演奏的兩首紀念7月14日的歌曲——公民魯熱·德·利勒創作的愛國頌歌《馬賽聯盟軍頌歌》,伏爾泰(Voltaire)作詞、戈塞克(Gossec)譜曲的《自由合唱曲》(Ch?uràlaLiberté),將被完整收入到公報中。

第2條:歌頌革命勝利的公民旋律和歌曲,將由國民自衛軍和國民軍的音樂團演奏……

軍事委員會負責在每天國民宮的國民自衛軍換崗時演奏這些歌曲。(20)Collection générale des décrets rendus par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Avec la mention de leur date, Messidor, An III (19 juin-18 juillet 1795), pp.198-201.

這份文本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法令中毫無“國歌”及相關字樣,修飾《馬賽聯盟軍頌歌》的定語是“愛國頌歌”(hymne patriotique)和“公民旋律和歌曲”(air et chant civique),并將之與1789年7月14日和1792年8月10日相連;其二,《馬賽聯盟軍頌歌》的地位不是唯一的,它與伏爾泰和戈塞克創作的《自由的合唱曲》(即《人民,覺醒吧》)一樣,被明確規定只能用于國民自衛軍每天的換崗儀式。

“獲月法令”反映了1794年熱月政變后的革命政治文化。隨著革命高潮的退卻,熱月國民公會需要妥善應對重新崛起的保王黨勢力,“金色青年”(Jeunesse dorée)以1795年1月創作的《人民的覺醒》(Réveildupeuple)抨擊雅各賓派的統治,與《馬賽曲》形成了鮮明對立。美國學者勞拉·梅森(Laura Mason)指出,在清除激進共和主義復興的可能之后,“右轉”的政府需要向公眾展示明確的共和信號,這揭示了“熱月黨政治同盟的脆弱性”。(21)Laura Mason, Sing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Popular Culture and Politics, 1787-1799,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50.因此,在1795年7月14日的特殊節點,由溫和派議員發起的復興《馬賽曲》的行動,旨在引導民眾重回1789年和1792年的革命傳統。遺憾的是,“獲月法令”沒有獲得廣泛認同,在一片反對聲中,法令雖然被勉強維持,但國民自衛隊在其換崗儀式中卻拒絕演奏《馬賽曲》。(22)Laura Mason, Sing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Popular Culture and Politics, 1787-1799, pp.140-141.

督政府時期,《馬賽曲》遭遇了更多的挑戰。1796年1月8日,督政府要求巴黎所有劇院在每日演出開幕前必須由管弦樂隊演奏“共和國親愛的旋律”,具體包括《馬賽曲》《薩伊拉》(?aIra)、《我們向帝國致敬》(Veillonsausalutdel’Empire)和《出征曲》(Chantdudépart),要求人們在幕間演唱《馬賽曲》或其他愛國歌曲;愛藝術劇院每天要演出《自由的獻祭》(OffrandeàlaLiberté)或其他共和主義劇目,明令禁止《人民的覺醒》這首“殺人的旋律”。(23)J. B. Duvergier, Collection complète des lois, décrets, ordonnances, règlements et avis du Conseil d’état, Tome 9, Paris: A. Guyot et Scribe, 1825, pp.33-34.此后數年間,《馬賽曲》雖然還被一些官方場合所使用,但由于拿破侖對這首歌曲的冷淡態度,《馬賽曲》最終與大革命一道退場。

法國大革命期間,《馬賽聯盟軍頌歌》見證了新生的共和國與歐洲君主國、革命者與保王黨以及革命者內部的多重博弈。本節述及的三份文本擁有不同的背景和表述,但歌曲的政治意義始終與祖國、共和國等關鍵詞相連,罕有與“民族國家”相關的解釋;而在官方或民間活動中,《馬賽曲》往往不是獨立出現的,甚至還有歌曲與其展開競爭。此時的《馬賽曲》既不是共和國唯一的“國歌”,也沒有獲得法蘭西人民的一致認同。

《馬賽曲》與共和政體的融合

帝制與共和制之間的相互競爭是19世紀法國政治的主旋律。在這一進程中,帝國拒斥作為共和國象征的《馬賽曲》,而民眾則借助《馬賽曲》抒發政治參與熱情。

1830年七月革命后,路易·菲利普一世(Louis Philippe I)向飽經滄桑的魯熱·德·利勒撥付了一筆特別年薪。1848年第二共和國成立后,《馬賽曲》的影響繼續擴大。當年3—5月,官方主辦了一場“民族歌曲競賽”,在收到的約八百份參賽作品中,“《馬賽曲》被多次提及,但不是其中鼓舞戰斗的部分”;在歌曲結構上,“《馬賽曲》的模式也非常重要”。遺憾的是,這場競賽因局勢變化草草收場,但它反映了政治家用音樂的形式傳播共和原則的嘗試,其思想來源之一是有關1792年的記憶。(24)Sophie-Anne Leterrier, “Du patrimoine musical. Le concours de chants nationaux de 1848”, Revue d’histoire du XIXe siècle, Tome 15, N°2, 1997, pp.67-80.

1870年9月4日,巴黎民眾高唱《馬賽曲》,第三次宣告成立共和國。1871年,《馬賽曲》鼓舞著數萬名公社戰士走向戰場。在1870—1879年間,共和政體面臨著內部的種種割裂:凡爾賽政府與巴黎公社的沖突、梯也爾(Adolphe Thiers)和麥克馬洪(Mac-Mahon)時期君主派與共和派的斗爭。1875年1月30日,國民議會僅以一票的微弱優勢通過“瓦隆修正案”,共和制度方才以“隱而不彰”的形式得到確立。經過1876年眾議院選舉、1878年“五一六危機”和1879年參議院選舉,麥克馬洪黯然辭職,溫和共和派政治家格列維(Jules Grévy)就任總統。在這種政治氛圍中,《馬賽曲》“再度成為團結和凝聚共和派的歌曲”。(25)[法]米歇爾·伏維爾:《〈馬賽曲〉:戰爭或和平》,[法]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第172頁。

1879年2月14日,在眾議院議長萊昂·甘必大(Léon Gambetta)的主持下,議員們討論了由阿爾弗雷德·塔朗迪耶(Alfred Talandier)及其同僚提出的、根據1795年“獲月法令”恢復《馬賽曲》“法蘭西民族之歌”(chant national fran?ais)地位的議案?!斗ㄌm西共和國官方公報》記錄了這場辯論的全過程,其中主要參與者及其政治傾向如下。(26)議員立場參見法國國民議會數據:https://www2.assemblee-nationale.fr/sycomore/liste/(legislature)/28, 2021年3月27日訪問。據統計,當時眾議院533個議席分布如下:“極左翼”(Extrême gauche)38席,“共和聯盟”(Union républicaine)74席,“共和左翼”(Gauche républicaine)147席,“中左翼”(Centre gauche)66席,立憲黨人與奧爾良主義者41席,正統派56席,波拿巴主義者111席。左、右翼議員比是325:208。

眾議院議長:萊昂·甘必大,“共和聯盟”議員提案主要發起者:阿爾弗雷德·塔朗迪耶,“極左翼”議員1德西雷·巴羅特(Désiré Barodet),“共和聯盟”議員1德·洛奈(Louis Le Provost de Launay),波拿巴主義者2德·蒂蘭古爾(Edmond de Tillancourt),“中左翼”議員2比薩恰公爵(duc de Bisac-cia),“右翼聯盟”(Union des droites)議員3茹費里(Jules Ferry),“共和左翼”議員,公共教育與美術部長3保羅-安托萬·布儒瓦(Paul-Antoine Bourgeois),“右翼聯盟”議員亨利·格雷斯利將軍(Henri Gresley),戰爭部長,非眾議院議員

討論開始后,左、右兩翼的議員都要求發言。德·洛奈首先表態,無意深究于此;巴羅特則出人意料地要求撤回提案?;蛟S是出于好奇,德·洛奈將發言機會讓給了巴羅特。巴羅特表示,“幾位部長和共和國總統似乎都對這首被拉馬丁稱作熔鑄于法國靈魂中的歌曲表現出恐慌?!钡隆ぢ迥瘟⒖滩逶?,指出《馬賽曲》“就在斷頭臺的腳下!”比薩恰公爵附和:“我們的祖先在這首歌聲中被送上斷頭臺”。面對來自左翼的噓聲,比薩恰公爵繼續說:“是的,先生們,在這首歌聲中,人們斬殺了所有我們的父輩,我不怕大聲說出來!”此舉得到了右翼的響應。此時,巴羅特表明立場:“我們沒有將任何人送上斷頭臺?!钡隆ぢ迥畏瘩g:“人們唱著它成立了公社!”巴洛特回應:“人們唱著它拯救了祖國!”現場吵成一片。見此混亂,甘必大出面調停:“先生們,我請各位聽取巴羅特先生的解釋,而不要互相交換意見;我認為他的動機很簡單,即撤回提案,而現場雙方的質詢卻是時空錯置的?!睂Υ?,大多數議員表示贊成,只有德·洛奈堅持說:“如果巴羅特先生只是單純地撤回提案,我們無話可說,否則我們將進行回應?!痹诔臭[聲中,巴羅特繼續發言:“我們完全禁止在公民、軍樂隊、官方儀式和法國內外演唱《馬賽曲》;我們都記得,在工業宮為參展者舉行的莊嚴的頒獎儀式上,他們寧愿讓我們聽到喪歌和宗教贊美詩……”此言一出,中、左翼發出嘲諷般的歡呼,而右翼則大聲回應,但德·洛奈試圖發言未果。巴羅特總結道:“我只想再說一句話。先生們,如今,時代已經改變了:我們有共和派的兩院、共和派的部長們和共和派出任的共和國總統。我們有理由相信,《馬賽曲》已經成功實現了其全部自由,共和三年獲月26日法令賦予其的‘國歌’地位,將獲得全部執行。因此,先生們,特別是戰爭部長,如果您愿意在講壇上向我們做出保證,我們將撤回我們的提案?!卑土_特的發言得到了中、左翼議員的贊賞,而右翼則表示不滿。戰爭部長格雷斯利將軍隨即表態:“先生們,作為戰爭部長,在我的腦海中,我不能反對任何一項法令。因此,我將在所有必要適用的情況下,執行共和三年獲月26日法令?!睂Υ?,中、左翼議員報以長時間掌聲,而右翼則抱怨不堪。德·蒂蘭古爾還以“1870年,帝國曾讓軍隊演唱《馬賽曲》”為例反駁右翼。巴羅特再次表示:“在戰爭部長已經表態的情況下,我們撤回我方的提案?!钡隆ぢ迥魏敛涣T休:“我們指出公社也唱《馬賽曲》!”這時,公共教育與美術部長茹費里予以回應:“我們在這里,反對公社,也反對你們!”德·洛奈繼續要求發言,但甘必大拒絕了他的請求。布儒瓦也勸說不滿的德·洛奈:“別堅持了,沒有什么要說的!事件充分反映了現狀?!钡隆ぢ迥沃荒軣o奈威脅:“你們邀請君主們來巴黎聽《馬賽曲》吧!”(27)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aise, Onzième année, N° 45, 15 Février 1879, pp.1088-1089.但于事無補。

通過還原歷史現場,可以看到所有人都在辯論中直接使用了《馬賽曲》的簡稱。在討論關于《馬賽曲》的提案之前,眾議院在無人質疑的情況下,順利通過了同樣由塔朗迪耶及其同僚關于在學校和考試中確保自由信仰的提案。然而,涉及《馬賽曲》的討論卻一波三折。在右翼議員眼中,《馬賽曲》是斷頭臺和弒君的象征,特別是面對共和派議員希望恢復《馬賽曲》地位的努力,他們試圖喚起雙方對巴黎公社的共同“仇恨”,但在政治氛圍已經轉向的前提下,此舉顯然無濟于事。另一方面,《馬賽曲》的支持者步步為營、配合精妙:一位左翼議員首先提出議案,在眾議院付諸討論的第一時間,右翼議員不出所料地爭奪發言權表示反對,此時,另一名左翼議員以退為進,要求將提案撤回,在爭取到長段發言時間的同時,援引1795年法令,闡明撤回提案的前提是戰爭部長保證該法令得到執行。戰爭部長則以軍人服從法令的天職為由表示同意。于是,提案順利撤回,《馬賽曲》繞過眾議院應有的表決流程,恢復了它的官方地位。盡管右翼議員反對,但作為第三共和國的締造者之一,看似居中調和的甘必大在體制內部以合法方式為《馬賽曲》的官方化進程予以“正名”。

1879年2月24日,戰爭部長格雷斯利將軍向巴黎和里昂的軍事長官、阿爾及利亞總督和軍隊各位將領發出通函(Circulaire),內容如下:

一項被收入法律公報但從未有過報道的、日期為共和三年獲月26日(1795年7月14日)的法令,規定軍樂隊將演奏題為《馬賽聯盟軍頌歌》的音樂作品。

因此,在需要演奏官方樂曲的所有情況下,有悖于此要求的全部規定都被將視作無效。(28)Frede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255.

為保證連續性,戰爭部長使用了與1795年7月14日法令中一致的名稱——《馬賽聯盟軍頌歌》。然而,已如上節所述,“獲月法令”只規定《馬賽曲》是國民自衛軍每日換崗儀式演奏的兩首歌曲之一,而在1879年的戰爭部長通函中,《馬賽曲》卻是適用于所有官方場合的唯一曲目。雖然通函沒有明確標識“國歌”字樣,但在法國的現實政治中,《馬賽曲》已是無可爭議的國歌。

1911年2月25日,時任公共教育與美術部長莫里斯-路易·富爾(Maurice-Louis Faure)發出通函,向公立學校提供《馬賽曲》的歌詞和樂譜,并附上音樂史家蒂耶索(Julien Tiersot)所寫的文章,以“回顧這首共和國創作我們的國歌的歷史”,并要求各個學校必須學習和演唱《馬賽曲》的第一、六、七段。(29)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p.255-256.經過兩次世界大戰,《馬賽曲》已成為凝聚法國民族認同與政治共識的利器。1946年10月27日頒布的第四共和國憲法第一章“主權”(De la souveraineté)第二條明確規定:“國歌是《馬賽曲》?!?958年10月4日頒布的第五共和國憲法也采用了同樣表述。(30)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257.至此,《馬賽曲》的國歌地位在法律意義上獲得了最終確認。

要之,1879年2月14日的眾議院辯論和2月24日的戰爭部長通函,是《馬賽曲》官方化進程中的標志性事件。同一時期,共和派議員還通過7月14日成為國慶節、議會由凡爾賽重新遷回巴黎等舉措,強調對1789年遺產的繼承。故而,法國學者弗朗索瓦·傅勒(Fran?ois Furet)指出,“三個象征性的決定展現了共和國與它被馴服的傳統的重逢”,“法國大革命終于到港”。(31)Fran?ois Furet,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II, Terminer la Révolution: De Louis XVIII à Jules Ferry, 1814-1880), Paris: Librairie Arthème Fayard/Pluriel, 2010, p.467.通過這種方式,共和主義才真正在法國主流政治文化中扎根。

結 語

綜上,可以從兩方面梳理《馬賽曲》成為法蘭西民族國家象征的歷史進程。

在政治制度層面,議會是1789年后法國政治權力運轉的中心。1792年9月28日的國民公會法令,是在共和國成立和特定軍事勝利的背景下,要求在全國范圍內的慶?;顒又醒莩恶R賽曲》的個案。1793年11月24日的救國委員會決議,規定在旬日演出和公眾要求的情況下演唱《馬賽曲》,但它只是革命高潮時期的產物。1795年7月14日的國民公會法令,要求國民自衛軍在每日換崗儀式中演奏包括《馬賽曲》在內的兩首歌曲,但其在執行中遭到抵制。1879年,在保守勢力尚強的情況下,共和派議員只能精心設計,通過眾議院辯論和戰爭部長通函的形式恢復《馬賽曲》的官方地位。此后,《馬賽曲》出現在各類官方場合,但其國歌地位還有待1946年1958年兩部憲法的追認。

在政治文化層面,《馬賽曲》的名稱及其象征意義不斷流變?!度R茵軍團戰歌》是1792年4月革命危機與愛國情感相遇的產物。1792年8月10日以后,它因反對王權的斗爭獲得了《馬賽聯盟軍頌歌》的稱謂,同時被賦予了共和主義的政治意涵。此后,“《馬賽曲》即共和國”的符號性特質不斷固化,成為法國民眾的共識。時至1879年,共和派議員以1795年7月14日法令未被廢除作為《馬賽曲》的合法性來源。由此,法國官方勾勒了一條“從大革命至共和國”的政治文化譜系,1789、1792、1795、1848、1870年等時間節點全部包含在內,而1793年雅各賓派的統治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歷史卻被有意遮蔽。通過對革命傳統的再生產,第三共和國宣誓了它的政治合法性,鞏固了共和政體。

正因如此,在今天法國的主流語境中,官方和學界都愿意將1795年7月14日視作《馬賽曲》成為法國國歌的起點。然而,通過本文的梳理不難發現,從《萊茵軍團戰歌》到《馬賽聯盟軍頌歌》再到《馬賽曲》,魯熱·德·利勒的作品在創作近百年后才成為法國國歌,這段歷史正是法國構建現代國家和形塑共和文化的縮影。

猜你喜歡
頌歌馬賽法令
馬賽:以美為媒講好中國故事
壯鄉頌歌
乘風破浪的法令紋
人生頌歌
中國特色的“山馬賽”,你到底了解多少?
瑞士:龍蝦下鍋前要無痛死亡
七一頌歌
提升下垂的嘴角 淡化法令紋
中世紀英格蘭勞工法令的頒布、執行及其影響
南湖頌歌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