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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云關

2023-11-28 13:16冉正萬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大蒜

一、泡沫巨人和愚人金

二〇一四年,我無意中擁有了一片森林和森林中的小木屋。這是我從遵義調到貴陽工作后的第十四個年頭。

當年來貴陽,從地質隊員變成雜志社編輯后,我住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修建的紅磚樓里,寢室曾是雜志社詩歌編輯室,接待過幾位八十年代紅極一時的詩人。作協在旁邊修了新樓,雜志社和作協機關搬了過去。紅磚樓的房間并非全空,有一半是倉庫,堆放書籍和過刊,還有雞肋似的舊桌椅舊電器。我住進來時特別亂,除了柏木桌椅和啞鈴石鎖,還有一堆《大眾電影》,封面全是明星,我把它們送給了收廢品的人,實在不忍心讓蟑螂和老鼠去啃那一張張漂亮的臉。

雜志社只上半天班,每到周五,其他人歸心似箭,偷偷察看主編在不在,準備趁他不在開溜。我下班后只能瞎逛,先在作協附近轉圈,后來越走越遠,去蟠桃宮、去南明河、去洪邊門。既不東張西望,也不低頭思考,像傻子一樣向前走去,不走回頭路,也無所謂對錯。就這么走了三年,有一天看見東南方向山脈潛蹤,扭頭處林茂草豐,綠意誘人。那是什么地方?山上說不定有礦。當地質隊員時見過類似山頭,山上有錳礦和銀礦。

我每天讀稿件十萬字左右,每次都在尋找驚喜,一年下來最多有兩三次驚喜,大多味同嚼蠟。這天還遇到一件煩心事。一位在廣東工作的貴州人打電話給我,說她看過我所有作品,覺得我每一個故事都在寫她,對她造成巨大傷害,她很難過很絕望很生氣,準備到法院起訴我。我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回答。她長什么樣,她有何經歷,我一概不知。但她的語氣那么真切,讓我懷疑自己,也懷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次沒看主編臉色,我決絕地走出作協大樓,只帶了一瓶水就向那片山林出發。

從都司橋折向寶山南路,經團坡橋至油榨街,從貴鋼花鳥市場開始爬坡。陽光像拳頭一樣打在背上,汗水在臉上蚯蚓般滾動。想起午飯還沒吃,不覺得餓,只覺得狼狽。走了半個小時,視線漸漸越過油榨街一帶樓房,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直線距離與鬧市并不遠,心理上卻已經有離開塵間的優越感。

陡坡之上是平地,裸露的石灰巖之間有零星菜地,種著豇豆四季豆茄子絲瓜南瓜,取走了玉米棒子仍然青綠的糯苞谷稈被曬出甜味。這些土地是誰在種呢?地中間插了個稻草人,沒用稻草,而是用一塊塑料泡沫削成,非常高大,沒穿衣服,胸前用紅油漆寫了一個“滾”字,寫得張牙舞爪。圍繞“滾”字寫了九個小字“撿垃圾的小偷打打打”。有可能是撿廢品的人順手牽羊,順走了不該拿的東西。泡沫巨人頭上用PVC片做了兩個招風耳,招風耳上掛著長長的紅布條,脖頸處裝了個從玩具車上拆下來的小軸承,風輕輕一吹,大腦袋立即旋轉,風再大點,紅布條開始飛舞。這是稻草人中的超人,趕麻雀的能力比上一輩稻草人強大得多。

沒走多久看見一個煙酒店,店名寫在紙板上:“水井灣煙酒店”。買了一瓶啤酒、兩根火腿腸、一包餅干。喜歡“水井灣”三個字,它讓我聯想到清涼的井水和涓涓細流制造出來的生機。

餅干特別難吃,有股煤油味。若在城區,我寧愿多走幾步,去找牛肉粉辣雞面腸旺面蛋炒飯怪嚕飯蓋澆飯。這時,發現有只小狗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掰了塊火腿腸給它,它的小尾巴彈簧一樣搖晃。我對狗一無所知,從沒養過。這只小狗毛色黑中帶灰,很肥,嘴筒和尾巴都短。我把剩下的餅干和火腿腸都給了它。小狗不吃餅干,只吃火腿腸。我離開時,它叼著吃剩的火腿腸跟了上來,我趕它回去,它只縮了一下圓滾滾的身體,沒后退一步。我轉身,它再次跟來。不是土狗,是癩皮狗。

馬路再次變陡,抬眼一看哭笑不得,買什么餅干呀,陡坡上有一條小街,小街兩邊幾十家米粉店和小飯店,牛肉粉羊肉粉豆花飯蛋炒飯隨你選。我慢下來,小狗屁顛屁顛跑到我腳邊討好,我罵它“不要臉”,它會錯意,小尾巴搖得更歡。小街叫陡街更合適,在街中間放個乒乓球,順著馬路滾下去,可一直滾到油榨街。盡頭有塊長方形石牌,隸書橫列“圖云關”三個大字。

我叫小狗回去,“你媽會想你的?!彼懴沧魈S狀,我吼了聲“滾”,這廝一改常態,齜牙作勢要咬人。我說“撞你的鬼喲”,它立即前腿匍匐,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森林就在眼前,涼風爽得讓人背氣。大石頭上有字,苔蘚覆蓋,認了半天只認出一個“雨”字(幾年后圖云關向市民開放,字跡填紅描漆,才知道是“雲程第一”)。確實是個關口,一夫當關有點夸張,但兩挺機槍足可阻止向上沖鋒的敵人。山坡那么陡,不用磙石檑木,撒泡尿都能把人沖下去。山上大樹主要是松樹和梓木,其次是柏樹楸樹。我爬上東邊亂石岡,半躺在嚓嚓響的枯葉上面。韓愈寫楸樹:“誰人與脫青羅帳,看吐高花萬萬層?!蔽抑幌胝f,石頭上樹葉少了點,硌人。正準備打盹兒,小狗的頭露了出來,我忍不住笑了。我專門挑了塊陡峭的大石頭,它居然也能爬上來。我沒好氣地說它:“我又不是你爹,老跟著我干什么?!彼芙^承認似的回應:“汪、汪汪?!?/p>

貴陽人有個說法:“豬來窮,狗來富,貓來喪?!蔽乙幌蜞椭员?,無緣無故,它們怎么可能來你家。這家伙賴上我,確實沒料到。憑這個圓滾滾的小家伙能給我帶來財富,用錢砸我也不信。小狗看見我高興的表情后滾了滾身體,趴在石頭上,不時伸出舌頭,“席席席,席席席”,很安逸很放心的樣子。

上班后特別擔心有廣東打來的電話找我,不管什么電話,我都讓別人先接,如果是找我的就說我不在。我給小狗做窩,一個紙箱,墊上報紙和舊衣服。它把一切當成玩具,將它們撕成碎片。為了阻止狗毛亂飛,我給它穿上一件馬甲,它就像披了件大氅、功夫不到位又喜歡惹是生非的小俠,又萌又憨,笑得我胸口痛。

原計劃周末再去圖云關找礦,一早就去,我準備好了水和食物,還有坐墊和草帽,想在上面待一天。早餐吃糯米飯,管的時間長。還沒吃完,主編叫我去他辦公室。我懷著幾乎崩潰的心情咽下最后一口。他這是要干什么呀?叫我去加班?

不是加班。主編室有東西發臭,他沒找到臭源,叫我來幫忙。主編室差不多是倉庫,摞得高高的書和沒拆封的雜志。偶爾嘩啦一聲響,是他為了找某本書發生“書崩”。

那種臭,用一百本書也寫不完,一旦想去描述,它會變得更臭。一開始覺得非吐不可,當你找不到臭源,注意力集中到尋找上,會被這神奇的臭味吸引。屋子里雜亂無章,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我讓主編回去,他拿起任何一本書都看得津津有味,忘了找臭源,也忘了臭。他離開時說:“來喝酒?!焙桶才殴ぷ鲿r一樣,也是命令的口吻。

我想到小狗,據說狗鼻子比人鼻子靈一百萬倍(不知道是怎么計算出來的,五十萬倍和一百萬倍有何區別)。我給狗取了個名字:大蒜。抱它回去時,發現它的鼻子像個獨蒜。取了名字的狗并不比無名狗能干,它對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都喜歡啃幾口,我強行提起它的頭,讓它聞臭味在哪里,沒用,它聞到了也無法告訴我。

最后在書柜外側與窗戶之間夾縫的掛鉤上找到,一塊變色的豬肝,他老人家在豬肝外面掛了塊毛巾。

下午去主編家,告訴他搜尋的結果。他沒笑也不意外,平靜地說:“那天經過菜市,看起來新鮮?!彼矚g吃豬牛羊內臟,還有雞頭鴨頭。豬肝放在辦公室,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凈。

從主編家里出來后直接去圖云關,正好用新鮮空氣清洗豬肝的臭味。從這以后,我只要有空就去。山上沒有錳礦銀礦,只有石灰巖和頁巖。這不要緊,有樹就行。在某片森林里穿梭的次數多了,便把那里當成自己的地盤,撿拾堅果,掏一撮松脂,挖一根長相奇特的樹根,像在你家里一樣自在。而不熟悉的人闖進來,會帶著征詢的表情看著你,擔心你不允許碰這里的一草一木。這和哥倫布宣布中美洲為西班牙領地如出一轍,和動物的領地意識大同小異。

森林對這種行為不但認可還總是獎賞。每次依循熟悉的林中小路鉆進去,哪里有紫花菌羊肚菌,哪里有蕨苔和泡參,哪里有刺莓和野草莓,一定不會落空。

和大蒜在森林里鉆了兩年,大蒜長成一條大狗,我也熟悉了圖云關一半以上森林。我們最愛去的是水井灣上面的小山,和身后的山比起來,不過是整條山脈的腳指頭。坐在腳指頭上,可以看到大半個貴陽。當時沒那么多高樓,連編輯部那棟樓都看得見,兩百米外的消防大樓和它貼在一起,消防大樓上的瞭望塔像普魯士尖頂盔一樣戴在作協大樓頂上。自己平時在那棟樓里面看稿,發牢騷,偶爾寫作、發呆,退到城市邊上遠觀,會覺得好笑,像看老照片一樣遙遠。時空已發生位移,心里不再那么排斥。

從二戈寨進城,在富源中路即可看見掛在半山上的民房。任何人看見這些房子都會冒出一個印象:布達拉宮。私下里我也這么稱呼。

我和大蒜坐在小山上,“布達拉宮”在我們腳下。房舍錯落有致,神秘,安詳。不過是普通城郊自建房,卻給人遠離凡塵的清靜感。月光明亮的夜晚,風搖松枝,枝影投到地上變化無窮,大蒜騰挪跳躍怎么也咬不住,它不服氣地叫幾聲,然后趴在我腳邊小聲哼哼。

如果星光黯淡,我們或看車、看城市燈光,或打盹兒小睡,天亮后再回家。

原以為這就是全部,真正的故事這才開始登場。

這一切要感謝大蒜。如果不是它,后來的故事不會發生。

當時在編輯部,談論最多的是某億萬富翁被判死刑,某歌手不幸離世,還有在德國舉辦的世界杯足球賽。很少談文學,即使談也只有兩三個人時才談。那屆世界杯開賽后,無論平時喜不喜歡足球的人,都有興趣發表意見。對齊達內是否應該被紅牌罰下場,爭論最激烈,一方以為自己代表人性,一方以為自己代表公平……因為足球,大家對世界歷史和文化重新發生興趣。我的發現同樣重要,但在球迷們面前插不上話??梢圆逶挄r卻再也不想說。好吧,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大蒜似乎早有預感,那陣子一進森林就往深處跑,前面并沒有野兔或松鼠,至少我一次也沒看見。森林迷人又惑人,低頭走上半個小時,你會有小小的害怕,走上兩三個小時,你會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找到路回去。如果恰好走到森林邊界看見人煙,會重回人間般驚喜。

那是記憶里又熱又干燥的一天,還有枯葉被踢開后散發濃重的腐敗氣息,讓人想到古人懼怕的瘴氣?!巴馓幧酱ㄍ伟O,自憐能得幾人歸?!蔽乙丫A?,大蒜不顧一切地從樹底下荊棘叢中拱過去,我的衣服被刮破,臉和手劃出血都追不上它。大蒜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像發情似的悍然不顧。發情的狗目標明確,可以像俠客一樣仗劍走天涯??纱笏庖炎鲞^絕育手術。給大蒜做手術的醫生說,狗狗絕育后可以多活幾年。當時松了口氣,事后卻在糾結中內疚:多活幾年就一定比不行使交配權更好?狗從屬于人,也就失去了選擇權。

大蒜穿過荊棘后停下來等我,它知道作為人的局限,不可能像它一樣敏捷。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沒真生它的氣。穿來拱去好幾個小時,感覺已經是下午,越來越擔心天黑前走不出去。我是個怕死的人,擔心死在這里沒人知道怎么死的。

我們走到一個山坡上,仍然是松樹,比其他地方粗壯。我坐下來,決定休息一會兒后回家。大蒜在枯葉里拱來拱去,拱出一塊牛蹄大的石頭。閃著星星點點的金光。這不是黃金,是黃鐵礦,可以提煉硫黃。不懂的人以為是黃金,因此又叫“愚人金”。

大蒜忽然不安地吼叫,我忙撿起黃鐵礦石。這次它沒敢擅自往前沖,一步一回頭,看我是否跟在它身后。樹叢里冒出一股青煙,不是很濃,但確實是柴火燃燒后的青煙。大蒜試探性地吼了一聲。我感到害怕?!盎馂摹薄胺伞薄氨O獄”,這些刺激性極強的詞全涌出來。我腦袋發脹,渾身發熱。

撥開箬葉,看見松樹下一個小木屋,小木屋前坐著一位老人,皺紋比頭發多,頭發比眉毛白。我牽著大蒜項圈,以免它沖動。

老人很不友好地看著我。對大蒜更不歡迎,如果手里有棍子,他非狠狠打大蒜一棍子不可。幸好他手里只有荊竹根,鉛筆那么長,使不上勁?;馃谀疚萃饷娴牡厣?,圈了三塊石頭。為了把竹根揉成他想要的形狀,不時把竹根放到火上烤。他一點也不怕燙。

木屋里還有一位老人,戴了頂迷彩圓盤防曬帽,看不出年齡,他責怪同伴:“看嘛,叫你不要燒火非要燒,把人惹來,這下安逸了?!?/p>

“我管得住這堆火?!彼幕饸膺h比地上這堆火大。地上的火很文靜,他的火很暴烈。

我讓大蒜坐下別動。為了不請自入向他們道歉:“老人家,對不起哈,狗亂鉆亂拱,拱到你們的地盤上來了?!?/p>

他哼了一聲。我只好夸小木屋:“你們這個房子又漂亮又安靜,我第一次看見?!?/p>

木屋里外收拾得很干凈,搭木屋的材料主要是竹子。柱子是合在一起的三根竹竿,墻壁用粗竹片編夾,再用加入碎稻草的黃泥涂抹,擠出墻外的泥沒管它,竹片與波浪似的黃泥古老又現代,里墻刷過生石灰,有種圣潔感。屋頂蓋的是茅草,開始腐爛的茅草上長著韓信草和酢漿草,瘦弱又不屈。地板是三合土,鞋底溫柔的摩擦,已讓它有一層油亮的硬殼。凳子是條凳,一頭搭在樹樁上,一頭搭在石頭上。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雜志社編輯?!?/p>

“編輯?編輯是干什么的,編筲箕、編斗笠?”

木屋里面的老人笑出聲來,“什么是編輯都不知道,你呀。編輯是編報紙、編書的人。編筲箕,噫,不怕人家笑話?!?/p>

“老哥,我又不看書?!?/p>

戴帽子的老人挪向門邊,他臉上皺紋沒有外面這位多,但歲數并不小,眉毛都白了。他替我解圍,“他呀,就是個文盲,一字不識,只認得煙盒煙桿?!?/p>

我覺得當面說一個人“文盲”不好,這個“文盲”卻高興地說:“我是文盲,我兒子不是,我孫子不是?!?/p>

“這倒是真的,他兒子是醫生,孫子也是醫生,還是個博士。煙桿鉆通沒有哇?”

“早就鉆通了,段老者,沒有我鉆不通的荊竹根?!?/p>

“是啰是啰,你的名字叫蘇煙桿嘛?!?/p>

“八尺長的我都鉆通過?!?/p>

“吹牛要打草稿?!?/p>

“你找根八尺長的竹根來,我鉆給你看?!?/p>

我把那塊愚人金丟地上,老者歪頭看了一眼,“喲,找到金子了?!闭Z帶嘲諷。我不但告訴他這塊石頭所含物質,還告訴他們我曾在地質隊工作,也曾漫山遍野到處跑。他們對地質隊員的興趣遠超編輯,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拉近。

他們搶著打聽地質隊的秘密。

“聽說地質隊有鉆山眼鏡,能看到地下的東西?!?/p>

“你會看地嗎?看陽宅,看墓地?!?/p>

“貴州有石油嗎?能不能打出石油?”

“有人說很久以前這里是大海,這是真的嗎?這些山、這些樹都在海里面,怎么可能呢?”

他們并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好奇。我知道答案,并不覺得有趣。但我們有了話題,話題是特效藥,能快速消除我們之間的緊張和陌生感。

“三億年前是大海,三億年以后呢,會是什么樣子?”

“段老者,你想得太遠了喲,三天之后都不知道哪個是哪個?!闭f著他從火堆下面撥出兩個紅薯,焦香,對我說,“你看你,要來不興早點來,我只燒了兩個?!?/p>

“你們吃你們吃?!蔽壹泵φf。

姓段的老伯掏出煙盒煙桿,“給他吧,我吃煙?!?/p>

平時看到烤紅薯很少饞??稍趶浡菽鞠愫湍嘈任兜臉淞掷?,這兩個紅薯的奇異香味超凡脫俗。我悄悄把口水咽了下去,大蒜則丟人地把口水淌了出來。我準備帶大蒜離開,老人指著紅薯說:“我也不想吃,拿去,你和你的狗一人一個?!?/p>

大蒜聽懂了,抬起前腳連連作揖,兩個老頭笑出淚花,他們沒見過這么聰明乖巧的狗。

整個秋天我都和他們待在一起,他們有時三個人,有時四個人,最多五個人。有時只有我一個人。第一次見到的兩位,一位名叫段成高,年紀最大,八十三歲,另一位叫蘇品正,七十八歲。后來見到的三個位是方富瑞、周南生、李作成,方富瑞七十五歲,周南生和李作成七十六歲。

蘇品正喜歡酒,每次都要給我倒一杯,“勸人吃酒心中有意,勸人出錢鈍刀割肉。又不要你的錢,哈哈,喝吧?!?/p>

二、紀念日

我給老人們買了臺卡式爐,可以在木屋里燒水泡茶,煮土豆煮玉米??ㄊ綘t不冒煙,不會惹來護林員。我不在他們就不用,也不想學,排斥一切新奇的東西。只有周南生一個人用手機。他用拇指撥號,每撥一個號都要咬一下牙,仿佛那些號碼不是數字,而是吸過他血的虱子,他嘴唇跳動,像在說“掐死你,掐死你”。接電話時生撞撞日古古,就像電話里的人不是壞蛋就是仇人。其實大多是他家里人叫他吃飯,或者兒女問他在哪里,要他按時吃藥。段成高和蘇品正說自己連座機都不會用。他們對電器不但拒絕還感到恐慌,既擔心漏電也怕碰壞了討人嫌。

他們不愛說話,也不去冥想,像木頭一樣或坐或站,偶爾說一句什么,其他人聽見后有可能回應,也有可能沒聽見似的不予理睬。直到我得知他們和救護總隊的淵源,聊起當年,他們才像換上新電池的老收音機,吱吱嘎嘎開始播音。

一九三八年底,中國紅十字救援總隊從長沙遷到貴陽。

貴陽是山城,貫城河兩岸木瓦房魚鱗似的一層蓋一層?,F在突然涌入幾十萬人,頓時像被灌滿魚的小魚塘,到處是人。有流民,有軍隊,有辦事處。圖云關在城外,適合大型機構駐扎。和紅十字救護總隊一起遷到圖云關的,還有陸軍野戰醫院。密林之間繁華一時,車來車往川流不息。救護總隊和陸軍醫院幾百臺車輛在前線和后方穿梭,運傷員,運物資,接送醫務人員。

圖云關在貴陽南郊,當時前線也全在南方,救護總隊和陸軍醫院的車輛不經過城區,住在城區的人很少知道圖云關發生了什么。只有糧店、布店、油榨房、郵局和政府機構不多的幾十個人跟圖云關上的單位有來往。

早在明末清初,離南明河不到半里地有一條小街叫九架爐巷,街上全是鐵匠鋪。救護總隊和后方醫院來到圖云關后,九架爐巷的鐵匠為他們打造過醫用床鋪和輸液架。又過了若干年,鐵匠鋪成立鐵匠合作社,繼而擴建升級成為南明區醫療設備二廠。李作成是設備二廠老員工,方富瑞則放了一輩子電影。年輕時,兩人一個是鐵匠鋪學徒,一個是鐵匠鋪繼承人。李作成是方富瑞父親的徒弟,方富瑞則在達德學校念書。兩人不像老朋友或老同事,更像是相處了至少半個世紀的老夫妻,什么客氣也不講,一點不給對方面子。遇到身體有狀況不用開口,憑氣息就知道應該倒水還是遞藥,默默無聲的關懷勝過任何言語。

小木屋已有十年屋齡。一九九四年,一塊威力相當于六萬億噸TNT炸藥的彗星碎片撞向木星,在木星上留下一條疤痕,這條疤痕比地球直徑還長。據說因為距離太遠,對地球沒產生任何影響。方富瑞的家人不知道彗星撞木星,只知道方富瑞這一年脾氣特別怪,動不動就發火。如果他們知道彗星撞木星,大概就會怪罪到彗星頭上。沒任何道理嘛,沒人說他不是,更沒把好吃的藏起來不給他吃,他卻負氣跑到圖云關,找了兩天才找到。他平時愛到圖云關挖麥冬和天冬,家里人將圖云關森林公園作為重點尋找對象,他躲在后來搭小木屋的地方,聽見他們的喊聲也不答應。李作成來到山上一陣罵,才把他罵出來。

離家出走不叫上他,這是對老朋友最大的背叛,必須聲討:“方富瑞,你狗日的一個人跑出來,你廝兒好意思?!?/p>

方富瑞一向答非所問,“麥冬和天冬都被我們挖絕了?!?/p>

李作成越想越生氣,“你撞鬼了嗎,躲在山上干什么?”

“沒意思,不挖了,再也不挖?!?/p>

平時他們都是一起挖麥冬、天冬,晾干后一起賣到中藥店。這不完全是為了鍛煉身體,或者圖山上空氣好,而是因為退休金太少,兩人又還爬得動,可以多少賺幾個小錢。

兒子不準方富瑞挖,擔心他摔著碰著,畢竟六十出頭了。話說得難聽:“你挖那點藥材能賣幾個錢,摔倒了醫藥費都不夠?!?/p>

方富瑞生氣再也不挖,不挖也往山上跑,森林不但庇護動物,也庇護老人,尤其是孤獨的老人,于是他們搭了個小木屋。

段成高說:“這是金鑾殿,比住在家里舒服?!?/p>

李作成說:“搭小了,剛搭的時候兩個人,不大不小正適合。加上他們三個就太小了,一直想重新搭,又不想動彈?!?/p>

“沒必要,又不是天天來,總有人有事來不了?!?/p>

“關鍵是,”方富瑞說,“重新搭有可能失去味道?!?/p>

“什么味道?”

“不要和我杠,味道就是味道。老鳥睡老窩,新窩睡不著?!?/p>

“是樹林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段成高說,“我在家怎么也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也睡不著,哪曉得一到樹林里,坐著都能睡?!?/p>

“自從來到小木屋,他再也沒失眠過?!?/p>

“這倒是真的?!倍纬筛咝χf。

“你們怎么認識的呢?”我問。

“在樹林里拱來拱去碰到了,就認識了,和你一樣?!碧K品正說。

“別聽他眉毛胡子一把抓?!崩钭鞒烧f,“段老者是來挖刺黃連認識的,蘇品正是來撿菌子?!?/p>

“還有一個呢?”

“周南生嗎?他有點蹊蹺。他有個哥哥,在戰場上死掉了。有一天,他哥托夢給他,說他曾將一支木頭手槍掛在樹上,求周南生找出來捎給他,周南生在圖云關找了好幾天,沒找到手槍,把我們找到了?!?/p>

“關鍵不在這里,”方富瑞說,他說什么都喜歡以“關鍵”一詞開頭,“關鍵是我們都在救護總隊干過活兒,這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這是我們的老家,死了也想埋在這里?!?/p>

五個人都鉆進小木屋,給人裝不下就要擠爆的感覺。如果把我和大蒜塞進去,無異于往滿滿一瓶可樂里加薄荷糖。但二〇〇七年重陽節,他們卻一致邀請我臘月十三上來。重陽節后下個節氣是霜降,天氣越來越冷,他們要到第二年立夏左右才上來。整個冬天都不來小木屋,但臘月十三這天必須來。

他們邀請我到小木屋相聚的時間是二○○八年元月二十號,星期天,農歷臘月十三,是救護總隊進駐貴陽圖云關的紀念日。一九三九年的二月一日,農歷是臘月十三。他們對這個日子沒有爭執,對其他事情的記憶卻不時出現偏差,并且誰也說服不了誰。年輕時的腦海又淺又清澈,任何一條魚游進去都可留下痕跡。

最讓我難忘的是周南生講故事時的表情,而不是故事本身。如果表情能以重量計,大概有0.2克不以為然、0.1克不服、0.3克內疚、0.3克思念、0.1克恍惚,總重量1克。并非一成不變,不但輕重在變,順序也變。他像喝了這些表情煎成的湯藥,層次豐富,苦澀難支卻又非喝不可。

周南生當時和大哥在圖云關抬擔架,將戰地醫院送來的傷員抬進病房,把醫治無效的逝者抬到山上掩埋,偶爾還要抬滑竿送人進城。一九四一年,周南生才十五歲,家里人多地少,他不得不出來干活兒。這年下半年,中日第二次長沙會戰,日軍在常德投下鼠疫細菌彈,經前線醫院搶救過來需要進一步治療的傷員陡然增加。主要是高級指揮官,普通士兵受傷太多,沒辦法全都送到后方,只能就地醫治。

周南生的大哥十七歲,從小喜歡槍,自己用木頭做了支手槍,墨汁染黑,以牛馬市場撿到的馬鞭做槍帶。整天掛在肩上,抬擔架時也不放下,走動中,木頭槍一跳一跳地拍打著臀部。沒有這一下一下拍打走不動似的。不干活兒時舉起木頭槍瞄樹,瞄飛鳥,瞄狗瞄貓瞄雞鴨,子彈從嘴里射出:叭。鄰居覺得他可笑,父母擔心他憨。別人在這個年紀已娶妻生子,木頭槍只能十歲以下的娃娃玩。家里窮,娶親本來就困難,人又這么不知事,哪個敢把姑娘許給他,鄰居說,“那不是睜眼跳崖嗎?”

到圖云關接受治療的指揮官都有槍,掛在床頭或墻上,周南生的大哥每次看見都嘖嘖稱贊:“像樹疙蔸一樣漂亮?!?/p>

他們平時不下山,和其他民工住在中山園后面的木房子里,兄弟倆睡一張床。這天其他人都睡著后,大哥摳周南生腳板心,他正要踢大哥,大哥緊緊捏他的腳,問他要不要看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爬過來?!?/p>

爬到大哥這頭,聞到一股難聞的口臭。晚飯吃的是干豆豉炒油渣、糟辣椒拌白蘿卜,被胃液浸泡后沖出的氣味會悶得人暈頭轉向。大哥把他的手拉到枕頭底下。他摸到了,一支真槍,大哥的口臭立即被拋到九霄云外。

大哥得意地說:“我想試它一家伙?!?/p>

“會把大家都嚇醒?!?/p>

“我又沒說在這里試。穿鞋?!?/p>

周南生大哥把槍包在衣服里。兩兄弟穿過中山園,繞過“雲程第一”石刻往山上爬。

氣喘勻后,周南生問:“你偷人家的槍?”

“不是偷,是借出來玩一下,明天一早就還?!?/p>

“有子彈嗎?”

“哪個曉得,又不能打開看?!?/p>

繞到山背后,北面山下是水井灣,南面山脊一直通到龍里縣。山脊很難走,他們走砍柴人開辟的小路。

“可以了,就在這里?!弊叩揭粋€山灣里,大哥停了下來。

“他們聽得見不哦?”周南生指的是山下農戶。

“聽見就聽見,聽見也不曉得是什么,比放屁響不了多少,這是手槍,不是大炮。讓開點,我要開槍了?!?/p>

他舉起槍,對準一棵大樟樹,連扣三下扳機。

“噫,扣不動?!?/p>

兄弟倆坐下來。周南生問是不是沒子彈。大哥不理他,低頭鼓搗。周南生又一次聞到大哥的口臭,正要說比臭腳還臭,“砰”的一聲,他感到腳被掀開,以為自己中彈了馬上就要死掉。大哥也嚇蒙了,手槍掉在地上。周南生哭起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大哥問打到哪里、出血沒有,邊問邊摸。周南生說:“我不曉得呀我不曉得?!泵艘魂嚊]摸到血,周南生還在哭。大哥說:“你死不了,要死的人不會哭?!敝苣仙灿X得奇怪,感覺小腿被拍了一巴掌,一點也不痛。自己摸了摸,好好的。大哥又摸了一陣,摸到他褲子上有個洞,子彈從周南生腳下鉆進了泥土。

大哥開始笑,笑得全身發抖,笑到最后說:“你狗日的運氣好?!?/p>

周南生說:“我走了,不和你玩了,一點也不好玩?!?/p>

“不準說出去,不然我揍你?!?/p>

周南生從此聽不得一切高昂短促的聲音,爆竹、打槍、放炮,一聽見就會尿褲子。爆竹連串響沒事,聽不得單個炸響。他一個人從森林深處回到中山園,褲子已經濕透,不知道什么時候飆出來的尿。

三、打架

救護總隊來到貴陽沒多久,總隊長林可勝從文通書局請國文老師給援華醫務人員上中文課,不識字的中國人也可去聽課,他自己也去學習。林隊長生在新加坡,八歲去英國讀書,畢業于英國愛丁堡大學,回國前不會說中文,父親林文慶曾任廈門大學校長,告訴他不認識漢字不要緊,知道自己祖上來自中國就行。林可勝告訴國際救援總隊的醫生,要想認識中國人,最好的辦法是認識漢字,那些漢字是一張張中國人的臉,極具個性。在圖云關干活兒的民工遠不如外國人積極,他們一聽課就打瞌睡,寫字特別費勁,用鉛筆遠不如用扁擔和筷子靈活。其實是喪失了學習能力,卻怪罪體力活兒太累。

周南生和大哥也沒興趣。大哥不感興趣是坐不住,覺得枯燥。周南生不感興趣則是沒主見,是大哥的跟屁蟲。大哥自己不學,想叫他去學,他因此恨大哥不帶他玩。大哥說:“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不識字死不了人?!?/p>

圖云關的民工大多來自水井灣、紗帽山和湯粑關,既不會做生意也不會做手藝的人才來干體力活兒,以年輕人和中年人為主。周南生家住農業路高石坎。農業路是一條小馬路,兩輪馬車可勉強通行。高石坎只有三戶人家,租土地種水稻、種小麥,也種青椒和蔬菜。

大哥不喜歡鋤頭釘耙,周南生也跟著不喜歡,大哥厭惡種莊稼,周南生也厭惡種莊稼。他們的理想是去油榨街或者老城區當伙計。

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后,不少機構和企業,還有達官貴人及家眷,為避戰禍遷來貴陽,繁盛景象超過以往,伙計一時供不應求。不過需要伙計的機構供吃不供住。突然涌入那么多外地人,房屋本來就緊張,有錢都難以求租,提供住宿實在難以辦到。得知救護總隊供吃供住,周南生的父親毫不猶豫讓他們到圖云關干活兒。

多數民工見到知識分子都會自慚形穢,言談舉止穿著打扮都不如人家,無形中矮了半尺。林隊長一再說工作不分貴賤,都是為抗戰出力。在民工看來這不過是客氣話。周南生也一樣,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光芒,讓人抬不起頭來。大哥則不然,大大咧咧,木頭手槍掛在屁股上都不怕,何況爛衣服和臭汗。他有過上學至少念到高小畢業的機會,油榨街新辦國立小學招生,第一屆不收學費,他才六歲,從高石坎去學校步行一個小時,路上農戶養的狗又兇又多,他被咬過一次后打死也不去上學。輪到周南生上學,家里交不起學費了,他一天學堂也沒去過。村里大多數孩子都不上學,兄弟倆不上,沒人覺得奇怪。和沒讀過書或讀書不多的人在一起,像魚在魚群里一樣自在,和讀過書的人在一起,像吃酒席坐錯位置一樣尷尬。當高田宜問他們為何不去教室,周南生的大哥有種被揭短的尷尬和怨憤。

高田宜是來自英國的女醫生,畢業于倫敦醫學院,原名巴巴拉·柯納(Barbara Courner),來到中國后請人給她取了個中文名字。和不敢抬頭看人的本地姑娘大不相同,高田宜性格開朗,不管男女老少都敢正面相迎,贊成一聲OK,不贊成一連串NO,好笑哈哈大笑,不好笑下嘴唇向上一抬,上嘴唇往里一縮,同時快步走開。如果其他人是圖云關上的松樹,她則是開滿鴿子花的珙桐。松樹要成片才好看,珙桐只要一株就可成為一片森林中的焦點。

上課時間已到,周南生和大哥坐在路坎上吃生瓜子,他們在水井灣順手牽羊撅來的葵花朵。一人一餅,看哪個吃得快。周南生大哥有個絕活兒,瓜子丟進嘴里后不用馬上吐皮,攢在腮幫里,積到幾十顆后再“噗”的一聲全部吐飛出來。

高田宜在教室里見過他們,她用拗口的漢語問:“你們、怎么、不去、上課?”

周南生大哥將瓜子皮飛出五尺遠,愣眼回答:“多管閑事,你這個洋婆娘?!?/p>

把還沒成親的姑娘叫“婆娘”,這是一種羞辱,有可能出人命。高田宜來中國還不到一年,不懂“洋婆娘”的含義。她搞清楚后不但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她沒成親,一點也不介意被叫作“婆娘”。她養了一條黃毛狗,只養土狗的人不知道它是一只拉布拉多。大家都說她是它媽。這在當地姑娘那里,是種污辱,非得要跳水跳崖。她卻像傻姑娘一樣:“我當然是它媽,我不是它媽誰是它媽?!?/p>

幾個月后,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三月,日軍再次在湖南常德投下鼠疫細菌彈,救護總隊立即籌備醫療隊奔赴馳援,高田宜自告奮勇報名參加。醫療隊成員需注射疫苗。巴巴拉正患感冒,注射后沒多久藥性發作,幾十位同行眼睜睜看著她去世。

桃花、李花、杏花、槐花、梨花、櫻花、玉蘭花、木棉花正在競相開放,一個年輕的姑娘卻再也看不到它們。圖云關上黃鶯、畫眉、杜鵑、百靈鳥叫得那么歡,這個遠涉重洋來到云貴高原的醫生再也聽不到鳥兒的歡叫。拉布拉多在院子里玩松果,它不知道再也見不到媽媽。請高田宜看過病的當地人叫她“高醫生”。從現在起,他們再也見不到和藹可親的高醫生了。

周南生大哥在中山園抱著柏樹放聲大哭,他從沒討厭過這個“洋婆娘”,只是覺得自己和她有距離,對她有所敬畏,其實心里非常喜歡她,把她當成不可靠近不可褻瀆的觀音菩薩。他把木頭槍擲向山下樹林,發誓從此決不摸假槍,他要用真槍消滅丟細菌彈的人,見到就殺,殺死一個賺一個,殺死兩個賺一雙。

醫療隊開拔在即,救護總隊為高田宜舉行簡單葬禮,軍方代表在葬禮上強烈譴責日軍,同時進行征兵宣講,呼吁同胞團結起來一致抗日。周南生大哥第一個響應,葬禮結束后,他回家向爹娘告別立即參軍。他并沒喊出來,只悄悄說給兄弟聽。周南生一看就知道這比喊出來還要堅決。他也暗下決心: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

救護隊尊重當地風俗,下葬在清早舉行。下葬不叫下葬,叫上山。

高田宜上山后,周南生的大哥下山。平時回家,他從水井灣后面崖壁梭下去,眨個眼睛就到家。這天他走大馬路,大馬路鋪石子,要拐十三個彎才到坡腳。平時很少走大路,今天必須走,這是一種成人儀式,壯士一去不復還。

周南生說要去,被他打了一耳光,他走到第二個彎時回頭看見弟弟,捏緊拳頭。

周南生沒看見大哥的拳頭,以為他同意了,笑著跑下去,看到拳頭已經來不及。多虧他下意識地躲閃摔到地上,否則那一拳非打在他臉上不可。

“小廝兒,我給你說過了,你不能去?!贝蟾珧T到他身上,噼啪抽他耳光,“你不聽話你不聽話?!?/p>

周南生一口咬在大哥手腕上,低聲吼叫:“老子不要你管,老子不要你管?!?/p>

大哥抓起他領子提起來給了一拳,“敢給我充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p>

這一拳打在胸脯上,周南生頓時感到喘不過氣來。緩過來后還了一拳,打在大哥胳肢窩下。距離太短使不上勁,感覺打得并不重,卻聽見大哥喉嚨抽氣似的“哽”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南生爬起來,準備揮拳頭再打。

大哥低著頭,氣喘勻后哭了起來,“我們家只能去一個,你不曉得嗎?我死了不要緊,我們兩個都死了,爹媽死了哪個埋?你能指望那幾個小屁孩嗎,他們還沒長大,你還要幫爹媽養活他們?!?/p>

周南生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想過爹媽會死。至于埋,似乎不是個問題,埋難道比死還難嗎?

“沒成家之前,干活兒賺的錢要交給爹,你不要亂花?!?/p>

抬擔架的工錢由大哥支領,他從沒給自己留過零花錢。

大哥交代完后,站起來拍了拍灰,往坡下走??煲叱鲆曇?,周南生喊住他:“大哥,你不要死?!?/p>

大哥沒理他,頭也不回。

周南生說,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哥肯定會死。

“攔又攔不住,只能看著他去死?!?/p>

四、打劫

二○○八年一月二十日,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從一月三日開始,雪災在南方暴發,有的地方持續長達四十余天。低溫、雨雪、凌凍導致上百人死亡,房屋倒塌五十余萬棟,農作物絕收兩千多萬畝。電纜電塔被雪凌壓斷壓倒,造成大面積停電和通訊中斷。平時不為人所知的地名在媒體上反復出現:安徽岳西、霍山,江西南豐,湖北十堰、孝感,湖南郴州、攸縣,廣西灌陽、興安、臨桂,重慶黔江、巫溪,貴州雷山、江口、印江。人容易忘記災難,不是災難不夠大,而是覺得災難離自己還很遠。

我必須去圖云關,臘月十三到了。出租車開到油榨街橋下掉頭,司機得知我上圖云關,同情地說:“怕是上不去喲,路像刷了桐油一樣滑?!?/p>

山腳住戶在公路上鋪煤灰,大蒜沒見過,撿燒焦的煤核吃,像吃硬脆餅一樣咔嚓響。吼和踢都沒用,只好由它吃。見它吃得那么香,我都想吃。

離開山腳,路上不再有煤灰,我把準備好的舊襪子綁在鞋子上,路中間冰太厚,襪子增加的摩擦不足以讓人站穩,我只能走邊溝,踩枯草,非常小心,四十分鐘才走到水井灣煙酒店。煙酒店沒人,不但冷,還停水停電,關門歇業是最好選擇。

崖畔上的樹因為承受不住凌凍的重量攔腰折斷,莊稼地上空的電線原本只有筷子頭那么粗,冰凌層層包裹,已有搟面杖粗。有的電線被拉斷,有的像露水浸濕的蛛絲一樣下垂,仿佛連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蚊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大蒜一點也不激動,早已忘記我們當初在這里相遇。除了第一次上圖云關是步行,后來都坐車。坐在車里,坡度似乎沒那么陡,樹也沒那么高。當我來到半山腰,站在最陡的地段時,路旁的樹變了,懸崖也變了,因為寒冷,它們變得不可接近。這時身上泛起一陣害怕的感覺。海拔越高冰層越厚,我已經摔了兩次?!八さ箷r不痛,爬起來才痛”原本用來形容人生境遇,而我體會到的是這句話的本義。爬起來后,膝蓋像被榔頭敲過一樣痛,手掌搓破皮,火辣辣地痛。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意識到今天的行動欠考慮,天氣這么糟糕,路這么滑,他們會不會來?他們不來,我一個人爬上去干什么?老人們都七八十歲了,家人不可能讓他們出門。我有周南生手機號,撥打了兩次,都提示已關機。爬上去他們不在小木屋,豈不是自討苦吃?可他們都去了我不去,不但顯得不夠義氣,還會因言而無信讓人看不起,自己亦會久久不安。和他們交往的時間越長,越被他們的天真和坦誠吸引,這份單純在同齡人中很難找到。

背心汗濕,站著不動一會兒就冷得發抖。

猶豫不會讓人更累,但會讓人身體發軟。大蒜往上跑一陣再倒回來。它也打滑,和人比起來那不叫滑,是腳下一閃,可及時穩住。山坡上的冰面因為石子和枯草凸起,這點小凸起對笨拙的大腳板意思不大,只有鋒利的爪子才可利用。貴陽這種地方,并不是每年都能見到凌凍和大雪,認知嚴重不足。往年兩三天就消融成水,二○○八年卻長達四十多天才化。當時我突然四肢著地,呼呼往下滑。要是把身體整個貼下去,肯定滑不了那么遠,我的第一個動作卻是抬起頭來,嘴像求食的烏龜一樣往天上翹,結果一滑到底。幸好沒人看見我的狼狽相,否則會笑得滿地打滾。

在地質隊跑野外時爬過懸崖,探索過溶洞,鉆過密林,從沒遇到過危險,我們一到冬天就移到室內整理資料,冬天很少搞野外作業。這是古老的傳統,沒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因此很安全。

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大蒜已從坡上梭下來。它四肢伸開往下滑,中間還打了個旋。它嗅了嗅我的頭,叫了起來,還去咬我的衣服,想把我拉起來。我雖然滑了那么遠,并沒受傷,膝蓋和手肘的痛是前一次摔倒產生的痛感還沒消失。

“大蒜,我們回去吧?!蔽易诘厣?,和大蒜一樣高。

它憂郁地看著我,仰起頭叫了兩聲。

“你不同意嗎?我爬不上去呀?!?/p>

它安靜地看著我,似在說:“你怎么能這樣?”不過也像在說:“這不關我的事,你自己決定?!?/p>

我爬起來,大蒜咬著挎包往后退。開始我以為它想吃東西。包里有狗糧,也有給五位老人準備的軟糖和蛋糕。我很快就明白,它不是為了吃。我把包從肩上取下來掛在它脖子上,牽著帶子,它奮力往坡上爬,我們一起摔倒過幾次,它一直爬到關卡下面的小街才停下來,舌頭伸到最長,嘴里噴著白氣。

小街關門閉戶,天地不仁,哈口冷氣就讓人門都不敢出。

我以為爬上山坳后萬事大吉,山上的冰更厚,好在坡度不大,還可從樹林里穿行。落葉上不會結冰,而四季常青的松樹像一把大傘遮住了冰雪。

走到“雲程第一”摩崖石刻下面,一群猴子攔住去路,繼而發現兩邊石頭上全是猴子。猴子以前就有,活動范圍在前面山丘上,即便遇到,也從不主動攻擊人。今天它們的表情不一樣,兇悍,決不退縮。流民變成搶匪也是這副表情吧。凌凍太大,它們早就餓得不顧一切。我把挎包打開,把食物拿出來,包括狗糧。蘇品正后來告訴我,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你走你的,它們不會管你??匆娪谐缘目删筒灰粯恿??!蔽壹瘸鲇趹峙?,也出于同情,可我還沒完全拿出來,幾只大猴一擁而上,搶走了所有東西,連包也想要,不相信已經掏空。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我多處被抓傷,還隔著衣服被咬了一口,大蒜為了保護我,臉被撕破一條口?!罢嫠麐尩??!蔽伊R它們,但并不恨它們。

我沒法給大蒜處理傷口,只有到了小木屋才有辦法。我不知道具體的辦法是什么,相信老人們一定知道。林中小路不滑,但小樹枝和荊棘打在手上很難受,抽打在大蒜的傷口上,它一定更難受。有時聽見它嗚嗚抱屈,有時憤怒地汪汪叫。我很難受也很著急,只能在心里默念對不起。

小木屋沒人。心里頓時涼了半截。隱約記得柴胡和松樹韌皮是一味藥,就近找到幾株柴胡,只剩十幾片老葉。嚼碎后給大蒜敷上。它輕輕動一下就掉地上。我想撕衣服,撕不動。還好找到蘇品正挖竹根的鐮刀,用它割下一只棉毛衫袖子。削開小松樹,樹還沒上水,無法啟下韌皮,勉強刮削一點,藥效不敢說,心想有總比沒有好。把樹皮用刀背敲碎后,以袖子當繃帶交叉包扎,大蒜頓時像一個準備趕車的小老頭,讓人心疼又好笑。

以前,我對猴子頗有好感。有一次喝醉了,老主編說我可以當個好編輯,但做不了好作家。我承認他說的有道理,我確實寫得不夠好,但心里不服。每天閱讀的稿子大半以上是垃圾,能推薦給他的極少,回信不用還得審慎,小心翼翼,以免引起作者不滿。我不是那種敢于罵陣的人,害怕被挑釁。有次一個人來到山上喝了整整一瓶白酒,丟瓶子時看見一只落單的小猴子,其他猴子都有吃的,就它沒有,搶不過人家。剎那間,覺得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眼淚一下流出來。喝醉的人不怕別人笑話,我至少哭了半小時。不出聲,任由眼淚橫流。

沒料到今天猴子這么兇,居然敢咬人。猴子也分好壞吧?不過也有可能,小猴子已經長大,今天參與了對我和大蒜的搶劫。這么一想,頓時覺得很多事情沒有意義。

我把大蒜帶進屋,里面暖和些,告訴它休息一會兒就回家。這時大蒜汪汪地叫起來。如果猴子敢來小木屋,我可不客氣。小木屋里有一根棍子,是乒乓球粗的山茶木。山茶木極硬,木質很細,蘇品正一直想用它做個什么把件,卻又一直沒想好怎么做。

小木屋外刷拉響。我叫大蒜臥倒才去開門。

是蘇品正,山茶木的主人,他邊走邊用拄路杖拍打樹枝。他的拄路杖是一根丈余長的竹竿,他用它拍打樹梢上的冰凌,讓即將斷掉的樹梢重新抬起頭來。密林里的小樹先要長高才能長大,纖細的枝干很容易被冰雪摧毀。

“叔,帶酒沒?”

“帶了,這么早就要喝酒?”

我忙叫他把酒給我。是他自己從黔春酒廠買的散酒,一百二十五毫升葡萄糖玻璃瓶裝,只有二兩。給大蒜消完毒了他才進來,從屋角掏出一個軍用水壺,把剩下的酒全部倒進去。

“他們只準我帶二兩,我得每次都存一點?!?/p>

“我下次還給你,還十斤?!?/p>

“不稀罕,我多的是酒?!?/p>

他撥開屋角茅草。我一直以為茅草是用來塞風洞的,哪知茅草下面是一個土坑,坑里全是酒瓶。他為自己的狡猾感到得意:“積少成多?!?/p>

“你這叫老鼠搬家?!?/p>

“今天喝老酒,今年上半年的高粱酒?!?/p>

“才放半年也叫老酒。我以為你們不會來?!?/p>

“你娃把我們當漏鑼了,以為漏鑼敲不響,告訴你,棒槌一敲,聲音仍然往地下鉆?!?/p>

我讓他把鞋子舉起我看。他的鞋子外面裝了個馬鞍狀的防滑套,用筷子粗細的鋼筋彎成兩個n字,下面方框四角焊了四顆扁平頭鉚釘,兩個n字上的布條可松可緊。

“你有武器,我沒有,我摔得鼻青臉腫?!?/p>

“哈,這是李作成給我們做的防滑蹄,一人一個?!?/p>

“以前遇到過冰凍嗎?”

“遇到過,沒這么厚。你不要難過,他給我們做防滑蹄時還不認識你。李作成給方富瑞他爹當徒弟,最先學的是打馬掌——早些年間,九架爐巷的鐵匠最拿手的是打馬掌,做其他鐵器是后來的事?!?/p>

“為什么叫蹄不叫掌?”

“馬掌是圓的呀,你看,和豬蹄狗蹄一樣,四瓣?!?/p>

“李叔手藝好?!?/p>

“他不光手藝好,心也好。方富瑞有幾年若不是他,怕是活不出來?!?/p>

九架爐巷幾十家鐵匠鋪,早些年地位相差不多,和生意人沒法比,卻又比稻香路那些雇農、自耕家好得多,不用擔心水災旱災。蔡鍔北伐時,一個軍官來到九架爐巷,自帶一塊鋼錠,請鐵匠打造三把指揮刀,不給錢,報酬以剩下鋼錠相抵。貴陽有兩條鐵匠街,九架爐巷在城外,從明末清初打造兵器過渡到打造所有鐵器;另外一條在老城區北門橋附近,貴陽還叫順元城時就有,只打造平民百姓生活用具,兵器不許碰,否則抄斬全家。北門橋鐵匠不接這活兒是對兵器之類天生忌憚。九架爐巷鐵匠不愿接則是嫌報酬太低活兒又不好干。他們認得這是產自印度的烏茲鋼錠,極其不好打造。方富瑞的祖父接下這個活兒,不是喜歡剩下鋼錠,是看出對方有來頭。軍官取刀時給他一張字條。方富瑞的祖父憑字條找到這人,原來是漢陽鐵廠西南經辦。漢陽鐵廠產品不賣給小用戶,方富瑞的祖父在他關照下購進鋼錠分銷給其他鐵匠鋪。幾年后,方家“方打鐵”鐵匠鋪脫穎而出,在九架爐巷鶴立雞群,方富瑞也因此不用像其他鐵匠的兒子拉風箱打二錘,而是去達德學校上學。

李作成和方富瑞相識時只有十歲,心思不重,同桌吃飯,同換新衣新鞋。李作成把師父當父親,方富瑞把李作成當親哥。方富瑞和真正的富家子弟不同,回家也得干活兒。李作成比他大一歲,干什么活兒方富瑞聽李作成指揮,淘氣事李作成聽方富瑞指揮,兩個一度被當成“九架爐巷兩惡少”。

后來方富瑞上了大學,還沒畢業就下放到西北,一去十九年,回到熱火朝天的貴陽后,不知道叫他干什么好,他在大學里學的是光學工程,街道辦主任想了想,叫他去放電影。主任說電影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光,沒有光只是一塊白布,有了光才看得見喜怒哀樂。于是方富瑞放了一輩子電影。在小木屋重聚后,他一個人能把一部老電影從頭至尾,包括臺詞包括配音包括歌曲,用嘴播給大家聽。我聽過一次,比看原片還過癮。他不叫播電影,叫學電影。什么時候學全憑心情。我不懂這門道,得知他有這功夫,請他學一個。他不客氣地說:學你大爺的腦殼。

他是五個老人中最不好相處的一個,有時一聲不吭,有時莫名其妙地飆一段英語,但無論他做什么你又不得不原諒他,你會從他的悲傷和平靜中感覺到一種罪過。就像你一個人站在山坡上看著落日,除了美還有油然而生的惆悵。他絕望般的咆哮是那么無助。五個老人中方富瑞年紀最小,卻又只有他的一生才叫飽經滄桑。舉止既像農夫一樣粗俗,也像文士一樣優雅。

和蘇品正聊了一會兒,沒有第二個人上來。除了聊方富瑞,還聊到周南生的大哥。他大哥沒去廣西,所在部隊屬第九戰區五十八軍,一九四二年九月參加浙贛會戰,在遂昌犧牲。

我從電影里戰士犧牲的畫面跳到還沒來小木屋的幾個人。不來就不來吧,我不會把他們當成“漏鑼”,天冷地滑,不來也好。我腦海里浮現出他們摔倒的情景,恰在這時大蒜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更加不安。天上稀疏地落起雪米。我說:“要是有他們的電話就好了,打個電話問下出門沒有?!?/p>

我問他們要過家里座機號,都不給,說記不得。不是不想給,是真記不得。

蘇品正說:“用不著?!?/p>

“我是擔心?!?/p>

“用不著擔心。你吃過麂子肉嗎?”

“沒有?!?/p>

“那年我在山上放羊,捷克斯洛伐克醫生柯理格來幫我打豹子,豹子沒打到,打到一只麂子??箩t生是個神槍手。走,我們去接段老者?!?/p>

“去哪里接?”

“跟我走就行了?!?/p>

我本想把大蒜關在木屋里,以免行走時拉扯傷口,它又叫又跳,只好帶上它。大蒜知道自己找草藥吃,這是從祖先那里繼承來的,它對山野的了解遠遠超過人類。我認識的植物有幾十種,記得它們的形貌,并不完全了解它們的氣味和物性。

大蒜一出門就朝蘇品正跑,穿荊棘拱雜草走直線,林中小路時有時無,我則只能循跡摸索。蘇品正的背影像個執拗的老獵人,你若跟不上,他不會等你。我叫他慢點,他文不對題地說:“我十一歲就在圖云關放羊?!?/p>

五、擠奶

住在郊區的人不喜歡吃羊肉,聞不慣膻味。不是因為嬌氣,而是因為窮。豬的出肉率七到八成,而羊只有四到五成,所以羊被認為是用處極小的家畜?!梆B牛得犁,養馬得騎,養羊膝蓋磕破皮?!庇锰幮∵€很難養。救援總隊來到圖云關后想買羊,當地人說沒人養羊,他們不信,走訪了貴筑縣兩個鄉,只買得二十只羊,其中十三只來自蘇品正家,放羊的少年正是蘇品正。

蘇品正祖上是蒙古人,忽必烈滅南宋時一路打到隸屬湖廣中書省的順元城,在順元城住了百余年。朱明大軍橫掃華夏,蘇品正祖上嚇得連滾帶爬,把家搬到白家山。白家山在貴陽城東南,離老城區十余里,離圖云關只有三里,可當年這就算隱居深山,只要不問世事即可安然無虞。

救援隊請蘇品正給他們放羊,給工錢。父母很是歡喜,家里多了一筆穩定收入,雖不高,比賣雞蛋鴨蛋強得多。蘇品正也高興,從小就放羊,報酬是過年一件新衣服,現在起按月向家里交錢,他非常驕傲。

在圖云關放羊并不容易,山上有豹子,蘇品正只有一支父親幫忙做的火把。父親剮下干透的柏樹皮,捶打出絨,以青篾束扎成拳頭粗,三尺長?;鸢芽蛇B續陰燃七八小時。一旦感覺豹子靠近,蘇品正甩動火把,把淺淺的火苗從火把里放出來。

蘇品正知道自己是蒙古人,從來不說,這是白家山始祖定下的規矩。母系這邊,有時是漢人,有時是苗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完全漢化,生活與風俗與漢人沒什么不同。當他發現救援總隊養羊不是為了吃羊肉,而是為了擠奶,他非常震驚。在他接受的教育中,沒聽說過人可以喝動物的奶。當柯理格醫生來羊圈擠羊奶,還要他幫忙,他羞憤交加。這些羊從沒被人擠過奶,極不配合。蘇品正不但不幫忙,還想讓母羊躲開柯醫生那雙毛茸茸的大手??箩t生說,他奶奶教他擠過奶,老家波希米亞山羊肥碩,奶水足,不過他十五歲離開家后再也沒擠過奶。老家和圖云關很像,森林茂密,山巒環繞??箩t生既是說給羊聽,也說給蘇品正聽。羊似乎還好,在柯醫生的安撫下漸漸安靜下來。蘇品正的腦子則嗡嗡響,每當柯醫生的大手伸向母羊漲鼓鼓的乳房,他腦子嗡的一聲,同時渾身發軟??箩t生好不容易擠得兩小勺,遞給蘇品正,以便再擠另外一只。蘇品正的手伸出一半,發現搪瓷缸上有奶,像怕蛇咬似的突然一縮,搪瓷缸掉下去。雪白的羊奶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姑娘的乳房甚至她們身體,平時聽到只言片語,既好奇又難為情,羊奶從那個地方出來,想象力以物質化呈現,他手足無措,表情嚴肅又無奈,剎那間變成一張成人的臉。

“你怎么了?”柯醫生的漢語遠不如他的雙手靈活,他不敢肯定蘇品正是注意力不集中還是故意倒掉羊奶,只知道這是一個認真放羊的男孩。

蘇品正不敢看柯醫生,剎那間拿起多年不用的武器,像小無賴一樣“哭為上策”。

“你怎么哭了?哭什么呀?”

柯醫生百思不得其解,撿起搪瓷缸,舔了舔口沿,然后叫蘇品正張嘴,準備把最后幾滴羊奶倒給他。蘇品正沒張嘴,一滴羊奶滴到他臉上,他終于忍無可忍,沖柯醫生喊出他認為最強烈的兩個字:“流氓?!?/p>

柯醫生仍然沒搞懂,他對羊奶怎么這么反感。叫來為救護總隊接洽本地事務的中方負責人,精通中英文的穆先生。蘇品正什么也不說,說不出口。問急了,他又把哭當擋箭牌。穆先生把蘇品正帶到背避處,告訴他如果什么也不說就不能再放羊,將以他有病為由解雇他。他又說出那兩個字:流氓。這次說得很小聲。

柯醫生知道原因后笑了,但只笑了兩聲就再也笑不出來。他帶蘇品正去病房,讓他看躺在床上的病人。有的缺腿有的缺胳膊,有的什么也不缺,身上纏著血糊糊的繃帶??箩t生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他們恢復得很慢,你知道為什么嗎?一半以上是因為營養不良。羊奶是最好的營養品,比雞肉牛肉還好?!?/p>

三個月后,蘇品正學會了擠羊奶。后來他兒子出生,孫子出生,他都讓他們喝羊奶。兒子考上大學,孫子考上博士,他認為不是他們天生聰明,而是因為喝羊奶,越喝越聰明。他對此深信不疑,不容許任何辯駁。他一生的愿望是去一個叫巨人山的地方看看,那是柯理格醫生的家鄉。別人告訴他太遠了。他覺得不是遠的問題,是自己不會說捷克語。

蘇品正學會擠奶后和柯理格成了最好的朋友??箩t生說蘇品正是山羊部隊的總司令,山羊也由最初的二十多只逐漸增加到兩百多只。蘇品正不但養了兩條來自蘇格蘭的牧羊犬,還有一支步槍。帶著羊進山時先放一槍,先把豹子嚇跑。

“豹子再也不敢惹我,估計搬家了。等我再次看到豹子,胡子都白了,在黔靈公園動物園。我覺得它們一看到我就發抖,哈哈?!?/p>

柯理格一九四五年離開圖云關,從布拉格給蘇品正寫過兩封信。蘇品正不識字,但這兩封信上的內容他可一字不落背出來。讓兒子孫子當醫生,是他對柯理格最長久的懷念??吕砀窕貒髶芜^捷克斯洛伐克衛生部副部長。周南生開蘇品正的玩笑,說你最好的朋友是個大干部,副部級,你應該去找他,叫他給你個科長局長當當。蘇品正意味深長地說,是呀,我要是有個大哥,不光是當科長局長,當市長都有可能。他話中有話。周南生大哥犧牲前給家里來信,后悔沒聽高醫生的話學會讀寫,請父親一定要讓周南生讀書。周南生十五歲才開始上小學,中間跳了兩次級,讀到初中畢業已經二十歲,初中文憑在當時可以當小學教師,也可到合作社工作。他去了德昌祥制藥廠,在藥廠當會計,一輩子感念大哥寫了這封信。蘇品正一字不識,救援總隊離開圖云關后,他回家務農,當過幾年生產隊長。

六、摔下馬背的騎手

小路上的枯葉已經被蘇品正掀開,一點也不滑。偶爾摸到樹干上的冰,像摸到鼻涕一樣讓人不爽。山羊最喜歡吃的樹葉是桑樹葉、構樹葉、柞刺葉、楝樹葉,圖云關森林雖寬,多是高大喬木,蘇品正得帶它們去不同的地方才能吃飽,他對山上每條小路都熟悉。

“人比動物聰明,這是肯定的。但動物也不笨。特別是為了吃,為了填飽肚子,不聰明也會變聰明。山上有只母豹,被我嚇跑過兩次,看出柏樹皮火把傷不了它,膽子旺了起來,硬生生搶走一只小羊?!?/p>

我踩中一顆松球,想抓旁邊水青樹沒抓住,橫倒在地上。

蘇品正一本正經地說:“要走就好好走嘛,還要丈量路的長短?!?/p>

我不想和他逗趣,因為摔得有點痛?!澳悴慌聠?,豹子不吃人嗎?”

“哪有不怕的,我嗓子都喊嘶了,火把甩得呼呼響,它不慌不忙地把山羊拖著走,我只能站在那里咒罵,根本不敢追?!?/p>

他輕松地笑了笑。當年的恐懼和無奈早已消失,即使偶爾在夢中出現也不一定是放羊,而是其他場景。

“我跑回去找柯醫生,他拿了支槍和我來到山上,豹子沒找到,一只倒霉的麂子路過,柯醫生一槍撂倒它,把肉燉給傷員吃,其他人喝骨頭湯?!?/p>

“原來你也沒吃過麂子肉?!?/p>

“和躺在床上養傷的人比起來,我寧愿湯都不要喝。從戰地醫院送回來的傷員,受的傷都重,受傷的原因各不相同,槍傷、燒傷、砍傷、毒氣嗆傷,有的痛起來,喊叫聲老遠聽得見。最慘的一個,雙腿和一只胳膊被鋸掉了。我學會擠奶后,一滴奶都沒喝過,你要是聞慣了羊奶的氣味,你就特別想嘗一口,但只要想想躺在床上的病人,你什么都忍得住?!?/p>

這和他成年后的酒癮有沒有關系呢?想問,繼而覺得不要問,有些掉進時光里的東西,不如讓它掉得更深,沒必要撿起來。

“柯醫生長什么樣?”

“不胖不瘦,身上毛多,一看就是外國人?!?/p>

路陡的地方,蘇品正坐地上滑下去,從走到滑一氣呵成,不像我臨時抓上臺演戲似的扭捏。他屁股抹了油似的滑得干凈利落。我要么生銹似的滑不動,要么撞在樹上石頭上。若是拍電影,讓他演個老游擊隊員,會比演員演得自然。當然,表演是一回事,生活是另外一回事。

“段老者?!碧K品正喊了一聲。

山谷回應:“段老者段老者段老者?!毖┨焐滞ㄍ?,回聲特別清晰。

段成高在不遠處說:“震膘嗎,吼那么大聲?!?/p>

段成高這是在罵他,大肥豬膘肥體壯,大聲叫喚叫“震膘”,據說越叫喚長得越肥。

“哈哈,我喜歡聽山里頭的聲音。你包小腳了嗎,走了這么久?!?/p>

大蒜聽見段成高的聲音,拱刺籠走捷徑去迎接。段成高看見它后,連說它乖。

段成高爬上來,氣喘吁吁。我到他這歲數只求還能走平地,自己吃飯喝水上廁所不要人管就好。他也穿了雙防滑蹄,對他來說,也許太重了。

“歇會兒歇會兒,小心把老命折了?!?/p>

“怕是等不了好久啰?!?/p>

“放心,你還有一百年的天下?!?/p>

“你才是老不死的,等我們都死了你才死?!?/p>

“哈哈,休想?!?/p>

他們中誰會先走呢?這不吉利的想法本不應該有,聽了兩人對死亡坦率的對話,驚悚的猜測強行擠進我腦子。怕死的人是我,不是他們。我四十歲時特別怕死,五十歲后反倒不怎么害怕。我當時三十九,有種莫名的恐慌。

我們爬回小木屋。從下往上走,只能慢慢爬。畢竟上了年紀,他們比我吃力得多。他們各自從不同的小路進入圖云關,只有我一個人走大路,這一點我早已知道,不知道的是他們用什么辦法說服家人,允許他們在這么冷這么滑的天出來聚會。不會像打電游的孩子那樣撒謊逃出來的吧?

雖不時停下喘氣,兩人并沒停止聊天。這是外人無法參與的電報體聊法。只蹦出幾個字,另一個要等上一分鐘甚至三分鐘才蹦出另外幾個字。不是句子,是從他們六十多年前的記憶里撿起來的星宿石。

我認識他們已經好久,所以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說了谷宗仁,炮兵學校,林隊長,緬甸。兩人在說段成高來圖云關之前和之后的事。有些事情,我比他們自己,比他們的家人知道得還多,因為我會查資料。而他們不想在家里說的話可以對我說,對另外幾個老者說。

段成高年紀最大,來圖云關的時間卻最晚。他是湖南漣源人,父親開了個錫礦,一九三二年淞滬抗戰爆發,錫礦停產。幾年后父母相繼去世,段成高到布店給人當學徒。一九四四年,本家叔叔被抓壯丁,段成高自愿頂替叔叔去當兵,到臨湘訓練,一月后被挑中到已經遷至貴州都勻的中央炮兵學校做學員。他在這里認識了戰術教官谷宗仁,這位畢業于黃埔軍校炮兵科的教官對學員極嚴格,段成高學得認真,谷先生特別器重他。年底日軍從廣西進攻貴州,谷宗仁臨時受命出任獨山戰役炮兵指揮官。

“那天準備到炮校外面的田壩進行實彈訓練,剛把場地清理好,向一片沒有人的石頭山開炮。谷先生是炮兵學校少將副隊長兼戰術教官,第一次實彈練習,他親自出馬,平時由其他教員負責。谷教官講解了一遍要領,正要叫我們復述一遍,只見路上行人像遇到炭火的螞蟻,驚慌地四處奔跑,不明就里的人跟著跑,問為什么跑,說鬼子來了。谷先生叫我們原地不動,繼續訓練。他告訴我們,日軍真要攻進都勻,跑也沒用,如果還離得遠,沒必要跑。后來才曉得這是真的,日軍確實攻進貴州占領了獨山縣城,離都勻還有一百多里。當時只有我一個人的復述是滿分,其他人結結巴巴,嚇得屁滾尿流。有個老兄把最基本的跳眼法說成跳大神,把谷先生都逗笑了?!?/p>

跳眼法是最古老的目測法,走到小木屋,段老喘勻氣后教我,確實簡單,一學就會。下次再看見遠處景物,只要豎個大拇指就知道自己和它之間的大概距離。

“日本步兵沒打到都勻,飛機飛來過。炮校往貴陽搬。谷先生上前線,帶了一個炮兵訓練營,是還沒畢業的學生兵,我和幾個同學也想去,他沒答應,說我們學習的時間太短?!?/p>

跳眼法的關鍵不是豎大拇指,而是熟悉常見物體的尺寸,比如車輛的大小、牛馬的身長、樓房的高低。

“炮校和逃難的人向北,政府的軍隊向南。逃難的是在貴陽、遵義或別的地方有親戚可以投靠,沒有親戚有錢也行,否則只能待在原地。政府將云南和貴州劃為一個戰區,總部和前敵指揮部設在貴陽。從都勻走到貴陽,我們用了四天。在青巖碰到受命增援的湯司令的部隊從陜西過來,他們乘車,馬路上人多,路面又不好,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們的面貌。他們軍容談不上整潔,衣服上撲滿了塵土,但表情堅定。都是些和我歲數相差不多的年輕人??匆娝麄?,我對谷教官的安危放心了不少。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他對我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上赖锰缌?。日軍退出貴州后,他到貴陽中央醫院養病,他的病是累出來的,太累了,一九四五年九月,全中國歡天喜地,他卻病死在醫院里?!?/p>

“九月?救援隊是這年九月離開圖云關的呀。八月底陸續撤離,到九月走得一個不剩,我在柯醫生住過的房間里哭了好久,肝都哭痛了?!碧K品正說,淚水盈滿眼眶,“幾百間房子啊,突然之間一個人都沒有,你不曉得我有好難過,心都被挖走一樣??匆娍辗块g我忍不住哭,聽見羊的叫聲忍不住哭,一個人待在月亮底下,看著月亮也要哭。平時,把羊趕回來后馬上回家,幫父母干活兒??箩t生他們離開后,我吃了晚飯來到圖云關,隨便坐在哪個地方發呆,幾個月后娶了老婆才沒再來。開始那幾天,感覺太陽是白的,天是黃的,泛白又泛黃,飯菜吃不出香味,走路發飄。我太想他們了,幾十年來一天也沒忘記過?!?/p>

“我比你好點?!倍纬筛哒f,“我一九四四年才到圖云關。炮校遷到貴陽后,為了改善生活,有親戚的去找親戚,沒親戚的利用空閑時間去做工。我有個轉彎抹角的大舅公,住在油榨街。油榨街原先是出城的驛道,連名字都沒有。驛道兩邊開館子,生意好得很。從開州運來的菜油不夠用,運菜油又麻煩,開館子的人干脆自己榨油。運油菜籽比運油方便得多嘛。有人不開館子,專門榨油。這才叫油榨街,原先叫什么沒人記得了。我大舅公就是專門榨油的,找到他后,我被安排去圖云關送油,三天送一次。他沒兒子,全是姑娘。我來得正好,大舅公年紀不大,身體不好,才五十多歲,像七十多歲的老頭?!?/p>

蘇品正補了一句:“他狗屎運氣太好,一來就當上門女婿?!?/p>

段成高沒生氣,他在回想往事。往事飛得又高又遠,但只要望著遠方,往事就會像鴿子一樣來到肩上,溫度和聲音都沒什么改變。他告訴我他和林可勝的故事。平時東一句西一句,這次從頭至尾,沒有感嘆,只有平靜敘述,不時用手摸摸臉,發出磨砂紙般的聲音。幾個月后我才意識到為什么。從查找到的資料中知道,救護總隊年底才全部離開,蘇品正說是九月,只是開始撤離,并沒一下撤完。我沒必要點穿他,他的記憶已經模糊,但悲傷絕對真實。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離開圖云關已有兩年的林可勝剛從緬甸回來。兩年前,林可勝帶領五十名醫生、二十名司機,隨中國遠征軍趕赴緬甸,他們根據戰場變化搭建臨時醫院。他同時擔任中緬印戰區司令官史迪威將軍的醫藥總監?;氐綀D云關,恰逢日軍入侵貴州,黔地人心惶惶,政府軍在馬場坪一帶筑起防線,貴陽也有二十五萬大軍,能不能防得住,能防多久,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這期間獨山、荔波、丹寨、三都四個縣相繼淪陷。住在貴陽的外國人不多,他們大多住在昆明,但美英兩國已經在準備把昆明和貴陽的僑民接回本土。還聽說政府有可能再次遷都,日軍有可能轟炸貴陽。

貴陽離前線那么遠,但轟炸機不覺得遠。日軍飛機三次炸過貴陽,一九三九年四月第一次,死傷一千多人。一九四〇年炸了兩次,死傷十余人。一九四〇年后沒再來,似乎已經安全。報紙上每天都有戰場新聞,已經打了七年,人們對戰爭的關注已經疲軟,戰爭新聞的吸引力已經不如本地發生的事故和逸聞奇事。一九四四年底,日軍突然入侵貴州,一下離得這么近。就像平時說起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雖是恐怖故事,卻也并不那么可怕,因為悲慘故事從沒在自己身邊發生?,F在惡魔來到家門口,給人的感覺大不相同。

圖云關一開始就有軍隊保護,二十多人,和駐扎在城區的部隊比起來太單薄。圖云關不但有傷員,還有大量醫用器械和藥品,光奎寧就有十幾噸,一旦丟失,染上瘧疾的士兵會失去戰斗力,甚至危及生命。中國沒有金雞納樹,做不出奎寧,全靠海外捐贈。受傷流血的士兵特別容易感染瘧疾,第二次長沙保衛戰開戰前幾天,一次就發了幾萬片奎寧。十幾噸看上去不少,風險在于日軍有可能截斷運輸線,以及對運輸車輛的襲擊,物資運輸越來越困難。

林可勝見到人總是面帶微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光芒,微胖的臉因為愛笑顯得更圓。他經常叼個煙斗。煙斗看上去不起眼,懂行的說這是科西嘉島石楠根制作,煙斗口不規則,起伏如火焰,叫火焰斗。一點看不出他是個急性子。聽了大家的議論,他決定立即下山去指揮部。他平時乘坐的吉普從緬甸回來后還在大修,其他卡車不是支援前線就是在修理廠維修。這時他看見段成高拴在樹上的騾子。

日軍入侵貴州,圖云關一時間人數激增,有軍人也有難民,菜油需求量大,改三天送為每天送。段成高正在往廚房搬菜油。拎著空油簍出來??匆娨晃卉姽僬诮怛呑禹\繩,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倒不是怕軍官要他的騾子,而是怕騾子踢他。這頭騾子才三歲,買騾子之前,大舅公用扁擔挑菜油,年紀大了吃力才買來這頭騾子。大舅公叮囑段成高,騾子腰太嫩,馱油又辛苦,一定不要騎,“這輩子你騎它,下輩子它騎你?!彬呑颖淮缶斯珛缮鷳T養,脾氣又倔,對陌生人尤其不愿俯就。

林可勝的軍銜是中將軍醫署長,不懂軍銜的人也能從軍服看出個大概,和他說話得有分寸。騾子可不想知道,它只知道這個人笨手笨腳,發現他騎在背上后立即尥蹶子。不是嫌騎它的人太重,而是不想受制于人,任何人都不行,才不管你是中將上將。林可勝體重大約九十公斤,騾子體重至少四百公斤,這點重量對它算不了什么。它剛馱油簍時也摔盆子打碗,被抽了幾次后明白這是自己無法擺脫的勞役和命運,只能忍辱負重。已經馱了一年油簍,但從沒被人騎過,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背神圣不可侵犯。林可勝剛騎上去就被顛了下來。

騾子“哽、哽、哽”叫了三聲,不是得意也不是生氣,而是在說,就這樣就這樣。

段成高忙放下油簍搶步上前牽住騾子。

“這是你的騾子?”

“是的長官?!?/p>

“我有急事,借我騎一下?!?/p>

“好的長官。我拉住它。沒鞍韉不好騎?!?/p>

段成高把騾子牽到土坎邊,借土坎當上馬石。他安撫騾子不要動,同時把韁繩緊緊挽在手上,只留下三寸活動空間。

兩個人同時“吁吁吁”,以為這是騾子最喜歡聽的語言。

騾子一開始確實沒有動,等林可勝坐上去后,突然發力前顛后翹,即使韁繩勒得臉頰發痛也不管,就不讓你騎。林可勝再次被摔下來,這次摔得重,被拋起來再高高甩出去。

段成高嚇得面色蒼白。父親的錫礦還在時,兩個工人帶他到礦山后面去玩,在地里偷了個西瓜,沒有刀,高高拋起再落下,摔碎后再撿起來吃?,F在,他聽到的正是西瓜落地般的悶響。他把騾子拴在樹上,屋子里的人都跑出來,都是醫生,一齊上前查看林可勝傷在哪里,重不重。段成高這才知道摔在地上的是救援總隊隊長,他送菜油來時,聽到大家以崇敬的口吻談論他。他感到恐慌和內疚。

林可勝一邊哎喲一邊笑著說:“你這是故意的嗎,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你讓我嘗到了這條諺語的厲害?!?/p>

林隊長多處皮膚搓傷,傷得最重的是腰,其他人叫他就地躺下,他們給他拿墊子來。林可勝說:“我還有事情沒辦呢?!?/p>

段成高覺得自己闖了禍,但他不是過去向林隊長道歉,而是用棍子懲罰騾子。騾子沒名字,他臨時取了一個,邊打邊叫它“雜種雜種”,“你這雜種”。它是馬和驢生下的一匹馬騾,他這么咒罵不算惡毒。惡毒的是他手上的棍子,使出全身力氣,他并不是特別生氣,惶恐不安讓他難受,怕他們把過錯怪罪到他頭上。抽過的地方很快冒出一道道腫痕,騾子痛苦地嘶叫著,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林可勝發現后掙扎著坐起來,使出全身力氣吼道:“混蛋,快住手?!狈愿榔渌粟s快制止段成高,不準他打騾子。林可勝這一吼,把自己痛得虛汗直淌。

段成高發現大家用責備的眼光看著他,他感到難堪也感到不解,我打騾子沒有錯呀,這是我的騾子。嫌棄和責備讓他手足無措,要是再小十歲,他可以哭,現在已二十一,很多人在這個年紀已經當父親。尷尬不適把他釘在那兒,直到有人拿來擔架,問他會不會抬。

林可勝讓司機小馬和段成高抬他進城。小馬在前,段成高在后,他的臉和林可勝的腦袋挨得很近,這是一個仁慈的、腦袋裝滿了知識的人,他想。他感到無比榮幸。幾十年后,他仍然記得這顆飽滿的頭散發出的香味,一種他沒聞過的香皂味。后來無數次走進商店尋找這種香味,覺得終于聞到了,再嗅卻又并不相同。林可勝很關心城區衛生站運轉情況,段成高坦言來貴陽沒多久,并不清楚。得知段成高大舅公家全是女兒,林可勝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個人衛生,婦科病大多和個人衛生有關。段成高成了大舅公的上門女婿后,找來一個汽油桶鋸成兩截,在院子里砌了個土灶,經常將一家人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床單被里放桶里煮。為此被鄰居嘲笑多年,“哈哈,段高漢又在煮虱子?!彼麄€子高,“段高漢”成了他的外號。他還在院子里搭了間小屋子,將另外半截油桶架在上面燒水洗澡。油榨街的男人洗澡要等到夏天去南明河里洗,女人則只能在家偷偷抹擦,冬天春天半年不洗,那些懶一點的有可能幾年不洗。多年后,段成高在運輸公司二分隊當隊長,單位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同事說他別的都好,就是生活上有點腐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非要三天洗一次澡,別人都是一個星期甚至半個月才洗一次。

段成高當司機乃至當車隊長,和抬林可勝進城有關。那天從指揮部回到圖云關,林可勝叮囑小馬,記得給段成高支工錢。段成高不要,小馬說那你留下吃飯,以一頓飯抵工錢。大舅公家不缺吃,段成高對吃什么不感興趣,只想知道他們怎么吃。每個人一個鐵盒子,饅頭和米飯放里面,菜也放在里面,不用筷子用勺子?!昂团谛2畈欢嗦??!彼?。飯后林可勝講課,先講戰場情況,叫大家不必擔心。指揮部將在圖云關架設兩架高射機槍,另外再派兩個排上來保護醫院,單獨派一個排保護藥品倉庫。講完時政講專業課,以《中國生理學雜志》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為藍本。林可勝的腰還沒完全好,只能坐在凳子上講。在黑板上寫字畫圖,他可雙手同時進行,一只手寫字,一只手畫圖。講戰場形勢時中文夾英文,因為護工和勤雜人員也要聽。講專業內容全英文。段成高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坐在最后面,一直聽到下課。牽著騾子回到油榨街已是半夜。

段成高沒料到這會改變他的一生。再次送油上來,他去看小馬修車。撅著屁股一看就是半天,覺得小馬那雙手是神奇的,車上的每一個零件也是神奇的,它們獨自在一邊時不起眼,也談不上好看,組合在一起卻可以讓一個鐵家伙奔跑。林可勝發現他喜歡車,叫小馬教他。段成高從大舅公家拎來一塊臘肉作為拜師禮,臘肉不是他從樓輻上取下來的,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表妹得知他找不到禮物的苦惱后用棍子捅下來的。小馬教他開車修車,開車只學了兩個星期,在小馬的指導下開車運了一趟菜油,他沒料到自己學得這么快。小馬說他天生就是干這個的料。表妹站在門口癡癡地看著他,他笑著問她看什么。表妹紅著臉躲進屋。晚上借給他洗衣服為名悄悄告訴他:“那么大一個鐵老虎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好厲害?!?/p>

他說:“它怎么是老虎,又不咬人?!?/p>

表妹說:“它不咬人我咬人,”說著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你咬我干什么呀?”

“這是記號,你是我的,誰也別想打主意,哼?!?/p>

段成高不再用騾子送菜油,平時幫師父開車,菜油一個星期用車運一次即可。學開車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日軍于當年十二月五日退出貴州,九個月后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救援總隊陸續遷往他處,段成高和他們相處僅僅一年。這是無窮無盡的一年,讓他回憶了整整一生。

那塊臘肉直到救援總隊離開前才被吃掉,給他們做飯的廚師不知道怎么做,而來自十余個國家的外國醫生對臘肉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吃慣了醫院的套餐。救援總隊的醫生撤走,剩下接收醫院的本地人,這塊臘肉才派上用場。吃到的人都說,這是他們吃過的最香的臘肉。

段成高知道后有點難過,他沒給過師父任何禮物,離開時又沒見面。師父開車送林隊長去遵義視察,從那里直接去了重慶,從此杳無音信。林可勝離開圖云關后將各軍事醫學院校以及戰時衛生訓練所改組,成立國防醫院并擔任院長。離開中國前兼任衛生部部長,一九四九年五月去了美國,二十年后在牙買加病逝。

七、撕心裂肺

午后灰云撤開,若就此下去,凌凍有可能結束。只過了半小時,天空重新堆疊云層,看上去不重,厚度卻足以吸收掉所有陽光。李作成和周南生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李作成說他來得晚是因為孫媳婦生孩子。蘇品正說:“你孫媳婦生娃兒你又幫不上忙?!崩钭鞒烧f:“不是要我幫忙,是怕我添亂,他們都在醫院,沒人管我,不準我出門?!敝苣仙鷦t是為了給手機充電,臨出門才發現手機沒電。這時一塊冰掉下來,險些砸在李作成頭上。巨大的響聲把大蒜嚇得一矬身跳開,跳出三米遠才回頭汪汪叫。冰塊四分五裂,里面有只小松鼠。

周南生說:“你們看,它在樹上睡著了,凍成個冰砣砣?!?/p>

蘇品正不同意,“肯定是餓,這個天哪里去找吃的,餓死了才凍成一砣?!?/p>

周南生晃了晃腦袋,“頸子上掛鐮刀,好險,只差一顆米就砸到他腦殼,今天要是砸到,怕是看不到曾孫了?!?/p>

段成高說:“都不是,它是來給李作成報信的,他曾孫一定平安。本來是兇信,這一破就沒事了,大吉大利,恭喜恭喜?!?/p>

“還是段大哥會說話,滿月酒一定請你?!崩钭鞒烧f。

“只請他一個,不請我們?”

“請,滿請,拿大骨頭請,不拿根大骨頭把你們的嘴塞住,不曉得又要吐出幾顆象牙?!?/p>

段成高感慨,今年好多人都不能回家過年,汽車和飛機都被凍住了。蘇品正問他從哪里知道的,他說從電影上。幾個老者一起笑他連電影和電視都沒分清楚。

段成高笑著說:“都是人人馬馬在上面跳在上面唱,有什么不同嗎?”

李作成說:“說起電影,我想起第一次看電影?!?/p>

那天他和師父送輸液架來圖云關,當天晚上放電影,他和師父放下輸液架后沒回家,準備看完電影再回。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電影,《塞上風云》,只看了一半,不知道故事結局。幾十年后方富瑞和他一起重新看了一遍,才知道演的是蒙古族小伙子迪魯瓦、姑娘金花和漢族青年丁世雄拋卻個人恩怨,聯合起來抗日的故事。再次看完卻沒當年只看半部更有味道。

不能動躺在擔架上的人在最前面,能自己坐的人在第二排,醫務人員和其他觀眾在第三排,沒凳子,站著看。躺著和坐著的都是傷員,有人還在輸液。輸液架是九架爐巷不同鐵匠鋪制作的,最重的有一百多斤,最輕的也有三十斤,不像現在的輸液架,一只手就可拎著走。擔架墊石頭,一頭高一頭低,以便躺在上面的人看到銀幕。

李作成的師父對所有輸液架比較了一番,認為做得都不好,包括自己的,都笨重?;丶液髮斠杭苓M行改良,從山上砍來枇杷樹松樹山茶樹樹條,剝掉樹皮,以樹杈作掛鉤,鐵匠只負責制作三腳架。輸液架頓時輕了許多,高低和密度不同的樹杈又好看,特別是枇杷和山茶,剝掉樹皮的樹條呈淺紅色,細膩又堅硬,大受救援隊醫務人員好評。從這以后輸液架由“方打鐵”家專供,漸漸地制作其他器材也只找他家。

“我師父也是第一次看電影,我們站在其他人后面,抬輸液架上來流了一身汗,別人聞到汗味不好。其實我想拱到前面去,越近越好。我以為越近越清楚。師父看見銀幕上那么多羊,感嘆道,崽也,那么多羊??吹侥敲炊囫橊?,又感嘆,崽也,那么多駱駝。再聰明的人,第一次看電影都會變成一個傻瓜。我喜歡的是電影里主人端出來的羊肉,起碼有半只羊,口水當時就流了出來。那些外國醫生全都不說話,安靜地看著電影,師父發現這一點后咯咯地想吐痰,意識到這樣做更不對,只好咽下去。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電影上,仿佛看多了會讓他再次咯痰?!?/p>

“他沒料到他兒子會放一輩子電影?!敝苣仙χf。

“又有哪個能料到自己的一生?!崩钭鞒烧f,“我過了好一陣才知道師父為什么精力不集中。兩個外國醫生,不曉得是一個國家的,還是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他們站在我們面前,看電影時手拉手。一男一女,大庭廣眾之下手拉手,師父沒見過,我當然也沒見過。中途更駭人的一幕發生了,他們嘴對嘴親了一下。要知道,我們只見過大人親小孩,或者小孩親大人,只親臉不親嘴,成年人嘴巴親嘴巴從沒見過。師父嚇壞了,他把我拉到外面叫我走,不要再看。我很不樂意,不敢犟呀,只好和他下山,當時心里恨死他了。半路上,他罵他們不要臉,傷風敗俗。到家后,我告訴方富瑞今天看電影。師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老人家從那以后再也沒看過電影,也不準我們去看?!?/p>

“方富瑞放電影的時候呢?”

“方富瑞放電影時,他老人家已經走了?!?/p>

李作成講電影時天空篩下貓毛般雨霧,都沒注意到,提到方富瑞時才發現大家的帽子已經濕了。

“方富瑞呢,怎么還不來,已經下午了,再不來我可等不起?!敝苣仙f。

“老李,你沒約他嗎?”

“約了的呀,昨天給他打過電話?!?/p>

“是不是家里人不準他來?!?/p>

“肯定不是,他那個脾氣,哪個攔得住他?!?/p>

周南生的手機除了接電話打電話,存電話號碼和發短信都不會,他有一個爛成油渣似的電話本,所記電話不多,第一個就是方富瑞家座機。電話通了沒人接。不會摔倒在半路上了吧?為了驅趕不祥的想法,我挖了個坑把松鼠埋掉。大蒜看著躺在坑里的松鼠皺了皺鼻頭。它這是不屑還是同情?大蒜不會想到吃,它不吃掉在地上的東西,哪怕是它自己掉在地上的也不吃。這是花了兩千塊錢到寵物店培訓,以免它去吃死老鼠、死麻雀的結果——滅鼠運動中意外毒死的貓狗可不少。

段成高叫李作成問問方富瑞的兒子,李作成不知道他的手機號,沒法問。段成高沒責怪他,他連自己兒子的手機號都記不住。周南生抱怨方富瑞不守時,卻不直接說,而是強調今天是救援總隊來圖云關七十周年,日子特殊,不來不像話。李作成豁然明白似的一拍腦袋,“我曉得他在那里,走,我們去找他?!?/p>

“你怎么知道?”

“我都不知道哪個知道。他哭巴巴拉去了,走吧走吧?!?/p>

方富瑞不喜歡高田宜這個名字,他覺得巴巴拉更符合她洋氣的外表和活潑的性格,一直叫她原名,并且要求幾位老友也叫她巴巴拉。方富瑞和父親、師兄李作成送輸液架或病床到圖云關,送到時讓父親和師兄搬到指定地點,他則像好奇的小狗到處跑。達德學校在國文、算術之外開設英文和俄文,學生可任選一門,方富瑞選擇英文。英文老師不教單詞和語法,直接講故事,講完再教他們閱讀背誦。這深深地吸引了他。在圖云關,他不時看到墻壁上寫有英文。他正處于還沒掌握但興趣濃厚之際,見到就念出來。這天他看見寫在墻壁上的話:

Where the troops go,

should our ambulance workers also.

讀得結結巴巴,能讀,但發音不準,像扛竹竿進巷子,拐彎不利落。巴巴拉正好路過,笑著念了一遍。方富瑞覺得巴巴拉的聲音像在唱歌,他感到耳朵從未有過的異樣,一種恰到好處的舒服。而這位唱歌的人還如此漂亮,讓他想到水井灣莊稼地里亭亭玉立的小白楊。他跟著讀了一遍,他喜歡的是像行云流水一樣暢通,至于什么意思,他并不關心。巴巴拉知道句子含義,但她中文不好,只會說簡單日用語。后來他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中國軍隊所能到的地方,救援總隊也應該能到”。

從這天起只要有空兒,方富瑞就往圖云關跑,巴巴拉上班時他在病房外看書,空閑時和她聊天。他的英文老師是在倫敦留過學的校長,校長說方富瑞英文進步神速,還有一股倫敦味。方富瑞沒想過出國留學,他只想和巴巴拉待在一起,聽她說話,看她做事,聞她身上的味道。最高興的是陪巴巴拉進城,給她當向導。巴巴拉下山次數不多,救援隊任務很重,不但要治療傷員,還要不時派人到前線培訓前方醫務人員,給本地病人看病開藥。巴巴拉說自己是一只停不下來的Parrot(鸚鵡)。方富瑞則說自己是一只喜歡收集的園丁鳥。貴陽沒有園丁鳥,園丁鳥的一切,是一本英文書告訴他的——不收集閃光的東西,只收集化石。

貴陽是個盛產古生物化石的地方,化石知道生命的秘密。

“它們都是人類的祖先?!彼嬖V巴巴拉。

“這可不一定?!卑桶屠f。

“為什么?”

“因為我們還沒搞清楚人到底從哪里來?!?/p>

“不是從猿猴變來的嗎?”

“這只是一種說法,沒找到有力的證據?!?/p>

方富瑞帶巴巴拉去南岳山尋找化石,南岳山離他家不到一公里。他們找到一塊完整的三疊紀菊石,兩塊青蛤?;丶衣飞?,巴巴拉對一座牌坊感興趣,說它漂亮,與眾不同。方富瑞只知道那是牌坊,不知道何時修建,建它干什么。方富瑞把牌坊上的漢字翻譯給巴巴拉聽。巴巴拉說,我懂了,相當于紀念碑,紀念一個貞潔女子。繞牌坊兩圈,繞第二圈時看見一只腳板。離牌坊十米遠有塊黑色大石頭,一棵柏樹從石縫里長出來,彎過大石頭才挺起身,柏樹枝上掛著一只腳板,人的腳板。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那只腳已經變黑并且縮水,但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一只人的腳。他們向種地的人打聽這是誰的腳,為什么要掛在這里。種地的人說,這是周家媳婦的腳,她和裁縫私奔,被家里人找回來后,她請他們砍掉她的腳,否則“她管不住自己的腳”,還是會跑去找裁縫。他們真的砍掉她的一只腳。這只腳先是掛在家里像熏臘肉一樣煙熏,不知道為什么要掛到貞節牌坊這里來。巴巴拉聽完后說她很勇敢。

“不知道她有沒有安裝假肢,她應該安裝?!彼嬖V方富瑞,“很早以前,希臘人就會做假肢,有個在軍隊擔任占卜師的人被俘后,敵人用夾具夾住他的一只腳,準備第二天把他處死。他用刀割掉那只腳逃出大牢,回到自己人中間,他們特地為他制作了一只木腳。有了這只木腳,他參與了打敗敵人的戰役?!?/p>

方富瑞把這事告訴同學,同學博學多才,說中國人也會做假肢,歷史一點也不比希臘人晚。春秋戰國時期,很多人被處以“刖刑”,“刖刑”就是砍掉雙腳,于是有人專門制作假肢出售。有個叫齊景公的家伙又兇又惡,對交不起稅的人通通施以“刖刑”,齊景公規定的稅很重,好多人交不起,結果城門外賣假肢的人比賣鞋子的人還多。所以沒必要自卑,外國人能做,我們也能做。方富瑞覺得怪怪的,這根本就不是自卑,更沒法讓他感到驕傲。他最真實的感受是恐懼。想到假肢,腳踝處涼幽幽的,仿佛被閃著寒光的刀鋒惦記。

“世上好人多還是壞人多?”方富瑞問巴巴拉。

“當然是好人多?!卑桶屠f。

方富瑞希望好人多壞人少,這可以少砍很多只腳,最好一只也不要砍。但是,齊景公就一個,卻砍了那么多人的腳,怎么辦呢?

巴巴拉說:“放心吧,現在沒人下令砍別人的腳?!?/p>

“萬一那個人又活過來了呢?”

“不會,時代在進步,殘忍的事不會再發生?!?/p>

在這段時間里,方富瑞在李作成的眼里已經變壞,壞到不可救藥,他心里只有那個洋女人,那個笑起來神采飛揚的女人。李作成因為被冷落,不想和方富瑞說話,而方富瑞根本沒時間和他說話,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巴巴拉的崇拜和摹仿中。

方富瑞不喜歡壞人。難以置信,被方富瑞劃定的第一個壞人是救援總隊隊長林可勝。這和日軍在常德投下鼠疫炸彈有關。那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侵華日軍在戰爭上投下鼠疫細菌彈,救援總隊十余名醫生星夜馳援,對感染者及時注射疫苗和隔離,成功阻擊了鼠疫在常德地區的擴散。

支援前線的醫生回到圖云關,正是圣誕節,帶隊的孟威廉宣布放假半天。巴巴拉邀請方富瑞去過圣誕節,她要為從前線歸來的同事唱歌。方富瑞問能不能邀請李作成,巴巴拉說當然可以。他不是因為自己傷了師兄的心有所補償,而是因為他想讓李作成聽巴巴拉唱歌。方富瑞一發出邀請,李作對對他的不滿剎那間煙消云散。

圣誕晚會在舉行中,幾輛汽車送來百余名傷員,護送的人找不到醫生接待,一氣之下撞開林可勝的辦公室。林可勝聽說后非常生氣,走進晚會現場要求立即停止演出,馬上給傷員安排床位。巴巴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正在唱歌,見人離開也沒停下來,繼續唱。林可勝鐵青著臉,質問她:“唱歌重要還是救人重要?你忘了你的職責了嗎!”

巴巴拉知道原因后立即投入到救護中,還安排人給傷員煮粥。但林可勝質問“唱歌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刺傷了她,她來到圖云關后,哪天不是為了救死扶傷傾盡全力。她沒有哭,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很難過。方富瑞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于是把所有心思用來怪罪林可勝。

“那個林胖子太壞了?!被丶衣飞?,他對李作成說,“我真想收拾他一下?!?/p>

李作成不覺得林可勝是壞人,但對捉弄人的事情都有興趣。他們商量出一個最簡單的襲擊辦法,將橫放在林可勝門口的擔架立起來靠在門上,他從里面出來時擔架倒下去,打不痛,足可嚇他一大跳。方富瑞想的是用原木,李作成擔心原木太重,把林可勝砸傷了將受到追查。他是救援總隊隊長,向著他的人多,很容易查出來。方富瑞已放寒假,有的是時間,決定先觀察幾天,然后由李作成放哨,看林可勝何時回屋,等他睡著后由躲在樹林里的方富瑞把擔架靠上去。這辦法好,李作成高興地吹起木葉,木葉聲引來看家狗吠叫,叫聲越大他吹得越起勁,最后干脆扔掉木葉學鬼叫喚。他很高興方富瑞像過去一樣把他當最親密的伙伴,于他是一種尊嚴,也是一種能力。

圣誕節過后是春節,天氣一直不好,不時雨夾雪。方富瑞的父親不準他們出門,叫他們和他一起把院子里的雪鏟出去。等到冰雪融化,李作成對搞惡作劇已經沒興趣。師父讓他打造一把大火鉗,油榨街生意最好的餐館“積榮樓”預訂,正月十五前交貨。跟師兩年第一次獨自操作,這是他最想要的,他以為這很簡單,哪知錘打出來的火鉗撐不開。師父提起火鉗看了看,放在砧凳上什么也沒說。他把火鉗燒紅重新錘打,這次穿斗孔開得太大,夾東西拐來拐去夾不穩。他二話不說,把火鉗再次伸進炭火。師娘叫他吃飯,他不吃。師父說:“你費了那么多炭都沒怪你,飯都不吃,難道還要使氣嗎?”李作成打鐵打到半夜,躺在被窩里哭了一場,覺得師父和師娘對他太好了,發誓要像兒子孝敬父母一樣孝敬他們。從這天起,他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不能再調皮搗蛋。

雪還沒化完,方富瑞去了圖云關。才幾天沒來,他擔心再也看不到巴巴拉。她離他不遠,但她有可能像蝴蝶一樣隱藏起來。他擔心圖云關其實是一個幻境,那些房子和人不過是他做了一個夢。心念讓他胸口壓了一塊石頭,意志叫他越快越好,身體和大路則頑強地拖后腿。路本來就陡,加上雪凌,他走得極其艱苦。

因為天氣太冷,門窗全都關閉。病房用火盆取暖發生過缺氧事故,后改用九架爐巷鐵匠制作的壁爐,炭火中毒事故才被杜絕。巴巴拉沒有專用辦公室,辦公室所有醫生共用,她大部分時間在病房。方富瑞不敢貿然推門,巴巴拉叮囑過,病房不能隨便進,要找她可在外門叫她名字。他覺得在外喊她名字有點傻,這是九架爐巷才有的粗野。站在窗下像貓一樣立起耳朵,從一數到一百,沒聽到巴巴拉說話再轉下一間病房。他聽了十一間病房,終于聽到巴巴拉的聲音,沒有說話聲,他聽見的是哭聲。他沒聽見過她哭,但肯定是她。他瞬間想到的是,她又被那個胖子欺負了,他甚至想到最近才從書里讀到的一個詞:奸污。這個詞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要為她拼命。他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他發現這不是病房,這是林可勝的辦公室兼臥室。正準備踹門進去,意識到這種事外人無權干涉,你既不是她未婚夫也不是她兄弟。他聽見巴巴拉難過地說了一句:“My true God,Can't you see?(我的真神,你看不出來嗎?)”方富瑞聽出悲憤和不解,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只有被凌辱又無助的人才如此絕望。即便作為Chivalry(騎士),也不可袖手旁觀。進去之前找了根棍子,牛眼睛般粗的枇杷木,是他父親做的掛鉤摔斷的輸液架,夠硬夠結實。真是林胖子欺侮巴巴拉,這根棍子就是他大爺。

方富瑞推門進去,看見巴巴拉彎腰勾住桌子,雙手撐在桌子上。

“你生病了嗎?”

他突然看見巴巴拉的白大褂上有血,并且在小腹之下,頓時血往頭頂上沖。

“是不是那個胖子?”

巴巴拉沒有理他。他憤怒地把枇杷棍子打在桌子上,震得虎口發麻,聲音一點也不麻,“他在哪里?”

巴巴拉這才看見他似的,“你這是干什么,你這個小惡魔?!?/p>

方富瑞很吃驚,巴巴拉告訴過他,被罵作小惡魔是最嚴重的咒罵。他指了指桌子另一頭林可勝的照片,激動得話不成句:“他欺負你?是不是的,你說?!?/p>

“他為什么欺負我,怎么可能欺負我!”

他指了指白大褂上的血。

“我剛下手術臺?!卑桶屠f,她仍然沉浸在悲傷當中,“我為他難過,為他妻子和女兒難過?!?/p>

方富瑞讓棍子尖從桌面劃到地上,這才發現屋子里的東西正在裝箱或打包,他很快明白,這是巴巴拉正在做的事情。他丟下棍子,難為情地說:“我以為你被欺負。沒有就好?!?/p>

巴巴拉擦干眼淚后重新投入整理中。方富瑞不無欣喜地惴測,林胖子死了嗎?既有嫉妒,也有莫名的興奮。巴巴拉搬箱子,方富瑞過去幫忙,幾個箱子搬到一起后,巴巴拉摸了摸方富瑞的頭發,告訴他日軍槍殺了林可勝的妻子和女兒。

組織救援總隊時,林可勝為了家人的安全,把他們送到新加坡,當時日軍還沒開辟中國之外的戰場。去年日軍占領了新加坡,他們逼迫林可勝投降,解散救援總隊。林可勝斷然拒絕,于是他們殺了他妻子和女兒。巴巴拉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

方富瑞慚愧地說:“我還以為……他去救他們了嗎?”

“怎么救,沒法救啊。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全境已被占領。林隊長馬上要去緬甸。今天進城錄音去了,他有話要對大家說?!?/p>

“去緬甸干什么?”

“去前線呀。緬甸也在打仗,現在是日本人和英國人打,中國軍隊馬上過去支援?!?/p>

“你也要去嗎?”

“我不去,我留在這里。日本人在圣誕節前將他家人抓起來,抓起來后給他發電報,要他去給日本人當軍醫,發了三次電報,他一次也沒答應。他們槍殺他妻子和女兒后繼續要挾他父親,他父親沒辦法,只好答應做日本人控制的‘華僑協會’會長。我敢肯定老人是違心的,是為了他的孫子吉米,吉米年紀和你差不多。林隊長已經兩個晚上沒睡覺,既難過又難堪,但愿他不要被打倒?!?/p>

方富瑞站起來,對著林可勝照片鞠了一躬,“我錯了,對不起?!?/p>

“明天來給他們出征送行好嗎?他帶隊,有十五位醫生跟他一起去緬甸?!?/p>

“好?!?/p>

巴巴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更想她摸摸他的頭。他的身高已經和父親差不多,但巴巴拉仍然比他高一個頭。

方富瑞回家吃飯時對父親說:“林隊長明天要去緬甸,我們去送送他吧?!?/p>

父親說:“吃飯?!?/p>

方富瑞說:“你們不去我也要去?!?/p>

父親不耐煩地說:“好好吃飯?!?/p>

方富瑞的聲音更大,“他妻子死了,女兒也死了,他爹投降了,他準備不認他爹?!?/p>

“你說哪個?”

他把巴巴拉告訴他的事講給父母聽。父親聽完放下飯碗,雙手放在桌沿上,半天說不出話來。母親說:“我們是應該去送他,家里遭這么大的殃還要去救別人?!备赣H說:“不光我們應該去,九架爐巷的人都應該去,油榨街的人也應該去,我一會兒就去告訴他們?!?/p>

第二天,九架爐巷和油榨街一帶的市民都來給遠赴緬甸的醫生送行。林可勝讓副手感謝大家,他一刻不停地抽煙,火焰斗冒著沉默的煙霧,合影留念時也沒取下。當天下午,收音機對日廣播節目播出了林可勝與父親的決裂宣言:

“你背棄諾言,投降日寇,我不能原諒你,也不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因為你是中華民族的賊,我不想認賊作父……我將與投敵資敵的林文慶決裂,不再保持任何聯系?!?/p>

顫抖的聲音里透著堅定。

方富瑞記得這段時間里的所有事情,上了年紀后回憶起來特別清晰,他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時間和地點,甚至天氣。巴巴拉曾把《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借給他,這是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自傳體小說,他很喜歡書里面那個叫麥琪的女孩,生性活潑,天資聰穎。為了感謝巴巴拉,他特地在鐵匠爐里燒了一個玉米,玉米粒上帶小刺的糯玉米??上玫綀D云關已經變涼。他很抱歉,說要熱的才好吃。巴巴拉感謝他帶來的玉米,不過她對玉米并不感興趣,或煮或燒都沒吃過,她在家時只吃過牛奶泡玉米片。

方富瑞也想吃牛奶泡玉米片,玉米片好辦,可以自己做,牛奶卻沒有,貴陽沒有鮮牛奶。他將玉米糝炒焦,以半瓶墨水從同學那里換得一小撮奶粉。沖泡出來很香很好吃。但做起來麻煩,沒燒玉米煮玉米簡便。

他四十五歲這年從大西北回到貴陽,無意中吃到真正的牛奶泡玉米片,這才知道玉米片并非他炒焦的玉米糝。做玉米片是先將玉米糝蒸熟,干燥后軋片焙烤,調味再烘焙,這才是可以沖泡的玉米片。真正的牛奶泡玉米片有股濃濃的香甜味,玉米片入口即化,這讓他一下想起巴巴拉的一切,她的舉手投足和音容笑貌。他從沒忘記過她,他在牛奶泡玉米片里嗅到了她的氣息,感受到了她的魂魄?!班?,巴巴拉巴巴拉,親愛的巴巴拉?!北亲右凰?,眼淚掉進杯子。從這天起,牛奶泡玉米片成了他吃早點的標配,出差或走親戚隨身帶,每次把玉米片投入濕熱的牛奶,香甜的氣味飄出來,他的思念之苦可得到暫時緩解。上了年紀后血糖偏高,醫生建議少吃牛奶泡玉米片,他充耳不聞,每天照吃不誤。

從林可勝離開圖云關到巴巴拉去世只有兩個多月,方富瑞對這兩個多月的思念最多。長大后,他意識到這是悲傷所致。父母說為了一個人沒必要如此悲傷,師兄李作成覺得他的傷心可以理解。他覺得沒法和他們說,他感到每個細胞都很痛。傷心過度的人一般不說話,他正好相反,整整半年說個不停,白天說晚上說,用的是英文,沒人能聽懂,以為他瘋了,請了醫生看病也請了端公驅邪,都沒見效。其實他有時在背誦雪萊的《西風頌》:

剽悍的西風啊,你是暮秋的呼吸

……把我的話語傳給天下所有的人

就像從未熄的爐中撥放出火花

讓那預言的號角通過我的嘴唇

向昏沉的大地吹奏

哦,風啊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有時是在和巴巴拉說話。仿佛只要和她說個不停,她就能重新站在他面前。

日軍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初再次向常德投放鼠疫細菌彈,救援總隊不得不再次組織醫務人員前往救援,醫生大半已去緬甸,只能抽調留在圖云關的醫生前往。出發前需注射疫苗,巴巴拉于三月七日上午注射,兩個小時后發現異常,送到病房立即搶救,可惜回天無力,當天晚上不幸去世。方富瑞一生坎坷屢受挫折,他并不在意,和巴巴拉的離世比起來全都不算什么,這是他一生的痛。這痛讓他念念不忘,幾乎就要變成一種快樂,足以引領著他的一生。

八、金子

狗不但能讀懂人的表情,還能預知人的想法。李作成說他知道方富瑞在哪里,大蒜搶先一步躥到最前面。它偶爾的舉動讓人覺得不同凡響,平時卻又不過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蛟S正因為如此,它才不像人那樣有動不動就展現自己能力的欲望。周南生贊嘆“這狗日的”。大蒜的繃帶讓蘇品正想起圖云關當年的傷員,他們受重傷才會轉移到圖云關,大多數經過治療起死回生,也有不少人沒能救回來,有的在一聲不吭中死去,有的在號叫中死去。

“剛開始很怕,見多了反倒不怕死,怕活,嘿嘿?!?/p>

“你不是才十多歲嗎,能想到這么多?”周南生不以為然。

“哈哈,我說的是現在,一聽到號叫聲我就把羊趕到一邊,怕它們再也擠不出羊奶?!?/p>

他的過去和現在沒有門坎,跳進跳出無拘無束,不過大家都能聽懂。

李作成的自信不僅因為他和方富瑞相處最久、對他了解最深,還有一個關鍵,方富瑞曾感嘆,若是能娶她做Wife就好了,他不好意思公開講,夾雜著英文講,但李作成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又不憨?!?/p>

李作成說這話時憨態十足。

我們走到離當年關卡不遠的半坡上,對面是民國時期修建的中山公園。兩山之間的沙石路早已變成柏油路。高田宜也就是巴巴拉的墓在半坡一塊不大的臺地上。墓碑上中英文對照,中文是:

英國女醫生

高田宜之墓

碑不大,鑲嵌在花崗巖石塊里面。方形石墓后面另立柱狀和平鴿石雕,鴿子兩只巨大的翅膀敞開,肚子里倒立著一個胖胖的胎兒。高田宜是外科醫生兼婦產科醫生。

方富瑞坐在石碑前,目光呆滯,頭發又軟又臟。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不死也會大病一場。我扶他時感覺他全身冰涼、堅硬。我們沒再回小木屋,我和李作成一起送他回家。其他人各自回家。方富瑞的家人質問我,這么冷的天氣為什么要把他約出去,出了事誰負責,我沒有辯解,帶著大蒜回到雜志社。

方富瑞半個月后去世,感冒引起的肺炎。

方富瑞喜歡化石,我也喜歡。他脾氣不好,卻是我最愿意親近的一位老人。有時覺得他并不老,只是內心太苦。

夏天到來后我每周都去小木屋,只見到李作成和蘇品正。段成高和周南生都沒來,他們走不動了。后來李作成和蘇品正也不再來。這是極其不平靜的夏天,五月十二日汶川大地震,六月十二日深圳特大暴雨,八月三十日攀枝花地震。

到二〇一〇年初夏,段成高和周南生也走到生命盡頭,小木屋呈現出不可遏制的腐敗氣息,地上長出一層薄薄的黃色地霜。這種粉狀物逐漸蔓延到條凳上柱子上,篾片夾灰的墻壁上,屋頂的茅草上,摸上去極不舒服,像一切不潔的東西那樣讓人心生忌憚。單憑我和大蒜無法阻止,這種缺少人氣的朽壞比想象中的要快。不去小木屋的理由越來越多,秋天還沒結束,我們就再也沒上去過。

小木屋很漂亮,但沒有那幾個人,它對我的吸引力驟然下降。多次想過維修,都因材料不好找作罷。

這期間老主編退休,新任主編比我年紀還小,我依舊蕭規曹隨,該做什么做什么。擔任主編創收壓力大,新主編的焦慮想藏也藏不住。那位揚言要起訴我的女士沒把我告到法院,有天收她的來信,稱我冉編輯:“冉編輯你好:我讀了你最近發表的小說《為什么總是憂傷》,才知道你從小經歷了那么多事情,才十歲父母就離開了你,靠小姨撫養??吹贸鰜?,你從小失去父母,一定是個善良的人……”

哪兒跟哪兒呀,我父母健在,也沒什么小姨,在我老家沒“小姨”這種洋氣的叫法,我們只有二姨媽、三姨媽、四姨孃、幺姨孃。她把虛構的小說當成真事。

受不了這樣的讀者,我決定用個筆名:千田尾。煞有介事地注釋:老家成片梯田,大小不一,九百九十九塊被鄉親們用來種水稻,留下一塊給我寫小說。

新作寄給一個大刊主編,他在寄給我的退稿信里說,你怎么取了個日本筆名,還是用原名吧,編輯和讀者已經熟悉,突然冒出一個“千田尾”,還以為是新人。

大蒜不再像年輕時一樣活躍,遛它時對其他狗不再多看一眼,并且不走在我前面,而是緩慢跟隨,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力有不逮。它正在老去,白毛越來越多越來越稀越來越糙,聽力和視力都在下降,食欲越來越差,喝得多尿得多。這已經是二〇一三年,我在網上看到一則報道:七月二十六日,德國科學家成功讓光在晶體里停留了六十秒。這意味著什么呢?將在科技領域產生什么影響?科學家的解釋沒有激起我興趣。如果能讓人和動物的衰老停止六十秒,或者六十年,這將發生什么樣的人間奇跡?

我不奢望大蒜停止衰老,它已經衰老,暫停衰老也不能讓它青春煥發。有一天我拿回來一塊牛骨頭,以前見到牛骨頭興奮得嗚嗚叫,啃得起勁時不能碰它任何地方,否則它會咬人,才不管你是它主人還是它娘老子?,F在它只把頭抬了抬,想要但不想動彈。換在從前,它會一躍而起,像裝了彈簧一樣敏捷。我搖晃著牛骨頭,它用渾濁的眼睛哀求:行了,要給我就給我吧。它啃骨頭時的力量明顯不夠,咬了沒幾下后放開,絕望地看了看骨頭,又看了看我。我以為它的牙出了問題,帶它去寵物醫院檢查,醫生說牙確實有問題,已經掉了一顆,它還有高血壓,隨時有可能因為血管爆裂死去。給狗治療高血壓的藥叫貝拉普利,服藥后幾天沒什么反應,幾天后發現它失眠,半夜里聽見長吁短嘆的聲音,我以為自己在做夢,醒來后發現不是長吁短嘆,是大蒜睡不著發出的聲響。再到寵物醫院,醫生說有可能是吃降壓藥引起的,和其他藥物一樣,降壓藥也有副作用。只好不再讓它吃降壓藥。衰老是整體事件,不是一個方向的事情,就像流動的河里不是某一股水在流,是所有的水都在流。我不在房間時,它愛躲到床下面去,仔細觀察后發現不是躲貓貓,而是怕冷。

衰老在人和動物身體上的反應如出一轍,這是上天做得最公平的一件事。

每天離開它去上班,它的模樣會在我腦子里停留半小時之久,它憂郁的眼神,它松弛的皮毛,它落寞的孤獨。我們相處已十年,沒有特別的故事可以說,有時覺得它是親人,是我前世的愛人,是另一個我。有人開玩笑說我不結婚是因為有個狗老婆。對此我從不反駁,甚至覺得確實是這么回事。有可能在某一世,我們確實是夫妻。她念舊,所以又來陪了我十年。但是,真正的夫妻相處太久會相互厭倦,我和它卻從沒這種感覺,這又是為什么呢?有一天我去廣州出差,請同事代管,叮囑他按時給大蒜狗糧和水,屎尿不用管,我回來再收拾。他出于好心把大蒜帶到編輯部,大蒜不管新稿舊稿嘩啦嘩啦翻找,以編輯家的勤勞挖掘驚世之作。同事打電話抱怨,我說它連牛骨頭都咬不動,哪來力氣撕紙。同事開免提叫我自己聽,大蒜聽到我的聲音后卻立即安靜下來。我告訴大蒜不可造次,要乖,這不是可以撒野的地方。大蒜聽完后坐在座機旁,以為我在電話機里面,坐了一會兒居然掀開話筒,按下來電回撥。我以為是同事打來的,在電話里問什么事,沒有回答,正準備掛掉,聽見大蒜喉嚨里發出委屈又不解的嗚嗚聲,我的眼淚頓時滾了下來。

回到貴陽后,同事說大蒜再也沒撕扯過辦公室任何東西,每天守在座機旁,東西也不吃,幸好我第四天就回來,否則非把它餓死不可。

大蒜的老相并不突然,我知道它正在變老,仍然被它完全是一條老狗的樣子嚇了一跳。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連一向怕狗,見到狗就彎腰護住腹部的王老師也忍不住感慨:“它好老哦?!蓖趵蠋熥巧?,是一位即將退休的圖書管理員。見到大蒜依舊彎腰護腹,身體像平時一樣抖一下,同時卻露出憐憫的表情。

二〇一四年三月下旬,貴州西部下了一場大雪,貴陽一帶沒見到雪花,只感覺到冷,氣溫從二十度降到兩度。櫻桃花開得最繁,桃花半開半萌,深山含笑和玉蘭舉著潔白碩大花瓣,茱萸低調的黃花像米一樣小。大蒜在半夜里無聲無息地死去。

貴陽已有專門為寵物安排后事的機構,從超度到火化一應俱全。超度主要是大型寵物,小動物只火化。我去參觀過,一只小倉鼠的骨灰裝在指頭大的玻璃瓶里也只有半瓶。一只中型犬的純棉喪服要一百元,火化費六百八十元,念經超度一千元。喪服、超度可任選,不強行搭配。我沒將大蒜送去火化不是舍不得錢,是覺得沒必要。我把它用過的東西包括玩具放到車上,用一件舊衣服把遺體包起來,然后開車來到圖云關,把它埋在小木屋旁邊。

坍塌后的小木屋像一只死去的大熊,篾片和茅草一碰就爛。我在小木屋旁邊挖了個坑。我告訴大蒜,你就在這里躺著吧,他們會來看你的,我也會來看你。給大蒜點香,也給段成高、周南生、蘇品正、方富瑞、李作成點香。然后給救援總隊的外籍醫生點香。

他們是華僑林可勝,波蘭醫生傅拉都、陶維德、戎格曼、甘理安、甘曼妮、馬綺迪,德國醫生貝爾、折樂夫、孟樂克、羅益、顧泰爾、瑪庫斯、孟威廉,奧地利醫生王道、嚴斐德、肯德、富華德,羅馬尼亞醫生楊固、柯讓道、柯芝蘭,英國醫生高田宜、唐莉華,保加利亞醫生甘揚道,捷克斯洛伐克醫生柯理格、紀瑞德,匈牙利醫生沈恩,蘇聯醫生何樂經,美國醫生貝雅德、杜翰。

愿他們安息。

下山后,我去建材市場挑選木料,加工好再運上來,在樹林里固緊螺栓即可。為了掩人耳目,我等天黑了才往樹林里搬,借助微弱的手電施工。我想通了,何必用茅草和篾片夾灰,全部用木板也一樣,只要大小相同就行。小木屋建好后,我做了很好的偽裝,不走到近前很難發現。

我在地質隊工作期間,沒找到過一粒黃金。離開地質隊后反而找到了。不管是救護總隊,還是我認識的五位老人,他們的精神比黃金更可貴。不過,想到他們時,我更愿意把他們當成化石而不是黃金?;洑v過什么,我們無從知道,但化石記錄了地質史,是古老生命和地殼運動確有其事且最直觀的證據。救護總隊的醫護人員,無名無姓的眾多民工,他們也是證據,證明了戰爭的傷痛是全方位的痛,證明了人可以救人亦可自救,證明了救死扶傷可以超越國界政界,證明了死亡可以阻止,證明了侵略、瓜分、異族統治、動蕩、遷徙并沒成為過去,它有可能像突然而至的冰雹無緣無故砸在我們頭上。所以,一定要記住他們,記住巴巴拉和她的同事,記住蘇品正和所有民工。

從二〇一四年到現在,我在小木屋里喝茶,看書,冥想。時間過得真快,地里長出的藤蔓將小木屋緊緊包裹,和當時網購的偽裝糾纏在一起。我一到山上就關機,以免忍不住邀請什么人來小木屋,有時真是忍不住,好在多年過去后,暴露秘密的沖動終于被按捺下來。我現在唯一能透露的是,聽見“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一定是我在小木屋里享受清靜之時。

責任編輯 徐晨亮 王小王

作者簡介:冉正萬,貴州人。著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烏人傳》《白毫光》,小說集《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鯉魚巷》等。曾獲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西部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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