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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的人生

2023-10-15 21:09曾憲國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銼刀張明秀英

□文/曾憲國

這婦人一進來,不到三分鐘,戶籍張明就曉得自己遭了殃,捏著了燒紅的炭團。

婦人是像一陣風撲進來的,趕得急,臉上皺紋里,夾著汗水,整張臉油浸浸發亮。她五十多歲,穿著過時的衣服,腳上的圓口布鞋,有只鞋襻也沒扣上。她的聲調,是城里人所謂的小語種,但她一點不怯生,進門就打聽花街子的民警是誰。有人給她指了張明。她一下子又撲到張明跟前。張明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她的哭聲像一面破鑼,驟然就在辦公室里敲響:“張戶籍,還我女兒來?!闭f著,張開黢黑皺皮的手,顫抖抖地伸向張明。

起身接待的張明,見一雙黢黑皺皮的手伸在前面,嚇得往后仰,身后的辦公桌,頂住了他,使他幾乎成了一把折尺。

張明意識到,自己很狼狽。他掃一眼辦公室,同事們都埋頭干各自的,好似沒有注意這邊。其實,他清楚,那些頭,都是剛低下去的。

張明沒料到,婦人這么兇。按常規,進派出所辦事的,喉嚨大的也會變小,聲音盡量柔順。正常人,哪個會這樣闖進來?

這婦人不僅闖了,甚至有打上門來的味道。

張明站直,正了正領帶結,伸了伸警服下擺,語氣溫和地說:“大媽,不要這么大的氣嘛,要我還你什么女兒?”

婦人又逼近一步,說:“抓了人,還裝糊涂?!?/p>

張明明白了。他理了理風領扣,風領扣其實扣得很端正。他將求援的目光投向劉江。劉江是他的前任,本來一直在關注著這邊,現在卻把頭扭開了,躲避了他的求救。就在這扭頭的一瞬間,張明還讀出了另外的意思: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天,一上班,張明得到地段治安委員宋媽的電話,說壩壩茶園有人賣淫。這里是張明的轄區,張明趕去了現場。據宋媽說,張明來之前,那女子給一位老年人搞異性按摩(按宋媽的說法,就是“打飛機”)。張明趕到現場,晚了一步,那老年人完事走了。他將那女子帶回派出所,作筆錄。這婦人上門來要的,就是那女子。

這里是重慶下半城的花街子。在當地人的心目中,下半城等同貧窮、落后?;ń肿佑质秦毟F中的窮光蛋,這里有勞務市場、菜市場、壩壩茶園,私人客棧就有十幾家,又臨近江邊碼頭,流動人口比別的街區多得多,都不是富人,且復雜,治安管理的難度,可想而知。

劉江原來是這里的老戶籍,干了三十多年,所里幾次人員調整,領導想照顧他,將他換下來,但沒有誰愿去接手。

張明是這年的警官學校畢業生,初來乍到,沒資格講條件,領導一句話,他就接過了劉江的擔子。張明還洋洋自得,一出領導辦公室,迫不及待地通知同學,晚上南濱路,吃火鍋,他做東。杯盞觥籌中,同學們無比羨慕,說他交上了狗頭運,報到就有了具體工作。不少同學單位雖有了著落,工作卻要等待分配,成天找事做,能搶著打掃一次辦公室,這天的時日也算沒虛度。

張明跟著前輩,在轄區內跑了一個月,便開始了獨當一面。

張明一上任,燒了三把火。一把火,將自己穿著新警服的照片,貼上轄區的公示牌,旁邊配有一行仿宋體字:我是您的社區民警張明;二把火,將自己的決心和誓言,印成宣傳單,發到每家每戶。頭兩把火,是鋪墊,是為第三把火添柴禾,讓火燒得更旺。這第三把火,才是重頭戲:拿壩壩茶園開刀,整肅治安。

壩壩茶園在花街子街尾,是勞務市場大樓下的空壩子。茶館本來屬餐飲部門管,但這地皮屬勞務市場,市場管委會理所當然就成了東家。這里生意一向好,東家不愿肥水獨流一家,一個球場大的壩子,把業務分包給了四個老板。各個老板為劃清自己的地盤,各家茶館的桌椅、茶杯樣式都不相同。四家茶館,原來都各有名字,什么德勝、宏光、興業、向榮,招牌也掛出來了,但茶客們懶得記,統稱壩壩茶園。勞務市場這個東家,只管收租金,治安好壞一律不過問。每天一大早,喝早茶的茶客,就三三兩兩上門,生意一直火爆到小半夜。喝茶的、銷賊貨的、擦皮鞋的、掏耳修腳的、按摩的……泥沙俱下,治安一直是個問題。管委會有人怕擔禍事,主張關閉整個茶園,茶園真關了幾天。但勞務市場人來人往,每天像雀鳥鬧林,人多又沒個地方坐,流動人員滿街散亂,管理更加困難。一些有門路的茶客,將關閉茶園,提高到影響民生的高度,捅到了區領導那里。領導氣得在辦公會上拍桌子。于是茶園又開門,有關執法部門,聯合進行整治,茶園各老板也定立規章制度,跟茶客一起互相監督。治一回,好幾天,但膿皰依然在,得不到根治,過幾天又流膿。

其實茶園治安,不該張明抓,他只管人口戶籍。但他要求上進,新到單位,想出成績。要是這炮打響了,今后前程,肯定錦上添花。

張明向領導說了打算。領導想,一個新同志,想多做事,是好事情,當領導的哪能不支持?盡管張明沒有拿出整肅的具體措施,但領導想,抓總比不抓好,會水的都是在水中學會的,于是點了頭。

張明又把想法告訴了劉江。劉江盯著張明,像打量陌生人,半天才說:“你要搶治安隊的飯碗?”

這話,張明不太明白,主動做事,怎么就是搶別人飯碗?說:“給領導匯了報,同意了?!?/p>

劉江說:“既然如此,何必來找我?!?/p>

張明說:“你是老前輩,經的事多,給我指點指點,好讓我心里有個數?!?/p>

劉江想說兩句譏諷話,善意地刺激他一下,又見他一臉真誠,話到嘴邊吞了回去,就說:“那你去辦吧?!闭f罷,車身走開。

張明說:“老前輩,我接的是你的地盤喲,搞砸了,覺得對不起你?!?/p>

劉江轉開的半個身子,又順了回來,張明這話有一股沖擊力,撞到了他心上,心不由得一顫?;ń肿咏謪^,他跑了三十多年,哪里有條溝,哪里有道坎,哪家的門窄,哪家的門寬,哪人是哪家的鄉下來客,哪人是來勞務市場找活路的,他都一清二楚。俗話說,一塊鵝卵石,捂懷里三十年,也會發燙,何況一條街的活生生的人。劉江的確又不知該對張明說啥好。壩壩茶園從開張到現在,十多年來,經他整頓就不少于十幾次,傳訊過人,也關過人,但收效甚微。原因他明白,這茶園的茶客像坐流水席,時時更新,整治只對??陀型亓?。今天整治好,說不定明天從哪里又竄來一伙人,好生生的秩序又遭破壞。壩壩茶園成了花街子的一塊雞肋,也是花街子街道的一個痛點。多少年來,所里便采用妥協的辦法,只要茶園不發生刑事案,不明顯影響社會治安,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這些話,劉江卻不好說出口,對新來人員的一腔熱情,怎好一瓢冷水潑去,便婉言提醒:“你剛來,先把本職工作搞好,茶園的事,以后再說吧?!?/p>

張明說:“我分析了一下,茶園的管理搞好了,街區的戶籍工作也就迎刃而解?!?/p>

劉江對張明的固執,有些不以為然,想發火,忍住了,說:“戶籍工作好好的,哪點需要你去迎刃而解的?”

劉江這話,有點重,意思不言而喻,但又不好點明,便一本正經地說:“你非要這樣干,我可幫不到你。不要以為,茶園賣的是一碗茶水。跟你說,那碗水深得很,揚起的風波,不是你能控制的。到了那個時候,不要怪我沒給你打招呼?!?/p>

張明說:“就不肯信,正神收不住小鬼?!?/p>

劉江很想回他一句,你這正神怕小了一點喲。話涌到嘴邊,正要出口,這時,有人叫張明,他回頭答應一聲,又勉為其難地望著劉江。劉江便無可奈何地搖了一下頭,示意他快去。

張明向劉江歉意地一笑,轉身離去,腳步有力而快捷。

劉江從張明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其實,張明來的第一天,劉江就感到了,只是對張明這股不怕虎的闖勁,有些擔憂,真闖出禍事,自己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

劉江忍不住對張明說:“小張,適可而止喲?!?/p>

婦人破鑼似的哭喊,鬧得辦公室的人心子都發緊,有受不了的,干脆出了辦公室。劉江不好離開,裝作整理辦公桌。

剛才,他有意避開張明的求救信號,是想讓張明知道公安也有難處,不是任何事都一呼百應,也不是誰在公安面前都會低眉順眼的。隨著時間過去,婦人的哭訴越來越起勁,仿佛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是冤枉。因為不屬自己的事,別的民警不好來干預。張明一個新人,沒經過這種事,有些手腳無措。劉江是老戶籍,居民都認識他,在地段上有威信。如果一開始,劉江就出面,事情絕不會這樣,他清楚,那婦人是在欺生,明的是在張明面前哭訴,很難說,不是在對他使氣。由于自己剛才的失策,失去了出面制止的最好時機。

張明手里的炭團還不能丟,哪怕燙起果子泡還得抓住。他知道,如果這一放,今后自己在地段上的工作,就再揀不起來了。他也明白,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看著,有的在看他的能耐,有的在幫他著急。他一拍桌子,厲聲道:“你不要在這里耍潑,你女兒何仙姑在茶園干的啥子生意,應該比我清楚?!?/p>

婦人一怔,被張明的話搞蒙了。她抬起眼望劉江,想從他那里得到印證,但劉江仍在埋頭整理辦公桌。她對張明說:“你叫我女兒是啥子?何仙姑?你是不是逮錯了人喲?”

張明又看了眼案情記錄,說:“不會錯,就是何仙姑?!?/p>

婦人一下找到了證據,說:“我女兒姓文,不姓何?!?/p>

張明說:“我當然曉得她叫文秀英,何仙姑是她的外號?!?/p>

婦人頓了一下,又哭了一聲,說:“啥子何仙姑?啥子外號?”

這都不知道?裝,就裝吧。至于這婦人是不是在裝,此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如何了結眼前這事。

婦人的情況,張明聽劉江簡單介紹過:她是三峽庫區巫山農村人,丈夫還在女兒小的時候,因偷盜木材,被護林人員發現,逃跑時踩著捕獵的捕獸夾,治療不當引發并發癥死去。她之后來投靠女兒,暫住證還是劉江辦理的。

如果對方是個男人,張明幾句話就能將這事像剝柑子一樣剝開讓他看,然后給對方一頓棒喝,叫他乖乖退出去。但面對的是一個婦人,一個看來不太講理的潑婦,他又還是個剛參加工作的未婚青年,該如何才能將她女兒的丑事說得清楚?趁婦人哭述停頓,張明說:“好吧,不說何仙姑。我正準備通知你,你女兒文秀英,在壩壩茶園從事淫穢交易活動?!?/p>

張明這話說得書生氣十足,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婦人似乎不吃這套,說:“你說的啥子活動?是說我女兒在茶園里賣自己的肉嗎?那好,賣給哪個了?俗話說,捉奸要捉雙,人證呢?”

張明說:“你不要來這胡攪蠻纏,告訴你,我們是得到舉報才抓的她?!?/p>

婦人雙腳跳起來,一陣大罵:“是哪個昧良心的亂說?是男人,爛屁眼!是女人,下面長蛆流膿?!?/p>

張明一拍桌子,氣憤地說:“你要不講理,在這里耍橫,妨礙公務,把你一起拘留!”

婦人稍有收斂,還未等張明松一口氣,便伸出雙手,說:“快點,把我銬起來關起。你們抓了我女兒,我一家正愁吃飯成問題,等我外孫女放了學,一起抓來,好叫我幾婆孫在牢房里團圓?!?/p>

實在看不過去的劉江,將手上的本子叭地砸在辦公桌上,然后走到婦人面前,用嚴厲的目光射向婦人。那婦人像被劉江的目光灼痛了,頭一下低下來,就嗚嗚咽咽地自言自語起來:“你們只說我女兒賣,她為啥子賣,你們過問一下沒有?一家三口嘴巴都放在她肩上,她拿啥子來養活嘛?有哪個來管過我們?說她賣,她又礙了哪個人?她一不偷二不搶,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你有完沒完,還有道理?”劉江說,“世上的路千萬條,她哪條不走,非要走邪路?!?/p>

婦人說:“劉戶籍,那你跟她指一條正路走嘛!”

“她來重慶落腳,是我給她辦的暫住證,算來也有十來年了。你去問你女兒,我給她介紹的工作還少嗎?她哪樣正經干過?”劉江回憶說,“就說那年吧,通過家政公司一個朋友的關系,把她介紹去伺候一個月母子,當時開的價好幾千,比我的工資還高。結果她沒干到兩個月,就跟月母子的男人搞上了,鬧得那個家幾乎破裂,是我好不容易才將這事擱平。那年,你女兒生娃兒,在醫院就幾天時間嘛,就跟同產房女子的男人有了不正當關系,別個家里人要打她,也是我去把這事解決的。你說,你這女兒是不是好的不學,專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婦人大概對女兒以前的事不了解,在劉江的質問中,還不起嘴,又自覺難堪,低眉垂眼,自顧自地細聲咕噥著。

劉江說:“我們有些手續要辦,到時怎么處理你女兒,會通知你,現在各人回去?!?/p>

婦人極不情愿,但還是一邊抹淚擤鼻涕,一邊央告不要處罰她女兒,左搖右晃著離去。哪知她還未走出大門,一下子倒在地上。

“還愣起啥子,趕快送你母親去醫院?!睆埫鞣銎饗D人,對剛從審訊室里出來的一臉驚駭的何仙姑說。

張明用警車送婦人去了醫院,陪著掛了號、就診。醫生說要住院,住院要先繳二千元。這一下,何仙姑真正急了,身上只有幾十元錢,即使回家翻箱倒柜,也拿不出這二千元。望著淚水花花的何仙姑,張明二話沒說,在門診部大廳的取款機,取了二千元,遞給何仙姑。何仙姑看著張明手里的錢,不敢伸手去接,淚水吧嗒吧嗒掉下來。張明將錢塞進她手里,說:“先醫病要緊。別的事,以后再說?!?/p>

母親住院期間,何仙姑一直陪在身邊。

何仙姑一早來醫院,晚上回家,把心子掰成了兩半,一半給母親,另一半給女兒。女兒在花街子小學讀二年級,午飯在校吃,早晚自己解決。何仙姑給女兒買了方便面,又留了一點錢,叫女兒來不及燒水泡面,就去外面買。

女兒生下來,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何仙姑剛開始做業務時,很注意保護自己??刹恢拇未笠饬?,發現自己中招已是一個月之后。她在腦子里反復回放,想找出是哪次的問題,但終歸失敗,于是把那些從身上過過的???,詛咒一番。對這野種,她本該去醫院拿掉,但幾天內心爭斗下來,便有了一種賭氣,弄不清是對某個男人,或者是對眼前的生活,也可能更多的是母性的支使,就把這事,硬生生地置于腦后。直到有一天,何仙姑感到了肚子里另一個生命的跳動,于是將自己關在了家里兩天。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笑過,幻想著今后當母親的美好滋味。但想到經歷的辛酸,她的淚水又禁不住嘩嘩地流。三天后,她紅腫著眼泡子,又出現在茶園。十月懷胎后,順利生下個女兒。坐月子期間,母親從鄉下到了重慶城來照顧她。她謊稱是受了一個香港來的富商的欺騙。母親一陣嘆息,之后認了這個不知誰是父親的外孫女。家里一下多添了兩張嘴,滿月后,何仙姑只好重操舊業。

何仙姑進派出所不是頭一回,早學會了一套對付民警的辦法。遭訓斥,她聽著就是,要叫寫什么悔過、保證之類的東西,拿過紙筆就寫,不作半句狡辯。她知道,這套過程一過,立馬放人,時間長了,還得管飯,派出所不會做這種麻煩事。但要罰她款,那是不認賬的,反正以爛為爛,自己賤人一個。但她沒想到有人把她進派出所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從農村來,沒經歷過這種事,不急死過去,已是萬幸中的大幸。她擔心母親知道她在重慶是靠干這種不干凈的事過日子的人,今后一家人如何過?

母親在醫院住了十來天,出院一結賬,六千多元。何仙姑四下奔波,費了不少力,東借西湊才夠了這筆錢。出院回到家,哪知母親為這事傷了神,仿佛整個人被抽空了,成天恍兮惚兮的,叫吃藥也不情愿,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何仙姑知道,母親是在跟她賭氣。好在母親還知趣,從不在外孫女面前表露出半點這層意思。實在憋不住了,就感嘆這六千多元花得冤。

何仙姑其實比母親更焦急。這次進派出所,虧大了,耽誤了十來天的業務不說,加上張戶籍的二千元,一共欠了八千多元的賬。這筆賬,不知要做多少業務才找得回來,這要到哪時才能還清。何仙姑不得不整天泡在茶園里,把做業務的力度加大。但這努力不是單方面能實現的。在這茶園里,她的??椭荒敲磶讉€。況且干這事,不像肚子,餓了就能裝,男人要干,還得要有個狀態。加上找她的多半是老年人,更不能把這事當干飯舀。因此,任她怎么樣努力,都不會變成錢,裝進她的荷包。于是,業務依然如故,日子不死不活地過著。

在更多的空閑里,何仙姑守著面前一碗清茶,愛作業務上的幻想?;孟胱约鹤兂蓪O悟空,一下子分出無數個何仙姑來,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不出兩天就把錢找齊。她為自己有這幻想,笑了起來。

“何仙姑,你一個人在傻笑啥子?”旁邊的茶客,將她從幻想中拉回現實。

回過神來的何仙姑深吸了一口氣,下水道的腐酸味充滿鼻腔,她在心里罵了一聲,一泡口水吐在地上,又打量四下的喧囂,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銼刀王,是何仙姑業務的???。

銼刀王今年不到七十,是花街子的老土著,幾十年來,從未離開過腳下這片土地。從茶園開張那天起,就在這里出入,是理所當然的老茶客。他不僅是這里的老土著,還是這里一家叫花街子老虎鉗生產廠的工人,是廠里唯一的八級鉗工師傅。據他同事說,一支香煙豎在他手里的銼刀上,鐵屑在銼刀下紛飛,香煙卻像粘在了上面,紋絲不動,號稱銼刀王。雖說廠子早已破產,這外號,卻伴隨他存在下來。他一直找不到自己愿干的工作,直到現在長期靠吃低保過日子。他自嘲說,啥子銼刀王喲,叫王低保更合適。但大家仍叫他銼刀王。

何仙姑被傳喚進派出所,是在銼刀王離開茶園不久。按說他在茶園一般要到吃午飯時才回家,這天遇上南岸千佛寺主持做法事,一位朋友專門來茶園找了他一塊去趕鬧熱、吃齋飯。第二天他一到茶園,就聽說了何仙姑被抓的事。茶客們都知道他是何仙姑業務的???,而且何仙姑對他不是一般的好。他聽說后以為是這些人在跟他開玩笑,不太相信,互相說笑幾句接著喝自己的茶。上午快過去一半了,未見何仙姑的人影,這跟往天有些反常,他對茶友的傳言才信了。

這天,銼刀王沒有回家吃午飯,在茶園外的街邊吃了一碗豌豆雜醬面,又回到茶園,直到半下午仍不見何仙姑,他開始著急起來。這事,以前也發生過,何仙姑充其量被教育一頓,象征性地認點罰款,寫個保證書什么的,再做出一副痛哭流涕悔過自新的樣子,就能走出派出所,然后該干嗎還干嗎。難道這回節外生了枝,事情起了變化?這叫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是這地方的老人,人源很廣,有個朋友是派出所指導員的隔房叔叔,去找那朋友幫幫忙?至于幫不幫得上是一說,想來對他的面子還是會認的。他打算,如果那朋友真幫上忙了,哪怕要他背鍋,認打認罰,也要將何仙姑搭救出來。他認為,在大眾眼目下搞點異姓按摩,這算個什么鳥事?只要他將責任攬過來,加上一些關系,派出所不放人都不合常理。一想到這,他渾身就來勁兒,有一種大義凜然、英雄救美的激情在心中激蕩。

就在這個時候,有消息說何仙姑的媽去派出所要人,心臟病氣發了,何仙姑現在陪送去了醫院。這消息叫銼刀王懸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看來何仙姑的事,被她媽犯病所替代了,盡管這也是麻煩事,但比起何仙姑本人直接受罪,還是讓銼刀王好過得多了。

何仙姑在醫院經佑母親的時間,也是銼刀王六神掉了五神的日子。他想到醫院去,又找不到理由:如果是何仙姑病了,他買點水果去探望還說是人熟。這是何仙姑的媽病了,去看望又該怎么說呢?于是這十來天,他反反復復跟自己在心中探討。

銼刀王坐茶館,趁喝茶的空子,愛抹頭發。他一頭灰白的短發,像鋼絲刷似的,一抹喳喳響。抹頭發,不是他養成的習慣,是何仙姑一次跟他按摩完后,他倆擺著龍門陣,無意中,何仙姑用手抹了他一把頭發,驚奇地發現,說:“王老師,抹你這頭發,好性感喲?!彼幌蚝八型趵蠋?。這頭發是父母帶給他的,與生俱來,幾十年過來了,自己抹過的次數數不清,但自己沒一次感到過性感。想到老伴在世時,過夫妻生活,大概也抹過他無數次頭發,從沒有聽她說過性感。這次,經何仙姑一說,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意味。在何仙姑再次用柔軟的手,從他前額下手,輕輕而有韻律地往后腦勺抹去,伴隨著喳喳響,一陣酥麻從心底緩緩升起,一直沖向腦門心。那一剎那間,感覺像個老農在自己的麥田中用手從麥芒尖上掃過,生活中的一切痛苦仿佛云開霧散,眼前一片光明。他不知道何仙姑感到的性感是什么,是她柔軟的手心被他短發刺激得發麻引起她性欲亢奮嗎?他想了想,沒有想通。但她的話卻引起了他的亢奮。從這過后,他一旦閑下來,就愛抹頭發,似乎想將自己幾十年光陰中所忽視的快感找回來。

銼刀王的老婆十多年前得乳腺癌去世,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好心人為他擔憂,兩父女沒有個主婦怎么過喲!于是牽線搭橋,為他四處物色對象,他都一一謝絕了。表面說,是他對去世的老婆情深意篤,女兒身上有太多老婆的影子,守著女兒,就覺得老婆還在身邊。其實是他不愿給女兒找個后媽,怕女兒受后媽的欺負。他既當爸又當媽的,一心撲在女兒身上,把女兒拉扯大。女兒讀書不太行,高考落榜,拿錢進了一所師范學院。前年女兒畢業,想進金融單位工作,始終未得實現,成天郁悶在家。當父親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間,一咬牙,將祖上傳下的鬧市區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樓房變賣,去郊區買了一套不到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這一折騰,多出了百多萬。他用了一年時間,將這筆錢花去大半后,終于為女兒在一家銀行謀到了個職位。盡管日子過得窘迫,但父女倆相依為命,家庭生活還是歡樂多于痛苦。隨后,女兒在本單位找到了對象,結了婚,在江北買了房子,女兒離開了父親,搬出去過小兩口的日子。原來覺得窄逼的房子,一下子少了女兒的身影和聲音,頓覺空曠起來。每次銼刀王從熱鬧的茶園回到家,那種清靜的感覺,像被自己生產的老虎鉗硬生生地鉗住了一樣,叫他渾身疼痛。于是他一天除了回家睡覺,大多時間耗在了茶園里。茶客些都說他:“你個銼刀王,硬是把茶園當成了各人的屋?!?/p>

銼刀王雖說也一把年紀了,但他長得結實,配著一臉滄桑的皺紋,人顯得特別干練精神,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年輕十來歲。他認識何仙姑還是老伴死了幾年后。這天他滿六十,女兒買了一雙老人頭皮鞋送他,他穿上高高興興去茶園。他一路走得很小心,有水凼和垃圾的地方都繞開走,生怕弄臟了。他要讓茶友們見識,家有女兒是個寶。哪知他剛走到茶園就踩上一塊“地雷”,下面的泥漿吱地噴出來,左腳的皮鞋立馬丑陋不堪。他罵了一聲,彎下腰用紙巾擦,泥漿帶有油污,越擦越臟。進了茶園,他將這晦氣的事講給了茶友們聽。見他腳上的新皮鞋已面目全非,都為他惋惜。有位茶友說:“這兩天新來了個皮鞋妹,趕快去找她擦一下?!?/p>

在進茶園的巷道上,一順風地擺著擦皮鞋的攤子,擦皮鞋的多是來自農村的中年婦人,也有個別年輕女子。她們都打扮入時,卻弄得花里胡哨,個個像狐貍精、蜘蛛精。這些人,被茶客們統稱皮鞋妹。如果有人說皮鞋妹,發音很正的話,那就是指正正經經擦皮鞋的。如果那“妹”字帶兒化音,而且還帶點卷舌,往上輕輕一揚的話,這人就不單是擦皮鞋的了。

早年在重慶有則民諺:“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口吃兩江水,笑貧不笑淫?!眱山h抱重慶城,沿江碼頭林立,碼頭文化融入重慶人的性格,就有了奔放豪爽的意味。賣淫女子在他們眼中,只是一種職業的不同,跟人的高貴與否毫無關系。他們的口頭語言豐富,從不對賣淫女叫婊子、妓女這些書面詞匯;更不會叫賣X的,太難聽了。他們稱這種人叫王大姐、超妹兒、妹兒,對她們之中,特別年輕的則叫奶狗兒,甚至寧可直呼做業務的,也不用難聽的話叫她們。

在茶園里,皮鞋妹之中就存在這種人,在巷道擺著的擦鞋攤子,皮鞋妹和妹兒的陣線分明,明白人一眼就能分得清清楚楚。哪些要找妹兒的顧客,絕不會找錯人的。那些妹兒對于???,哪個的愛好是怎樣,哪個的習慣是怎樣,心中都是有數的。不然面對客人將無法下手,業務將受影響。

當銼刀王坐上新來的皮鞋妹的座位上時,感到屁股下的椅子似乎有些不平,在上面扭了幾次仍然這樣。他干脆起身回頭看。這是一把半新舊的不銹鋼折疊椅,顯然是二手貨,紅色的人造革椅面墊了個棉布坐墊,坐墊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他屁股剛烙下的兩瓣印跡。他用手抹了抹坐墊,重新坐上面。這時,皮鞋妹雙手捧著他的右小腿,仰臉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將腳擱上腳蹬。就在他把腳放上腳蹬時,看見皮鞋妹微笑啟開的唇間露出一口均勻的白牙齒,像聚焦著太陽的光亮,一下子射向他。他忙不迭閉眼,那束光射進了他的心間,使他胸口里咯噔地響了一下。

他開始打量起這皮鞋妹來。

這皮鞋妹二十來歲,長得并不漂亮,但五官勻稱,特別是那一口白牙齒給人留下印象,使她顯得耐看。銼刀王再一細看,她臉上沒有化妝,一點淡妝也沒有,幾顆雀斑在臉盤上似現非現,一副素面人生的性格。不像別的皮鞋妹,即使是不做特殊業務的,也生怕自己土氣,個個都化了濃妝,穿紅著綠。

銼刀王對這皮鞋妹有了好感,問道:“你是新來的?”

“來了好幾天了?!逼ば梦⑿χf,“我天天都見你來喝茶?!?/p>

這口白牙齒真好看,銼刀王想。又想,她已經注意到我。這一想,心里對這皮鞋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說:“我怎么沒見到你?”

“你這些天穿的是休閑鞋,又不來找我擦鞋子,怎么能見到我?”

“哦,倒是?!北M管無話找話,銼刀王一點不感到拘束,“怎么叫你呢?”

皮鞋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一笑,說:“我叫文秀英,叫我小文就是?!?/p>

“文秀英,”銼刀王重復了一句,心想,這名字有點土氣,但從她嘴里說出來,又不覺得了?!昂?,我記住了,小文?!?/p>

皮鞋重新又有了光亮。銼刀王給了錢,說了一聲小文謝了,就心滿意足地離開。

從此,銼刀王隔一兩天,就找文秀英擦一次皮鞋。

時間,就在擦鞋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銼刀王對文秀英的了解也更深透了。

文秀英來重慶一年多,人們一直喊她小文,或者文皮鞋,那時,她只擦皮鞋,絕不搞兼職。但她清楚,一起擦皮鞋的女子中,有人又擦皮鞋又做業務。當時擦一雙皮鞋一元錢,現在漲成了兩塊錢,雖說一天找的錢比以前多了一倍,充其量也就四五十塊錢。吃飯是不成問題,跟在老家比,已經是天上地下。但比起兼做業務的人來說,就是地下跟天上了。聽做業務的麗姐說,她找的是快活錢,如果哪次人找對了,錢,更不在話下。像麗姐,每天的進款,顯然比純擦皮鞋要多得多,這從她的消費上就能看出來。她文秀英中午一般在街邊吃六元錢一碗的小面,如果這天想吃葷了,狠個心也就要個十二元一碗的豌(豆)雜(醬)面,拿錢時還罵自己嘴饞。麗姐吃豌雜面是常事,隔天在炒菜館要一碗豆花和一份蒜苗炒回鍋肉。這僅是嘴上的差別,身上穿的就更不用說了。雖然這些,對文秀英具有巨大的誘惑,但一想到要她去做那些臟事,就像抓住一條蛇一樣叫她冰涼和惡心。

麗姐跟文秀英是合租房子住的,也是文秀英來重慶最早結識的女友,到茶園擦皮鞋就是她引薦的。麗姐來自貴州山區,比文秀英大幾歲,眼睛會放電,嘴巴會來事,長得十分精靈。她身上好像隨時都在釋放膠水,任何人一接近,就會被粘上。她對文秀英事事關照,成了文秀英的靠山。文秀英有了這靠山,覺得陌生的重慶城像有了老家一樣的自在。事后,文秀英一直問自己,天下這么大,人這么多,別的地方不去,偏偏來到這花街子,認識了一個叫麗姐的人,難道這就是緣分嗎?

文秀英知道麗姐做業務是在一次交房租時。

房東老板叫鐘龍,五十多歲,長得一副猴兒相。他原是一家大型國企的庫房管理人員,因監守自盜,金額巨大,情節嚴重,曾被判刑七年。關系一直不好的老婆,跟他離婚后帶著兒子嫁給了一個臺灣人。鐘龍出獄后,再未找工作,靠父輩留下的房產出租,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他得意地四處宣揚他的生活理念:上午喝(茶),下午嫖,日子過得多逍遙。

鐘龍的房子是三室一廳,自己住了一室,他將客廳隔成了三間,同另外兩室一起出租。文秀英和麗姐合租是原來的一室,大約十五平方米,屋里安放了兩張單人床、一張條桌、一條方凳,人在里面顯得有些擁擠。這房子地處花街子勞務市場,來市場找活路的人多,房子不愁出租。像這樣一間屋,在別的地方,充其量每月三百來塊。在這里要四百五。文秀英住進來后,麗姐大方,只要她出二百二十塊,自己多出五塊。就是這五塊錢,叫文秀英感激不盡,說要認她一輩子的姐。房租三個月一繳,這對文秀英來說,是一件惱火事。擦一個月的鞋,掙千把塊錢,逢過節的月份,多掙也就百十塊。這每月二百二十元,不是一筆小數目,她只有從嘴上吃的和身上穿的來省。即使這樣,每到交房租的時候,數著一張張皺巴巴的票子,心里的那個疼,難以言說。

又到一次交房租的時間,吃過晚飯,文秀英將數好的六百六十元交給麗姐。麗姐的手不空,在描眉。她從鏡子里對文秀英一努嘴,示意放桌上,又問道:“你不是說,你母親又害病了?”

“對,這次病害得重,是心臟?!?/p>

“怕要用些錢吧?”麗姐正描眉尾,嘴皮子沒動,聲音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但文秀英聽清楚了。

“是呀,聽說縣上的醫院開起藥來,像搶錢一樣?!?/p>

麗姐停了下來,轉身對望著文秀英,半晌后朝桌上的錢一努嘴說:“先把這錢拿去給你媽醫病。房租的事,我去找張老板通融?!?/p>

望著錢,文秀英眼睛濕了,說:“麗姐,這樣好不好?”

“有啥子好不好,救急要緊?!?/p>

過后,文秀英見麗姐進了張老板的屋。文秀英大半夜也沒有睡著,睜著眼想麗姐,想起跟她認識后,對自己的那些好。等到麗姐回來,已是天要亮了。文秀英想跟她說兩句貼心話,但進屋的麗姐很疲倦,一句話未說,倒床就睡過去了。文秀英明白了,房租的事,麗姐幫她解決了。

第二天,文秀英沒去擦皮鞋,一直守著麗姐。望著麗姐的睡相,文秀英覺得相識這么久了,竟然沒注意到她長得這么好看。又想到她對自己的那些好,一股熱淚流下了臉龐。

麗姐醒來,已經是午飯時間,見文秀英坐床邊,問道:“怎么今天沒去茶園?”

文秀英說:“等你吃午飯,我請客,吃火鍋?!?/p>

“算了,要一百把塊錢,別充有錢人了?!丙惤氵叴虬邕呎f。

文秀英要感謝麗姐幫了她,想請吃一頓火鍋。她早聽說重慶火鍋好吃,來重慶后,還沒有吃過一頓?,F在麗姐這一說,要百十元,嚇得她伸舌頭。又覺得過意不去,說:“不是經常吃,何況你幫了我的忙,請一頓應該的?!?/p>

“幫忙是救你急,錢要用在刀口子上。要請,我們還是去老地方吧?!?/p>

兩人去了茶園旁邊的炒菜館。一進館子,麗姐說:“菜,我點;錢,你開?!?/p>

文秀英點了點頭。

麗姐點了兩碗豆花,一份蒜苗炒回鍋肉,一份白菜豆腐湯,一共不到三十塊錢。文秀英拿過菜譜說:“麗姐,這樣太簡單了,點個葷菜吧?!?/p>

麗姐搶過菜譜,還給老板,說:“操派,不是在這里。你要請,那就要一瓶啤酒?!?/p>

麗姐要文秀英陪她喝。文秀英不喝酒,給麗姐的酒杯斟滿后,又給自己的杯子倒了一點。麗姐舉杯說:“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來,干杯?!?/p>

文秀英淺淺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說:“麗姐,你對我太好了,我都不曉得該怎么感謝你?!?/p>

“我們兩姊妹,還說這種話?”麗姐說,“不過,我不可能永遠幫你,要改變現狀,你得要靠自己?!?/p>

文秀英夾了一片回鍋肉放麗姐碗里,說:“麗姐,你說得是,可是我又有好大的力氣來改變自己的現狀嘛?”

麗姐說:“不管力氣大小,每個人都有力氣。你這么年輕,有的是力氣?!?/p>

文秀英對這番話似懂非懂,一雙清純的大眼望著麗姐。

麗姐伸手拍了拍文秀英的臉蛋,說:“我的傻妹子,人年輕,就是力氣,就是本錢?!?/p>

文秀英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別不好意思,只要懂了這個理,啥子樣的坡坡坎坎都能翻過去?!丙惤愣似鹁票?,一仰脖子,干了。

“聽我給你講,”麗姐邊倒酒邊說,“我以前比你還傻,以為女人是為愛情生的,一輩子要講貞潔。呸,我事后才曉得,這種話,是男人們講給我們女人聽的。我在老家,一個同學要跟我相好,對我山盟海誓,說好我們結婚后他在家照顧年老多病的父母,我去重慶找活路。狗屁,我人還沒走,就背著我跟另一個女人搞上了。當時氣得我喲,人都昏死過去。我對他說,我不去重慶了,就一輩子守著他。你聽他怎么說,說我守著,他也要去跟別的女人好。對這種男人,我還守他個屁!哪曉得我前腳到了重慶,他后腳就攆來,說什么我把他丟在山旮旯受苦,我在重慶大城市來享福,死皮賴臉要跟著我。我那時,在一家小飯館當服務員,白天找錢供他,晚上還受他糟蹋。這些我都認了,有啥子法,自己命苦。到后來,竟然嫌我找錢少了,先罵我,后動手打我。這種日子,我忍氣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一次他把女人帶到我面前,要跟我同床睡。你說,這哪叫個男人?簡直是畜生!我又沒法讓他走。當時,飯館老板喜歡我,要跟我好,他是有老婆的,我不同意。他曉得我討厭那吃軟飯的男人,就對我許愿:只要我答應,他打發我那男人回老家,叫他一輩子不再來糾纏。我想,既然跟個畜生,不如跟一個喜歡我的人。我答應了他。他找了社會上的惡人,又給了一點錢,攆我那男人回老家去了。去年我回去,跟他離了婚?!?/p>

麗姐這番話說累了,喝了口酒,吃了口菜,望著文秀英笑了一下。這一笑,好像她

所講的那些苦難的往事,不那么悲慘了。

“現在你還跟那老板好嗎?”

“早離開了?!丙惤憬o自己斟著酒說,“他是個好人?!彼畔戮破?,一時沉浸在回憶中。

人們在生活中,要見識各種各樣的人,看人的標準,很難有一定之規,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分出是好人還是壞人。從麗姐口中說出的好人,文秀英是信的,起碼八九不離十。

“在他落難的時候,老婆對他不棄不離,現在有了一兒一女,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每次他跟我講起那些事,都眼淚花花的。對這種重情義的人,我也不愿去破壞他的家庭,就跟他好說好散了?!?/p>

雖然她對麗姐的身世了解不多,僅就跟她認識后的所見所聞,便知道麗姐日子過得并不順利。盡管如此,麗姐沒跟生活低頭,帶著一股沖勁地過下去。麗姐愛好打扮,打扮并不全為做業務,也是為自己的需要。即使她約文秀英去看場電影,也要花一定時間來化妝和穿戴,絕不馬虎。她常跟文秀英說,她看不來邋里邋遢的女人,打扮得好心情才好。文秀英搞不懂,坐在黑暗里看電影,打扮給誰看?更搞不懂的是,一個做業務的女人,還看重過日子的心情。文秀英卻不太講究,為生活奔波,她沒這份心思。在文秀英眼里,麗姐對自己的生活從沒大悲大傷過,開朗樂觀是她生活的主旋律。文秀英由此想到自己,心里像開起了油臘鋪,五味雜陳。

“好啦,不盡說我了?!丙惤愣似鸨?,跟文秀英的一碰,說,“文妹,趁現在年輕,早打主意,是找個男人過小家庭的日子,還是找錢過自己的日子?”

這問題,對文秀英來說,有點太難,她從沒想過,或者是不愿想,不知如何回答,只嘿嘿抿嘴笑。

“找錢過自己的日子,就跟我一樣?!丙惤愫艿靡庾约旱纳钣^,說著臉上都現著光彩。她放下酒杯伸過手來,拍了拍文秀英的手背,“這沒有什么不好的,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人,說穿了,就是動物,不要把自己當成公主。其實公主也是人,是人,就是動物?!?/p>

這套說辭,麗姐不止一次販賣給文秀英過,每次聽了就聽了,但這次聽了,心里有些漣漪,不像以前無動于衷。文秀英清楚,這就是潛移默化的力量,并為這種力量的巨大恐懼起來。難道自己也去過她那種日子嗎?文秀英搖了搖頭,趕快將這可怕的念頭丟掉,仿佛它會在腦子里生下根來。

麗姐望著文秀英笑了笑。這笑,可能是理解了文秀英的心思,也可能純粹是為了說話而露出的表情?!澳隳盐易鰳I務想得太爛賤,以為是不要自己的臉去找錢?!彼趾攘艘豢诰?,“就拿你認識的銼刀王來說吧,這是個大好人。這些年在茶園喝茶,沒見他跟人吵過架、角過逆,待人總是和和氣氣的,哪怕是對我這樣的人,也沒有蔑視過。他老婆死了,為盤女兒,沒有再找對象。這些年來,我是見到的,也沒有去拈花惹草?,F在女兒大了,安了家,孤老頭子一個人,他不愿去找個老伴,怕性格不合,今后鬧矛盾。像他這樣的老人,還不止他一個。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你說怎么辦?現今的老年人,多半是出門靠走、通訊靠吼、性生活靠手過日子。像銼刀王,你說他不可憐嗎?說老實話,他的第一次按摩,是我主動找上他的。你說是我不要臉嗎?我不這樣認為。這些老人,哪個是富人?每次給的錢又不多一點,你說我是在為錢嗎?以我的話說,我是在做好事,盡人道?!?/p>

麗姐說罷,陷入一陣沉默中,仿佛在梳理感情。漸漸她臉上得意的光彩在隱退,一層憂郁蓋了上來。她說:“這些年做下來,感到自己老得快多了。每次做了,都覺得又死過一回一樣。我才三十出頭,別人都說我像四十幾的人?!彼蹆冉隽藴I光。

“麗姐,”這一聲喊出口,文秀英眼睛也熱乎乎的,“你還是光彩照人的,不然銼刀王不會這么喜歡你?!彼s快轉過身,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文妹,你在安慰我喲?!丙惤阌峙牧艘幌挛男阌⒌氖?,一字一句地說,“銼刀王真的是個好人。你要是愿意,我哪天介紹你們認識?!彼粗?,等她回話。

文秀英對銼刀王也有好感,自己一個孤身的山里妹子,能有這樣的好人在身邊,總是有益的。但她也知道這種介紹,意味著什么。她猶豫著默默地點了頭。

麗姐介紹文秀英跟銼刀王認識后不久,就離開了花街子壩壩茶園。在她離開的第二天,鐘龍住進醫院的消息在茶園傳開來,說他身上某個器官出了毛病。究竟是什么,誰也說不太清,反正他好長一段時間未在茶園露面。麗姐走得悄無聲息,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江里。有人說她從了良,也有人說她換了地方。連她的離開,文秀英也不知道,文秀英還對她有氣。從此,在茶園里,某天某個茶客在話中提到一下麗姐以外,麗姐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好像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過她這人。

事后,文秀英冷靜下來,慢慢才悟出,是麗姐把茶園這塊地盤,主動讓給了她。

這其后的兩年,文秀英大變,也就是從文秀英、文妹、文皮鞋成為文妹兒、何仙姑的時間。

按文秀英本人的意愿,第一次業務,應該給大好人銼刀王,但并不是。每當回想起這事,她就內疚。第一次是給誰做的,又怎樣做的,她也記不太清了。做業務,并不像麗姐說的那樣輕松,對文秀英來說,是件痛苦的事,但她又不得不做。第一次業務,大概是已被太多的這事所淹埋了,而且埋得太深,重壓下難以翻上來。又或者她是不愿受記憶的困擾,有意將它們忘卻。她做業務,的確缺乏經驗,做幾次后,就發現自己受了孕。那些天里,她像害了大病,整天打不起精神,不知對身上多出的那塊肉該怎么辦,成天在焦慮中度過。

這天,銼刀王又來擦皮鞋,見她萎靡不振,就關心地問:“小文,你害病了嗎?”

銼刀王老伴死后,他耐不住寂寞也找過皮鞋妹兒,但他僅限于按摩,隔著褲子按摩一下,這還得要看人順眼不順眼,而且這些次數少之又少。麗妹介紹他認識了文秀英,除了按摩,也沒跟她做過別的業務。文秀英年輕,是公認的一枝花,他一直看她很順眼,她也愿意跟他做。第一次,他安心帶她進了家門,哪知兩人的肉體還沒接觸,雄心勃勃的欲念像突然遭遇冰霜的襲擊,一下子蔫了。文秀英已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在床前摸摸索索的銼刀王說:“王老師,快點吧?!?/p>

銼刀王說:“不行,不能跟你做了,她們在看著我?!?/p>

“哪個在看?”

“老伴和女兒?!?/p>

事先為帶文秀英進屋,家里做了準備,連床上的東西都換過,他要給她好的第一印象。他啥子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將照片收好。他一眼看見床頭柜上老伴遺像正望著他,旁邊還有女兒的畢業照。文秀英見他搖著頭,無可奈何地將床頭柜上的照片扣下。她一下明白了,忙抓過被子將裸露的身子蓋上。她緩緩地閉上雙眼,說:“讓我……給你做一次吧……”

文秀英心想跟他做一次,這是對他的回報。銼刀王明白她的想法,望著她像一朵出水的芙蓉,而又不敢攀摘,內心非常矛盾。他怕如果他做了,在天的亡妻不會饒恕他,會給他帶來厄運,倒大霉。

“不行,你起來,一想到我們是爺孫輩的人,我那東西真像雀雀一樣飛走了?!变S刀王說完,一陣大笑。

文秀英仍堅持要做。銼刀王說:“我不想犯罪,趕快穿起,穿起?!?/p>

這時,文秀英眼淚流了下來,感到自己真是賤,主動給人,人家還不要。

銼刀王拉過文秀英,雙手撫著她肩頭,說:“小文,不要誤解了我意思。我是覺得我們是兩輩人,不適合做這種事,可能是我這人,太……”他想說自己太保守、太傳統,又覺得這話說出來太假了,就用手一抹頭發,傻笑起來。

文秀英見他一臉的真誠,沒有半點虛偽,就依了他。

從此,銼刀王找她擦皮鞋,還有按摩,從不找她做那種業務。她年輕漂亮,不少人爭著想跟她做業務,為啥銼刀王不呢?害得她時常對著鏡子瞧半天,不相信自己年輕漂亮這一說。自己剛來時,只擦皮鞋,在眾人面前,抬得起頭,胸也挺得很直,自認是清高的人?,F在淪落風塵,受生活的羈絆,明白自己是人所不齒的。但是她堅守做業務的原則,公平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清楚,正是因為這些,銼刀王才喜歡上她。

在她們這行的人看來,銼刀王是個不帶邪念的人,于是文秀英對他就特別親近和依賴。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他雖不是什么地頭蛇,也沒有什么地位,但他畢竟是這里的老土著,不說罩著她,時時關注她是能夠做到的。當然,仍有麻煩事會找上她,她一旦遇上,第一個想告訴的,就是銼刀王。

那時,她剛出道不久,雖說她隨時注意保護自己,畢竟沒有經驗,還是有了身孕。她無處傾訴,只有找到銼刀王,一見他,就掉眼淚。

銼刀王說:“哭啥子哭?有啥子事,說嘛?!?/p>

這事,文秀英不好說出口,只顧一個勁地流淚。

銼刀王再三詢問:“說嘛,是不是你受了欺負,跟哪個做了,他不給錢?”

文秀英搖搖頭,低聲地說:“我有了?!?/p>

銼刀王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啥有了?”

文秀英看一眼他,指了指肚子。

明白了的銼刀王,氣憤地問:“是哪個狗雜種?”

文秀英搖搖頭,抽泣著說:“不曉得是哪個,一個多月了,都是怪自己大意……”

“王老師,”她可憐巴巴地說,“我害怕去醫院……”吞吞吐吐中又說,“想生下來?!?/p>

“唉……”銼刀王深深嘆息一聲,卻沒有下文。他有些為她憂慮,想到今后她屁股后面拖個小孩子,日子肯定是艱難的。但又拿不出什么主意,想到自己怎么這樣無用,就恨得用手拍腦殼。

“都怪自己走上了這條路……”她說,“我想回家去生下來?!彼?,盡管老家窮,但那里是家,有母親,無論自己有多大的錯,家鄉和母親都會接納她。說著,淚水不斷線地掉下來。

“你這主意也要得?!彼宄?,這事只好這樣了,就說,“到時候,有啥子難處,盡管向我開口就是?!?/p>

她哭出了聲,不管周圍的人怎么看她,“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不會忘記?!?/p>

“說那些,這是應該的?!痹?,雖說了,但他明白,說得軟綿綿的。

業務,一段時間做下來,文秀英知道這是吃的青春飯。青春總會逝去,到人老色衰那天,莫說有人要做,就是白送人也沒人要。在茶園,除搞按摩的還有修腳的。她見修腳的一天下來,也有個幾十塊錢。于是她打聽到人民公園,有位揚州修腳師傅,技術精到,每天找他修腳的客人要排隊。她決定去拜師學藝。

這天,她去修腳,師傅說:“你年紀輕輕修啥腳,腳底細皮嫩肉的?!?/p>

她說:“我要腳趾美甲?!?/p>

師傅就給她美甲。正當在她腳趾甲上下刀時,她一驚呼,腳一收,鋒利的刀子將她大腳趾頭劃開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師傅從未遇到過這情況,趕緊用藥棉球壓住傷口,說:“人家修腳是享受,你卻乍呼?!?/p>

“刀子一來,我心里害怕?!彼龀鎏弁吹臉幼?,不住地吸冷氣。

“好,算我倒霉。姑娘,給你腳趾美甲,不收費?!?/p>

“我不修腳了,怕再劃一道口子?!?/p>

揚州師傅說:“那怎么會?你別亂動,平心靜氣地躺著就是?!?/p>

“冷冰冰的刀子一挨上來,心就發緊。師傅,我不修了?!?/p>

“那,你這傷……”揚州師傅感到過意不去。

“沒關系,這點小傷?!彼龀鰺o所謂的樣子說。

一旁排隊的客人也說:“這姑娘,懂事?!?/p>

“姑娘,那你在這里休息一下,等不流血了再走?!睋P州師傅忙扶她去旁邊躺椅坐下,又倒來茶水。

幾十年的修腳生涯,揚州師傅曾有過刀子傷人的事。遇到和氣的人,賠個不是了事。遇到惡人,不是話語上認錯,就能擱平的,還得錢財受點損失??裳矍斑@姑娘,在他刀下受了傷,卻沒有責怪他,也未找他的麻煩,還跟他擺龍門陣。在他看來,這姑娘是個善良之人,給了他很大的好感。在休息和喝茶水的時候,文秀英有句沒句跟揚州師傅套近乎,順帶也將自己從農村來打工的事講了。她沒說擦皮鞋和做業務,謊稱在一家館子里當服務員。揚州師傅邊給人修腳邊和文秀英搭話。他很樂意跟她擺談。

文秀英見時機成熟了,就說:“師傅,我父母腳上都長了厚繭,他們年紀大了,出個門又不方便,我想買套工具,各人給他們修。工具,在你這里買,但要收我這個徒弟,師傅,好不好?”

揚州師傅說:“修腳這門技術,說高深也不高深,但也不是一說就會的。再說,我也不賣刀具?!彼男阌⒁荒樀臑殡y。

“師傅,這要學多久才能出師呢?”

“這就要看學的人的悟性,長又長得,短又短得?!?/p>

“短,要多久?”

“我覺得要個十天半月,基本要領就能掌握了,但還得多練習,說穿了,這是個熟能生巧的活路?!?/p>

文秀英起身,雙手相握,對著揚州師傅行了禮,“我每天下班來跟你學,收我這徒弟吧?!庇痔鹈勖鄣睾傲寺暋皫煾怠?。

揚州師傅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停下手里的事,忙說:“這使不得,使不得,我沒有收過徒弟,何況……”他望著她,后邊的話,不便出口。

一旁的客人來了興趣,打圓場:“收個年輕漂亮的女徒弟好,今后的生意,肯定就會更加發達的?!?/p>

也有客人說:“現今的年輕人,哪個看得上修腳這門手藝喲?這妹子是真心想拜你為師,就收下她吧?!?/p>

客人都為文秀英說好話,她也一個勁地喊“師傅”,場面,有些感人。

揚州師傅咧嘴笑道:“好吧好吧,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破例收你這個女徒弟。但我有話在先,我們是松散型師徒關系,技術,我不保守,你要多看多問多練,成不成是你自己的事。再有,我不賣修腳刀具,送你一套,作為師徒見面禮?!?/p>

文秀英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行拜師大禮。這時,眾客人為她高興得拍起手來,都說:“今天見證了收徒典禮,喜慶會帶來好生意?!?/p>

揚州師傅笑得合不上嘴了,說:“謝謝大家的吉言!在店子里的客人,一律免單?!?/p>

又迎來一陣子眾客人的歡聲,說:“一場意外,結下一對師徒情緣?!?/p>

聽見客人們的言說,文秀英卻暗暗自喜,這真是一場意外喲。

此后每天半下午,文秀英就來到修腳店。揚州師傅在技術上沒半點保守,該教的教了,還將從不外傳的足底按摩,畫圖傳給了文秀英,并細心講解,足底有哪些穴位,哪個穴位又與身上的哪個部位的器官相對應。按摩時,哪些穴位是捏、哪些是揉、哪些是擂、哪些是捶。文秀英用心學習,回家后,還練習運刀手法,在自己的足底找穴位按摩。一個月下來,文秀英掌握了修腳技術,師傅也讓她在一些熟客腳上試過刀。她年輕漂亮,把女人的細膩手法運用到實際中,經她修過的客人都說安逸得很。

師傅很高興,得意自己收了個好徒弟。

這天收工后,收拾好店堂,文秀英準備離開,師傅叫住她:“小文,你干脆來我這里,每個月給你開工錢?!?/p>

文秀英心里早有打算,就防著師傅到時挽留她在店里工作。如果她是剛進城來,那她求之不得,但現在當上了妹兒,再要她拿著刀子在客人的腳上削老繭,這莫說錢少,僅腳上的臭味,熏得她頭昏腦脹。她來學手藝,是為了在做業務時多一門找錢的本事,比那些妹兒,多一種贏得客人的本事。再有,茶園的氣氛,已融進了她的心里,想要離開,叫她渾身不自在了。更重要的一點是,妹兒這種職業的色彩,已經浸染她全身,能洗得掉嗎?起碼目前,她沒有這打算。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永遠是你的徒弟。老師要栽培我,我是感激不盡的?!彼龑⒃缦牒玫恼f辭,娓娓道來,“主要是我現在做的館子,是我大舅舅開的。我來重慶城全靠他。舅娘前年去世了,現在他是一個人,年紀又大了,我在他身邊好照顧。已經說好,到了他不能動的那天,館子就交給我來營業。我如果走了,家里人都會不同意的?!?/p>

師傅見她說到這份上,就不好再說別的,“教你的這套本事,在這里沒派上用場,真可惜了。小文,我話丟在這里,這店子的大門,永遠是朝你開著的,隨時要來,都歡迎你?!?/p>

“謝謝師傅!你說的,我會記在心里?!?/p>

從此,文妹兒在茶園的名氣更大了,她修腳加足底按摩,弄得人周身通泰,渾身舒服。一些茶客,聽說她的本事了得,即使不修腳,也要找她給腳底按摩一回。這樣一天下來,又比她單一做業務,多出好幾十塊錢。茶客都說,茶園的這種錢都被她找去了,這個妹兒成仙了。

有人用八洞神仙中何仙姑名號,套她身上。大家都覺得挺合適的。

在茶園擦皮鞋的女子有十來位,兼做業務的,只有四五個。那些擦皮鞋的,不是年紀大,就是身上帶有殘疾。不要看這低微的行當,競爭也很激烈。攤子擺得像排排坐吃果果的陣勢,哪個多吃了一口,大家都眼睜睜瞧見。誰是誰的???,今天卻去照顧了你的生意,這都給看似平靜的水面,帶來了暗流。于是,哪怕在悠閑的龍門陣中,冷嘲熱諷像鋼針一樣刺向對手。惡言惡語,怒目相向,有時竟動起手來。敗下陣的一方,自然就背起工具箱,另擇地盤??障聛淼牡胤?,要不了兩天,又會有人補上來。

兼做業務的幾個人,她們之間的競爭,幾乎沒有。因為她們各自都明白,業務的好壞,不是講待人和氣所能決定的,是要講年輕漂亮、臉盤身段。先天帶來的條件,不是爭就爭得來的。這怨,只能怨自己,各人認命。于是,她們相處,相對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的表現,是她們喜歡打平伙。這種時候,多半在晚上十點過后,一天的生意收了場。所謂的打平伙,就是依次排輪子做東,不論資歷,誰做東誰召集,包括吃什么,去哪里吃,以及到館子點菜都由她定。做東的人,坐上席。

她們愛去茶園背后的巷子老火鍋。這館子的格局,徹徹底底的蒼蠅館子,狹小的門面,店堂比街面要低三級石階,無論是大白天或是夜晚,店堂都要亮著燈光,如遇哪天停電,館子就只好歇業。四張架著火鍋的方桌,由于水泥地面不平,桌子腳用瓦片或者硬紙塊墊平。盡管店堂如此寒磣,但生意火紅。因老板的舅子是屠宰場的電工,通過他,牛毛肚、鴨腸、黃喉這些主要食材,都直供,加上老板得祖傳秘方,將麻辣調得適中,帶荔枝味。因此這里,頓頓翻臺。

她們喜歡這館子,主要是老板熟,見面能喊出她們的名字,雖然不一定是真的,但她們并不看重,名字只是個符號而已??粗氐氖抢习鍖λ齻儾徽f三道四、另眼相待。只要她們去個電話,能把最好位置留住。老板也喜歡她們,她們點菜大方,生意賺頭大。過日子,她們奉行的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哪怕她們吃到深夜,老板也無怨聲,有時還端酒過來,敬大家一杯。

打平伙是她們最愉快的事。她們一邊吃喝一邊擺龍門陣,各種各樣的委屈倒出來,不安的情緒盡情宣泄。她們最愛將那些雞腸小肚的客人拿來當下酒菜,盡情嘲諷,從中得到樂趣。有時,還討論一下她們的社會地位問題。一說到這話題,她們都對得不到社會承認而氣憤,就會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將胸中的不滿發泄出來。

這天做東的是新出道的小汪,來自渝東南山區,父母早年去了沿海打工。據同去打工的回來說,小汪父母受蛇頭誘惑,偷渡去西班牙了。有說,途中遇臺風,兩人葬身印度洋。有說,被蛇頭賣給東南亞某國黑社會當苦工。外公外婆撫養大了小汪,在她記憶里從沒有父母的影子。外公前年去世,外婆去年也走了。孤身一人的小汪,大膽闖進了重慶城,靠擦皮鞋過日子。今年初,被人介紹工作為由,拖下水,當了妹兒。小汪今年二十,在姊妹中最為年輕,加之人長得乖巧,嘴很甜,姐姐們都很喜歡她,尤其喜歡聽她講跟第一個客人做業務的經過。其實大家聽這龍門陣已不是一兩回了,但裝出第一次聽的興趣,聽到客人的糗處,還高興得你捶我一下,我推搡你一下,咯咯咯笑成一團。隨后,必然是長時間沉默。在這沉默中,小汪流出了淚水。于是,大家又一陣安慰。安慰中,不由得各自想到了各自的一些事。于是,又換來一陣共同的嘆息。這種情形,幾乎每次聚會是必上演的節目。文秀英只淺淺地笑了笑。她認為,那些來做業務的多半是老人,花錢換來短暫愉快,掩蓋他們的悲涼。其實,我們和他們是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有啥值得嘲笑?尤其像銼刀王這樣的客人,是怎能用言語去糟蹋得的?這種對不住人的缺德事,她是不會干的。往往在這時,她一笑了之,低頭吃自己的。她是從來不拿跟她做過業務的人來涮壇子的。

姊妹都是一些來自農村或者小縣份的人。剛來的時候,土里土氣,似乎從她們身邊走過,能聞到豬飼料的餿酸味。她們進校讀書的機會很少,一般只上過小學。來到現代化的大都市,她們很有自知之明,走路靠墻邊,雙眼只盯自己腳尖那塊地方,跟人答話更是膽小,聲音小得像蚊蟲叫。尤其感到自己的文化差,就像光條條赤身上街,叫她們難堪。她們的學識,使自己兩眼一抹黑,膽小如鼠,去做個洗碗的服務員都不敢,怕有人挖好了陷阱,等她們跳。待到她們身上那點可憐的盤纏告罄時,才發現擦皮鞋的箱子,最適合掛上自己的肩頭。

擦皮鞋這行當,是單個作業,除跟客人的皮鞋打交道外,就跟手中擦鞋的工具相安度日,嘴巴閉上一整天,發了臭也無人說咸淡。恰恰是這種方式,很適合她們的實際,因為她們最怕的是那屁話多的客人,找她們問三問四,害得她們不得不用自己小語種的話音去回答,這一下就透露出自己是來自城里人看不起的某個小地方。更怕的是,遇到一些有學識的人,張嘴就向她們提出帶有文化的問題,使得她們臉紅筋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但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她們在擦鞋的過程中,漸漸有了膽子,學會了跟皮鞋的主人打交道。她們雖然學會了跟人打交道,識人卻還欠火候。她們不知道社會的復雜,不知道那些穿皮鞋的人,誰個是好人,哪個是歹人;更不知道,穿皮鞋的人之中,有的像壞一鍋湯的耗子屎,使她們原本正常的人生變了味。她們的人生變味,不能簡單地歸結于好吃懶做。從鄉下初來乍到的她們,被大都市的霓虹燈晃花了眼,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甚至認為出賣肉體,本身就是一項工作,跟擦皮鞋沒有什么不同。在她們暈頭轉向的關鍵時刻,耗子屎們用很多辦法和動聽的語言,編織成一個巨大的網,把心靈單純、目光短淺的她們網進去,使她們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她們吃香的喝辣的,穿著也比皮鞋妹講究。在這光鮮的生活中,她們清楚自己的社會地位,實際比皮鞋妹都不如。她們往往又容易受人欺負,所以她們學會了忍讓。忍讓像厚實的繭子罩著她們。她們從不跟人結怨,處處謹小慎微,像偏房生的一樣,卑微地蜷縮在自己的角落里生活著。她們懂得,只有自己保護自己,而個人的力量又非常有限,要在社會上站穩腳跟,只有抱成團,要有群體的力量才行。

這種關系的融洽,表現在她們對業務的互相照應上。誰在做業務時,需要打個掩護、望個風,哪個有空,哪個就主動去承當,無須專門打招呼。這點很重要,關系到一筆業務是否順利做成。還有,哪個或因長相、性格,到手的業務眼看要黃,姊妹們絕不會讓這機會白白漏掉,會考慮誰更適合這位客人,于是,立馬將誰叫來。這種生意上的無私,對她們之間友誼的鞏固,比請吃喝更為重要。

如果有哪個客人做了業務想腳底抹油,就沒這么簡單了,可能你的褲子還沒提上來,姊妹們就將你圍得水泄不通,一齊動手,把你像剝筍子一樣又剝得精光,丟你在眾人面前。對這些妹兒,即使是街頭的無賴,在她們面前要想干個什么滑頭,也得三思而后行。

一根筷子易折,她們就把筷子打成了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自己的業務,不問世事如何,這是她們的處事原則。她們之中,有與客人超出買賣關系的。對有了這種關系的,姊妹們一旦知道,便會立馬阻止,前去做思想工作:“啷個這么傻喲!你還找不找錢?今后怎么處?靠他過日子,不是受罪嗎?”一次工作不見效,就二次、三次,直到你耳朵聽得長老繭,在勸誡下投了降才饒你。

但是,文秀英與銼刀王的關系,叫姊妹們不知所措,這是她們誰也沒有過的經歷。一個爺爺級的跟孫子級的相好,而且她也對他好。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把兩個人連在了一起。她們看見,每次銼刀王來找她,她兩眼含情脈脈地放電,說話聲音也柔聲細語的。而一個老男人,在一個年輕女子面前,居然不動手動腳,還現出了羞赧,你說,這是一種啥心情?又說,兩個人的年齡差異這樣大,怎會還有戀情?難道是她會為他從良?這些問題,令她們不解,怕她對銼刀王有了情,更怕這種情生出愛。她們認為,只要還不到從良時候,跟哪個男人有了愛情,那是致命的毒藥,是斷喉的刀子。

如果真是文妹兒有了愛的表現,就簡單好辦了,姊妹們肯定會群起勸誡,但她們為難的是,每次那種不邪不正的業務過后,銼刀王照樣給錢,分文不少,沒有壞規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正是這種種行為舉止,在他倆身上蒙上一層霧氣,叫姊妹們看不清里面的事體。

她們抱成了團——這個團,大家是以文秀英為心目中的頭兒,她最漂亮,識文斷字最多,脾氣又好,心眼又不壞。如果頭兒離開了,這營盤也將散盤。好不容易在茶園站住腳,她們擔心再有這樣的業務環境,就難了。她們背著她,專門商量了幾次,但最終得不到答案。于是大家決定,先不忙說她,等看她會啷個發展。

在社會上混的人,哪有不拉債的?不過,也沒見哪個因欠債活得不自在的。仿佛天底下,根本就沒有欠債還錢這一說?!笆嗖话W,債多不愁”,是這類人的生活信條。但這信條具體到某個人,效力的作用,就會有所不同。文秀英因為欠了張明張戶籍三千元,就搞得吃飯睡覺都不踏實起來。但欠其他人的,她卻沒有這份心思,例如欠鐘龍的房租,幾個月下來,累計千多元了,她幾乎每天都要跟他打照面,依樣點頭招呼,開兩句葷玩笑,一點沒覺得欠他的債,仿佛欠他的債,是寫在水瓢上的,早被洗干凈了。為什么會有這樣心態?冷靜下來,她也想過,原因是鐘龍是個啥子人?是個混混。茶園里喝茶的人,不管當面,或是背后都叫他爛龍(混混)。誰這樣叫他,他一律答應得脆生生的。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文妹兒也從麗姐口中聽說過,他是個在社會上拉爛賬、騙吃騙喝、日嫖夜賭的痞子。麗姐也投其所好,用肉體換取他的房租。麗姐的看法是,用蘿卜坑高價換他的真金白銀,劃算。文妹兒聽了,為麗姐著急,難道鐘龍的一身臭身架子,她不膩嗎?但又覺得,跟誰做不是做,只要有錢進就是。這樣一想,也就為麗姐心安理得了。

但是對張戶籍,本質就不同,人家是什么人?是正神。她覺得不僅是欠錢,更重要的是欠了他的情。這情重于金錢,時常壓得她換不過氣來。

她母親出院后,她又被叫到派出所去了上次沒了的事。

她一到,先從衣包里摸出了一疊錢?!皬垜艏?,”她說,“我先還一千元,那兩千,只有過段時間再還?!?/p>

張戶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錢,問:“你媽的病,怎樣了?”

她將錢放在他桌上,說:“老毛病,不可能好斷根。這要感謝張戶籍?!?/p>

張明沒有接應,錢也沒數,就收進了抽屜。他拿過一張凳子,叫她坐下。等她坐下后,便開始跟她談話。他要她潔身自好,不要再在茶園里做業務了。他特別強調了業務二字,又有意停頓下來,似乎是給她一個思考回旋的余地。

她聽得很認真,略帶微笑地望著張戶籍。她從內心喜歡上了這張純潔的臉,臉上光光生生的什么也不帶,不像社會上的有些人。他的聲音也好聽,沒有一點雜音,哧溜一下就進去了。她也為這些好聽的聲音遺憾,從這只耳朵進去,卻從另只耳朵出去了。

“光擦皮鞋的那點錢,不夠開支?!彼塘丝诳谒?,接著說,“張戶籍,你想看,我女兒讀書,媽也一天病懨懨的,又不能去找錢,三張嘴和一個家的開支,光靠擦皮鞋那點錢,啷個夠嘛?!?/p>

“你可以干點別的正經活路,為啥偏要干這種丟人的事?”

“張戶籍,干哪樣活路是正經的?”她問道,又說,“難道給人按摩是丟人的事?”

“你那種是按摩嗎?難道不丟人嗎?”他反問。

“這是你們的看法?!彼拖骂^,喃喃地說。

“不是我們的看法,是為人道德的看法?!?/p>

“搞按摩的都是一些老年人,多半還死了老伴,身體也需要,他們經濟也不多,不可能進高檔的地方去做,只好找我們來做?!?/p>

“你說的做,是哪種的做,是正正經經的按摩嗎?是……賣淫?!彼K于把這個詞說出來了,感到氣順多了。

“他們要求要做,我們也要找錢,有啥子法……”

“好意思說啥子法?啥子法,《治安管理處罰法》?!?/p>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又沒有到社會上去鬧事?!?/p>

“社會都像你這種人,這還叫啥子社會,我看叫畜牲世界?!?/p>

“畜牲不可能主宰世界,是動物,人就是動物?!彼肫鹆他惤?。

張明卻想到了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終于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他覺得一個賣淫女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她內心并不簡單。他立馬收住笑,鄙視地說,“還有道理,是不是該給你們這種人頒發證書,表揚你們給社會和諧作出了貢獻?”

何仙姑也覺得有點好笑,忍住了,有些輕松起來:“我沒這個意思?!?/p>

“我現在給你打招呼,”張戶籍板起臉說,“今后絕不許再在茶園搞賣淫活動?!?/p>

何仙姑低著頭,沒有回應。

“再問你,茶園里搞賣淫活動的,還有哪些人?叫啥子名字?給我寫出來?!睆埫髡f罷,遞過一張紙,將手里玩轉的圓珠筆丟在她面前。

何仙姑低著頭,眼珠子落在腳尖上。

“聽見沒有,叫你給我寫出來!”其實,這無需她寫,哪些是那樣的人,張明是清楚的,要不,他這戶籍警白當了。他就是要她寫,給她一個自新的機會。

先還感到無所謂的何仙姑,這下緊張了,腳尖停止了劃動,緊抿著嘴唇,就像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有什么秘密溜出去。

張明將筆又往她面前推了一下:“喂,叫你寫?!?/p>

“我不曉得她們的名字。我們各做各的,互相不交往?!?/p>

“在一起,見面總要打個招呼吧?!?/p>

“招呼的,也是假名字,像我一樣?!?/p>

“假的也給我寫出來?!?/p>

“怕不好吧?!?/p>

“為啥子?”

何仙姑說:“我寫了,又去對不上號,會說我欺騙你們?!?/p>

“你給我寫!叫你寫,就寫,說那么多干啥!”張明有些惱怒。

“張戶籍,真的不曉得她們的真名字,我不能亂寫?!?/p>

“你們是怎么招呼的,就怎么寫?!?/p>

張明不說話了,目光直定定地射在何仙姑臉上。她漸漸有了被燒痛的感覺,額頭發燙起來,沁出了一層油亮亮的細汗。

“你不寫,是不是?那好,你到詢問室里慢慢想,想通了,哪時寫了,哪時走人?!睆埫靼押蜗晒脦нM了詢問室,把門一關,忙自己的去了。

何仙姑不是頭回進派出所,每次被訓斥一頓,象征性地罰點款,或者關一陣,又若無其事地走出派出所。這回沒想到這個新來的戶籍,竟然這么老辣,使出的殺手锏,叫她招架不住。雖說平時,姊妹見面都喊外號,互相的真實名字,都知道,但現在,就是不能說,更不能白紙黑字寫下來。這底線,無論如何不能破。再受煎熬,也得要經受住,否則這輩子莫在茶園里做人了。

何仙姑決定跟張戶籍耗下去。她知道,自己就那么點事兒,不可能將她怎么樣的。如果第一次交鋒,就敗在他手下,今后事事都會受他牽制,永遠是龜孫子。這樣一琢磨,便有了底,一時輕松起來,竟坐下來想家鄉。

她老家有一條河,叫巫河,從大巴山里流出來,從她家門前流過。每年春天,巫河上漂流著無數花瓣,其中最鮮艷的是高山杜鵑,花瓣比一般的杜鵑要大得多。碧綠的河水襯著嫩紅顏色,陽光下,一條河閃著五彩光芒。她最愛跟隨母親去河邊洗衣物,母親在一邊忙著,她挽著褲腳,站河里撈杜鵑花瓣。把打濕的花瓣,攤在岸邊卵石上曬干。然后回家用線串上,做成項鏈和手鏈,戴在身上,想象自己成了童話里的公主。哪知河水冰涼,刺得小腿發紅發痛,要不了一會兒,就得跳上岸來曬太陽,曬暖后又跳進河里,她樂此不疲。她做的花瓣項鏈和手鏈有十幾副,即使花瓣枯萎也沒扔掉,掛在墻上圓鏡旁邊,每天陪她梳妝,幻想與王子雙雙騎在白馬上的情景,這給她帶來一天好心情??上?,那些項鏈和手鏈,離開時沒顧上帶走,過后大概被母親扔掉了。那年回家,照顧生病的母親,還專門留意了一下,圓鏡旁再沒有了它們。好像她還埋怨過母親,將她的美好幻想破滅了。這是她一直邁不過的一道坎。從此凡遇倒霉事到來,都跟母親扔掉花瓣鏈子掛上鉤,是她把她的好運丟了。她很后悔,離開時不該落下那些花瓣鏈子。

這時,她眼淚流了出來,怨自己的命為啥會這么苦,不僅沒成為公主,反而成了茶園里的妹兒。她想起母親住院時給她講的劉戶籍在派出所說的那些話,埋怨她不爭氣,做出不要臉的事,害她氣出大病來。對劉戶籍說的,她不好給母親解釋,怕越說越說不清,干脆不做聲,讓母親發了一通脾氣。有時她想起那些事,想對照一下當事人,始終又對不上號,那些人的長相,早在她腦子里模糊了。但由此帶來的痛,依然還在心間。怪只怪剛來城市里,不會看人,受了那些城里男人的蒙騙。那次當月嫂,月母子的男人多次向她示好,說長期跟老婆感情不好,并許諾等他女人坐完月子,立馬離婚,跟她好。她仍然不同意。有一天晚上,那男人趁她睡著,要強暴她,她大聲反抗,鬧醒了他家人。他家人反而說她爛賤,勾引男人。她生女兒住院,當時母親還沒來,兩天無人照顧。同產房的產婦見了,叫她男人順帶照顧一下。哪知那男人自己想多了,竟趁機動手動腳,她出聲拒絕。那產婦自知丟臉,就罵她恩將仇報,勾引她男人。這些冤屈,能向哪個訴說?黑鍋只有忍淚自己背。

詢問室窗下,是長江濱江公路,成天汽車聲不斷,聽久了,反倒不覺得了。不過當灑水車響著走調的音樂駛過時,又將汽車的轟鳴帶進耳里。灑水車一天兩次開過,一次是清晨,一次是下午五點左右。文妹兒用手機給家里打了過去,說今晚有飯局,叫婆孫倆不要等她。

這時,張明打開詢問室門進來?!皩懥藛??”他問。

文妹兒一雙眼睛盯住墻角,連人也不動一下。

張戶籍過來見桌上還是一張白紙,說:“怕出賣朋友?”

文妹兒不理。

張戶籍用手在紙上重重敲了敲,說:“講義氣,是不是?跟你說,今天不寫,休想出這門?!彼麣夂艉舴瞪?,狠狠地關門出去了。

文妹兒嘴角滑過一絲冷笑,清楚這是他做得兇,其實拿她沒辦法。按以往的經驗,再堅持一兩個小時,一到下班,不可能將她一個女子關在里面不管不問。再說她犯的這點事兒,詢問時間不得超過8小時,如果到吃飯時間,還得管飯,派出所不會為她干蝕錢的事。

墻上那扇小窗,被鐵柵欄分了九個方格,上半部天空的顏色已經變深了,下半部被路燈光映得發亮。文妹兒掏出手機一看,民警早該下班了。到了下班時間,除值班的,該走的都要走,有家的,還得順帶買菜回家做晚飯。這時還不見張戶籍來,文妹兒有些著急了,怕他事情一忙,真把她忘在詢問室里。聽說這種事,派出所時有發生,尤其新上崗民警,一說下班,拔腿就跑,等他忽然想起時,可能已幾個小時過去了。如果這樣,今晚她不僅要餓飯,還得在里面遭受深秋涼夜的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打定主意,自己將以詢問室最保暖的角落為床,安下心來熬過這晚。

她打開手機微信,準備跟姊妹們聊聊,打發難捱時光。她們都曾有過這種經歷,但過了就過了,誰也沒把這放心上。都知道,既然干上這行,各樣風險就得承擔。有了這心理準備,誰還看重這些屁事,反倒能平靜對待。如果誰在派出所里遇到什么事,聚會時談起,該笑則笑,該罵則罵,將郁結的氣,像一通屁似的放出來,心就舒坦了。她想,跟她們聊什么好?聊稚嫩的張戶籍跟她講人生。想到這,她不由笑了,笑得很真誠,沒半點褻瀆張戶籍的意思,純粹是好笑。那就跟她們聊張戶籍吧,聊他好聽的聲音和那張干凈的臉。要是當時允許,拍一張他說教的照片發去,最好是臉部特寫的,那該多好。

這時開門鎖的聲音打斷了文妹兒的遐想。張明開門進來,進屋先望桌上的紙,見仍是白紙一張,臉色一下就暗下來?!案阏f,這事沒完?!彼话炎ミ^紙,三兩下揉成一團扔地上,“要不是今天我有事,跟你一定耗下去,看哪個的本事大?!?/p>

文妹兒心里一陣竊喜,不出所料,今天這出戲,以她凱旋收場。但她不能讓張戶籍看出她的得意,需要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于是她靠著墻,伸展一下好似酸痛的腰。

張明退到門前,等著關門。見何仙姑磨磨蹭蹭,惱怒地說:“想在這里過夜?”

“哎呀,”她吸著氣說,“關迷糊了,清醒一下不行嗎?”

“跟我少裝迷糊。要你寫的名單,還得寫。你以為我們沒掌握?!?/p>

“既然這樣,何必多此一舉,要我寫!”

“叫你寫,是讓你有個自新的經歷,曉得啥子是是啥子是非?!?/p>

“知道了?!蔽拿脙浩鹕硗下曂蠚獾卣f道。

張明清楚,說的全白說了,此刻她從這大門出去,要干嗎還會干嗎。他感到有些痛心:對這么個女子,沒有辦法讓她自省,看清自己是在干什么。他是人民警察,眼看著一個人向罪惡滑去,卻無力拉她一把,這種痛苦是深入骨髓的。這時候,他有些懷疑是自己的能力,還是對法律條款中一些疏漏的遺憾,說不清、道不明。

何仙姑就要從身邊走過了,張明覺得太便宜了她,想丟給她一點狠話才解氣,又覺得這樣做太看得起她了,便打消了這念頭。

這時,走到他身旁的何仙姑,主動向他伸出了手,要跟他握別。他從她的舉動中窺見她內心的竊喜和嘲諷。他立馬將握住門的手放下,夸張地背向身后,威嚴地望著何仙姑。他要用這種目光叫她低頭,何況這還是在派出所里。何仙姑的手,僵硬在了空中,仿佛被他冷峻的目光封凍了。既然這樣,張明要對她說點什么了。

“你這手,太齷齪了,會臟我的?!?/p>

文妹兒一下子蒙了,收回手看,覺得不齷齪呀,只是指甲縫里有一線黑,那是她剛才耳朵發癢,用手掏了,用圓珠筆尖剔指甲留下的。見張戶籍背著手,一副鄙夷的神色,她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到自己的手曾握過那些東西,臉唰的一下紅到了頸子根……當時伸手去是什么心理?可能是出于本能,想握一下那雙手,也可能是太隨便了,沒把這當回事?,F在她悔恨這舉動太幼稚,給她心里帶來的傷痛,遠遠大于進派出所。

何仙姑這次真正激怒了張明。他似乎不解氣,又說:“你聽好,給你兩天時間,差的那兩千塊錢給我送來,多一天都不行?!彼室庖@樣說,明知這話,有些小氣。又認為,對她還要大氣嗎?在這種人眼里,錢比命還重要。用錢,更能打痛她。

這一向,文妹兒她們的業務不太好做。茶館老板們分別給她們傳了話,中央派來巡視組,各級部門對自己管理的那一環,加大了整治力度,打黑掃黃是重點,要她們各自收斂一點。也跟那些愛找妹兒做業務的??痛蛄苏泻?,過了這段時間再說,即使耐不住了,也得遠離茶園去做。并承應,妹兒們的業務受影響,這段時間的管理費酌情減免。不然,帶來麻煩,到那時,不管哪個,六親不認。各個老板的話,是有分量的,因為每個后面,不管是黑是白,都是有人的。

文妹兒從派出所出來,姊妹們照例去巷子老火鍋包了一桌,以示安慰。她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從派出所出來的用請吃請喝壓驚外,見面只講目前社會上的時尚,哪里在哪方面有了新玩法,哪里的美食又使出了新吃法,等等,即使說點各自的不幸,也不會問及在里面的情況。里面的遭遇,幾乎都嘗過,不用問,那種身心所受的打擊是難以言說的,誰也不會在傷口上撒鹽。

文妹兒臉色的郁悶,一入席,大家看在了眼里,知道她在里面遭到非難,競相說些輕松話來為她排解。其實,文妹兒也跟她們一樣,只要一出那道門,就自覺將里面的事關在了身后。她郁悶,是欠張戶籍錢的事?,F在找的,根本不夠一家人的開銷,也沒一點積蓄,臨到需要錢的時候,總是四處抓急。這情形,大山似的壓在身上,讓她感到異常沉重。本來母親生病,借張戶籍的錢,大家都知道,只要她開口,她們會樂意幫助。這欠誰,都欠得,唯獨警察是欠不得的。但她不能向她們開口,她像清楚自己一樣清楚她們每個人等錢開銷的事,誰家的弟妹等錢讀書,誰個家里房子被山水沖毀等錢修復,誰個的老人臥病在床等錢求醫買藥……她們面子上過得風光,實際是錢在她們手里能捏出水來。

文妹兒的郁悶,無法排解,氣氛總是調動不起來,筷子動得也不暢快,大家吃得憂心忡忡?;疱伒昀习宥似鹁票^來敬大家,也沒誰提起精神來應酬。老板自知沒趣,說:“是今天的味道不好嗎,害得大家吃興不高?”

仍然沒有誰理老板,最后他唉聲嘆氣地離開。

文妹兒可以去找銼刀王,至少可以跟他說說話,起碼能夠舒緩一下內心壓力。但這也不能開口。她摸得準他的脈,如果讓他曉得她欠了張戶籍的錢,無論他有多困難,想法都要幫她。

有一回,鐘龍打麻將輸了,急得猴似的在茶園到處抓錢。見到文妹兒,揪住她要錢。那時,文妹兒是欠他的房錢,但說好是三個月一交。鐘龍現在不認了,非要她把房錢現在給他。那時,文妹兒還只擦皮鞋,身上那點錢不夠,又沒經過這種場面,眾目睽睽下,羞得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喝茶的銼刀王見鐘龍太過分了,上前打抱不平:“爛龍,欺負一個女子,還是個男人嗎?”

“住房交房租,天經地義的事。你少管!”鐘龍說話很硬。

“跟他是有言在先,說好三月一交,他答應了的?!蔽拿脙荷贽q道。

輸紅了眼的鐘龍耍起賴來,說:“我會答應嗎?住進來,先說好的,房租按月交?!?/p>

銼刀王冷笑一聲,說:“你這種人,答沒答應,自己明白?!?/p>

“銼刀王,不要耍嘴皮子,逞能,你幫她交?!辩婟垖S刀王逼到了死角。

“小文,該多少?”銼刀王問。

鐘龍接過話說:“她跟人合租的,每月四百五十塊,她二百二?!?/p>

當場,銼刀王從自己衣包里掏出了一百多,找茶友借了幾十元,湊齊了二百二,塞進鐘龍手里。

“義氣,義氣?!辩婟埾蜾S刀王伸出了拇指,又對文妹兒嬉皮笑臉地說,“文妹兒,銼刀王對你有情有義,你要好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p>

銼刀王聽不得這話,知道是鐘龍說來糟蹋他,氣得咬牙。他兩眼一瞪鐘龍,說:“骨頭發癢,是不是?”

鐘龍將錢放進包里,嘴上說著:“我怕你,我怕你……”拔腿離去。

事后,文妹兒還錢給銼刀王,銼刀王堅決不收,就你給我擦皮鞋打除賬吧。文妹兒給他擦了不到兩個月的皮鞋,銼刀王就不要她再擦了,說夠了夠了。其實,文妹兒心里記得有數,再擦一個月,錢都不夠數?,F在她可以再去找他做按摩,或者找他借。但文妹兒不愿去找他,這其中有比錢更金貴的人情。文妹兒欠錢不怕,錢可以還,欠人情,要用心還。銼刀王的經濟也不寬裕,會去東拉西湊,結果為錢,跟著受累。

文妹兒再三思量,決定去找鐘龍。找鐘龍,雖說不太情愿,他那一身骨頭叫她發膩。但又想,對這個混混,可以不按規矩出牌。

文妹兒去找鐘龍是當天吃過晚飯,照料母親吃過藥,又督促女兒做完作業、洗漱上床后,自己梳妝收拾一番,說去辦件事,便出了門。她在外面轉了轉,看時間差不多了,又折了回去,敲開了鐘龍房門……

文妹兒回家時,開門驚醒了母親。母親靠著床頭似睡非睡,問:“多少時間了,怎么這陣才回來?”

文妹兒說:“還早,睡吧?!?/p>

母親望一眼窗外?!疤炜炝亮?,還說早?!彼謫?,“啥子事,害你半夜不回家睡覺?”

“朋友聚會,擺起龍門陣,一高興,忘了時間?!?/p>

“那抓緊睡吧?!钡饶赣H又想起還要說點什么,女兒已經倒床沉睡過去。

十一

心情不好、有些焦躁的銼刀王,從茶園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坐在客廳躺椅上生悶氣,啥事都不想動。

今天在茶園門口,踩到一攤水,閃了腰,雖說并無大礙,但腰間阻了一股氣,不舒服。等他在茶桌前落座,茶友還開玩笑給他順氣。但他總覺得這閃腰的事不會那么簡單,有啥事要發生。上午過了一半,喝茶擺龍門陣,場面上波瀾不興,他便漸漸便忘了閃腰的事。

這時,鐘龍來了。一坐下,做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銼刀王見了就很生厭。本來,銼刀王跟他是不搭界的,混混一個,銼刀王看不起他。而鐘龍也自持坐過班房,在社會上吃得開,對銼刀王從來不料理。但礙著老街坊和銼刀王的名氣,又不敢得罪。長期以來,兩人互不交道,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鐘龍來這桌一坐,銼刀王覺得掉份,想起身離開,見鐘龍神情是要告訴眾茶友,似有話要說。銼刀王好奇,就沒離去。

鐘龍會賣關子,見調起了銼刀王的胃口,反而不吭聲了,只顧埋頭喝茶。有茶友忍不住說:“爛龍,有屁就放出來,捂起會變香嗎?”

“嘿嘿,”鐘龍望銼刀王一笑,又對大家說,“你們看不看得出,我今天跟往天比有哪點不同?”

有茶友說:“哪點不同?離死又近了一步?!?/p>

眾茶友大笑起來。

“說對了,”鐘龍對那茶友一笑,沒有生氣,說,“你們曉不曉得這句話,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你個狗日的,大字不識一籮筐,哪天變成的迂夫子?”另一個茶友笑道。

有茶友問:“爛龍,你好像是在走桃花運?”

“走桃花運,說不上。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倒是真的?!辩婟堄滞S刀王一笑。

有茶友說:“那,說說你怎樣叫鬼推的磨?”

“嘿嘿,你娃想在龍門陣里過癮,那好,讓你過一回癮?!辩婟垖δ遣栌颜f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于是,鐘龍從何仙姑昨晚敲他房門,如何進屋開始,講了何仙姑那身肉又白又嫩,手指一彈,能彈出血來。又講何仙姑十八般武藝如何精到,那個風騷勁,讓他明白了自己枉做了幾十年的男人。他講得很騷,在座的茶客都豎起了耳朵,生怕聽漏一句。

有茶友忍不住插言問:“這樣過一夜,怕要好多錢?”

鐘龍白那茶友一眼,說:“那當然。你以為是哪個?是何仙姑。少了還行嗎?”

鐘龍邊講邊咂嘴巴,喉節上下滑動,不斷地吞口水,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

銼刀王從鐘龍一開始講,就坐不住了,后悔沒走開。他醒悟,鐘龍是安心要在眾人面前拿何仙姑說事來臟他面子。但他不好發作,不好為一個妹兒申辨。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難受得心里油煎一樣。后來他終于想到個理,沖著鐘龍一聲斷喝:“爛龍,嘴巴積點德。俗話說,嫖情賭義,狗日的,你懂嗎?”

鐘龍一下子蒙了,半天回不過神來,臉皮也漸漸發燙。他感到了這話的分量,連這個理都不懂,還在社會上混?等于他這嫖客白當了,在社會上浪出的名氣,也一下子被打掉。他望著銼刀王想說狠話,卻少了底氣,又不甘心就此下場,便以攻為守地說:“是不是說到你了,讓你不舒服?”

“不是我不舒服,是你一張臭嘴讓人厭惡?!变S刀王說,“你臟人家,就是在臟自己。還不曉得自己賤人一個?”

鐘龍沒想到銼刀王居然一硬到底,叫他臉在眾人面前掛不住了,就露出兇相?!吧蹲优K了人家,我看是臟了你喲?!彼M一步說開,“哪個不曉得,何仙姑是你啥子人?是你的小情人。我拿錢嫖了她,叫你心痛了,是不是?”

鐘龍的話音未落,一只蓋碗茶碗叭地在他頭上炸裂,隨他一聲慘叫,茶葉和滾燙的茶水,浸著鮮紅的血,從他頭上流下來。

鐘龍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銼刀王。銼刀王舉拳頭還要蹦上去,旁邊的茶友趕快拉住。驚動了老板,趕緊跑過來,隔開了銼刀王,說道:“都是老茶客,又是街坊,有話好好說,動啥子手?!?/p>

“這狗日的,不是媽的一個人喲,”銼刀王在勸解中說,“老子教他狗日的長點人記性?!?/p>

老板查看鐘龍頭上的傷,并不重,砸碎的茶碗在光溜溜頭皮上劃了一道小口子,拿來創可貼貼上止了血。鐘龍知道銼刀王的厲害,說不贏也打不贏,只好在茶友們的勸說中,順勢收場,自認倒霉,裝作不服輸的樣子,罵罵咧咧地離去。

這事卻令銼刀王后悔不迭,罵自己不知好歹,有了征兆還好奇,自找罪受?;氐郊抑械匿S刀王,半天氣還消不下去。

女兒給銼刀王來過電話,說今天要回來看看。平時,銼刀王從茶園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米淘洗了,用電飯煲煮上,然后去花街子菜市場,買點想吃的菜。這樣做,兩不誤。這天心情不好,懶問了女兒回不回來吃飯。照以往,不管問不問,冰箱里的瘦肉拿出來解凍,準備好做魚香肉絲的配料,因為女兒愛吃。今天他飯不蒸、菜不買,燒水下面條,將就打發肚子。他打開櫥柜,有干面,有醋,卻沒了油辣椒,醬油瓶也空了。他吃面條不講究,沒醬油用鹽巴,只要有醋就行,也不像年輕時,無辣不吃。

剛煮好的面條端上桌,女兒晶晶回來了。進門就嚷道,餓死了,餓死了。卻見桌上少了往日的飯菜,只一碗清湯寡水的面條冒著熱氣。她在家里享受慣了,想到專門打過電話說要回來的,眼前卻這樣冷清。由此想到,她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以前了,心里很不舒服。她將挎包往椅子上一丟,隨勢坐下,很生氣,屁股也不挪一下。

“你又沒說要回來吃,來不及買菜做飯了,將就吃條面,要吃給你下?!变S刀王說,“作料不齊喲?!?/p>

女兒不表示吃或不吃,掏出手機看微信。本來,今天回來是要給父親說事。這事一直梗心里郁悶著。原來還覺得此事難開口,遇到這不高興的情形,正好趁勢發泄出來。

見女兒玩手機,銼刀王便吃起面條來。女兒眼睛離開手機,說:“爸爸,給你說件事?!?/p>

銼刀王吃著面條,嘴上不空,看著女兒。女兒這樣正經跟父親說話還是頭一次,這叫他有些不適,便停下,等她的話。

女兒欲言又止。想,話太重,會不會傷了父親?銼刀王見這情形,覺得女兒說的事不重要,又動起了筷子。

“爸爸……”女兒眼睛盯住自己手看,這話的確難出口。

“哎,今天是怎么了,有話就說嘛?!?/p>

女兒抬眼望父親一眼,終于下決心,說:“爸爸,你都是七十的人了,做事要顧到影響?!?/p>

“這話是啥子意思?”

“這種歲數的人,該收得手了?!?/p>

“該收啥子手?”

“不要三天兩頭換女人,更不該把年輕姑娘帶到屋里來?!?/p>

晶晶說后,感到了輕松。

銼刀王將面前的碗往外一推,說:“這就是你要給老子說的?”

“是的?!迸畠赫f,“街坊楊孃孃那天碰到我,還給我說起這事。她說得更難聽,我現在都不好復述出來。當時街上還有一些熟人,搞得我不曉得怎樣過,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下去?!?/p>

銼刀王笑了笑,說:“你鉆下去嘛?!庇质兆⌒φf,“街上的那些婆娘,翻嘴翻慣了,就讓你覺得不得了啦?”

晶晶說:“哪怪外人說,我在屋頭都碰見過嘛?!?/p>

那天,晶晶回屋拿戶口本辦事,見何仙姑跟父親坐沙發上擺龍門陣,雖說兩人沒干別的,但一個不沾親帶故的年輕女子跑到別人家來,不正常吧?老爸給她介紹后,何仙姑居然還喊她姐。當時,她那口氣,很不順,又不好發作,拿了戶口本就走了。事后想給父親提起這件事,要他注意影響,一是不好說出口,二是事過了,沒有再往心里去。沒想,這事發展到鄰居說起了閑話。

“那又有啥大不了的?人之常情的事?!?/p>

“話不能這么說,做人要顧影響?!?/p>

“你老爸影響你不好做人了?”

“你臉皮子老了,我的臉還嫩哩?!本Ь鈶嵉卣f。

銼刀王將筷子重重地扣在桌上,說:“呵,現在你嫌老爸丟你臉了?嫌你老爸現在耍女人了?”氣不過的銼刀王,開始數落開來,“你媽死了多少年?掰起手指數一下,整整十八年了。我那時多大,五十來歲,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老子在這十八年里,既當爸又當媽地教養你。那時候,多少人給你老子介紹女朋友,其中還有青頭姑娘,老子都沒有同意。不是那些女的看不起老子,是老子不愿給你找個后媽進屋,怕你受虐待。老子終于把你盤大了,書讀畢業了,參加了工作,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呵,現在就要你老爸潔身自好?跟了幾個女人往來,就嫌礙你眼了,要叫老子收手了?”他氣得有些說不下去了,頓了一下,大聲地吼出,“我問你,你還是我女兒嗎?”

晶晶被父親數落得有些不知所措,沒想到老爸會這樣來追問她是不是他女兒。她知道這問的實質是什么,而且這問,有著讓人傷心落淚的內涵。如果說晶晶還沒結婚,不知男女生理需求為何物的話,那么對父親的追問可以不露聲色。關鍵的是,現在她已結婚是過來人了。對老爸的追問,她如何回答?對自己親人的需求了解嗎?難道自己真是不配當女兒嗎?

“爸爸,”她有點內疚,又有點心虛地說,“我不是不同意……你再婚,可以找個跟自己般配的嘛?!?/p>

“啥子叫般配?”銼刀王問,“是不是跟你老爸一樣老的老太婆?”他繼續說,“你老爸性格習慣都定型了,不想給人當保姆,更不想沒完沒了為子女、財產扯皮。我要享受生活!”

“這樣過一輩子?”女兒問道。

“能過多久算多久。以后的事,以后說?!?/p>

“也不能去找那種人?!迸畠禾裘髁苏f。

“哪種人?是又怎樣?我這把歲數了,好大一回事,違好大的法?我要把耽誤的時間補回來。這事,就這么簡單?!变S刀王無所謂地說。

叫晶晶沒有料到的是,費很大的勁、鼓起勇氣說的一件事,結果被父親一席話化解了,反搞得當女兒的格喪失掉了。她感到自己的草率,對老年人的了解太膚淺。

女兒東西沒吃,餓著肚子,氣鼓鼓地走了。

銼刀王繼續吃面,居然吃完了那碗面條,然后打著滿意的飽嗝,忘了下午和剛才的不快事,竟坐在躺椅上哼起了川戲《五臺會兄》來:遠觀見金烏往西墜,雀鳥歸林玉兔催……

十二

何仙姑將兩千元用信封裝好,封了口,然后規規矩矩寫上張戶籍三個字,放進挎包,出了門。她來到派出所對面的重慶小面攤,要了一碗紅湯雜醬面。這時離上班時間還有一二十分鐘,她一邊等面條,一邊注視著派出所進出的人。

這是張明叫還錢的最后一天。

面條煮好端上桌,何仙姑正挑著面要往嘴時送,見張戶籍第一個進了派出所大門。她看了看手機,離上班還有五分鐘。她加快速度,三下兩下吃完面條,連碗里的湯也喝個精光,抽了桌上的餐巾紙揩了嘴。但她沒有起身,要等另一個人出現。

終于,她等來老戶籍劉江。她趕緊跑過馬路,趕在他進門前截住?!皠艏?,”她叫道,“麻煩你個事?!?/p>

劉江見是何仙姑,臉上立馬嚴肅了:“啥事?”

何仙姑從挎包里取出信封,說:“我還張戶籍為我母親看病墊的錢,麻煩你交給他?!?/p>

劉江說:“錢的事,最好親手交。再說,你也得當面給他說聲謝謝吧?!?/p>

“本來是要這樣的,我等不及了?!焙蜗晒媒辜钡卣f,“母親今早一起床又不好了,現在去了醫院,我得趕快去?!?/p>

劉江有些不情愿,但還是接過了何仙姑遞過來的信封:“我交給他就是。還要不要跟他說啥子?”

“別的沒啥子,就說我們一家人都感謝他?!闭f完,她匆匆離去。

離開派出所的文秀英,突然生出不想去茶園的念頭,似乎一股下水道的酸臭襲來,讓她感到了厭惡。她對這念頭的生起,感到了可怕,不由心里打過一陣冷噤。那里是她業務的根據地,是她賴以生存的地方,怎么能嫌棄它呢?但是剛才,的確產生了這個念頭。為什么?難道是她被派出所的威嚴震懾了嗎?不是。她又不是沒進過那地方。那又是什么呢?有一些畫面在腦殼里時隱時現,一會兒是女兒背著書包回家的聲音:“媽媽,我回來了?!币粫菏菑埫鞲蓛舻哪?,一會兒是銼刀王為她借錢的影像……覺得腦殼里有一只風箏在飄來飄去,就是捉不住,叫她一時躊躇起來。

那夜被鐘龍折騰后,這兩天一直打不起精神來,好像一身的精氣神被抽光了,走路的腳步也是輕飄飄的。她決定給自己放假,放松一天。她到重慶這么些年了,像眾多來這里找活路的農村人一樣,除了自己寄宿的那屁股大一塊地方外,別的地方還沒去過。她想到這里,除了對自己,還對所有進城打工的人生出一陣悲涼。記得,有次她去最熱鬧的解放碑辦事,找人問個地址(不好去問城里人,自卑),她攔住一個穿著打扮跟她一樣的人問,問后,那人卻一臉茫然望她一陣搖頭。事后,她找到了那地方,結果就在眼皮子底下。她明白了,重慶城的大街的熱鬧,不屬于進城打工的人。打工的人,成天只有畏縮在打工地賣力氣的份。

今天,她要用雙腳去走走,見識一下重慶城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她從所在地的下半城出發,向上半城走去。一直以來,人們心中,上下半城是富裕跟貧窮的分界線。去上半城,要爬上百級的石梯坎。她本來可以乘坐電梯直達,但要花錢,是閑逛,就不要怕走路。她順著一條之字形的公路,慢慢向上半城走去。這是緩坡路,加上沿途修路,到處挖得坑坑洼洼,她走得很累。心想,這條路并不遙遠,站在樓房的空隙處,抬頭就能見的上半城,怎么這么難走?她終于走完這段緩坡路,到了上半城的較場口,這是上下半城接合部,一個圓形街心花園,像陰陽兩極圖,擺在地上,陰的一邊,緊挨下半城,園中的花草長勢仿佛也要衰微一些。陽的一邊,是順著一條大道,一直走去,就是重慶城地標——解放碑。

小時候在老家,聽過鄉親回來說起解放碑,就像是書中描繪的天堂。那個神奇,那個繁華,叫她向往不已,居然晚上夢見了解放碑。第二天她告訴同學:“解放碑她見過了,比鎮上那座石牌坊要高大得多?!彼街貞c的第一天,就曾迫不及待想去心目中的天堂——解放碑觀看。站在碑下,望著那圓形建筑物,感到不是她夢中的那樣,也不高大。獨自站在碑下,笑了起來。

到重慶這么多年了,來解放碑的次數少得可憐?,F在對這解放碑的感覺,早已不像以前。每來一次,見碑下人們的悠閑生活,她對生活就多一分怨恨。為什么老天爺對待世人這樣的不公?從此,即使要去解放碑,也是辦完事便離開,絕不多待一分鐘。

今天依然如此,經過解放碑沒停留,而是要去朝天門。

朝天門在長江、嘉陵江的匯合處,是重慶城最大的臨江碼頭。聽姊妹們說,朝天門是適合傾訴的地方。聽說的次數多了,她心里裝了事,想去卻沒機會。當年,從老家來重慶,她是在這里下的船。當時下船抬頭見重慶城,猶如是吃人的老虎聳立在她面前,她畏畏縮縮地爬上碼頭,連多一眼也不敢看,帶著行李匆匆逃離。

現在的朝天門,已面目全非,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壯觀景象,已被一座大型商場所遮擋。但她原來也沒有概念,朝天門對她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地名。這樣也好,她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憂煩。

去江邊,要穿過商場。她找人問了一下路徑,就直接去了江邊碼頭。一到江邊,坐在石梯坎上,雙手撐著腦袋,望著江水發呆。

這幾天,上游下雨,長江已變渾濁,雖說三峽修了大壩,江水失去了以前的狂野,但仍然在她面前奔涌流逝。嘉陵江像被長江氣勢所威懾,帶著少女的青澀,款款前來,像一對戀人,交合在朝天門,演繹出天底下最為動情的情景——一半渾濁一半清澈——推推搡搡又緊緊相擁,快樂著、跳躍著、呼喊著,向著愛情的歸宿地——大?!既?。

她想起那年她回家鄉,鄉親們來看她,聚集在院壩上一邊分享她的禮物,一邊對她說恭維話,說她在重慶城找到了好工作,又說她沾了重慶城的光,變洋氣了……恭維話說得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但她心里卻不是個滋味。鄉親們不知道,她的好工作究竟是什么。面對鄉親們的淳樸和真誠,即使她站在陽光燦爛的院壩上,內心也感到一陣悲涼。從那以后,她就再沒回過家鄉,她怕面對鄉親們巫河一樣清澈的目光,怕暴露真實的面目,給家人丟臉。

前不久,麗姐終于有了消息。她已回老家,跟人又結了婚,在鎮上開了一家美甲店。微信上麗姐發來的照片:古色古香的石板路,一家簡樸的門面,門楣上寫著“麗麗美甲”的美術字,麗姐笑容滿面地站在店前比著V字。她在微信上勸文秀英趁年輕,多抓點錢,早點離開那種業務。麗姐還透露,她是染上了臟病,迫不得已離開的。她要文秀英防著點鐘龍,這人不僅身上臟,心也臟。

得到麗姐的消息,文秀英為麗姐從良高興,但想到鐘龍,又為自己是不是也染上臟病憂慮起來,暗自祈愿自己躲過這一難。

那晚,她進了鐘龍的房間。兩個晚上鐘龍開價一千元,按說過夜不止這個價,但文妹兒急著要錢還債,答應了??墒潜荒巧矸嗜鈮赫チ舜蟀胍沟那樾?,過后隨便哪個時候一想起,胃里就一陣倒海翻江。本來做業務是認錢不認人的,但鐘龍不僅長相讓人發膩,而且是個虐待狂,用繩子將她捆在床上,不由她半點動彈,任由他在她身上擺弄。這叫文妹兒很反感,盡管不愿做,但已騎上了虎背。這一夜,她像從地獄走過一般。

這天,文秀英在江邊待了很久才離去。

第二天,文秀英在家耽誤了,到茶園已過了半上午。在進茶園的過道上,一個擦皮鞋的妹子喊住了她,對她說:“鐘龍剛才在茶園找你,說見了你給你說一聲,今天晚上叫你去?!?/p>

這妹子正在為客人擦皮鞋,說完還揚起臉對文妹兒意味深長地一笑。當時,怒氣一下就沖上文妹兒的腦頂,想嗆那妹子兩句,但想到別人也是帶話的,有怒氣要發,該向鐘龍。文妹兒清楚,這是鐘龍有意要將他倆的事在眾人面前公開。文妹兒有些受辱的感覺。她向那妹子表示知道了,就進了茶園。

在茶園,有兩個姊妹在茶客中穿梭,招徠業務。那個出道不久的小汪,近來學會了不少人情世故,已懂得跟茶客插科打諢了。她們見文妹兒來了,都招呼她,有個還上前向她傾訴,這一向業務不好做。這時,她見銼刀王一個人坐在桌前向她招手,便對那妹兒說了句寬心話后向銼刀王走去。

“這兩天沒見你,到哪去了?”待她坐定,銼刀王問。

“人不舒服,在家?!?/p>

“生病了?”

“是懶病發了?!蔽拿脙盒χf。

“在你來之前,鐘龍到處找你?!变S刀王喝了口茶,眼望著別處說。

“曉得了?!?/p>

“他這人,你還是少跟他往來為好?!变S刀王的眼睛放在了她臉上。

“曉得?!蔽拿脙阂е齑?,目光落在放在桌上的雙手上,雙手在扭動。

“按說這種事,我不該插言?!变S刀王的眼睛又落到文妹兒扭動的手上,“我也曉得你的難處。我要提醒你的是,鐘龍是條爛龍,是條瘋狗,跟他打交道要小心?!?/p>

這話聽得文妹兒心里一熱,眼里浸起了淚水,想忍住,結果流了出來。

“跟我說,是不是他又找你麻煩了?”

實在憋不住的文妹兒,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本來,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了什么不好說的,但說到鐘龍的性變態,文妹兒還是難啟齒。不過,不需要詳細,銼刀王已經一清二楚。她又將麗姐得病和勸告的事講了。

銼刀王一拳頭砸在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起來,茶水也濺了出來,罵道:“狗日的,有這樣害人的?”

響聲驚動了別的茶客,都扭頭朝他倆望。

文妹兒流著淚說:“隨便他怎么樣,就是退他錢,我是不會去了?!?/p>

銼刀王氣得牙咬,腮幫子一楞一楞的,說:“啥,退他錢?沒得這說法。這事得有個了法,不能讓他想怎樣就怎樣?!?/p>

“隨便他怎么樣,我是堅決不去了?!蔽拿脙河终f了一遍。

“是的,這事得有個了法,不能讓他想怎樣就怎樣?!变S刀王又說了一遍。

見兩人在說事,銼刀王又在生氣,文妹兒又在流淚,端起茶碗想過來拼桌的,也打消了這念頭,另找一桌坐下,不時還往這邊看。

“小文,你去約他出來……”銼刀王想了想說。

銼刀王俯向文妹兒耳邊,悄悄將自己的打算說給她聽。文妹兒有些顧慮,說:“這樣好嗎?”

“有啥子好不好,他對你好嗎?”

這話問得文妹兒不好回答,但又有些不放心,就擔憂地望著他。

銼刀王說:“這事不了斷,隨時他都會找你麻煩。對他這號人,我曉得怎么收拾?!?/p>

十三

在所里值班的張明得到一個電話,說江邊要出事。電話是用座機打的,可能是街邊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的是個女人,說的是川普。他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句,對方就掛了。但那語氣,好像要出人命似的。張明放下電話跟同事說起這事,同事說,這類事多半是打架角逆,沒必要出警。但張明不放心,自己做了記錄,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上面查起來是要負責任的。他又怕自己沒有經驗,為這類小事出警招來笑話。于是向同事說自己出去買煙,出門就直奔江邊。

原來這電話是文妹兒打的。她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張明,嚇得她只說了一句就掛了。

文妹兒按銼刀王說的,找到鐘龍,約他晚上去長江邊玩,說那里江風涼爽。鐘龍開始不愿意,說為啥去那鬼地方玩,滿地的鵝卵石硌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床上玩花樣。文妹兒說不想到家里做,膩味了,沒有一點新鮮感,江邊是大自然風光,地方又寬又大,還要他帶一件衣物,墊在江邊的石梁梁上,說這比在席夢思床上有情趣得多。鐘龍經不住文妹兒語言的誘惑,也想嘗試野外的瘋狂,答應了。兩人約定晚上八點在濱江公園的江邊相見,那里有一道石梁,像大象的鼻子,伸進江中吸水,人稱象鼻石。

八點不到,鐘龍就到了象鼻石。這地方平常多是被年輕人占領,今晚鐘龍捷足先登。他慶幸冥冥之中有神助,這塊風月寶地今夜該屬于他和文妹兒。

江水沖擊著象鼻石,江水回流,涌起一個接一個漩渦,久久不舍。

來這里玩耍的男女,都坐在象鼻尖上,面向長江,背向江灘。鐘龍把帶去的衣物鋪在石梁上,坐在上面,心情愉悅地等文妹兒到來。想到一會兒就要一邊戲耍,一邊聽汩汩的江水聲,就止不住心里一陣狂喜。

八點過了許久,還不見文妹兒到來。天暗下來,墨黑如漆,還是沒有文妹兒的身影。他突然反應過來他被戲耍了。呸一聲,想發怒,又找不到對象。他想,算了,回去再說。他對著江水長長地吼了一嗓子,正要起身打轉,突然感到雙肩像飛來一座山似的將他又壓了回去。

“慌啥慌?我來陪你一陣子?!蹦侨苏f著,在鐘龍旁邊,一屁股坐下來,一只手還搭在他肩上。

鐘龍這才看清是銼刀王,無名火一下子從心里躥起來。他想丟開那雙搭在肩上的手,試了兩次,那手的力量反而在加強,兩次都沒成功。他頓時明白這是文妹兒跟銼刀王搞的鬼。他一時拿不準對方要干啥,沒好氣地吼道:“要陪也輪不上你銼刀王?!?/p>

“好大的口氣,你不就是一條爛龍么?老子來陪你,不要狗坐鴛篼……”銼刀王搭在鐘龍肩上的手,又發力拍了兩拍。

鐘龍感到身子也塌了兩下,但火氣不消,硬嘴道:“今天我好生生地在這里歇著,你不要沒事找事。你跟那婊子到底在干啥子勾當?”

他一條爛龍,也敢罵文妹兒是婊子?銼刀王不能忍。抓住鐘龍的衣領,一把將他提起來,趁鐘龍還未站穩,順手一耳光扇去,叭的一聲脆響,蓋過了江水聲。這一記耳光像抽陀螺的鞭子,打得鐘龍在原地轉了一圈,還來不及呻喚,就倒在石梁上。要不是他手抓得快,鐘龍已經掉下石梁。這一下子,鐘龍清醒了,知道在這無人的江邊,沒人能救他。他撫著痛臉,呻吟著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p>

“老子不是君子。老子是抽爛龍的筋、剝爛龍皮的惡人?!变S刀王說著舉起的拳頭又重重地落了下去。

鐘龍用手護著腦殼,叫道:“打不得了,再打要出人命了?!闭f完蜷縮在地上,又一陣呻喚,邊呻喚邊說:“我曉得,這是她的鬼主意。她媽生病借了錢,沒錢還,來找我。跟她說好包兩個晚上。錢,她拿過手才過了一晚上,又想賴賬,還找你來說子曰?!?/p>

鐘龍話未落聲,腰眼上又挨了一腳。

“你不長記性,一副討打相?!变S刀王邊踢邊說,“跟你狗日的明說,老子不想聽哪個把文妹兒跟老子扯到一起來說事?!闭f著又一腳向鐘龍腰桿蹬去。這一腳發力很狠,頓時鐘龍像一件輕飄飄的東西,向石梁下飛去。

這時,江灘上亮起一道手電光,一下子射到銼刀王臉上。一個聲音說道:“老王,怎么回事?”

銼刀王還沒有反應過來,張明已到了他跟前。

銼刀王說:“張戶籍,剛才我把爛人鐘龍踢下去喂魚去了?!?/p>

張明用手電朝江里射去,見江水輕拍著石梁激起一個接一個的漩渦。

張明收回亮光又照著銼刀王問:“是真的?”

銼刀王扭頭避開了亮光,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人命關天的事,莫非還跟你開玩笑?”

張明說:“我接到報案,說江邊要出事,真沒想到……你真的把他踢下去了?不對???,下去看看?!?/p>

手電光在黢黑的江灘上照出一條路。

夜,有點深了,他們身邊,江水聲越來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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