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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薩從濕地游過來(短篇小說)

2023-10-15 21:09加主布哈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瓦爾寡婦

□文/加主布哈

傍晚是一件鮮紅色的披氈,穿在群山上,萬物正準備著失去彼此間的血緣關系。為緩解心里的恐懼,瓦爾在深山唱歌,他明知道這一帶沒什么可怕的東西,但他總感覺身后有一雙眼睛。他揮動斧頭,盡量制造出大的動靜,倒下的樹木被他從樹林背出,像一頭野獸從密林走出。他知道是時候了。

“瓦爾死了,瓦爾被他砍倒的松樹壓死了,快來人啊。來人給他收一下尸?!彼驹跇淞诌吘壍氖^上大聲叫喊。

等阿卜村的男人紛紛到來,瓦爾卻在石頭上搗碾一條螞蟥,來一個人他就塞一撮旱煙,并佯裝憤怒地解釋:“哪個不安好心的人又想著我死?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只是這螞蟥的確吸了我不少血?!?/p>

他十八歲的兒子普彌也牽著那匹黑馬來給他收尸了,還帶來一件白披氈。大家紛紛指責那個希望瓦爾死的人,不安好心的人。瓦爾搗碎的螞蟥濺出的血染紅了那塊石頭,夕陽也染紅了每個人的身體。大家準備下山了,瓦爾一邊抱怨那個人,一邊說道:“反正你們也是要下山的,就每人順便幫我拿一塊木頭下山去吧,冬天還靠它們過呢?!贝蠹乙庾R到了什么,卻又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剛死里逃生的人。走在前面的人嘀咕:“他死了也要靠這木柴燒掉的?!比缓蠛莺輰⒛静袢栽谕郀柤液缶妥吡?。瓦爾一邊感謝他們,一邊咒罵那個人。然后掄起斧頭劈開那些木柴,將它們堆在墻角,直到天黑,他吃了一顆土豆就消失在黑夜里,摸進了沙吉寡婦的被窩里。

“你今天怎么不來給我收尸?”

“你這該死的,是不會這么容易死的?!?/p>

普彌已經習慣這樣的夜晚,自己對抗那些奇奇怪怪的夢,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無邊無際的籠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最近他的夢里總是出現一片濕地,濕地上長著(或者說是漂浮著)形狀相同的灌木,每株灌木上都安坐著一只褐紅色的鳥,鳥群會同時發出似孩童哭聲的鳴叫,當它們同時起飛,普彌就會驚醒,然后感覺自己頭頂著一片下雨的濕地,一切那么熟悉且真實,卻無法觸及。

普彌把自己的狀況告訴父親,瓦爾卻說:“膽子小的人才多夢,你就是走在樹林都怕樹葉落下被打傷,應該讓你的膽子肥起來?!笔聦嵣?,膽小的人是瓦爾,他害怕在夜晚獨行,所以普彌脫口而出:“心里有事的人,膽子才會小?!遍_始的時候,普彌總是在半夜醒來,獨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他甚至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等他開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瓦爾也沒太在意。

“一只烏鴉在牛身上尋覓虱子,一只耳朵在我身上聆聽噩耗,一條河流在我身上倒流?!边@是普彌最近在重復說的話,沒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經常傻笑,摟著那匹黑馬的脖子重復那些不著邊際的話。

直到那天晚上,他從那片夢境中的濕地醒來,并且在漆黑中向神龕邊摸索并取下那面羊皮鼓,然后重重地敲響了它。羊皮鼓發出了沉悶、厚重又神秘的聲音,那聲音在普彌的腦海里回響著、徘徊著,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擊中了,他覺得異常興奮、眩暈,四肢便不受控制地抖動,他在漆黑的屋子里搖晃著頭腦,舞動著四肢,并且脫口而出:“瓦薩,我的瓦薩,他從濕地游過來了?!?/p>

瓦爾家里半夜突然持續的鼓聲敲醒了阿卜村的人,他們舉著火把聞聲趕來,聚集在瓦爾家堂屋里,看著眼前的普彌滿頭大汗,原地打轉,時而敲那面羊皮鼓,時而對著鼓胡言亂語,沒有人阻止他,人們面面相覷。瓦爾最后趕來,他從普彌手中搶下羊皮鼓,把普彌抱在懷里,嘴里咆哮出一些普遍的咒語,直到普彌在他懷里沉睡。

幾個婦人生了火,沙吉寡婦也在其中,她把自己裹在一件青色的羊毛披氈里,一塊紅綠相間的布巾蓋著她的頭發和長頸,只露出那張土黃的瓜子臉,幾條皺紋若隱若現。她以為沒人注意到她跟瓦爾前后腳踏進來,但還是感覺到每個人的眼光都在看著她,她盡量避免跟別人對視。事實上,有幾雙眼睛真是在暗處盯著她了,他們只是在等待時機揭開一切,瓦爾的酒便敬到他們面前,堵住他們的嘴和無端的猜想。

瓦爾打發走了所有人,獨自坐在火塘邊陷入沉思,他把那面羊皮鼓放在懷里,右臉枕在鼓面上,聆聽著從鼓里暗涌出的往事。他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此時,普彌還在喃喃著:“瓦薩,瓦薩……”瓦爾已經很久沒有躺在兒子身邊了,這一晚他沒有合眼,嘴里偶爾飄出一些不痛不癢的咒語,心里做好了隨時接受噩耗的準備。

又是個陰雨天,屋頂的瓦片上無數精靈在跳舞,滴滴答答的,匯集到一起后從屋檐上跳下來,把地面上的鵝卵石清洗得晶瑩。普彌醒來的時候已是正午,他悄悄走出屋子,坐在門檻上望著潮濕的遠處發呆,一層濃霧正在阿卜村正南邊的亂石坡上慢慢消散,然后聽見火車從濃霧背面的阿爾依隧道里駛出,那是他母親出走的方向,當然,這些都是他的父親瓦爾告訴他的。這個少年,只要坐下來,就會朝著那個方向發呆,他的眼睛深邃又荒蠻,仿佛所有物體陷進他的眼神后都死在里面,無法反射出一絲光芒。

瓦爾看到兒子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在細雨中劈柴,他蓬松的頭發上趴伏著透亮的雨滴,每一次斧頭落在木頭上,他的心里都覺得痛快,仿佛砍在那個男人的頭頂,這些年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把斧頭落在那個男人頭上。他沉迷于站在幻想的刃上,舔舐著自己的鋒利。直到雨再次大起來,涼意浸透他的遐想,才冷靜下來,坐在普彌旁邊磨斧頭:他的斧頭已經被他磨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冷靜,始終沒有落在那個男人頭上?!叭グ醾€凳子吧,坐在門檻上,是不吉利的?!逼諒洓]有聽進去,這幾天,他們之間的對話很少超過三句,確切地說,一直以來普彌跟人的對話就很少。

晚上瓦爾沒有去找沙吉寡婦,怕普彌的病再次發作,早晨他已經將那面羊皮鼓扔到了山洞里,并惡狠狠地對著那個山洞吐了三口痰和幾句咒語。他喜歡說咒語,比如去死吧、見鬼吧、讓老子的斧頭敲碎你的屁股吧等等。但是,他的咒語沒有一句是變成現實的;他還喜歡撒謊騙人,他的謊言確實每一次都能騙到大家。普彌在深夜時不停說著夢話,一直重復:“瓦薩,瓦薩……”瓦爾忍不住了,他起身跑進雞窩里抓出那只黃色的母雞就在煤油燈下活活掐死了,嘴里詛咒著:“我知道是你回來了,這只雞打給你,你這負心的女人,找那個瘸子去吧,你不去找他,總有一天我會送他去找你的?!钡撬桓易叱鋈ツ貌?,他怕在推開門的一瞬間看到她的臉。所以,那只被他掐死的母雞就躺在鍋莊上,幾根脫落的羽毛掉進將熄的火堆里,發出臭雞蛋的味道和噗嗤的聲響,據說這種味道能驅趕走內心的恐慌和迷霧??墒瞧諒浫圆灰姾?,他的額頭像一顆炭火,燒得厲害,瓦爾沒有摸到。他仍然坐在火塘邊說著咒語,他的口水都被他吐干了,于是他不停抽煙。他的心里陷入了一種無望的等待,他不知道等什么,也許是等天亮吧??墒撬职蛋蛋l誓著,“天亮了我也不會去求那個瘸子救我的兒子。我要去砍了他,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瘸子?!彼倪@個誓言阿卜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普彌。大家還知道他不敢,不然那把斧頭也不會越磨越小,一些男人看到瓦爾在磨斧頭的時候嘲諷他:“再磨,就成針了。瘸子醫生那里的針,可比他這尖細得多了?!?/p>

這件事發生在普彌十二歲那年夏末。

無所事事的瓦爾在村里晃悠,他準備到斯拉河附近找個地方洗一下自己的身子,在玉米地里除草的村民看見他便激將他:“瓦爾,你不是很會騙人嗎?今天來給我們編個謊言吧?!?/p>

“誰他媽還有空跟你編謊言啊,斯拉河昨晚漲水,今天退潮了,河岸上到處都是渴死的魚,我忙著去撿呢?!彼呎f邊往斯拉河跑了。

可村民趕到斯拉河邊時,瓦爾正趴在河邊的石頭上仔細尋找著那件白披氈里的虱子。大家指責他,卻被他反駁得啞口無言:“是你們讓我騙你們的呀?!贝蠹液軣o奈,只能悻悻離去。這時,一列火車從斯拉河對面駛去,轟隆隆的聲響蓋過了幾個女人對瓦爾的詛咒。

瓦爾心里樂滋滋地走向火車站,好不容易來一趟,他準備去那里打幾斤白酒,并且趁天黑之前趕回去。這個快五十歲的男人,身高八尺,膽小如鼠,卻喜歡獨來獨往,他喜歡獨自走在路上吹響亮的口哨,他感覺獨處是他對抗時間的秘訣。當他吹著口哨走進小賣部時,正巧遇到阿卜村幾個男人也在那喝酒,看到瓦爾后他們壓低了聲音,轉移了話題,順便邀請瓦爾跟他們共飲。瓦爾謊稱家里還有事,打了三斤白酒便來到鐵軌邊的水泥地上自飲起來,他的口哨聲引來細細山風,在自己的愜意里越來越醉,但潛意識還是驅使他往回趕。走到亂石坡附近時太陽快落下去了,他已經喝醉,而那幾個在小賣部喝酒的男人也趕上來了。他們說的話里酒精含量極高:“瓦爾,你在等婆娘嗎?我們又看到她進瘸子的診所,大半天了?!?/p>

瓦爾沒有理會,因為他平時對他們撒的謊太多了,所以也覺得這些人在騙自己,出于客氣,他還分享了酒。但越來越多的話從他們嘴里溢出來了,他們說你的老婆科莫阿果已經跟瘸子好上了。瓦爾不僅沒生氣,反而大笑起來,他越不信另外幾個人就把事情說得越詳細:“你婆娘去瘸子那兒上環,結果自己被瘸子上了?!蓖郀柕哪標查g黑下來,太陽最后的余暉正從他的臉上徐徐落下,他假裝鎮定,心里卻有無數麻繩在打死結。他說不可能,至于為什么不可能他說不出口,羞于啟齒。實際上,他和科莫阿果結婚多年,只有普彌一個兒子,再也沒能懷上,所以不需要上環。

“不可能?!边@幾個字從他嘴里飄出來時是顫抖的、無力的。他再也沒能忍住內心的鎮定,于是狂奔向火車站,他在黃昏下跌跌撞撞跑起來的樣子,像一條被打斷后腿的狗,揚起了一些塵,但不大。

幾個醉漢懷著某種興奮又忐忑的心理,追了上去,想去看看這把火要燃得多熱烈多血腥。當他們趕到時,瓦爾被瘸子家族的幾個男人綁著在地上咆哮,嘴里滿是些惡毒又傷不到人的咒語。這個從外地搬到阿卜村的吉石家族的男人,他此刻多么需要他的家族給他一點幫助。有人在暗處嘀咕:“真是猴子靠樹生存,人靠家族撐腰?!爆F在,瓦爾的腰被扔在地上,沾了灰塵,像一棵歪下去的朽木,狗想往上屙尿,豬也可以上去打個盹兒。而他的老婆,那個女巫師,驚慌失措中已經爬上一列火車出走了,她沒有留下一句話,她的藍色頭帕掉在鐵軌上被碾碎。阿卜村的醉漢們酒醒了,也許他們喝得沒自己想象的那么醉,他們從中斡旋沒一會兒,就把瓦爾的繩子解開,并將他拖著往回走了。整個過程中,瘸子醫生吉爾都沒有出現。

走到半路的時候,瓦爾慢慢酒醒,天徹底黑下來了,他試圖掙脫阻攔,嚷嚷著要去卸掉那個死瘸子的另一條狗腿。但是人們放開他了,他卻了。

瓦爾的老婆科莫阿果就那樣走了,他沒有扔掉家里的關于她的一切,包括那面羊皮鼓??颇⒐前⒉反逦ㄒ坏奶K尼,她在的時候村民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了都會請她占卜,并通過一場儀式來治療人們的病痛。她走了,好像大家的疾病也減少了,除非迫不得已,誰都不愿意去請另一個村的巫師來到村里治病。有人說她被瘸子偷偷藏在另一個地方,還生了個兒子,有人說她已經死了。瓦爾覺得她死了,有時候又覺得她沒死,所以他對兒子普彌說你阿姆出走了,坐在一輛火車上。此后,瓦爾會每天磨斧頭,發毒誓,繼續說謊話,并且把沙吉寡婦哄得耳朵里都長出了很多甜蜜的毛茸茸的情話。

瓦爾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達到了一種很高的境界,他說自己在高處得過且過,在更高處,等待著閃電來臨。

稀薄的霧里,人們在各自的蕎麥地里收割著,他們趁太陽出來前把蕎麥割下、捆扎、豎立田里,周邊還守著幾個奇形怪狀的草人。如果等到午后,經過太陽曬過的麥子容易掉落,鐮刀一過,就會有大把的麥子掉落在土里。瓦爾帶著一斤白酒、一顆雞蛋和兒子普彌的生辰八字來到吉克拉莫家的蕎麥地里,他想讓吉克拉莫給兒子占卜一下。

吉克拉莫是阿卜村唯一的畢摩,他主持著幾十戶人家的祈福祛災儀式,他還在學校里坐過幾天,認識幾個漢字,是位德高望重且學識淵博的老人。此前他也大概聽說了普彌的一些謠言,所以心里已經有答案,他說:“應該是來自后方的瓦薩找上你的兒子普彌了。需要做一場瓦薩附身的儀式,讓普彌成為真正的巫師?!彼€建議瓦爾帶著普彌也去醫院看看,但是被瓦爾果斷拒絕了,他說我兒子就算死了,也不可能去求那個死瘸子來治療。

“還是請你選個良日,讓瓦薩附普彌的身吧,這也許就是他的命?!蓖郀栍闷可w給吉克拉莫倒了一杯酒,繼續說道,“我那死婆娘就是女巫師,應該是她的瓦薩神不要她了,回來選中了普彌。我的兒子最近越來越不正常,他每天盡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昨天晚上他一直反復懇求咒語,我隱約聽到他在呼喚瓦薩神。而且他的身體真是越來越虛弱,那眼窩子,都快陷進去了?!?/p>

吉克拉莫沒有推辭,因為這是他的職責。于是讓瓦爾回去準備一只純白色的公雞和一頭純黑色的乳豬,“還有一面羊皮鼓,那是巫師的法器。猴日吧,我來主持?!?/p>

瓦爾在回去的路上,順道在自己家的蕎麥地里多編弄了一個草人,他的心也像這麥地,荒草雜亂,雨露閃閃,不知從何下手,于是就讓它繼續生長??傆袀€頭吧,他想。他在屋后看見普彌正摟著馬脖子,嘴角微揚,用自己的臉龐蹭著馬的鬣毛,像一個熟睡中的嬰兒。

普彌感覺自己掉進了那片夢里的濕地,他感覺不到父親的情緒,甚至自己的情緒,他只感覺身體里有一頭興奮的公牛,用它那粗鈍的角,不停歇地到處亂頂。他偶爾能聽見父親的嘆息,卻無法感知到父親的悲傷。他說,“瓦薩,瓦薩……”于是,就在吉克拉莫的主持下,他的瓦薩從濕地游過來了,一寸一寸漫過他身體里的谷地、溝壑。他覺得自己濕漉漉的,又感覺有無數個火堆在身體里燃燒。所以,他敲響了羊皮鼓,在原地起舞,他說:

“我懇求的咒語,我要獨自暢飲?!?/p>

普彌成為繼他母親科莫阿果之后的巫師,但沒有人找他占卜治病,因為大家覺得他道行淺、經驗少??善諒洶V迷于這份職業,他像帶著心愛的玩具,隨身攜帶著羊皮鼓,有時他把自己倒掛在樹上,朝著地面擊鼓念咒,每座山谷都會傳來咚咚的鼓聲,渾厚而沉悶,仿佛是鼓里無數幽魂在傾訴、在哀怨。

深秋,十八歲的少年巫師說出了第一個預言:“一片湖從遠方飛來,那座古老的石橋要塌了?!睕]有人當回事兒。

連著一個月的秋雨,讓阿卜村陷入了毛茸茸的霉,鋤頭生銹的黃昏,一切都在失去耐心。

普彌翻過一座土墻,說自己要去追一個人,不覺中跑到鐵路邊,火車轟隆隆地馳過,他覺得腦袋空白,甚至有些失落,于是抱著雙膝痛哭起來。他感覺自己像個多余的人,也在做一些多余的事,比如把一個死人的名字倒過來謄寫在石頭上,比如把一杯水倒進另一杯水?;貋淼陌肼飞咸旌诹?,始終覺得有什么東西追著他,就加快了腳步。他想象自己是獸,想象時間馴養著他,喂他九分熟的糧食、洗干凈的善意,當然,也將逼迫他咽下莫名的惡果。

這天夜晚,一場洪水沖進阿卜村,帶走了部分未收割的糧食、幾個男人的醉意、沙吉寡婦將倒的墻壁和瓦爾。這個男人在酒精的麻痹下終于走了一回夜雨路,不料剛準備翻越圍墻,洪水就如猛獸般,把他卷進去了。人們在斯拉河附近的石橋邊找到他,已經是第二天午后,原本瘦如竹竿的身體現在浮腫得像全身被蜜蜂蜇了個遍,最讓人難忘的是那對大眼珠,感覺隨時要跳出來,怎么也合不上。而那座古老的石橋,從中間斷開了。由于村子受了災,加上瓦爾家里的條件本就艱難,他的葬禮很簡單,宰殺了唯一一頭母牛接待祭奠的人,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誦哭喪歌,幾乎沒有夾著一絲感情,甚至眼淚都像是為另一個人醞釀而流。直到凌晨,沙吉寡婦點著一束火把孤身從不遠處走來,她錘著胸口唱著喪歌,聲如洪水:

“親愛的表哥,洪水攔不住,死神勸不住。人說金銀貴,金銀難買你的命,你離開了人世,好比大山倒塌,羊群沒有了牧場;河流干涸,魚兒無處游,從此以后啊,青稞變不成蕎麥,沒有人能替代你。在座的親朋們,好人的葬禮上我們結伴流淚,壞人的葬禮上我們也結伴流淚。瓦爾去了,只有夜晚的風,在徐徐吹呀……”此時,人們才感覺到瓦爾真的死了,他帶著滿腹的謊言和咒語,去了。

普彌在父親的葬禮上沒有流一滴淚水。他倚靠在瓦爾的遺體上,顯得異常冷靜,偶爾他還會起身給大家敬酒。他也敬了沙吉寡婦,那一瞬間他有號啕大哭的沖動,但他收回了自己的感情,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想念母親了。直到天快亮了,人們把父親的遺體抬出門,仿佛是幾束火把將父親瓦爾托舉著,走向火化場,他飲下人生的第一口酒,脫口而出:“一個湖泊,安居了?!?/p>

那片湖就在阿卜村的牧場上,面積很小,且渾濁,原本那個位置就是凹下去的,據村里的老人講,那是神話里的巨人支格阿魯路過這里休息時,其中一顆睪丸留下的形狀,另一顆睪丸的位置,如今長滿了松木。牧場上有湖泊形成的事被傳開,再加上那座古老的石橋斷開,大家才想起普彌的預言,才想起他是個巫師,他們夸獎附在他身上的瓦薩神法力無邊,能預知未來。甚至有人篤定,普彌身上的瓦薩是所有瓦薩里最高貴的自然瓦薩神。于是,他們紛紛帶著雞蛋、白酒和其他的食物,排在普彌家門口,請他為自己占卜、預言。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家庭美滿,身體康健。

“今天不是個好日子?!逼諒浘芙^了他們:“等羊日吧?!彼穆曇羲坪踝兊眯酆窳?,披著一件純白的羊毛披氈,頭戴一頂天藍色的帕子,整個人顯得肅穆而端莊。等大家散去了,他露出鬼魅的笑,鉆進屋子里,擊打著那面羊皮鼓。他的內心狂喜、興奮,于是匍匐在地上,像一條蛇,從床底咬住犁鏵就手舞足蹈起來。他享受這樣的感覺,他在這樣的感覺里變得模糊、癡狂……

羊日如約而至,由于剛經歷一場災難,阿卜村陷入了無法言表的恐慌,人們的內心需要一個慰藉,這個慰藉最好來自神靈,來自他們不得不信且無法拒絕反駁的神秘領域。于是,結伴來到普彌的屋前。他們依次進到那個狹小漆黑的土屋,謙恭地放下手中的糧食,給普彌端敬一杯酒,普彌用食指蘸酒,揮灑一部分向身后,開始邀請他的瓦薩附身,他嘴里念念有詞,手腳開始抖動,然后說出每個人想聽的話,最后飲下一口酒,他只是濕潤一下自己的嘴唇,便讓前來占卜的人將杯中剩下的酒飲盡。每個人走出來都會被問占卜得準不準,每個人都很堅定地回答準準準,很準。他們的內心無法拒絕這樣的預言,這使他們心里感覺踏實,即使有的占卜結果并不準確,他們也說很準,他們寧愿被普彌欺騙,寧愿互相欺騙,也要用這預言驅散心里的霧霾。

普彌的名聲被阿卜村的風吹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響亮。人要是出了名,就非要給他涂抹一些神秘色彩,凸顯出他與眾不同。關于普彌,只有一句話:“他說的每句話都是預言?!边@句話像一朵鮮艷的花,讓人們蜂擁而至,但普彌仍然堅持只在羊日接待這些訪客,這個舉動讓大家覺得他更神秘,或者更神圣。他們說瓦薩可不會隨叫隨到的,瓦薩需要被侍奉,也只會在吉祥的日子降臨。所以每逢羊日,普彌那個土房子門口就坐滿了人,他們提著糧食、酒,帶著虔誠的口吻說:

“我們要幫普彌侍奉著他身上偉大的瓦薩神?!边@個瓦薩看見了他們身體里的疾病,揪出了引起疾病的鬼怪,并且通過普彌傳達了制服鬼怪的儀式與方法。只要完成了這個儀式,疾病就將退散,他們堅信不疑。

那個冬天,除了羊日,普彌都不說話,因為他覺得話說多了就會失去威信。他會在大雪紛飛的清晨牽著一匹馬,走出屋子,來到斯拉河邊,或是那片小湖邊,升起一堆火,他想:“彝族人的火,不能熄?!庇袝r他會在湖面看到一條魚懷揣著匕首游過。但是他沒有說出來,遇到人,他也只是以微笑招呼。人們會在暗地里把他跟那個滿嘴謊話的父親比較,說瓦爾的一生像狼狽的狗,普彌的一生將如猛虎。然后,普彌就從他們的眼睛里,牽著那匹黑馬,在大雪中歸來,他十八歲的身軀偉岸如松,怎么看都順眼。然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夜晚,普彌陷入了無止無休的對話。他感覺那些逝去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面具,在夜里聚集在自己身邊,包括自己的父親瓦爾(他背著斧頭和木梯子)。他和這些不存在的人無休止地爭吵、辯論、謾罵……直到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炸裂了,他突然冷靜而莊嚴地說:“在門楣上取走屬于你們自己的咒語吧?!敝挥性谶@樣的時刻,他才清晰地感覺到多么無力,又無法自拔。

最開始發覺普彌不對勁的人是沙吉寡婦,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出遠門的兒子走在山谷時被一塊滾石砸死,她驚魂不定,還沒忍到公雞打鳴,就準備去找普彌占卜一下兒子的兇吉。但是她聽到普彌在屋子里自言自語,還時不時發出讓人驚悚的笑聲,她頓時不知所措,慌忙往回跑。半路上他想起瓦爾,于是取下頭帕不斷揮動,嘴里不停吐出口水和咒語,她的咒語凝固在風雪里,她再次來到普彌的門前,里面卻異常安靜。她顫抖著問:“普彌,普彌,你沒事吧?!逼諒洿蜷_門,沙吉寡婦的火把照在他清澈的臉上,他用手擋住了,連忙說自己沒事,額頭上有幾滴汗珠。沙吉寡婦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只說一句沒事就好便離開了,她懸著的心感覺踏實了許多,又有些不安。

普彌盯著那臺已經銹得轉不動了的石磨?,F在,它躺在那里,不再發出拙劣的聲響,不再磨出母親的嘆息和粗劣的糧食,它終于把自己磨成了兩塊普通的石頭。記憶深處,松脂燈下的母親科莫阿果面容祥和,她推著石磨,石磨推著她,磨出過命運陰險的笑臉。這臺石磨是母親的嫁妝,它推著母親走了幾十年,終于把她推出了這個家,也終于,把自己磨成了兩塊喜歡安靜的石頭。普彌流下眼淚,他很想跑出去問問沙吉寡婦來找他做什么,就是這樣的夜晚,雪仍在忙著埋屋頂,于是他把自己蜷縮在自己的夢境里。那晚,他看見瓦薩神變成一座山脈,他躺在上面,感覺到了自己連綿起伏的一生。

阿卜村的人相信鬼神,并且認為每個鬼都有姓氏名字、家庭背景、姻親關系;每個鬼對應著某個病、某種危機;所以,只要巫師普彌能找到那個鬼的來歷,就能按照對應的儀式制服它。老人說最大的鬼叫孜孜列乍,住在達布洛魔山,她每晚都會變成蟲趴在樹上“吱吱,吱吱”地叫,所以孩子們聽到吱吱的聲響,都會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耳朵,乖乖睡覺。膽大的孩子會問還有沒有比孜孜列乍更大的鬼,只有智慧的老人回答:“更大的鬼長居人心里,所以,只要有自認為美好的事物出現時,人就會按捺不住內心,想去親近、去巧取豪奪,去反對自己?!?/p>

村里的木噶拉且是公認的見多識廣的年輕人,他去縣城讀過書,據他說還乘著火車去過更遠的地方。他在羊日走進普彌的房子,兩人一見如故。

“我得了一種叫艾滋的病,你幫我想個辦法弄它吧?!彼奈骞倬?,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抽著煙。

普彌思索了很久才回答:“沒有一個叫艾滋的鬼呀,我也沒聽說過一種叫艾滋的病嘛?!?/p>

“那你就造出來一個新鬼嘛,就叫艾滋鬼,再想出一套儀式,制服他,比如犧牲一只公雞,給它殺一頭牛都行啊?!蹦靖晾绎@得很激動,此前他已經在吉克拉莫那里碰了壁,吉克拉莫建議他去找瘸子醫生,很堅定地說這個病只有醫生能治。

普彌感覺自己穢跡般的內心被吹出了星火。為了造出這個叫艾滋的鬼,他邀請木噶拉且住在自己的家里,一起分析病情,兩人同吃同住,甚至普彌提出想得一下艾滋病的念頭,但被木噶拉且委婉拒絕了。木噶拉且嗜酒如命,整日待在普彌家里,每天喝得稀里糊涂,同時也拉著普彌一起喝醉。兩人在醉后就敲擊羊皮鼓,用云里霧里的咒語編排著制服艾滋鬼的儀式。為此,普彌還取消了羊日的占卜,他準備像治療自己一樣,治好木噶拉且的艾滋病。

木噶拉且給普彌講了很多新鮮的事,講到女人,普彌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放了一場大火,正在迅猛地燃燒著,他飲下一杯烈酒,對木噶拉且說:“我要一個女人?!蹦靖晾夜笮?,說:“你治好我了,我帶你去?!边@是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兩個男人像兩束熊熊的烈焰在屋子里對飲、念咒、擊鼓。第二天,普彌卻怎么也叫不醒木噶拉且,他安靜地躺在火塘邊,枕著一根燒黑的木頭,修長的臉被木炭涂抹得像戴著一張面具。普彌的內心崩潰了,但是他哭不出來,他把木噶拉且扶起來,為他擦拭著身體上的臟,梳妝一番后讓他躺在草席上。普彌就這樣讓木噶拉且的尸體陪著自己,他害怕失去朋友,又孤身陷入無邊無際的孤獨,他開始召喚瓦薩:“來吧,如果你愛我,就要愛我的朋友。你不該總是微笑地看著我失去……”他的瓦薩沒有來,于是他飲酒,也給木噶拉且一杯,就這樣不知過了幾天,木噶拉且的家人找來,抬走了尸體,并惡狠狠地在普彌臉上吐了濃痰。普彌像個被斷奶的孩子,大聲哭起來,他感到自己與人世的羈絆,正日漸松落,于是他繼續飲酒,麻痹自己。

普彌蓬頭垢面地出現在木噶拉且的葬禮上,牽著一頭純白的公羊,手提一壇酒,他一句話也沒說,把羊拴牢在門前的核桃樹上,就轉身離去了。他在自己的馬圈里看見黑馬已經餓死在那里,馬蹄里夾著冰沙,馬籠頭已經陷入它的肉里,想必它掙扎了很久。普彌冷靜地找到父親留下的那把斧頭,把黑馬卸成塊,然后一塊一塊地往黑石堆方向背,馬血從他身上流下,滴落在雪地里,鋪成了一條蜿蜒的血路。幾只烏鴉盤旋在馬肉周圍,普彌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血已經把他染紅,幾粒肉末凝固在他的頭發上,他狠狠飲下一口酒,把大卸成塊的馬肉又拼接成了馬的形狀,又飲下一口,然后把酒瓶放在馬頭邊。普彌用手抓起雪,一寸一寸,把馬覆蓋,直至堆起一座如墳的小雪山,他的手已經凍得失去了觸覺?;厝サ穆飞?,雪突然下大,他走出的血路,也被覆蓋。

夜晚,無數張舊人的臉,被火托舉著,圍坐在普彌的身邊,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誤解的錦鳥,只能唱誦哀歌,他感覺自己掉進了蕁麻地里,銅質的墻壁圍困著他,身體里無數狼群在嘶叫、在剝削。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躺在火堆邊,枕著自己的羊皮鼓,努力做一個夢,但是怎么也沒法入睡,越來越模糊的意識里,他感覺自己的瓦薩神已經棄他而去。但是他不甘心,又坐起身來開始敲響羊皮鼓,他似乎再次看見了那片濕地,上面躺著困倦之水、曖昧之水、虛妄之水……然后,一群鷂鷹飛起來……他說:

“是時候了。在自己的清晨,河流再次準備清澈一點?!?/p>

晨曦是單薄的,普彌打著噴嚏,在院子里生了堆大火,然后用細竹鞭打掛在柵欄上的棉被。太陽的光芒照在每片屋頂,像閃電般刺眼。普彌的房子在阿卜村最西北邊,地勢高,幾乎可以望見整個村落被雪埋得密不透風,炊煙從各家的屋頂升起。通往普彌家的路平整無腳印,他時時望向那邊,渴望著有個人來拜訪他,找他占卜,但無人前來。他拿著竹質的掃帚清掃院子里的雪,把屋子打掃了一遍,歸置好所有物品,坐在屋檐下,他穿上了那件純白色的披氈,戴著青藍色的頭帕,深邃的目光望著遠處,他想重新開始,從哪里開始呢?他不知道。

沙吉寡婦走過來,她的噩夢不斷,兒子也未歸,普彌從一顆雞蛋里占卜出來:“你兒子的魂靈丟在一棵老樹下了,需要給他招魂?!鄙臣褘D想讓普彌今晚就去主持這場招魂儀式,可是普彌拒絕了,他還沒有主持過任何一場儀式,他說應該找個經驗豐富的老巫師,我只會占卜。

“誰都有第一次,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的瓦薩神?!鄙臣褘D的話好像是在她嘴里積的雪融化而成,凌厲又溫柔,讓人無法拒絕。普彌笑著說當然相信自己的瓦薩神,于是答應了。

招魂儀式在夜里舉行,普彌盤坐在鍋莊石邊,閉上雙眼開始召喚他的瓦薩神附身,他在自己的想象里看見他的瓦薩神從一塊濕地上游過來,那是一只純白的鳥,羽翼豐滿,他說:“來吧,來到我的身體里聆聽噩耗,成為我……”然后他開始抖動四肢,敲響羊皮鼓,他說他看見是一個頭戴紅色頭帕的女鬼,屋子里的人就齊聲大喊:“去吧,去吧?!鄙臣褘D拍打著自己的胸脯罵道:“去吧,去你媽的吧,不要阻攔我兒子回來?!比缓笏麄冊讱⒉⒊粤四侵缓谌樨i,打包一只豬腿和部分內臟給普彌,眾人便離去了。沙吉寡婦為普彌鋪了一塊竹席在火塘邊,明天還需要祭獻一只白色公雞才能把沙吉寡婦兒子的魂靈招回來。

夜晚的火沒有熄滅。普彌枕著自己的羊皮鼓陷入陌生的夢境,今晚他喝了幾杯烈酒,沒感覺到醉意,因為那是侍奉給瓦薩神的酒,自己并沒有真正享用那酒。他在朦朧的睡意里感覺到母親科莫阿果的胸脯籠罩著自己的臉,他喘息著喊出:“阿姆,阿姆?!彼玫搅嘶貞?,這是這么多年來他得到最溫暖的回應,他感覺身體被一層濕熱的棉覆蓋住了,他任由自己迅速升起到天空,又狠狠掉進谷底。

第二天,普彌的內心得到了不可言說的滿足,同時也吹進幾縷苦澀的冷風。他召喚自己的瓦薩神附身,然后提高了誦經的聲音,他第一次在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了雄性的力量,他說他看見一個少年正經過森林,眾人就齊聲大喊:“歸來吧,歸來吧?!鄙臣褘D走到門檻上,左手倚著門,右手放在額前擋住光,大聲喊:“歸來吧,阿姆給你準備了好吃的,歸來的路上別受誘惑,別害怕?!?/p>

阿卜村的雪在不知不覺中融化,從屋頂、曠野、松枝堆……最后只剩下墻角的陰暗,山坡上也會這里躺一撮、那里臥一把,分不清是羊還是雪。沙吉寡婦心心念念的兒子沒有歸來,她每晚悄悄來到普彌的身邊,說一些云里霧里的話,普彌也回答一些云里霧里的話。普彌不再選擇羊日占卜,他說要隨時端奉出自己,為大家服務,即使是不吉祥的日子,他也愿意。但是相信他的人越來越少。人們在暗地里說:“先把沙吉寡婦的兒子喚回來吧?!彼麄兦那挠懻撊绻臣褘D的兒子回來了會發生什么呢?

不知不覺中,普彌的心口上仿佛長出了一株倒刺,一碰就疼,那是拔不掉的疼,是恐懼的疼。于是他關閉了所有的門,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拒絕所有人,包括沙吉寡婦。在一些夜晚他會悄悄出門,舉著火把,來到火車站附近隧道口上方靜靜坐著,聽見火車從自己身下轟隆隆地馳過,仿佛他沒有站臺的想象里也有無數火車在不停奔馳,最后那些火車撞在一起,于是他的想象變成了廢墟,廢墟里只有他一個人的哭聲。很多次,他想過跳進那些裝滿炭的貨車里,他想知道火車能把自己帶到哪里,又把她的母親科莫阿果帶去了哪里。但他沒有,不是不敢,是不想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是的,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刻,普彌想離開了。

他開始出門,背著竹筐鉆進松林,收集松針,堆放在院子里、屋頂上;又背著他父親瓦爾那把斧頭在山上砍回來一些樹枝,如馬桑、索瑪、杉木、竹枝等。遇到一個人他就說:“我要邀請我的瓦薩神附我身,去咒停一列火車?!睕]有人相信他的話,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的瓦薩神是假的,再怎么證明都真不了,牧場上的湖已經枯干。還有人說他跟那個騙子瓦爾一個德行。

這晚他沒有睡,點著火把不停往火車軌道邊運送那些東西,起夜的孩子看到一束火把正從普彌家方向疾走,嚇得跑回屋子里,試圖叫醒熟睡中的父親,卻挨了一頓罵。這一晚對普彌來說很漫長,他從家里背著羊皮鼓,穿上白色披氈,牽著一只黑色的山羊,出發了?;鸢褵奖M頭,他已經把樹枝排序插在鐵軌邊的空地上,點燃了松針,火焰照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盤坐著,那只黑色山羊在啃路邊的干草。熊熊烈火,燒出太陽通紅的臉。

普彌飲下最后一口酒,開始召喚他的瓦薩神。他洪亮的聲音引來早起的人,早起的人叫醒了晚起的人,他們圍在附近的坡上,睜著惺忪的眼,看普彌的儀式,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阻攔。普彌開始在軌道附近起舞,敲響羊皮鼓,嘴里的咒語如星火,黑色的公羊還在啃那棵枯草。

“嘟……”當火車的汽笛聲從遠方響起,普彌的斧頭落在那只山羊頭上,它躺在地上四肢抽搐著,普彌站在鐵軌中央,大聲誦咒:“為了自由、群山、迎接你,尊敬的瓦薩。我用衣袖擦去了姓名?,F在我剩下普通的自由,群山護佑和瓦薩孤獨的疼愛……停下來吧,火車,或者游過去?!比藗兎讲畔肫鹚渫_@輛火車,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那只黑色的公羊,四肢已經停止了抽搐。

沙吉寡婦沒有來看這場熱鬧,此時她正坐在屋檐下,給懷里剛出生的羔羊喂了幾口糖水,然后取走屋檐下的那團麻繩,走進了下葬瓦爾的那片松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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