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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翅膀的樹

2023-10-15 21:09巴文燕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秋生春生媳婦

□文/巴文燕

天麻麻亮,袞草寺就摸索著起來,穿上藏青色薄棉襖,取過掛在床頭的煙桿,斜插進后腰,挪著步子往外走。屋里的家什只見大致輪廓,袞草寺的動作緩慢,生怕碰到什么,發出動靜。拉開木栓,打開門,晨光閃耀,溫潤翠綠的氣息,似整夜都待在門外,此刻見著人,爭先恐后將他包圍。

任何一個窄小的縫隙都填滿了。

如過去的每一天,袞草寺停下腳,閉上眼睛,盡量拉直身子,關節處發出歡快的嘎吱聲,像溪水撞擊著卵石。他站在門口,體會清風、田野、稻穗溢出的混合氣息;清新的空氣滑過臉頰、指間,涼涼的,軟軟的。每一個出門的清晨,都是袞草寺最舒適的時光,屋子里有火塘、有家人,還有他的重孫袞月亮,但他還是喜歡走出屋去,在寨子里轉轉,在田間地頭走走,跟早起的鄉鄰扯幾句閑話,然后,無一例外,抬腳往后山走。

好幾年了,只要沒什么事兒(確實沒什么事兒),滾草寺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兒待上一陣子。

天還沒大亮,路邊高聳的曬谷架上,掛滿黃燦燦的稻穗,一蓬蓬,一堆堆,像扁而平的黃金屋,蜿蜒在小路兩旁,挨過每家每戶的門扉、瓦檐。袞草寺嗅著濃濃的稻香,感覺那堅實有力的味道,此刻有了光照的作用,嘟嘟囊囊的,灑他身上,又悉數滾落地上。

他反剪雙手,走在石頭和泥土混雜的小徑上。

烏隧特有的曬谷架上,修剪整齊的稻穗,像漫溢的金光,垂掛在袞草寺行走的半空。

他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哪兒都行,何時回來并不重要。

曲曲彎彎,上上下下,哪里有塊撅起的魚鱗石、鵝卵石,哪里有根歪斜的青杠枝、花椒樹,哪里的馬蘭草、毛蕨、苜蓿長得最茂盛,哪段臺階有幾級,有一塊青石有些松動,袞草寺清楚得很,閉著眼都能走。不過,他還是微瞇眼睛,盯著腳下的路面。九月收谷子前,他非要和春生去看打谷斗放哪里,不小心在田坎上摔了一跤,幸好沒有摔斷骨頭,要不然就不是躺一個星期了。想想都后怕,袞草寺想起秋妹,硬是在床上躺了三年,他不嫌麻煩不嫌臟,為了安慰她,天天給她說,幾十年了都是你照撫我,還不能伺候伺候你?

秋妹一輩子是個勤快人,咋受得了天天躺在床上嘛,苦哦。

想到秋妹,袞草寺的鼻子有點癢有點堵,他伸出硬邦的手指擤了擤,一點點清鼻涕,順手擦在路邊的柴胡葉上。路邊的柴胡,茂盛得很,一堆一堆,從腳邊延展到遠處,長得高的都快齊腰了。餓飯那幾年,他經常和秋妹一起打柴胡,和韭菜一起煮,放幾滴豬油,再加上熱氣騰騰的紅薯,日子照樣過。只要有人,有手,哪里不是人間的滋味。最近些年,城里人好東西吃亮了,又開始尋摸著吃起這些野菜來,飯店里價格昂貴。大孫子袞秋生在縣城工作,少回,每次來,都讓春生媳婦幫忙,采上幾大把帶回去,說是送人情,比送煙送酒還稀罕。

烏隧在娘娘山的半山腰上,有公路在山下繞行,遠遠望去,寨上連綿的木屋若隱若現,高大茂盛的樹木密布其間,仿佛烏隧寨是它們的孩子,精心圍攏、呵護著。如果注意看,會發現寨子后面,略顯平緩的斜坡上,有一大片愈加密集、濃重的林子,那就是袞草寺每天要去的地方。

他的爺爺,爺爺的爺爺,以及他的爹媽,還有秋妹,都在那里。

袞草寺知道,時間不會太長,他就要和他們團聚了。每每想起,還有幾分雀躍。

袞草寺九十二歲了。以前,是一年比一年腳步遲緩,自從摔了那一跤,他感覺是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沉。夜里,他常常夢見秋妹,有一回,秋妹就站在他的床頭,和他說了好久的話,還打趣他“你耐煩心好得很,硬是舍不得走”。言語間是他熟悉的嗔笑。年輕的時候,秋妹就是那樣跟他說話的。在夢里他還問秋妹,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他走快點。秋妹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一大袋剛剛收下來的糧食,狠狠砸在他身上,一驚,從夢中醒來,重孫袞月亮正不管不顧地趴他身上,“祖爺祖爺,起床了,起床了?!?/p>

他紙片下的薄骨都要散了,皺巴巴地收緊,幸好春生及時把月亮抱起,否則真夠他嗆的。袞春生抬起巴掌就要打兒子的屁股,嘴里訓斥,“給你說好多遍了,不要去鬧祖爺,硬是不聽硬是不聽?!毙柌菟掳霌纹鹧鼦U,伸手阻攔,說:“月亮崽還小,沒得事?!贝荷s忙過來扶他,一邊說:“您老別慣著他,都上一年級了?!?/p>

祖爺讓重孫把他的煙桿拿過來,月亮崽聰明得很,答應得脆生生的,人已經像獵槍打出的子彈,射到床尾,祖爺兩尺長的煙桿掛在床頭。見兒子還是不知輕重,春生又作勢要打,袞草寺的手在空中劃拉一下,月亮崽趕緊把煙桿遞給祖爺,說:“我去給你拿煙葉?!闭f著跳開往柜子那邊去。袞草寺伸手到枕頭下面,說:“不用不用,這里還有?!?/p>

袞草寺一想到他的重孫袞月亮,臉上就會像平靜的江面,扔進一塊光滑的玉石,蕩起的肉紋久久不散。他去后山,不僅是要看自己那棵樹,還要看月亮崽的那棵樹。其實,月亮崽的那棵樹和月亮崽一樣,五歲了,比他的小腿還要粗壯,不用管它,也會健健康康地長大,很快,就會長得像秋生、春生的樹一樣壯實、筆直。春生雖然不愛說話,當初在外面找了媳婦也不吭聲,月亮崽也是在外省生的,但還好,沒忘祖,生的那天就給家里打了電話,當天,他這個祖爺就種下了一棵樹。

什么事都不是事,都可以忽略,可這樹,卻是萬萬不能不種的。

走到林中,袞草寺轉了兩圈兒,摸摸這棵,看看那棵,像回到闊別已久的家。最后,走到自己那棵樹下,彎身坐下。袞草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掏出煙絲,裝滿銀制的煙鍋。那拇指大小的煙鍋,已經發黑,亮錚錚的,在林間的灰光下像蟄伏的天牛。林子就是林子,和別處是不一樣的,再沒有比待在這里,更讓袞草寺踏實的了。

稻穗黏稠的味道遠去,此刻盡是蓊郁青翠的綠色,長長短短,硬硬軟軟,排著隊往老人的鼻孔里鉆。除了時遠時近的蟲鳴、風過,袞草寺最喜歡的就是聽鳥叫,它們跟樹一樣,揮動羽翅,發出各種聲響,有脆生生的,有甕聲甕氣的,有唱一聲歇半天的,還有斜斜地刺破空氣的;嗓音有銀針那般細,也有蒲團一樣圓潤。

鳥的聲音很高,但始終在天空之下。

袞草寺瞇縫著山巒般的眼瞼,咬著白瓷的煙嘴,看著眼前茂密的林子,十幾棵樹后,就看不清楚了,遠處隱喻在灰色的薄霧里。他側過頭來,伸手摸索樹干遒勁的樹皮,龜殼般堅硬、粗糙,如同深海大魚的巨大鱗片。時間停滯下來,它們匍匐在這棵比腰還粗的杉樹上,任它筆直地沖上天空。這是它們的杰作,由此,它們可以和這位老人一起,在靜謐中體會這時間的魔幻。

也就是半袋煙的工夫,秋妹就出現了。

她清清爽爽的模樣,坐在袞草寺對面,中間隔著一小段緩坡,他們的腳如果伸直,腳尖就能碰到。不過,袞草寺的腳伸直有點難度,而秋妹也不會那樣坐,她都是蜷著腿坐,雙腿往一邊傾,十指交叉,護在膝上。秋妹身后是棵銀杏,葉子黃透了,落下了大半,在周圍鋪成一張褐黃色的鱗狀軟墊,秋妹坐在上面,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跟他初見時一模一樣。他忍不住問:“秋妹,你咋活回去了?!鼻锩镁痛穑骸熬褪腔罨厝チ??!蹦樕纤坪踹€有得意的神情。

“給你說個事兒?!?/p>

“啥事你說嘛?!?/p>

“昨天,秋生回家了?!?/p>

“哎喲這小子,難得回一次家?!?/p>

“就是嘍?!?/p>

“他回家你該高興?!?/p>

“我是高興?!毙柌菟聡肃榈?。

“什么事兒你說嘛?!?/p>

袞草寺下定決心似的,說:“他給我說,縣里搞什么改革,領導干部要帶頭,說以后我們烏隧不能直接把人埋在山上了?!?/p>

“我們沒有埋,我們只是種了一棵樹,你看?!鼻锩眠€沒理解到他的心情,抬頭仰望娑婆如汪洋的枝葉,繼續說:“你看這林子多漂亮??!沒有這些樹哪里來的烏隧嘛。這不還是我剛嫁到烏隧時,你給我說的么?”

“我也是這么給他說的。不行,他說必須遭火燒。還說什么以前那一套都是迷信。哼,我當時就想捶他?!?/p>

秋妹擔憂起來:“那燒了是不是你回不來了?”

“烏隧以前有個人,哦,就是袞火旺家舅,在外面做活路出意外,被燒死的,骨頭都找不到,他們家人還是種了一棵樹。那棵樹就一直長不好,一直長不好,沒幾年就死了?!?/p>

“那怎么辦?”秋妹緊張起來。又說:“這個袞秋生哦,早曉得不讓他讀那么多書了,讀個大學出來進了政府,就不曉得自己姓哪樣了?!?/p>

“他也是沒辦法?!?/p>

袞秋生是在“嗞嗞——”的電器打磨聲中醒來的,拿過手機看,七點半,起來洗漱,做了面條,發現爺爺床上沒人,問春生,爺呢?春生關掉鋸木電器,也不抬頭,手指靈活地扒拉開鋸木面,漸漸顯出一個凹槽,嘴里說:“后山?!毙栃湟苫螅骸吧虾笊礁墒裁??”腦子里浮現出爺彎成半弧的單薄,“他能行嗎?到后山得走上些時間?!?/p>

“以前嘛,一個星期上去一次,自他腿摔了好了后,就天天去,沒什么能攔得住他?!?/p>

不用問,秋生也知道爺為什么要去后山,想起昨天晚飯給爺說的話,心再次揪起。袞秋生把面碗放在堆滿工具的桌上,“你吃了吧,我去看看?!?/p>

袞春生抬起頭來,問:“你曉得路嗎?”

袞秋生瞪他一眼,轉身走了。

烏隧距縣城八十余公里,雖然繞山繞水,柏油路卻修得齊整,中間還有一段高速路,駕車回來也就一個多小時,但秋生卻很少回,不是他不想,是他工作太忙。這次,要不是這件事兒,他尋得個充分的理由,算是出差,順道還要走走附近幾個村鎮,摸摸底,他還是回不來。昨天下午到,原本打算早上起來就走,可沒看到爺,加上春生說他去了后山,他心里很不踏實,無論如何也要跟爺告個別,誰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大學畢業后,袞秋生埋頭考了三年,考上縣上的公務員,當時在烏隧他是第一個,鄉鄰敲鑼打鼓來祝賀,可算是光耀門楣。十幾年來,他憑著謙遜、溫良的性格,暗自發力,在沒有什么關系和臂膀的情況下,走到今天,成為縣里的一名副科級干部——民政局副局長,其中的苦澀和辛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比春生大七歲,春生大學畢業時,當哥的讓弟也考公務員,說有他的幫助,春生會輕松許多。但春生不愿意,一個人跑廣東打工。三年前,父親去世,春生回來,還帶回老婆兒子。辦完喪事,袞家緊接著給春生辦婚事,才算踏實了。

秋生也不是沒有爭取過,烏隧寨的喪葬風俗,按現在的理念來說,其實很環保。烏隧人自古愛樹崇拜樹,樹就是他們的神、他們的祖先。最能體現這一觀念的,就是將生死與樹緊緊聯系在一起。也不知道從多久以前傳下來的規矩,烏隧人出生時,父母會為其種下一棵樹;待到離開,便以此樹為材料,制棺深埋,不堆墳,不立碑,再在其上種下一棵樹。如此循環往復,在烏隧,活著的和死去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棵樹,屬于自己的樹。國家禁止砍伐林木后,扼制了亂砍濫伐,但是除了烏隧,其他不是樹葬的鄉鎮村寨,家人去世也去砍一棵樹,出現了渾水摸魚的亂伐現象,長此以往,會形成管理漏洞。而且,各地都火化,如果烏隧例外,別的村寨估計也就找到了借口,工作不好開展。在討論的過程中,袞秋生是烏隧人,不好過多提出自己的異議,按他的理解,喪葬改革要因地制宜,不能一刀切。雖然最后爭取到允許樹葬,也允許砍樹,但必須火化,秋生的心里還是不好受,他知道這對烏隧意味著什么,對他的爺意味著什么。

“我倒不怕燒,死了嘛,早晚一團氣,就怕成了一堆灰,還要哪樣棺材嘛,直接灑在娘娘山上得了?!?/p>

“那不行,還得埋,不然我去哪里找你?!鼻锩谜f。

袞草寺吐出一口煙說,“不砍樹,慢慢地也不用種樹了,咱們烏隧千百年來的規矩,怕是要破嘍?!?/p>

秋妹伸出手來拉袞草寺。自從秋妹走后,這還是從未有過的。袞草寺經常夢見秋妹,經常在后山和秋妹聊天,但兩個人總是隔著一定的距離。好多次,袞草寺想去抱秋妹,一抱一個空,秋妹就笑他。此刻見秋妹主動伸手來,袞草寺趕緊回應,噫,還真抓住了,實實在在,暖暖和和,就是感覺手變大了,雖然秋妹是一雙勞作的手,但摸起來總還是秀氣的。

“爺,你咋睡著了?!?/p>

袞草寺的耳邊突然響起孫子秋生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哪有秋妹的影子,孫子勾著腰,拉著他的手。老人意識到什么,有點羞赧,大聲說:“呀,我咋個睡著了?!闭f著欲起身,可身子坐久了,不聽使喚,衰草和落葉窸窸窣窣地叫喚,竭力拽住老人瘦削的屁股。秋生趕緊伸手摟住爺的腰際,將爺整個抱起來,老人這才把身子站直。

“爺,這都要入冬了,你坐在這里濕氣重得很,你咋睡得著?!睂O子攙著爺風一樣扁平的身子,“我們回家吧?!?/p>

“嗯,回家,回家?!毙柌菟聜冗^頭去看了一眼楓樹,又掃了幾眼周圍靜默、林立的樹,樹葉像鳥的翅膀,在空中揮動。袞秋生順著他的目光,也游走了一遍。一老一少,一高一低,這才緩步往林子外走去。

爺孫倆到家時,春生媳婦在廚房洗剛剛摘下來的青菜,袞月亮坐在門檻上,一邊咬一根辣條,一邊沖著一輛電動玩具車,嗚嗚叫喚。兩條人形影子,蓋住他上半身,孩子立即跳起來,嘴里嚷嚷:“祖爺你去哪兒了,都不叫上我?!弊鏍斂葜Π慵氶L的五指,摩挲月亮崽的頭,三角形的臉上,露出海綿似的笑容,缺了一半的牙床溜出來,算是回答。

大伯問:“作業寫完了?”

月亮崽大聲答:“早就寫完了,昨天我在教室就寫完了?!?/p>

“不錯不錯?!毙柷锷f著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侄子,“收起?!闭么荷眿D出來,濕漉漉的手趕忙在圍裙上亂抹一氣,把錢擋回去,“謝謝伯伯,我們錢夠用?!?/p>

“一點心意,給月亮崽買件羽絨服,天氣跟到就要冷了?!?/p>

春生媳婦說:“他有羽絨服,還有棉衣,您快收起?!?/p>

“那給爺買營養品?!?/p>

“您昨天那一車還不曉得要吃好久呢?!?/p>

昨天袞秋生回來,吃的喝的穿的裝了一后備箱,春生還怪他,說他做古琴掙不少,根本用不著他買這么些,還掏出五千塊錢給兄長,說是侄子上高三辛苦,拿去買些好吃的,被袞秋生堅辭。春生三年前從廣東回來,不僅帶回媳婦和兒子,還帶回一門制作古琴的技藝,這讓袞秋生很是意外,如果不是春生,他根本不知道窮鄉僻壤的烏隧,還有制作古琴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的爺袞草寺還說,這下好了,都有了去處。

雖然是深秋,南方的陽光仍舊很充足,白光從云層后面溢出來,照得烏隧亮晃晃的,家門口的壩子蒸騰著熱氣。

袞草寺坐在門口曬太陽。

不大一會兒工夫,春生媳婦就給老人端來一碗面,湯多面少,一枚白花花金燦燦的雞蛋,側臥碗邊,綠油油的碎蔥花點綴其上,香油拉扯出幾道潤澤,看著都流口水。春生媳婦想得周到,擺個小方桌在爺面前。秋生嘆春生媳婦手巧,主動去廚房取了自己那一碗。堆尖了,兩個雞蛋,油辣椒必不可少。袞秋生說我咋吃得了這么多?春生媳婦說你等下要走,路上別餓著,多吃點。

袞秋生只能一邊吃一邊點頭。

春生呢?袞秋生趁著嘴巴的間隙問。

剛剛接到個電話,說是旁邊有個寨子有個老房子要拆,上百年了,他騎起摩托車就去了。

哦,那我就不等他了,吃完面我就得回了。

別等了,收老木花時間,不曉得哪時能回。

制作古琴需要老木。

烏隧地處西南腹地,林木茂盛,祖祖輩輩用木建房,如今,好多地方搞移民搬遷,老房要拆;不搬遷的,再建房基本改用泥磚。在烏隧,時不時地下會冒出幾截木頭來,有些成了陰沉木,而有些,則是制作古琴上好的老木材料。秋生問過他兄弟,他是跟誰學的這門手藝?春生沒細說,只說他師傅傳奇,做的琴賣價極高,卻沒有固定的住所,四海為家的那種。秋生就說,那把你師傅叫來住,咱們這里適合養老,春生也沒言語。

秋生在爺枕下,塞了兩千塊錢。

那時臨近中午,袞草寺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子蜷成三折,陽光見縫插針,灌滿全身,窸窸窣窣地滾動,像在給他做按摩。老人感覺弓起的背脊,像一塊春天的稻田,支棱起細碎的翅膀。

袞草寺掏出煙絲,往煙鍋里放。

秋生過來坐他旁邊,幫他放煙絲,又給他點燃。

袞草寺將山巒收攏,雙肘撐膝蓋處,煙桿架在他窩成橢圓形的五指上,感覺到熱氣快到嘴巴處,就深深啄一口,兩頰凹進牙床。

袞月亮站在旁邊呆呆看著,問祖爺:“祖爺,好吃嗎?”

袞草寺懶得睜開眼睛,說:“好吃,你要不要咂一口?!闭f著把煙桿作勢遞過去,把月亮崽逗得咯咯笑,像有人撓他的癢癢肉似的。

秋生看時間差不多了,說:“爺,我該走了?!?/p>

袞草寺點點頭說:“嗯?!?/p>

“爺,你莫怪我?!鼻锷蝗挥悬c想哭。

袞草寺側過頭來,說:“我怪你啥子哦,沒事沒事,我會考慮的?!毕胂胗终f,“不過,你得讓烏隧人都同意才行,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曉得的?!?/p>

“我曉得的,爺?!?/p>

“嗯?!毙柌菟吕^續瞇起眼睛,咂他的煙,曬他的太陽。

袞月亮拿根樹枝,舉在嘴邊,學祖爺的樣子,夸張地咂巴嘴。

春生媳婦過來一把扯過去,作勢要打月亮崽。月亮崽瞬間就跑一邊去了。春生媳婦也是嚇嚇他,回頭對大伯說,“要不吃了午飯再走,我已經在做了?!鼻锷f:“跟鎮上約好還有事情要談,走了?!贝荷眿D想起昨天摘的一堆野菜,轉身拿了追過去。

接近中午,袞秋生剛開完一個會,走進辦公室,就接到縣委辦電話,讓他過去一下。秋生放下手中的工作,也就五分鐘,就到了隔壁樓縣委辦。還沒進辦公室,就看見爺坐在靠門的沙發上,他一驚,快走兩步,奔到爺面前,“呀,爺,你咋在這兒,好久來的?咋不給我說一聲?!鞭D過頭,發現局長也在,還有縣委辦的一位副主任。局長說他爺到了一個多小時了,袞秋生有會所以這會兒才通知他??h委辦副主任接著告訴袞副局長,說他爺是來反映樹葬的事,說樹葬是烏隧千百年來的習俗,雖然火化不影響樹葬,但牽一動十,有可能會讓子孫后代不再有種樹的習慣,那就可惜了。

“我給你爺說了,”辦公室副主任戴著眼鏡,臉上堆著笑說,“種樹的事情國家會管,讓他不要擔心,可是你爺就是想不明白?!?/p>

袞草寺窩成一團坐在沙發上,眼神虛掛,茶幾上白色紙杯里的茶水,早已冰涼。一向隱忍的袞秋生,面朝那個主任說:“是你想不明白還是我爺想不明白?”對方一愣,往上堆起的肉紋松弛下來?!皩τ跒跛砣藖碚f,一堆灰,灑哪兒都一樣,即便埋在地下,也不必浪費要去砍一棵樹,長此以往,烏隧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命文化,有可能將不復存在?!彼f著往局長方向看過去,“我專門就這個情況寫了報告遞交給局里、縣里,不瞞您說,我還遞交到了州里,但是,至今我沒收到任何答復?!本珠L摸摸鼻子,又抻了抻衣襟?!澳銈兛赡苡X得我偏袒自己的家鄉,但我是就事論事,你們應該是知道的?!本珠L是快退休的年紀了,說:“小袞,這個我們是知道的、知道的?!鞭k公室副主任點點頭,表示對局長的認同和對袞副局長的理解。袞秋生還想說什么,袞草寺從沙發上直起身子來,秋生趕緊伸手攙扶,那如蓑篷般的身子骨,在他掌間晃來晃去,袞秋生的眼眶瞬間發脹。

老人的聲音很輕:“回吧?!?/p>

袞秋生也沒打招呼,攙著爺往外走。

局長站起來,沖著兩個人的背影說:“小袞,你先扶老人家回去,這個事回頭局里給縣里打個報告,我們再爭取下?!毙柷锷仡^點下頭,和爺相攜著往外走去。走出大門,正下樓梯,迎面撞見春生。這才知道爺是一早自己個兒坐班車到縣里,也沒給春生兩口子說,把春生給急得,火燒火燎地跟了過來。春生幾乎是抱著袞草寺說:“爺,以后您去哪兒能給我說一聲行不,我都同意,我送您還不成嗎?!奔又?,又加一句:“您上天入地我都跟著,我都同意?!毙柌菟绿馃煑U,敲下春生的頭,“亂講話?!贝荷倭讼伦?,然后笑了。秋生心里雖然還有些后怕,也擠了擠嘴角。

以前多少次,袞秋生想把爺接到縣城來,橫說豎說爺都不答應,找理由說縣城太硬、太窄、太高,他住不慣。后來年齡越來越老,更不愿意了,說是怕死在外頭——這是袞草寺的原話。這次來了,秋生自然想抓住機會,無論如何也要讓爺在家里住些日子,自己也盡盡孝??蔂斶€是不愿意,本來讓春生立馬帶他回的,拗不過秋生求半天,終于答應吃個午飯。

看著爺上了春生的車,秋生心里難受,那一直酸脹起的眼眶,終于掉下淚來。

袞草寺和春生到家時,才下午四點,春生讓媳婦趕緊做飯,說縣城的飯菜太油膩,爺沒吃好。袞草寺阻止,但沒用。做好飯,月亮崽下學回來,先吃了,乖乖到房間去寫作業。袞草寺坐下來,喝了一碗酸湯,吃了一小碗米飯,就進了屋,說累了、倦了。春生想陪他進屋,被爺攔住。想到媳婦每天都會把爺的床鋪好,也就罷了。袞草寺衣服也沒脫,就躺進被窩里,剛瞇著,秋妹就出現了,和前幾次一樣,笑吟吟地站在床邊。這回,秋妹主動伸出手去牽他,袞草寺突然有了力氣,不但牽了秋妹的手,還緊緊地抱住了她。

抱著秋妹,袞草寺久久不愿放手,生怕一松手,秋妹又不見了。

秋妹身上的味道比以前還要好聞,身體比以前還要柔軟。袞草寺在秋妹的耳邊呢喃,我的秋妹喲,我咋覺得回到年輕時候了呢。秋妹的下巴擱在袞草寺的肩膀上,“就是啊,你還不知道嗎?”袞草寺使勁兒點頭,“知道知道,這回是真的曉得了,你咋不早點告訴我?!?/p>

“早點告訴你,你能咋的?!鼻锩绵列?。

“就是就是?!?/p>

天麻麻亮的時候,袞月亮背上書包,出門上學,剛走出門,又折轉回來,摸索著走到祖爺房門前,想看看祖爺在不在床上,如果在的話,可以討要兩塊錢。每回,祖爺都會給他十塊、二十塊,從來不會只給兩塊。推開門,月亮崽一陣欣喜,被子拱成半弧——祖爺靜靜地躺在床上。孩子走近,被子蓋住祖爺的大半個身子,一條裹著薄棉褲的腿露在外面,稀疏的白須支楞著,凝固在半空。即便是個孩子,也感覺不太對勁兒,怯生生地喚:“祖爺……”然后,月亮崽看見祖爺的臉,像被什么光照著,比月亮還要白,比玻璃彈珠還要透明。

袞草寺就葬在秋妹旁邊。

按老人的遺愿,秋生春生給種下一棵楓樹。

燒紙的時候,有著神秘花紋的黃色紙錢,不停翻卷,一半灰燼一半紙,像長相奇異的蝴蝶,在秋生春生的指臂間,在林間,穿來梭去。秋生說,他收到州里面的回復了,要求縣政府特事特辦,烏隧還是沿襲原有的喪葬習俗,樹葬,也不火化,讓爺安心上路。一只烏雀從天邊飛來,在楓樹上鳴叫,灰藍色的眼睛凝視不遠的烏隧。一會兒,它飛到樹梢,穿過山腰,回到它曾經祈禱過的地方。

風慢下來,瑟瑟的,灑進月亮崽細小的脖頸,孩子打了個寒戰,說,“祖爺的樹長了翅膀?!?/p>

春生讓月亮崽叩了頭,然后指著十幾米開外的一棵杉樹說:“那是你的樹?!痹铝玲掏^去,像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刻,他充滿好奇,走過去,看見祖爺站在樹蔭處,還未來得及叫爹媽,祖爺就示意他不要說話。

“祖爺,你不是變成樹飛走了嗎?”

“是啊,我回家了?!?/p>

“你家不是在烏隧嗎?”

“烏隧也是家?!?/p>

“我想去你家玩?!毕胂胗终f,“我也想飛?!?/p>

袞草寺指著旁邊一棵大榕樹說:“等你的樹長到這么大的時候,你就可以來找我了?!?/p>

月亮崽噘嘴,“那要等好久好久,祖爺?!?/p>

“快得很,一眨眼?!?/p>

“那我可以飛嗎?”

“當然可以,到那時,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p>

月亮崽別提有多高興了,仰著脖子,拍起巴掌。孩子的眼里,所有的樹杈都長出翅膀來,它們變成鳥,或是云朵,在烏隧的上空,在遙遠的天邊。

回來的路上,月亮崽不停地眨眼睛。春生媳婦問他是不是眼睛癢,月亮崽說,不癢。

快到家時,他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立在院中,像是等了許久的樣子。老人腳邊擱著個黑白相間的編織袋,背著一把用麻布包裹的古琴,灰白的頭發稀疏、蓬亂,冷風貼著它們,遮蔽住半張臉。春生呆了會兒,抬腿就跑過去,嘴里喊著師傅。袞月亮眨巴眨巴眼睛,對娘說,那個爺爺也想變成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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