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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有秘密

2023-10-15 21:09田華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窩棚西瓜回家

□文/田華

那會子是盛夏,天氣炎熱潮濕,大清早人就迷迷瞪瞪的,更不要說沉悶的午后。在那樣難挨的午后,吉村人幾乎全在家里歇晌,往外頭跑的,必是被逼無奈的。我媽就是這樣的人。

我媽頭戴大草帽,肩掮鐵鍬出門前,曾對著刺眼的陽光有過片刻猶豫,但很快她就無所畏懼地走了出去。

我媽走后,我們躺在只有精席的炕上顯得百無聊賴。三來又在翻看那些被他蹂躪得面目全非的連環畫冊,盡管未必看得懂,但他喜歡裝模作樣,更喜歡刨根問底,每次都會提出一些可笑的問題讓我來解答。

我和二來正為我媽走時安排的家務活而爭吵不休,我認為那些活理應由我倆共同承擔,三來則除外——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又是老小,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從來都理所應當。當二來說那些家務活只屬于我一個人,與她無關時,我一下子來了氣,我說:“憑什么,你媽又不是生了我一個?!?/p>

二來說:“可你媽安排活時是沖你來的呀,你看嘛,大來哎!不要睡覺,注意看天色,天上一起黑云,立馬就把鋪蓋收進來,千萬不敢叫雨淋,一旦淋濕,棉花返潮就不能用了?!倍砟7挛覌尩那徽{說。

“大來,你可得把三來給我看好,三來要有個什么閃失,小心我回來剝你的皮?!倍砝^續學我媽走之前的交代,可謂形神兼備。學完她得意揚揚地笑起來,說:“我沒說錯吧?這些活可都是你媽指名道姓讓你干的?!北孔於d舌的我一時氣得不知說什么好,只恨恨地罵:“不要臉,我媽難道不是你媽?”

這時候三來的腳后跟將炕砸得咚咚響,他說,吵什么吵?吵死人啦!緊跟著三來就拋出一個問題來:“大來,你說孫悟空吃的仙桃什么味道?哪里有?我想吃?!倍碚f,天上有,只要你上了天,保準就能吃上。三來踹了二來一腳,說,上天還是你去吧!

我突然覺得興味索然,閉口不再與他們糾纏,后來我們漸漸不抵涌上頭來的睡意而陷入昏昏沉沉當中。睡眼蒙眬中,我看見三來把連環畫扣在臉上睡著了,二來蜷曲著身子響起了輕微的鼾聲,一只肥胖的木蜂嗡嗡叫著在屋里亂飛亂撞。就在我感覺自己朝著某個無底的深淵里墜落時,耳畔卻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叫,不能睡啊,千萬不能睡,萬一白雨來了,把鋪蓋淋濕了怎么辦?那該是我的任務在提醒我。

我費了好大勁才從深陷的睡意中掙脫出來,睜開酸澀的眼睛看時,木蜂已不見。我匍匐到窗前向外看,只見碧藍透亮的天空像把充滿張力的巨傘,四面里仿佛被無形的巨繩拽著,仿佛稍一松勁它就會掙脫羈絆飛走一樣;院里陽光白花花的,長了腳似的滿地亂跑,看上去使人眼花繚亂。這時天空不見一縷云彩,地上沒有一絲兒風,世界是靜止的,只有柴垛上、繃繩上的鋪蓋在陽光的暴曬下正在變得松軟膨脹。一進入盛夏,我媽就頻繁地在陽光下曬鋪蓋,我也就得頻繁地幫忙收鋪蓋,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說,這活有些分量,我對此頗有微詞,但也不敢明目張膽說什么。

我被二來推醒時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睡著了。二來側耳傾聽外邊的聲音說,好像是李月季在叫你。我稍做屏息凝氣,就確定是李月季無疑。我不滿地眥了二來一眼,說,你早聽見了,為什么不出聲?二來翻著白眼說,我為什么要出聲?又不是我同學。這時三來給吵醒了,他像只紅眼兔子一樣翻坐起來說,快去看李月季叫你做啥哩,說著仰面叉腿又跌倒在炕上。

李月季一直在執拗地喊叫我的名字。我跳下炕,趿拉著鞋走出去時,仿佛突然跌入一個能將人眼睛亮瞎的金子般的世界里。我循聲走向院墻的某個豁口處,那是前幾天的大暴雨為我們打開的一個瞭望口。李月季果然趴在那里,她只露出半截身子,戴著一頂大草帽。

李月季很生氣,開口就責怪我說,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你們在里面為什么不出聲?我說我們都睡著了。李月季說,我不信能睡那么死,又不是豬。我不想聽李月季罵人,就問她有什么事。李月季說,到我家瓜地里吃西瓜去。我說,不去了,院子里曬著鋪蓋,再說,我還得帶二來和三來呢。

李月季說,叫二來三來他們看著,咱們走。我說你還不知道我家二來什么人,能指望她干什么?正說著二來和三來跑了過來,怎么?又在說我壞話?二來吊起一對蛇眼問。當聽到李月季叫我吃西瓜時,立馬甩出一張相當燦爛的笑臉。

姐,人家都叫上門來了,咱就去吧?二來裝出對我尊重的樣子說。

我沒好氣地說,皇上不急,太監倒急,是我同學,又不是你同學。二來嬉皮笑臉地說,一個學校里念書,你同學還不是我同學?她對李月季說,月季姐,你叫我姐肯定要叫上我對不對?我心想你向來把我和李月季不當回事,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今天怎么一口一個姐叫得蜜嘴糖舌的?

李月季面露不悅說,叫上你可以,以后我找大來,你還罵不罵我了?二來說,不罵了,誰再罵就不是人。李月季對二來向來沒什么好印象,每次她來找我,二來不是給我找碴,就是含沙射影罵李月季,李月季對此早已忍無可忍,我們時常在背后罵二來,李月季說你家那個二來,真不是個東西。

見我不答應李月季的邀請,二來轉向給我做工作。姐,咱去吧!待屋里睡覺有什么意思。這時候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墻外叫起來,姐,他們到底去不去?你放快些,我都要熱死啦!三來忙跑去開大門。

門一打開,紅臉蛋、汲鼻涕、留茶壺蓋頭的叮當像個戰士一樣從門里沖進來,他手端一把短小精悍的塑料沖鋒槍。這場景一出現,三來眼睛就直了,像蒼蠅見了血一樣撲上去說,哎呀!哪來的?快讓我看看。叮當把那把有著棕色槍身、黑色槍托的沖鋒槍藏在身后說,去我家瓜地里,去了我給你看,還讓你玩呢。

三來按捺不住激動,踮起腳尖就要搶,叮當把沖鋒槍舉過頭頂左右躲閃,逮空兒撒腿就跑。兩人在院子里好一番圍追堵截,最后居然不管不顧跳進菜地里爭搶起來。很快,好些蔬菜被踏倒,上年搭過,今年又拿出來用的腐朽的西紅柿架子也被撞折了一大片,我和李月季大呼小叫才把他們唬出來。我無可奈何地看著狼藉一片的菜地,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類事無論是誰干的,我媽回來準要拿我問罪。

三來從菜地里出來后,抱著我的胳膊說,大來,咱去叮當家瓜地里吧,我想玩他的沖鋒槍,姐,求你了,行行好吧!說著他竟然學電視劇里那些人物的樣子,跪在地上作揖求情。二來乘機說,姐,咱就去吧,玩一會兒又不影響什么,你同學專門來叫你,不去多不給人家面子呀。我哼了一聲說,今兒還就偏不去。

三來聽我這樣說,索性躺在地上打起滾來,其實這時我早已心動了,只是考慮到滿院子的鋪蓋,又覺得不應為此所動。我說有鋪蓋呢,我去不了。李月季不耐煩地說,你這人咋這么難纏呢?鋪蓋讓曬著,回來收了不就行了嘛!我說白雨來了怎么辦?李月季說,你抬頭看看天,晴得精光光的,哪有個白雨影兒?我說萬一呢?二來說,萬一白雨來了,咱還不知道往回跑?

我抬頭仰望天空,天空依然明凈高遠,仿佛一塊碩大無朋的藍水晶,不過這時扯起了絲絲縷縷的白云。我略有擔心,但又想,就這幾絲云能成什么氣候,怎么看也不是下雨的跡象呀!于是我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說,那好吧,但要把二來和三來都帶上。李月季說,那是自然的。三來聞聽,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彈起來,我們歡呼雀躍鎖門而去。

那個盛夏的黃昏格外短暫,我們還未將一缸水用光,還未將吸足雨水又掉在泥地上的鋪蓋沖刷干凈天就黑了。那個黃昏別的什么事都不重要,我們眼里只有鋪蓋。我們無暇顧及三來。我們一直在拼命做補救工作。我們連飯都沒有吃,我們讓自己犯下的錯給嚇傻的同時也嚇飽了。

我想象著我媽回家后的暴怒,想象著狂風暴雨即將到來的可怕,從來沒有一個黃昏令我如此恐懼,相信二來也深有同感。那天從瓜地里回家后,她再也沒有表現出狡詐的一面同我拌嘴,而是齊心協力跟我一起刷洗鋪蓋。

我害怕我媽回來,卻又盼望我媽回來,我想,該來的遲早要來,既然挨揍不可避免,那就讓暴風雨早些來吧。

我媽終于回來了。于我,那是一段極其難挨的時光。我媽走進大門時略顯驚訝與慌亂,院子里的亂象使她疑心走錯了家門。我媽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進家門就扯開喉嚨喊叫她的寶貝三來,她躲閃跳躍著走過滿院擺放的水桶、木棒,大大小小的盆子,蜷曲在地上的鐵絲繃繩,以及因我們刷洗鋪蓋而形成的隨處可見的小水洼,借著暮光,看清椅子上滴滴答答淌水的鋪蓋時,我媽什么都明白了。

我媽走過來,揪著我的耳朵將我擰轉過來正對著她。我想不通一個餓著肚子在工地上干了大半天活的瘦女人,怎么還有那么大力氣。我像被老鷹抓到半空中的小雞,頭暈目眩,驚恐萬狀。我看見我媽扭曲的面目在那個黃昏中顯得格外猙獰可怕。我媽照我的腦勺和脖子飛快地上了幾巴掌后,我的眼前立即放煙花似的飛濺出一片五顏六色的小星星。我媽的巴掌實在,所過之處針刺芒扎般火辣辣地疼。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的身體在我媽巴掌的作用下,朝某個方向飛了幾下。

我走的時候怎么給你交代的,???鋪蓋咋成溜溜水濕了?我媽尖銳的聲音像利劍一樣刺得我耳朵生疼。我一句話也沒有解釋,因為一切都是徒勞的。我心想,你看到的鋪蓋尚是用一缸水沖洗才換來的樣子,如果你看到的是我們剛進家門時平鋪在院子里的鋪蓋,估計會把我打死的。

我媽見對我又打又罵卻問不出來個所以然,就轉頭去審二來。二來的防線向來虛弱,一巴掌下去,立馬投降了。媽呀!不要打我了,我說還不行嗎?這令我既憤慨又鄙視,這種沒骨氣的小人,在革命年代,不是走狗就是叛徒。我媽又踢了二來一腳,二來吱哩哇啦哭著開始交代,這事不怪我,是你大來領著我們去李月季家瓜地里吃瓜時白雨來了……

我媽罵,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這里頭還能沒你的事?罵著又要打二來。二來腰子一貓跑開了。我媽又罵,先人手里沒吃過西瓜嗎?你們咋不吃屎喝尿去呢?我媽邊罵邊就近又來打我,二來給了我啟發,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沒有腿嗎?

我倆在前頭跑,我媽在后頭追。我們繞房子跑S形路線,搞得我媽暈頭轉向,再說大人畢竟沒有小孩子靈活,追了好一陣子也沒逮住我們,倒是弄出了一院子雞飛狗叫的亂狀。后來,我家一棵伸展到院當中的蘋果樹救了我們,我媽因為跑得太起勁,甩起的長辮子像條飛蛇一樣纏在了樹枝上。我媽氣急敗壞,又撕又扯就是摘不下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媽的火氣大半被消耗掉,她的情緒有所緩解。

大來,給我摘頭發來。

我站得遠遠地心有余悸地說,我不來,你騙我哩,你想把我叫到跟前打我哩!

我媽說,我不打,你快來!

我喊二來,快給咱媽摘頭發去。

二來站在更遠處說,你說得好聽,我才不去,去了還不把我打死。我媽見叫誰都不來,只好用軟話哄我們,快給媽摘來,我保證不打你們,誰打誰就不是人。

我戰戰兢兢幫我媽把辮子從蘋果樹枝上摘下來后,我媽說話算數,果真沒有再打我們,但就在那時,我媽如夢初醒,忽然記起了她的寶貝兒子。三來呢,我回來怎么沒看見三來?

三來,三來……我囁嚅著,這才意識到好長時間沒見三來了。我只好如實交代,三來跟叮當玩去了。我媽說,天都快黑了,三來怎么還沒有回來,他沒有跟你們一起回家嗎?我媽這樣一問,我和二來都傻眼了,我這才想起來,大白雨過后,我們發瘋般往家里跑時,根本就沒顧得上管三來。我使勁回憶了一下,離開瓜地那陣,我們好像就有好一陣子沒看見三來了。

我媽拉了條小板凳坐下,長長吁了一口氣問,三來現在到底在瓜地里,還是在叮當家?我繼續囁嚅著,我對三來的行蹤一無所知。我和二來飛奔回家后,我們一直在做搶救鋪蓋的工作,我們哪里還顧得上管三來。說老實話,我連想他的時間都沒有,就算有,也是稍縱即逝,我們心里只有被大白雨澆透的鋪蓋。

我媽站起來,不安地瞅著院門口罵我,我不出去事把我逼得不行,不交錢醫院就把你廢物爹的藥給停了,我把你放涼房里看家,結果你個大死娃鋪蓋不管,娃不操心娃,我看你是欠收拾得不行了。但這回我媽只炸雷未下雨,大約她實在沒力氣了。我媽打發我和二來去找三來,她做飯。

我們出門直奔李月季家的西瓜地。走到瓜地里時,我已全然沒有了中午看見滿地碧綠的瓜葉間露出一個個圓溜溜的花皮大西瓜時的那份欣喜。田野正變得昏暗,煙霧籠罩下的西瓜地顯出幾分詭秘的氣象。突然想起李月季講的女鬼的故事,我不由覺得恐懼,仿佛暮色里的田埂邊上背身就坐著那女鬼,又覺得窸窸窣窣的瓜葉間好似有許多鬼魅的眼睛在窺視著我們。我們心驚膽戰不敢走近窩棚,只在對面大喊李月季。

好一陣子,窩棚里才傳出響動。李月季爺爺含混不清地問誰啊,那聲音一聽就是酒喝多了。我們就說我們是誰,接著問李月季人呢?李月季爺爺不耐煩地說,回家去了。我又問,看見我弟三來了沒有?李月季爺爺回答說,沒看見。我說,真沒看見?李月季爺爺說,小小年紀還不相信人,快給我滾蛋,不要打攪我睡覺。

離開西瓜地時,二來指著一處地方說,看,生西瓜就埋在那兒。我們中午來到瓜地后,李月季確實先摘了一個瓜瓤粉白的生瓜。我們挖坑把那個還未變紅變甜的西瓜埋到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后,李月季又摘了第二個西瓜。第二個西瓜又紅又甜,我們大快朵頤,吃得十分盡興??纱藭r二來提起這些,我覺得她這人除了腦子有毛病沒別的,從中午到現在,除了幾牙西瓜,我們肚里別無他物,又驚又嚇還挨了暴揍,這種情況下提任何吃的東西,只會叫人渾身戰栗,胃腸難受。

我一時覺得委屈萬分,眼淚忍不住往下掉,同時又心生擔憂,萬一三來找不見怎么辦?我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但我分明又不愿朝那些方面想,我強迫自己把希望寄托于李月季家。

中午為了盡快到達西瓜地,我們沒有繞田埂邊彎曲的路走,而是直接從塬心里斜插過去走捷路。李月季因為叫我們耽誤了時間,總擔心有人偷了瓜。到達之后,忙繞著瓜地察看了一番,好在并未發現有人偷的跡象。李月季家的瓜地平時由她爺爺看管,這天,李月季二爹訂婚,她爺爺回家顧事去了,李月季因此才來看西瓜,也因此才有叫我們吃西瓜這事。

我們把第一個生西瓜埋掉,把第二個熟西瓜吃進肚子里后,每個人都出了一身臭汗,原來田野里并不比家里涼快,而是黏糊糊的那種潮熱,于是我們不請自來全鉆進人字形的麥草窩棚里。窩棚里僅就一張門板支的床那么大,我們在床上吵吵鬧鬧挨挨擠擠更覺得熱,便動員三來和叮當去外面玩。他們求之不得,爽快地答應了。

西瓜地邊有一棵柳樹、一棵燈籠樹,我趴在窩鋪的床上,看見叮當和三來在樹蔭里一陣子玩沖鋒槍,一陣子編柳條帽,一會兒掏螞蟻洞,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三個躺在床上談心,說到李月季她二爹訂婚的事,我和二來都想知道李月季新二媽的尊容。李月季撇撇嘴說,別提了,實在沒法說,臉紅得像猴屁股,眼睛像冰草割開的細縫縫,還那么胖,走路像鴨子,她嘆了口氣說,要是我,寧肯不找媳婦也不要那樣的。李月季在替她二爹叫屈。二來說,你二爹是個瘸子,還想找什么樣的?李月季轉頭瞪著二來說,白叫你吃西瓜了。我忙叫二來閉上她的臭嘴。

我很喜歡李月季家的西瓜地。躺在窩棚里就是置身于田野間,是不同于整日待在家里的一種新鮮體驗。不但能看到滿地表皮上覆著一層白霜,閃耀著光澤的花皮西瓜,還能看見士兵方陣般一塊塊油綠的玉米地和新翻過的麥田交相輝映的廣闊田野,以及遠處影影綽綽的村莊、樹木,飛翔中途突然調轉方向低低掠過的鳥群,據說把長喙插進地里,如牛一樣哞哞叫的誰也不曾見過的地牛鳥,這一切如同一部格調舒緩的風光大片,讓人享受其中。其實田野里平時我也去,幫大人干活送飯什么的,但不過是來去匆匆,視若無睹,勞動的艱辛總使人漠視身邊隨處可見的美景,而帶著閑散的心情,細細欣賞田野里的旖旎風光,我是頭一回。

我忍不住贊嘆田野里的風光美麗時,李月季說,一到晚上就不美了,李月季說幸虧爺爺煞氣大,否則就不敢住在這里看瓜。我們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希望李月季能講出詳細情況。

一年夏天,李月季爺爺搭窩棚時挪了地方,年年都搭在老地方,這一年爺爺想挪騰一下,李月季解釋說。有天晚上看瓜時,也不知是幾點,迷迷糊糊間,爺爺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背身坐在窩棚口。爺爺大吃一驚,心想黑天半夜的,哪來的年輕女人,就忙問你是誰?跑到我老漢窩棚口干啥?年輕女人說,你還好意思問我跑到你窩棚口干啥?這是我住的地方,你把窩棚搭到我頭上,害得我出來回不去。女人說話時始終沒有回頭。

爺爺說,胡說啥呢?哪里就搭你頭上了?年輕女人說,你看不見我住的地方,當然不知道把窩棚搭到我頭上了。李月季講到這里不肯再講了,我們受了刺激,求她快講。李月季故弄玄虛一番說,那時候,遠近村子里的雞開始打鳴了,爺爺再看時,那女人不見了,他一下驚醒過來,翻身起來仔細看,窩棚口什么也沒有。爺爺突然覺得渾身燥熱,頭發汗毛一時全立了起來。他想了一陣,起身提著鐮刀對著窩棚口撒了一泡泡沫豐富的熱尿,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不知情占了你地盤,實在對不住了,天明就搬走!爺爺天一亮就挪了窩棚,從此再沒夢見過那女人。

二來問,那女人是誰呀?李月季說這都不知道,鬼呀!爺爺后來多方打聽證實,才知道他搭窩棚的那地方剛好埋著一個年輕女人,那女人是病死的,不過是年代久遠沒墳堆了。聽到這里,我感覺脊背一陣陣發涼,見我受了驚嚇,李月季狡黠一笑說,這么肯信??!騙你們呢!

三來和叮當繼續在樹下玩,我們繼續談心。說到前些日子李月季爹媽打架那件轟動的事,我們就順著桿子往上爬,厚顏無恥地問她爹和那個女人相好的事是否確鑿。李月季大方地承認確有此事,讓她媽逮住過好幾回呢。很快李月季自覺吃了虧,她說,光哄我說心里話,你們姊妹倆為啥不說?二來就講他們班同學偷筆的事。李月季說偷筆的該不會是你吧?又嫌不是掏心窩子話,她說最好講些自家的秘密。

因為一直沒有發現我爹有相好的,我們也就沒法講自家的秘密,但不講又顯得不夠意思,于是,我就講我家另外兩個女孩的事,那是我家的傷疤,輕易不揭開示人的。為生三來,我爹媽把真正的三來和四來生下沒幾天就送了人,據說那兩個女孩長大后比我們更聰明漂亮,過得卻比我們更悲慘。講完后,我們一致得出的結論是,我爹媽的心腸夠歹毒。再后來,我們都睡著了。

在去李月季家尋找三來的路上,我認為是這天毫無征兆的大白雨才導致了后面的事情。很快,我又推翻了這種觀點,大雨降臨,肯定有其征兆,閃電、打雷,烏云積聚必有一個過程,只不過是我們沒發現,因為我們在沉睡中。我們被噼里啪啦急促的雨聲驚醒時,發現世界已變得陌生而恐怖。朗朗晴空不見了,黑云在低空翻滾,也許是狂風將大海擄上了天,頃刻間,大雨傾盆。雨點如密集的子彈,像堅硬的石頭,帶著破壞一切的瘋狂力量,似乎要把整個世界砸個稀爛。那時,我們待的窩棚就像汪洋里的一葉小舟,飄搖欲墜??粗斓孛悦梢黄?,我們心驚膽戰。這時,我在驚悸中記起了三來,三來、三來,三來和叮當呢?我急切不安地問。

李月季說,別害怕,肯定跑那邊村子里玩去了,叮當常去那邊,不會有事的。我透過覆蓋在窩棚上的草簾的縫隙向外望去,只見兩棵樹被風刮得東倒西歪,大有被連根拔起的架勢,而樹下空無一人,遠處的村莊消失在茫茫雨霧中。就在那時,二來突然驚叫起來,鋪蓋!鋪蓋還在院子里。我身子一軟倒在床上,喃喃自語道,完了!這下徹底完了!

白雨還未完全停歇,我和二來已跌跌撞撞奔跑在回家的泥路上。從那時起,我們心里又全成了鋪蓋,而不是三來。我們連爬帶滾跌進家門時,雨過天晴,西斜的陽光如金箔紙般撒滿院落,壓塌了鐵絲繃繩的鋪蓋老老實實趴在地上,它們喝足了雨水,如同一塊塊大海綿。院子里有一種出奇的安靜。

李月季家的人還沉浸在他二爹訂婚的喜慶和忙亂中,一些親戚回家了,一些留了下來,家里鬧哄哄的,好像沒有人在意叮當回沒回家的事。李月季說,不要緊,那么大的娃了,肯定到哪兒避雨去了,應該快回來了。我說眼見天黑了,不會出什么事吧?李月季她媽認為我的擔心不無道理,打發李月季哥哥去找。李月季哥哥不知何故顯得很不高興,懟她媽說,找什么找,該死的娃娃牛(小孩生殖器)朝天,不該死的找上門閻王也不收。

我們只得硬著頭皮回去,最后只能寄希望于三來在我們之前已回到家中,我們進門,他最好迎出來??墒聦嵤牵何覌屢呀涀龊昧孙?,就等我們帶著三來回家一道吃,結果只看到我倆時,她由松散變得緊張起來。我報告了尋找的情況后,我媽開始罵李月季家的人,這么大的雨,兩個娃娃一雙沒回來,也不知道出去找一找,純粹是一家子死人。

我媽仔細地詢問了我們到底是什么時候沒跟三來在一起的。到了這步田地,我們對我媽哪敢還有絲毫欺瞞。當我媽得知我們在李月季家的瓜地里就已經沒有看到三來,而整個下午過去,三來都沒有回家時,她一下子慌了陣腳。我媽爆發出獅子般的咆哮聲,都給我往出走,趕快給我去找三來,我媽罵道,你倆這狼不吃鬼不拉的東西,我媽順手操起燒火棍。

我和二來撒腿就往院外跑,我媽追出來在后面怒吼,今黑找不著三來,我非殺了你倆不可。我和二來如大禍臨頭,哭著逃竄,面對黑夜不知該去哪里找三來。我們誰也不敢停下腳步,我們兵分兩路盲目地朝前跑去。

我以為從此我便要徹夜奔跑在尋找三來的路上,而最終我和二來會被我媽殺掉,可誰知跑出才沒多遠,我媽喊我們回去的聲音就在吉村響起,大來二來快回來,三來回來了,那是迄今為止我聽見我媽最動聽的聲音。

后來三來告訴我,他回來有一陣子了,我們第一次出去找他返回時,他就躲在大門外的麥草垛后面,因為害怕,他一直不敢走出來。后來見我媽又把我們攆了出來,并揚言要殺了我們時,他才覺得再也不能藏下去了,這才走出來。

我進屋看到的三來根本不是我的三來弟弟,他渾身是泥,如同好多年后我在某個景點看到的泥塑小人,以至于讓我疑心他穿了另一套衣服,泥漿連他的頭發也糊住了,只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

你去哪里了,你的鞋呢,怎么會光著腳?我這才發現三來光著兩只腳站在地上,被泥漿包裹了的腳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穿著鞋。

我媽問了半天,三來除了瑟瑟發抖就是一言不發,我媽的怒火再度被點燃,賞了三來屁股一火棍,沒領過賞的三來劁豬般尖叫著彈起來。我媽說,還都反了你們啦!你說不說?三來哭著說,我說,啊—啊—我說……

鞋爛在泥潭里了。

哪里的泥潭?

西溝水潭那里的泥潭。

你跑到西溝水潭里去了?

嗯!

鞋是怎么爛住的?

我和叮當在潭邊耍水,我們聚了小水壩攔魚,沒注意到大白雨突然來了。我們趕緊往上跑的時候,溝口里,四面山上的水都下來了,到處成了爛泥湯。叮當的槍掉水里了,為撈槍,我倆的鞋爛在泥里拔不出來了。

我們被三來的描述嚇了一大跳,想想,是多么的危險。

天哪!我媽的表情變得驚恐萬分,你幾時去耍水的?走時給誰說了?

給誰都沒說,大來她們幾個在窩棚里說話時,我叫上叮當偷偷跑了。

我媽又賞了三來屁股一火棍,罵道,你膽子也太大了,誰讓你隨便跑到水潭里耍水的?槍丟了、鞋丟了事小,命丟了咋辦呢?我媽打完三來扭頭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你就是這么給我看三來的,娃差點讓水沖走你居然不知道,一陣子看我怎么剝你的皮。

叮當呢?

三來只是哭。我媽將火棍晃了晃說,我問你叮當呢,跟你一樣弄成這模樣了嗎?

叮當……三來抽抽噎噎哭著說,叮當,嗚嗚——叮當讓水沖走了。

???我媽驚得張大了嘴,你再說一遍,叮當怎么了?

三來說,大白雨一來溝里到處是水,我們怎么也找不見路,眼見水都到胸口了,就只好往樹上爬。叮當叫我先上,我踩著他的肩膀剛爬上去,叮當腳下一滑,滾下溝讓水沖走了。

??!天神爺!我媽變了臉,扔掉手里的火棍抓住三來的肩膀使勁搖晃著,三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說實話,是真的嗎?叮當家里人知道不知道?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說???????

二來說,三來快給咱媽說實話,你去叮當家了沒有?

三來抹了一把眼淚說,我沒去。我不敢去。我說的全是實話。

我媽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如果說這天我家所有的鋪蓋被大白雨澆濕是大事件,那么跟找不見三來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而后面發生的這件事,就不是什么大巫小巫的事情了,是比天塌了還嚴重的事情。兩個孩子一同去西溝水潭里耍水,大白雨引發了山洪,一個孩子有驚無險回家了,另一個孩子讓山洪沖走了,發生這樣的事情,不管經過如何,活著的孩子家總歸是不好向死去的孩子家交代,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意識到真正是大禍臨頭了。

我媽臉色慘白坐在地上哭起來,那地方年年死人,你跑那干啥去了,看你闖下的這天禍……

我那天表現出一個老大的沉穩和擔當,還有機智。我爹去陜西川里打短工時摔斷了腿,還躺在當地的醫院里,發生這么大的事,作為家中的老大,我責無旁貸地應當為我媽出謀劃策、分憂解愁。于是我對我媽說,別光哭,得趕緊想辦法才是,沒準叮當家馬上就找來了。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媽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她在衣襟上擦擦手,從鍋里撿出三塊饃,給了我們每人一塊。

三來,我問你,我媽把三來抱到炕邊上說,你給媽說實話,去西溝里耍水,是你叫叮當去的,還是叮當叫你去的?我媽說著開始剝三來身上的泥衣服,突然她像被蜂蜇了一樣跳起來說,啊不,這身衣服不能換,你還得穿著。

三來咬了一口饃說,是我叫叮當去的。我媽一把將饃奪過去說,你胡說,明明是叮當叫你去的,咋能說是你叫叮當去的?這么說,事情就怪你,就與咱家脫不了干系,叮當家就會給咱們找麻煩,咱們就得賠人家人命錢。

真的是我叫叮當去的,不是叮當叫我去的,三來分辯說。

啪!三來嘴上挨了一巴掌。我媽指著三來說,你給我記著,是叮當叫你去耍水的,是叮當叫你聚壩攔魚的,是叮當叫你先往樹上爬的??傊?,他比你大,出去玩肯定是他的餿主意,什么你肯定都得聽他的。我媽換了口氣說,你給我記住,反正不管什么事都是叮當叫你干的,記住了沒有?你給我牢牢記住,照我的話說就不會有事,你記下了沒有?我媽發瘋的樣子嚇哭了三來,眼淚迅速將那張泥巴臉沖出了好些道道,他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媽,雞啄米般不停地點頭。

我媽還是不放心,怕三來說漏了嘴,畢竟才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于是我媽用問答的方式對三來進行了緊急培訓,直至答案完全一致才停下來。我們心驚膽戰,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要不要去告訴叮當家?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媽緊張得臉上全是汗,她一時也拿不準主意,不知道是去說明情況好,還是就這么等著好,唉!要是我爹在就好了。

這時候,叮當他媽的聲音突然傳來,三來,三來,她在院墻外邊走邊叫,那聲音令我們心臟都要驟停了。我媽聞聲抓住三來的雙肩一把將他提起,像塞一袋糧食一樣將三來塞到門旮旯,可三來卻情不自禁地答應了一聲。我媽一手捏住三來的嘴,一手擰住他的耳朵壓低聲說,不說話會憋死你嗎?

叮當她媽啍著秦腔走進大門時,我媽已拉著我和二來迎戰一般站在院當中了。

叮當她媽躲開那些水桶、盆子問,三來呢?怎么不見三來?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剛聽見三來答應了一聲,咋不見人呢?二來說剛才是我答應的。那么三來呢?叮當他媽站在我媽對面不依不饒地問。我媽虛弱地回答了一句,三來睡著了。哦!看來把娃跑乏了,叮當她媽接著問,這院子咋了?賊偷了一樣亂,她的聲音透著率直和愉悅,看來,她還不知道叮當出事了。

我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我相信她根本就沒聽清楚叮當他媽的問話,她的思想主要集中在到底要不要主動說叮當被水沖走的事上,以及怎么開口說,這真是比叫人死還難的事。同時,我很奇怪叮當他媽既來找叮當,為何卻掛口不提叮當?

叮當她媽看出了我媽的反常,她順手拉過一條小板凳,坐在院當中說話。大來媽,我知道把你氣壞了,快別生氣了,只要兩個娃娃沒事,一雙爛布鞋算什么。我媽吃驚地瞪大眼睛,不明白叮當他媽在說什么。我心想,天哪!還兩個娃娃沒事?是事大了!

叮當他媽蹺起二郎腿說,叮當這個壞慫,光著腳剛回家時說三來讓水沖走了,猛聽到這話差點沒把我們嚇死,說個不怕你見笑的話,一開始我還審問去西溝里耍水是誰出的主意,叮當說不是他,我扇了這壞慫一巴掌,我說你比三來大,這餿主意肯定是你出的??赡阒?,我家那個犟種,死活不承認主意是他出的,我心里著急,又上了一巴掌,結果把鼻子給打破了,我說就是死無對證,咱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

叮當她媽雙手抱膝前后晃蕩著接上說,可我家那個犟種就是不改口,就在家里人商量著是主動去告訴你們,還是等你們尋上門來再說時,我的頭腦突然清醒過來。我心想,我家叮當今天出去回來了,而三來讓水沖走了,如果打個顛倒,我咋活哩?我想,這是多大的造化呀!上天神靈把我看待得這么好,讓我娃回來了,我還逃避啥呢?所以,不管這事怪不怪叮當,我們都應該先找人,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們,至于怪誰,那是后話。

叮當她媽拍了下大腿,一驚一乍地說,就在家里人分頭行動,準備找人的找人,通知你們的通知你們時,這壞慫突然又改口說他說的是假話,說三來好好地回家去了。你知道為啥?槍讓水沖走了,鞋爛泥里了,怕回家挨打,兩人一商量,就編的這謊,你說,才多大點人,鬼就這么大,長大了還了得?

??!我媽哇地哭出聲來說,嚇死我了!

叮當他媽說,別哭,萬幸是沒出事,出點事咱就都活不成了。我今天給他二爹訂婚,家里亂成了一鍋粥,沒顧上管娃,你看差點出了大錯。我媽的哭聲更大了,叮當他媽走過去拍著我媽的肩膀安慰道,好好著,甭生氣了,我知道你脾氣大,怕你把娃打壞了,忙完就趕緊拿了些面皮、油餅和小馃子過來看你們,你千萬甭再生氣了,以后咱們都小心些就是了。唉!她感嘆道,有時候出事就是一會兒。

叮當他媽看著我又說,你也別打大來了,大來比我家李月季好哪去了,看我們李月季,啥事能靠???今天本來要教訓她一頓,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人是活的,誰也不能把誰拴褲帶上。叮當他媽把一包吃的東西塞給我媽說,快給娃娃收拾吃飯去。這下,輪到我哇地哭出聲來了,叮當他媽是我見過世上最好的人。

就在我們如釋重負時,三來跑出來說,你家叮當說話不算數,我們說好的,就是家里人打死,也不說實話。叮當他媽笑了,她摸著三來的頭說,屁大點娃娃,懂什么叫說話算數。她催促我媽說,快給娃換衣服去,回來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是個泥娃娃?

我看見三來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皎潔的月光底下,確實像個活了的泥娃娃。

我們無法得知那個午后都有什么秘密,我們無法想象三來和叮當去西溝里耍水時都經歷了什么,我相信他們的話十之八九是真實可信的。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山溝里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暴雨和山洪,沒有掉入水潭,沒有被激流沖走,他們逢兇化吉,僥幸逃生,靠的僅僅是運氣嗎?不,絕不是,這里頭一定有上天的旨意。這天他們到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折身又返回了人間,上天為了給他們一點教訓,收走了鞋子,而放了他們人,這是對我們多大的優待和寬容呀!我們這是多大的造化呀!

再說叮當一家人,他們就是我們的福星,我們由此心中充滿了感激,覺得應當更加愛這個世界,應當同叮當家結為至死不渝的好友。只有我媽在感激之余為自己的卑劣深感慚愧,下決心從此做人要學叮當他媽。

那件事發生之后,李月季再也沒有來我家找過我。當時我并未覺出異樣,秋季開學后,我才感到事情不大尋常。不知何故,我們的關系疏遠了,雖然上下學還是一路,但李月季身邊我的那個固定位置已被人代替。當年我自尊心很強,李月季冷落我,我也不搭理她,我盡量遠離李月季,雖然我裝得滿不在乎,但其實我心里很難受。有時我們單獨在路上碰了面,也是別扭地打個招呼就走開了,我們都像在回避什么,可究竟在回避什么,直至長大我都不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些黯然神傷。我把這話說給我媽,讓她分析。我媽跟我有相同的困惑,那就是李月季她媽對她也冷淡了許多。好幾次,我媽碰上李月季她媽,走過去想親親熱熱跟她認定的好朋友深入交談時,人家敷衍一兩句就走開了,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好多次后,我媽進行了深刻反思,卻無法得知癥結在哪里。

冬季的某天,叮當突然出現在我家大門口,他來找三來玩,卻不肯踏進我家院子。我媽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叮當卻顯得有所顧慮,不停地朝大路上張望,他說玩一小會就得走,他媽罵他呢!我媽愣了一下便不再勉強,她讓我取冬梨給叮當吃。我拿了冬梨出到大門口時,我媽正和叮當說夏天發生的事,我媽一直都想知道我們兩家疏遠的真正原因。

我媽說,夏天那次你們去耍水,你媽是不是把你鼻子打破了?叮當那天背對著我媽一直在摳墻縫,不知何故,他顯得局促不安,就是的,他答道,我媽把我鼻子打破了。

我媽撩起衣襟把冬梨擦了擦,遞給叮當和三來一人一個說,都怪我家三來不好,盡出餿主意要去耍水,害得你倆差點讓水沖走,回去還讓你媽把你鼻子打破了。

叮當說,那回去耍水,槍丟了,鞋爛泥里了,怕回家挨打,我倆就商量好,編瞎話說另一個人讓水沖走了。你想,一個讓水沖走了,一個活著回家了,活著的家里人肯定會覺得自己運氣好極了,像買彩票中了大拖拉機一樣,因此就不會挨打了。當時我這么說時,把我媽嚇壞了,她問我耍水是誰出的主意,我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也許是我出的,也許是三來出的,也許是我倆一塊出的,誰能記清那事??晌覌尡浦曳钦f清楚不可。我說清楚了,我媽又說我說得不對,我媽說如果承認主意是我出的,你們就會來找我們麻煩,就會讓我們賠人命錢。我媽非讓我按她教的話說,我不聽,我媽就打我,把我鼻子打破了。

三來聽到這里驚訝地瞪圓雙眼說,你媽咋跟我媽一個樣,連說瞎話都是一樣的,我媽打我也是不讓說主意是我出的。我媽沒想到叮當和三來會出賣自家人,忙去捂三來的嘴。我以為我媽又會教訓三來一頓,但我媽那天半張著嘴,臉上顯出一種茫然又尷尬的神情,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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