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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之地

2023-10-15 21:09董書敏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周洋村長書記

□文/董書敏

周洋是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的,我忘記了,我甚至忘記了是我給他開的門還是他自己開的門。反正我記憶清楚的時候,他正靠在門框上,屋里的感應燈勉強照過來,他的臉不是很清晰,像是正被黑暗吞噬,又像是在努力從黑暗中逃離。我看出他的不快,就問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他的臉更加暗下來,咬一咬牙,說心里憋屈,想找人說一說。我說誰欠你工錢???說完有些后悔,覺得自己淺薄,只想到工錢,沒想到其他。正好這時燈滅了,我跺了下腳,感應燈再次亮起來。我看見周洋的眼里似乎噙了淚水,聯想起之前那幾個找他的人,心里瞬間警覺起來。我把臉湊到他跟前,說你不會是個逃犯吧?我想嚇一嚇他,也想詐一詐他。燈滅了,我看到的只是一團漆黑。黑暗中,周洋的聲音異常疲憊,又異常熟悉,這讓我心里一暖,又一驚,最后卻是涼,透心的涼!他說,那你就好好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逃犯。我狠狠地跺下腳,燈亮了,我湊上去,想看清他真實的容貌,卻因為離得太近,而只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那個渺小的自己。

周洋是我招來工地的,與其他從勞務市場招來的人不同,周洋干活實在不偷懶,不像那些混子,動不動就跟我討價還價,好像我招他們不是來干活的,而是來養大爺的,哪怕就是收拾一點兒垃圾,也是一會兒鐵鍬不好使,一會兒掃把不好用,反正就是一個磨洋工。等到了中午又觍著臉跟我說,小伙這馬上到飯點兒了,你不供頓飯??!要不就加點兒錢。加加加!加你個卵子!這幫家伙簡直要把我氣死了,我也從最初對他們的恭恭敬敬變成了現在的吆五喝六。我發現這人真的不能慣,否則他們會得寸進尺,有時候罵他們真的比恭敬他們更管用。但周洋不一樣,很不一樣,他從來沒有怨言,就是悶頭干活,干完活拿錢走人,多一句話也沒有,活也干得干凈利索。因為這我專門加了他的微信,工地上再有什么零活都找他,有時候人手不夠就叫他幫著帶幾個人過來,我相信物以類聚。果然他幫我找的人大多也和他一樣,干活實在。我們班組沒活兒的時候,我就把他介紹給別的班組,讓他每天都有活做,每天都能掙到錢。我想盡我所能,不讓老實人吃虧。

今天工地里的尾子活總算徹底結束,我也給他們結清了工錢。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錢是我自己墊的,房子賣不出去,甲方拖著工程款不給,下面班組跟屁股要錢,公司上下焦頭爛額。好在,我還有幾個閑錢,就幫公司先墊付一下,畢竟周洋他們干的是零活兒,當初講好的是一天一結,公司沒錢,人家體諒咱的難處,才同意十天結一次賬,這已經是給了我面子,我哪忍心再讓他們因為幾個工錢等在這冰冷的城市里。拿了工錢,周洋他們自然高興,為了感謝我這一年來對他們的照顧,周洋他們幾個堅決要請我去附近的農家菜館吃一頓。

我們是這家店的???,進門直奔二樓,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點了四個熱菜、兩個涼菜,還要了啤酒和白酒。見要了白酒,周洋忙問誰喝?并說反正他不喝,又說,你還得開車,也不能喝。我沖他眨眨眼,說不用擔心,一會兒有妞兒來接我。小胖說,我記得你那個對象也不會開車??!怎么的,又換了?我笑笑,扭頭往外面看去,外面的雨已經下起來,并夾雜著雪花,路人都變得匆忙起來。

酒喝到一半,我已有了些醉意。周洋卻一點沒喝,他說他有胃病,不能喝酒,一喝就會胃出血。人家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再攀他,于是就拉著小胖一起喝。見我沒有節制,周洋就捂住我的杯口,說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小胖也在旁邊附和,說回家是小事,誤了泡妞那才叫虧呢。我們爭搶的時候,周洋無意間望了一眼窗外,眼光不知怎么就被吸引過去,竟看得有些出了神。我拍了他一下,說看什么?周洋轉過身,眼神有些慌,但臉上還鎮靜,他拍拍肚皮,說吃太多了,得去趟廁所,說著便急急忙忙奔去衛生間。周洋剛進衛生間沒一會兒,三個陌生人就上了二樓。他們在樓梯口站住,四下里瞅了一瞅,就直奔我們這桌過來。我醉眼蒙眬地打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仔細地打量我們,不光打量我們也打量桌上的幾副碗筷。就你們幾個嗎?應該還有一個吧?我站起來,說這跟你有關系嗎?一個高個兒伸手推了我一下,說坐下。我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又跌到座位上。這時跟高個兒同來的一個面皮白凈的中年人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們就是想打聽個人,聽說這個人今天和你們在一起。他說著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讓我們看,照片上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穿著很普通的條紋汗衫,下擺掖在褲腰里,單手掐腰,屬于故意裝帥又帥不起來的那種。白凈面皮的中年人用手指把照片放大,哎!這不是周洋嗎?同伴不禁脫口而出,一聽說是周洋,我們幾個人又仔細瞅了瞅,然后一致肯定,這個人像周洋,又有點兒不像周洋。到底是不是,我們也不敢保證。高個兒黑了臉,一副大人物派頭,說耍我們呢是不?這時我的酒醒了一些,意識到這里面可能有事,于是更不敢說是或者不是。我說你們找他什么事?高個兒不耐煩,說這是你該問的嗎?告訴我他在哪不就完了。我仿佛被打了臉,心說有求于人還這么牛,我偏不告訴你。這一點我們幾個出奇地一致,我說,他走了好一會兒了,上哪兒不知道。

好好的一頓酒,讓這幾個人給攪和了,不但周洋沒回來,連小胖也不見了,走時連招呼都沒打。我想他可能給周洋通風報信去了,他倆關系好,而且還一起租了房子。我和另外兩個人也無心再喝,干脆散了。然后我就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問我哪天回去,說她昨晚夢見我爸了,正在給人推車,腳上沒有穿鞋,光腳踩在水泥地上,腳上很黑。她讓我給我爸買兩雙鞋,不要太貴的,鞋底要軟一點,省得你爸硌腳,再買兩雙襪子。我說好,我明天就去買。我媽又嘆一聲,說求個心理安慰唄,誰知道你爸能不能收到。

從飯店出來,外面已是一片蒼茫,給妞兒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來接我?妞兒說,對不起啊哥,這大雪天,我哪敢開呀!你還是打車回去吧,把車扔那兒明天再取。放下電話,仰頭看雪,雪真的很大,別說妞兒不敢開,就是我喝了酒,也壯了膽,卻還是膽怯,畢竟是先下的雨,然后才下的雪,雪底下有一層看不見的冰,那才是最可怕的。我在雪地里站了好一會兒,紛亂的雪花打著旋兒往我身上撲,撲得我暈頭轉向,滿身雪白。

路上車少,想打車并不容易,我決定步行回工地附近的出租房。這房子我已經租了半年,卻沒怎么住過。路過175車站時,看見一個人正站在棚子下面,這時是夜里九點多鐘,最后一班車也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可這個人還在這里傻等,我想告訴他早沒車了,可剛一張嘴,喉嚨里就嗆進了冷風,灌得我心里都疼。我轉過身去,背對著風來的方向,告訴他,這個點兒不能有車了,趕快回去吧!他沖我點頭示意,卻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他不是在等車,而是在等其他別的什么。再仔細看他的穿戴好像也不屬于這個世界,更不屬于這個季節。他穿著舊時的綠軍裝,里面沒有棉衣,單薄得可憐,頭上的雷鋒帽系得死死的,腳上一雙二棉鞋。在這樣極寒的天氣里,難怪他一直在跺腳,渾身也是瑟瑟發抖。突然我覺得他像極了我的父親。我父親在家時也喜歡穿綠軍裝,是從軍人服務社買的,不但便宜,也是圓了他當年沒能參軍的遺憾。據說,父親年輕時因為成分不好沒有當上兵,竟然騎著大馬追著接兵的汽車跑了幾十里地,成了村里的笑話。再看這人的臉,竟也覺得像,臉龐清瘦,鼻子有點大。自從父親消失后,我總能從別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看趙本山像,看一個架子工像,看眼前的這個人更像,但我清楚他不是我的父親,可我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看他,我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父親,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父親。父親消失后,開始的一兩年,我不敢看帶有爸、父親、爹之類的文字,看了心里便會發瘋,那種滋味根本不能用語言來表達。后來我迷上了網上的那些靈異事件,覺得父親一直在我的身邊游蕩,從來不曾遠離。這幾年,我強迫自己相信真的有個平行世界,而我的父親就生活在那里,永不衰老。

記憶就是從這里開始模糊的,直到看到周洋靠在門框上才又清晰起來。

我返身進屋,周洋仍然在門口站著,不說走,也不說不走。我說要不你就在我這兒湊合一宿。周洋遲疑了幾秒,趕在感應燈滅掉之前走了進來,坐到我對面的單人床上。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你講。這時燈滅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林洪想跟村里要一塊房場。

黑暗中,周洋開始講起來。房場你知道吧?周洋問。他大概不知道我是從農村出來的,我壓根就沒和他說過。反正他遇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像個城里人了,在城里有車有房,也有對象。我說知道,就是蓋房子用的地皮。

為了這塊房場,林洪不知找了書記多少回,看書記家里有什么活兒,不等人家開口就主動把活兒給做了,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給書記送過去。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書記終于答應下來,說你們要是不害怕,就去墳地的邊上蓋兩間房吧。林洪雖然對這塊地方不滿意,可也沒辦法,村里確實沒有閑著的地方了。

林洪太需要一塊房場了。他和兩個哥哥還有父母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平時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沒少打羅圈仗,心都熬碎了。用林洪媳婦的話說,大伯子那邊放一個屁,我這邊聽得清清的,這日子還有法過嗎?再要不來房場,我們非離婚不可。

房場的事雖然書記答應下來,可到了村長那里又卡了殼。村長說,現在村里要房場的人多了,就給你,別人能沒有意見嗎?書記說,他家的情況不是特殊嗎?四家住在一個院里,也確實不是個事兒。村長不好駁了書記的面子,也就勉強答應下來??纱彘L又說,就是你答應我答應,人家村民代表還不一定答應呢。村民代表是村委會的外圍人員,是為了監督村長書記日常工作的,比如村里遇到賣地一類的大事,光書記村長點頭還不行,還要有村民代表同意,據說只有這樣才能體現民主。不過這個民主可不是絕對的民主。比如村中李姓是大戶,人數多,這樣在選舉時互相一抬舉,就占了大便宜,村中十一個代表,十個人姓李,剩下的一個不姓李可也是李家的姑爺,所以這村里也就等于是李家的天下,不但書記村長姓李,村民代表也都姓李。所以這其他姓氏的人想撈到便宜真比登天還難。

林洪知道難,就想做得有把握一些。為了讓代表們同意房場的事,他特意殺了一頭肥豬,十斤一份地分好,等到天黑,給代表們挨家送過去,當然更不能少了村長和書記的。那豬是笨法養的,肉香得沒法說,代表們吃了這么香的肉,答應得自然痛快,說放心吧,不就是簽個字嗎,這有啥難的??扇旌?,他們把肉吃完了,口氣就變了,說十斤肉就想買通我?我也太不值錢了吧。結果代表們投票表決時問題自然就出來了,十一個代表,只有五個人投了贊成票,沒有超過半數,這香噴噴的豬肉自然就白搭了。

房場沒要來,還搭進去一頭笨法養的肥豬,林洪有苦說不出。這頭豬,可是他們養了一年的,過年時都沒舍得殺,一直留到現在,一家人早就饞得流口水,可殺時自己才留了二斤的血脖肉,一頓就吃完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就不該把肉送給這些白眼狼,讓他們解了饞還笑自己是大頭。更讓林洪鬧心的是,媳婦三天兩頭罵他窩囊,罵他沒長下水,別看林洪媳婦生得個小,嗓門卻大,罵起人來呱呱叫。媳婦這一罵,住在一個院里的林洪父母肯定就要搭茬,說我兒子沒能耐,你有能耐也行???你不是也沒這個能耐嗎?我看你們是一對窩囊廢,誰也別說誰。見公婆把矛頭指過來,林洪媳婦嗷的一聲跳起來,說我沒能耐是沒能耐一個,你們沒能耐是沒能耐一窩。這話又把住在一個院里的兩個哥哥刮上了,于是新一輪的羅圈仗又上演了。

林洪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一沖動就說要和媳婦離婚。離婚就離婚,媳婦答應得更痛快。第二天兩人換了出門的衣服一起去了區里,真就把婚離了。

我默默地聽完,從床上爬起來,去屋角取了一瓶水,也給周洋拿了一瓶。周洋接過水,擰開,喝了一口,說爛頭事還在后頭呢。

我沒有言語,坐回床上,等著燈滅。我不想周洋看清我的臉,更不想他看穿我的心。

周洋繼續說,林洪和媳婦離婚的事像一陣風一樣很快傳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弄得那些吃了豬肉又投了反對票的人個個心中不安,紛紛表示如果再投票的話一定舉雙手贊成。

再一次投票已經是半年以后了。半年來,林洪和媳婦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過的簡直不是日子。

也許是因為吃豬肉的事已經過去了半年,肉的香味早已散得一絲不剩,也許是看見林洪和媳婦還不時地住在一起,沒有真的分開,總之這代表們的心里已經沒有了多少愧意。既然沒有了愧意,那另一種想法自然而然地就會浮上心頭,他們給村長透話說,讓我們同意可以,可林洪他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請我們大伙去鎮里吃一頓。這話正合了村長的心意,他也有三四天沒去鎮里吃酒了,肚子里的饞蟲已經受不了了,正一個勁地撓他的腸子,都快撓到嗓子眼了。于是村長積極地找到林洪,如此這般一說,把林洪的眼睛都聽直了,末了,林洪哭喪著臉說,這一頓飯下來,少說也要五六百塊,他們要是再不簽字,我這不是越賠越多嗎?村長豈能讓就要到嘴的一頓好飯溜走,于是他眨巴眨巴小眼睛,裝作思考成熟的樣子說,首先,這次你要開門見山,吃飯前就跟他們說好,同意簽字的才讓吃飯,不同意簽字的壓根兒連去都不讓去。林洪想了一想,覺得也只有這樣了。村長一看林洪答應下來,立刻滿心歡喜,他說,那你就快去請客吧,我這邊負責給你找車,反正我小舅子的車正閑著,給他個百八十的他就能去。林洪嘴上說行,心里卻叫開了苦,雇別人的車一來一回才要五十塊錢,村長的小舅子卻要一百,而且還得跟著大吃一頓,我這也太虧了。想著想著就又埋怨起自己來,怨自己反應得不夠快,村長一提車,自己就該說車已經找好了,那樣村長就不能再推舉他的小舅子。但怎么怨都晚了,一句話不趕趟,就要損失一百多塊,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應變能力,再怪就怪村長自己不要臉。

吃飯時,這些個村官啊、代表啊,照例都要扒一扒林洪的小腸,難為難為他,這似乎已成為習慣,誰讓你林洪今天有求于我們呢。

林洪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現在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心里自然不痛快,這一不痛快,臉上就沒了笑容。村長一看不高興了,說今天這頓飯你根本就不應該來,你應該把錢給我們,讓我們自己來吃,我們自己來吃保證比你在這吃得更痛快、更高興。林洪這個氣呀!可嘴上又不好說什么。村長見林洪不言語,就又說,你瞅瞅這個飯店,連個卡拉OK都沒有,今天我們喝得一點都不盡興。聽村長這樣一說,已經吃飽喝足的代表們也都把嘴巴抹了一抹,說,可不是怎的,連歌都不能唱,這酒喝得有啥意思。村長說,要不這么辦吧林洪,咱們再找個能唱歌的地方吃點,好不容易來一回,你怎么也得讓大伙玩高興了。林洪一聽,想哭的心都有,說你們想唱歌早說呀,咱們找個能唱歌的地方吃不就得了,現在都要吃完了,又要換,這得花多少錢吶。村長笑嘻嘻地說,能唱歌的地方吃的不一定好,我們今天主要就是來吃來了,現在吃好了,自然就又想唱歌了。你今天的任務就是讓我們玩高興了,不然大伙不簽字,看受損失的是誰。村長的話當時就把林洪給鎮住了,答應換有卡拉OK的酒店再喝。

這些人真不要臉!我恨恨地罵道,爬起來去了趟衛生間?;貋頃r,周洋問我困不困,我說有點兒。

周洋說,那天大伙一直喝到晚上十點多鐘。還好,喝完了酒唱完了歌大伙總算把字給簽了。聽到這兒,我的心才稍稍平靜一些,說如果這就是結局真是再好不過。

周洋說,還沒完呢,更氣人的事還在后頭呢。

第二天,林洪興沖沖地扛著把鐵鍬去平整房場,他知道那塊地方因為緊挨著墳地一般人都不愿意過去,所有的田間地頭都被開荒以后,那塊地方還一直荒著。誰知等林洪走到近前才發現,這塊地已經被人平整過了,上面甚至還打好了垅,垅上踩了密密麻麻的腳印。林洪蒙了,他明明記得這塊地方是荒著的,昨天早晨他還來看過,滿是陳年的荒草,星星點點的嫩綠色草芽才剛從枯草里鉆出一點兒尖來,這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被人開荒了?

疑惑不已的林洪蹲下身來,扒開土垅,他想看看里面到底種了什么。不等林洪看清里面的內容,身后就傳來一聲斷喝,干什么林洪!你想搞破壞呀?林洪嚇得一激靈,以為有什么鬼怪從墳里鉆了出來,抬起頭才看清原來是村里的五保戶李根。此時李根正拎著他那根從來就不是拄著的拐棍,惡狠狠地指著他。

李大爺,林洪客氣地叫了一聲站起身來。

這李根七十歲左右,生得個高、臂長,天生一副酋長模樣,他耀武揚威地晃到林洪跟前,用拐棍捅了林洪一下,說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刨點兒荒,眼氣呀?林洪說不是,是這么回事兒,村里把這塊地方批給我了,我今天來收拾收拾。

歸你了?誰說這塊地方歸你了?我費力刨的荒憑啥歸你呀!李根的聲音凌厲而洪亮,震得林洪心里發顫。

是歸我了,村長書記都點頭了,村民代表也都簽字同意了。

誰同意的我不管,反正我沒同意,這塊地方是我先刨的荒,我先刨的荒就該歸我!李根說得更加理直氣壯,一雙大眼牛一樣地瞪著。

不信你去問你侄兒,看他是不是把這塊地方批給我了?關鍵時刻,林洪抬出了村長,因為李根正是村長的親叔叔。

我不問,我刨的荒就是我的,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好使!

林洪不敢再和李根爭論下去,他有些怕李根。這村里還沒有誰敢說不怕李根的。這李根要是驢勁一上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他敢坐在鎮長的辦公桌上罵娘,罵鎮長不得好死,他敢吹胡子瞪眼地跟鎮長給自己要五保,給女兒要低保。不給就不讓你辦公,看你鎮長能把我這老頭怎地。鎮長不敢把他老頭怎地,鎮長還得恭恭敬敬地管他叫大爺,說大爺呀,您老起來吧,那上頭涼,小心生病。

這鎮里都不敢把他老頭怎地,村里就更不敢把他老頭怎地。乖乖地給他辦了五保,給他女兒辦了低保。其實這主意都是他侄子給出的,他侄子當著村長,知道這事怎么辦才能辦得明白。

李根年輕時就又虎又愣,三十多歲也沒說上媳婦,后來娶了外地的一個寡婦,這才生了一個女兒。

這李根自從辦了五保,人就更威風了,動不動就掄著他的拐棍喊,我絕戶我怕啥?那口氣要多霸道有多霸道,而且怎么聽都像是在炫耀。

林洪從地里回來就直接去找了書記,把情況跟書記一說,書記也是一愣,說這事難辦了,李根這老頭軟硬不吃,連鎮里都拿他沒辦法。那我這房場兒不是白要了?錢也白花了?林洪一著急,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書記也是同情林洪的,說我也替你著急,這事是我先應你的,要是這房場白扔了,我這心里也不安生??扇思依罡鸦亩寂倭?,你不給人家點啥人家也不能干??!這事就得你去跟人家好好說說,給他點兒補償,先把房子蓋起來再說。

林洪是傍晚才去的李根家,去之前在小賣店打了二十斤白酒,他知道李根愛喝酒,再說手里拎著見面禮,這后面的話自然就好說一些。

李根見林洪拎著酒進來,先是一樂,繼而馬上把臉繃了起來,接著就罵上了,說你個小兔崽子弄那一雞巴頭酒來寒磣我,我就值那點酒?邊說邊作勢把林洪往外推,好像他受了多大侮辱似的。林洪賠了笑臉,說大爺您別生氣,聽我把話說完。李根喊,我們沒什么好說的,那是我刨的荒,你想當地主老財,去霸占別人的地,占我的不好使!

林洪被推到了門邊,心里也是窩了一肚子氣,他說大爺您講不講理,是我先要的房場,你后來才刨的荒。

李根說,你要的房場?那房場我還要呢,有你要的就有我要的。林洪說,你老這么大歲數要房場干什么?李根說,哪條法律規定歲數大了就不許要房場?怎么地歲數大了就得蹲露天地兒??!李根的氣勢咄咄逼人,像要把林洪吃了一樣,可嘴上還說,你欺負我老頭子,欺負我是絕戶是不是?邊說邊順勢往地上躺。林洪嚇壞了,酒也不要了,趕緊奪路而逃。

第二天,林洪央求父母上陣,去和李根談判。林洪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林洪的父母和李根的年紀差不多,這樣就能防止李根倚老賣老。果然在兩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老人面前,李根收斂了不少,甚至還收下了他們帶來的牛肉。不過在荒地的歸屬問題上,李根還是分毫不讓,他說那是我刨的荒,我刨的荒就是我的。林洪父母拿出村里出的證明,證明那塊房場確實歸了林洪所有。李根把那張紙拿過去看夠了,說我不認得字,我就認理,這塊地是我刨的荒,誰也別想賴去。

這次談判毫無結果。

接下來的幾天里,林洪找了村里,找了鎮里,甚至還找了派出所,可人家一聽李根的名字,一聽李根的歲數,就說這事管不了,難辦,只能自己和人家溝通。

李根倒是也愿意溝通,他提出的條件是以地換地,也就是用這塊開荒地換林洪的責任田,一畝換三畝。這是林洪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林洪提出的給李根一千塊錢的補償也同樣讓李根不能接受。

我說這一定是村長給出的道,他們做了扣讓林洪自己往里鉆。

周洋說林洪也是這么想的,沒有村長給支招,李根他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事情到了這一步,雙方也就只有撕破臉皮。林洪雇了車、雇了人,打算不顧李根的阻擋先把房場兒墊起來。誰知活兒還沒干到一半,聽到消息的李根就趕了來,掄起拐棍沖入人群,將干活的人打得東逃西竄,連林洪的老父親都沒放過,結結實實地挨了他兩棍子。

林洪打了110。警察趕來時,李根正拄著拐棍發表嚴正聲明:這地是我的!誰敢再惦記我跟他拼命!我這么大歲數我怕誰?我絕戶我怕誰?我誰也不怕!

李根真的誰也不怕,他連警察都敢罵。那倆警察年輕,拿他當長輩,對他說話一直客客氣氣,一口一個大爺地叫??衫罡活I情,說你們干啥來了,你們以為你們是警察我就怕了,雜種操的,怕你們我就不姓李了。邊說邊把拐棍沖警察亂舞一氣。警察往后躲了躲,說你這老頭怎么這樣,這要是不照著你老……

李根更火了,老怎的,老就該死??!

警察待了一會兒,看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只得打道回府。林洪急了,說別走??!這事還沒解決完呢。警察說,這事我們也管不了,他這么大歲數,脾氣又不好,帶到派出所真要是出點兒啥事,我們也擔當不起。不如你這房子先別蓋了,等他消了氣,你們再好好談談,爭取和平解決。

因為墊房場時車軋人踩,開荒地里種下的玉米根本沒長出幾棵來,倒是青草蓬蓬勃勃,和沒開荒之前一樣,就是一塊荒地。但李根才不管這些,他要的只是這塊地方。

林洪越來越焦灼,他盼了一天又一天,就盼著李根能夠講道理一點兒,能夠接受他的一千塊錢補償,把這塊荒地還給他,讓他蓋上兩間房,和老婆孩子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月又一月,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來了,李根還是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他每天上班一樣去那里轉一圈,荒地上的草卻連一棵都懶得拔,就那么任由它荒著。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林洪盼著李根快一點兒死掉,他都那么大歲數了,怎么還不死呢?林洪常常這樣想。每次村里傳來只有死人才吹的喇叭聲,林洪都是心里一喜,想是不是李根死了,要是他死了可真好。但每次都讓他失望。一轉眼,兩年過去了,李根依然好好地活著。李根不死,林洪盼他死。這樣盼著盼著,就忍不住想怎么樣才能讓李根早死些。用刀扎他,用石頭砸他,這些林洪都想過了,但僅僅是想一想,并不能真的去做,那樣做犯法,是要被判死刑的。那就給他下毒,給他喝的水里下毒毒死他。這樣好像也不行。李根不明不白地死了,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一定就是他林洪。怎么辦呢?林洪每天都被這個想法纏繞著,難以自拔。突然有一天,林洪腦中靈光一閃,嚇死他!對,嚇死他!夜里裝成鬼去嚇死他。反正那塊荒地緊挨著墳。主意已定,林洪立刻著手準備,他先給自己縫了一個假面具,假面具就是一個白布套,上面挖了幾個大窟窿,又粘了一個長長的紅舌頭。有一天趁著家里沒人,林洪把面具套在頭上,走到鏡子前一照,哇!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還沒等林洪付諸行動,村長就先找上門來。村長說,這都老秋了,你房子再不動工,今年就又動不上了。我聽說,咱們這塊要動遷,到時候房子能按米數換樓房,院子還能給個十萬八萬的。你今年哪怕先起個地梁呢,也算占住了這塊地方,要不損失可就大了。林洪說,我能不想蓋嗎?我都快想瘋了,可你叔那條件我能答應嗎?

村長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也不想看著你跟我叔這么耗下去,這樣對你對我叔都不好。不如你們都讓一步,把這事早點兒解決了。

林洪問怎么個解決法?村長說,我叔要的一畝換三畝確實高了點兒,不如這樣,一畝換兩畝,那塊地滿打滿算不過才七分,一畝換兩畝不過才換你一畝四分地,我這個折中的辦法主要是為你好。

在村長的極力周旋下,林洪和李根終于簽下了換地合同。李根以這塊七分的荒地換了林洪一畝四分的責任田。

合同簽好已經是十一月底了,地表都開始上凍了,地梁是打不成了,只能先弄一個舊的集裝箱放在這里,算是把這塊地方占下了。第二年剛開春,林洪就破土動工,挖地梁,打地基,養生,正準備上圈梁,上面下來一紙文件,全區的土地全部凍結,不許再建任何地上物,否則一律按違建處理。為此區里還專門成立了執法隊。消息傳到林洪這里,嚇得他腿都軟了。書記親自去和上邊解釋,說了他的情況,可屁事不頂。也是,這幾年一聽說要動遷,農村蓋房子都蓋瘋了,房前蓋,房后蓋,大棚蓋,進得村來,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違建房,再不管,簡直無法無天。

上面給了期限,讓林洪自己拆,自己不拆的話他們會派執法隊來拆。

那些天,林洪的精神高度緊張,他騎著自行車,順著執法隊走過的道路一路跟蹤,去到各個村子打探情況。情況很不樂觀,他親眼看見執法隊用抓鉤機把違建房一個個抓得稀爛。有一戶有錢人家,在大棚里蓋了二層別墅,據說花了好幾十萬,結果也沒能幸免。與人家比起來,自己連個小麻雀都算不上,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親手把就要蓋起來的房子扒掉。

但林洪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他拿了換地合同去找村長,想把換給李根的地要回來,村長卻笑了,說當初簽合同是為了啥,不就是怕反悔嗎?現在你蓋不成房了,就想把地要回去,有這么不講理的嗎?到哪你都說不出理來!林洪說,那我房子蓋不成,怎么還得搭出去一畝四分地。村長說,誰讓你當初不著急,你要是早答應一畝換三畝哪還有這些事。要怪就怪你自己……村長后面說的話,林洪一句也沒聽清,只看見村長的嘴巴一張一合,里面似乎藏個無底洞。

我這時已經氣得不行,我說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其實不管我聽還是不聽,后來發生的事我都是知道的,甚至比周洋知道得更詳細。我只不過是故意回避罷了。

第二天早起,周洋已經不見了,他什么時候走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只依稀記得他走得很晚,走之前還過來幫我蓋過被子,并把一件軍大衣壓在我的腳底下。說暖氣不好,不壓腳哪行。對了,我還聽到了他深深的嘆息聲,像我父親的嘆息聲一樣。

我拿起手機,早就關機了。我把手機充上電,然后走到窗前,天??!外面白茫茫一片,對面房頂上的積雪足有半米厚,這么大的雪幾年都沒見過了。我正猶豫要不要找妞兒去看雪景時,昨天一起吃飯的小胖給我打來電話,他急急地說,周洋昨晚出事了,給你打電話你一直不接。我有些蒙,說他昨天晚上一直在我這兒??!我們一直嘮到半夜,后來我睡著了,他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小胖說,你喝多了吧,怎么竟說胡話,他真出事了,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問出啥事了,小胖說,他被那三個人堵屋里了,他翻窗子逃跑,沒跑了,從樓上摔下來!我驚得啊了一聲,忙問后來呢?小胖緩了一口氣,說還好,一二樓是門市,探出來一塊,要不當時就得沒命。

路上嚴重堵車,我趕到醫院時已經快到中午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昨天晚上和我同處一室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周洋,越想越模糊,越想越不敢肯定,這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不管是不是夢,那個故事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永世難忘。那是埋在我心里的故事,也是我父親的故事。是我想日日回避,卻又被夜夜折磨的故事。

小胖在醫院門口迎我,說周洋可能是殺人犯,現在誰也不讓見,病房外面都是警察。又說,他根本就不叫周洋,周洋是假名。小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往外掏東西,是折起來的一張舊報紙。小胖把報紙展開,說這是在周洋的皮包里找到的。我掃了一眼小胖指給我的標題:疑因建房糾紛,男子揮刀殺人。標題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幾乎占了半個版面,我知道這是另外一個故事,周洋的故事,不,不是周洋,他真正的名字我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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