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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克

2024-03-05 07:38陳世旭
上海文學 2024年3期

陳世旭

從省文化局下屬的戲劇所調進局里之后,舒學群幾乎都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一個。當了局長,上班的長度拉得更長。即使這樣,每天一進樓道,許多處室還沒有開門,他的辦公室門口就已經站了一溜人,有省直屬單位的,也有地、市文化系統的,要說的都是各種各樣老的新的難辦的事。正式上班時間到了,各處室又送來一大堆文件,都等著他簽字。剛埋下頭,有些自恃名氣或姿色的編導或演員就不請自來,大搖大擺地走到他辦公桌前,一坐下就忘記站起來,神吹海聊。他不便送客,又難以奉陪,心里油煎似的,臉上還只能陪笑。

舒學群跟老局長趙敬一住同一個宿舍大院。在局里待了多年,沒見離休前的趙局長那么忙。早上在院子里晨練,舒學群請教趙局。趙局說:“你就管著辦好上邊讓你必須辦好的大事,其他的都交給他們,別眉毛胡子一把抓!”

“沒有啊?!笔鎸W群很委屈,這些年他在局里也算有些歷練了,“我照你的老規矩,分工挺明確的?!?/p>

趙局哈哈大笑:“那他們是欺負你年紀輕,把瘌痢頭都推給你了,這班家伙賊得很?!?/p>

火急火燎地下班回家,剛系上圍裙,動手做飯,座機又響個不停,抓起來,都是各種各樣的傾訴,有公事,也有私怨,有教訓他怎樣當好局長的,也有夫妻之間的雞毛蒜皮……海闊天空,滔滔不絕。在一邊打下手的錢紅眼睜睜看著他從廚房到廳堂跑進跑出,對著電話“咿咿呃呃”個不停,苦不堪言,窘態百出,忍不住心疼:“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留校?!?/p>

他倆成家是在戲劇所,不用坐班,一開始就是舒學群做飯。錢紅產后恢復得不好,一直很虛弱,他也不讓她勞累。這個角色定位一直保持了下來。當局長之前,上下班還比較有規律,現在則完全亂套了。

好在有個女兒舒小寧,多少給他們一點緩解。每個周末晚上,跟小寧寄電郵、打電話,是他們一家子的歡樂時光。這天舒小寧在電話那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大學四年最要好的同學路過城市,特地留一天來看我,說起她的戀愛和婚煙,這是女人永遠的話題。

故事其實很平常,有些曲折,有些苦情,又圓滿得像傳奇;并非驚世駭俗,卻一樣銘心刻骨,出彩的地方有兩個:

一個是在如此開放的現代社會,她居然像古代弱女子一樣完全服從了長輩的壓力,與初戀男孩隔離,兩個人愛得要死要活,像兩座火山,不能親近,只能相望,靠著電郵和電話互訴衷腸,而男孩出于驕傲,尊重了這種隔離。

女孩是全市高校著名的女才子,男孩是外校藝術系的高材生。他們因為偶然的機緣相遇,電光火石一樣撞出了火花。他濃密的亂發,像個干草堆;而巧克力是她吃零嘴的最愛。她叫他“干草堆”,他叫她“巧克力”。女孩精心整理了那些郵件,又把電話的內容做了文字記錄,都發給我了。文字的華麗就不用說了,只要不是冷血動物,誰都會被他們火山熔巖般的激情點燃。這些郵件和電話記錄回頭我轉給你們,也許老爸單位下面那些劇團寫戲的才子用得著。我問過女孩,她說只要你老爸覺得有用,只管用。她不要稿費,也不要著作權,哈。

一個是女孩結束第一次婚姻遠走他鄉,去到一個邊陲小鎮,開了一間小店。砌磚圍墻這樣兒全都是自己動手。上帝賜予她的繪畫技能派上了用場。她在裸布鞋上畫畫,每雙鞋都充滿了靈性。裸鞋的成本很低,她繪畫后十倍增值,還有很多客戶會丟下雙倍的錢,被母親扼殺的藝術欲望一經釋放,如熊熊烈焰、欲罷不能。她的店是那條街上生意最好的,她常常連續做三十多個小時,有一次從樓梯上滾下來,臥床了一個星期。

“我像一個無性別的人,拼命工作只為忘記,我沒有退路?!迸⑿χ?,驕傲地說,“我的店名叫‘二十一克’。知道嗎,這是靈魂的重量?!?/p>

這個堅強的女孩,浴火重生,鳳凰涅槃。

看著女孩說話的輕松,我說不出的憐惜?;叵胱约荷n白的經歷,我自愧不如,我知道我還太脆弱。這個女孩最難最苦的時候不是求助而是默默隱忍,知道心里的劫,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能夠說出來時,輕舟已過萬重山,是一切都過去的淡然。

只是女孩承受痛苦的年齡實在太小,難道這也是上蒼垂愛的方式,讓她的未來積累更有價值的財富?

男孩知道了女孩的去向,放下一切跑去。女孩已不再單純:“當初我那么堅決要嫁給你,你丟下我走了?,F在我離婚了你來找我,你知道我會難以接受嗎?”

女孩說她已過了激情跌宕的年齡,渴望平靜的生活。

男孩回答:“我一切都考慮過了。什么都擋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我會等待?!?/p>

那次見面沒有任何結果。一切都還只是重新開始。他們依然是彼此精神的慰藉。

我安靜地傾聽,暗自為他們祈禱。故事沒完,結果不重要。男孩已經說了:“什么都擋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p>

我喜歡這樣的人,喜歡這樣的人生,喜歡這個喝著下午茶聽故事的陰天。我也在靜靜地等待,為真愛祈禱。等待著有一天,安安靜靜地在春夏或秋冬、晴天或雨天、清晨或夜晚寫一些關于追求的文字。

“一個不錯的勵志故事。這就是你想告訴我們的嗎?”舒學群拿著電話如是調侃。

“你們不是要編拿國家獎的戲嗎?給你現成的素材啊?!?/p>

“別瞎扯了,”錢紅湊上話筒,“小腦袋又在轉什么幺蛾子?”

舒小寧在舒學群轉為局長的那年大學畢業,如愿進入了一家業內頗有聲譽的報社。父女兩個都躊躇滿志,要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為。

只是舒學群當時沒有想到,一展雄心的路途遠不是想象的那么平坦。而女兒在電話里也流露出隱隱約約的沮喪:“已經有段時間了,我心里感受不到什么波瀾,大多數的時候我很阿Q。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不怕你不認。想起我親愛的老爸,雙鬢染霜還總想跟年輕人一樣有活力,呵呵,這是老男人的可愛。我不會,我知道什么年紀該做什么,什么角色該有怎樣的活法。我不怕老,人老也可以美麗。我現在的理想是做一個干凈樸素、樂觀開心的老太太。我現在所有的動力,就是沖著她去的?!?/p>

“遇到不順了?”

“沒有哇?!笔嫘幧敌?,“就是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二位操心?!?/p>

舒小寧從小要強:“沒有誰需要拯救。如果需要改變,也得自己來,不是誰來拯救?!?/p>

每天必須經歷的那些忙亂,表面上鬧哄哄的,其實每個階段都有一個相對突出的主題,比如眼下,就是職稱評定。

全省藝術系列高級職稱評審由省文化局操辦。具體負責的是分管藝術處的副局長。舒學群拿定主意,只要評審是一板一眼照章辦理,自己就完全應該給予尊重,除非出現違法亂紀的指控,絕不插手具體過程。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你想厘清就可以厘清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像他這樣凡事一板一眼照章辦理的,其中難免有職務或資歷比他高的人。

開評審會的頭一天,一個跟評審相關的電話打到舒學群這里:“我是職改辦老董?!?/p>

“董廳好!”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舒學群還是馬上站起來。

董廳是省人事廳老資格的副廳長,兼任省職改辦主任。他長期在組織人事部門工作,對省級領導都隨便打哈哈,一般的廳局長就更不在他眼里。

“沒什么大事,想替一位老藝術家說句話?!倍瓘d直來直去,“今年評職稱,請你關心一下你們系統的桑龍桂同志,你們是老同事吧?!?/p>

“是的?!?/p>

“去年他沒評上一級編劇,我知道文藝界復雜,同行是冤家,但作為政府部門的負責人,我們要心里有數,不被某些不良風氣左右。畢竟省里多年來就出了這么一個有影響的劇作家?!?/p>

舒學群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也許我是多管閑事。去年我跟老趙通過氣,請他向你轉達我的意思,但他那會兒已是強弩之末,說話不頂用了?!?/p>

“……”

“你是不是覺得評委會專家是隨機抽取的,沒法做工作?其實再怎么隨機,也就那么大的范圍,而且主要成員都在你們系統?!?/p>

“……”

始終沒有聽到回答,董廳略略調整了語氣:“你慎重考慮考慮吧?!毕胂胗侄诹艘痪?,“另外,我也想提醒你一下——也許我這么說不合適,我在官場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遇事三思,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多看幾個方面,看得長遠點,總是好的?!?/p>

“謝謝?!?/p>

舒學群坐下來,忽然覺得有點頹然。

第二天晨練,舒學群跟趙局說起董廳的電話,趙局小跑著沒有停下:“去年他的確跟我說過,我不想對你指手畫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這回既然他自己跟你打電話,你聽他的不就結了嗎?這有什么為難的?”

“職稱評審是專家們的事,行政干預是違規的?!?/p>

“誰讓你干預了,你不會事先個別跟幾位專家說說你的看法嗎?我下來了,他們不買賬,你新官上任,他們會有起碼的尊重?!?/p>

“那不就是干預嗎?”

“你這是批評我了。對桑龍桂,我的態度是一貫的,不止一次說過,發現一個人才不容易,既然樹起了典型,就該好好愛護!”

“評不上一級編劇并不等于不愛護啊?!?/p>

“我說你怎么這么不開竅呢!”

趙局終于站住,微微喘著氣:“老董的話你就一點也沒聽明白嗎?他那是為你好,懂嗎?”

趙局一直是打心眼里喜歡舒學群的,喜歡他的溫和、有主見,每次上面來考察干部,都極力推薦。只是這小子骨子里硬得有點過了,要害的地方也不知道通融。

對趙局的這次提醒,舒學群沒有太在意。在這件事上,他只不過是不加干預,并沒有傷害誰。倒是晚上,舒小寧的電郵,讓他心里“咯噔”一響。

“我從報社辭職了?!?/p>

電郵附了一張彩照:一身當地的民族服裝,繡著花邊的頭帕下面,一臉燦爛的笑。身后是莽莽蒼蒼的大山,無邊無際的梯田,一直鋪到縹緲繚繞的云霧上面。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想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p>

為了防止可能的反對,又補了一句:“對不起,我的人生不會照你們的劇本演出?!?/p>

舒學群和錢紅面面相覷,無奈說:“誰讓你照我們的劇本演出了?”

舒小寧從小就不讓人省心。

錢紅臨產的那個月,妊娠中毒,血壓陡然躥高,暈倒在辦公室。同事一面趕緊送市醫院,一面給舒學群打電話。住了十幾天院,血壓才漸漸穩定下來。兩家的父母都不在身邊,負責戲劇所的老魏讓舒學群安心照顧錢紅。舒學群夜里在醫院陪護,白天蹬單車家里醫院兩頭跑,做飯送飯。

那天,舒學群正做午飯,忽然聽到樓下門房大喊:“舒學群,醫院電話!”

舒學群腦子“轟”地一響,只記得關閉了煤氣灶,就往樓下飛奔,沖到醫院,跟錢紅同產房的人說:“有你這么做男人的嗎?你老婆進搶救室了!”

舒學群瘋了,轉身沖到手術樓,拼命按電梯,等不及,直接跑樓梯,抓著扶手,一步三級,剛到手術室那層樓口,聽到“哇”的一聲尖叫。

舒小寧從錢紅肚子里出來,就叫了那一聲,再也沒有動靜。護士急了,連連拍她,她眼睛好不容易睜開,公主般不滿地一瞥,又閉上了。

錢紅是剖腹產,因為匆忙,又是大夏天,傷口發炎,只能臥床,最要命的是沒有奶水。舒學群一面給錢紅煎藥熬粥,一面買了奶粉,照玉蘭苑婆婆媽媽們出的主意,“每數完一百個銅錢的時間”,就給舒小寧喂一次奶。舒學群哪來的銅錢,就在心里約摸著數數,數到一百,就給舒小寧喂一次奶,把舒小寧灌得像消防員噴水槍一樣鼓鼓的。舒小寧給灌著了,不哭,過一會舒學群把奶瓶嘴伸過來,她又“吧唧吧唧”照吸不誤。

舒學群沒日沒夜照顧母女兩個,好在是熱天,連著幾個月睡不了安心覺,靠著,坐著,半躺著,就迷糊過去。有一次仰在竹椅上,伸腿蹬著舒小寧的搖籃,忽然覺得腳下很輕,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發現舒小寧不知什么時候爬出了搖籃,趴在地板上打著小呼嚕,搖籃里一大片黃稀稀的排泄物。

“天生的潔癖?!笔鎸W群后來跟錢紅說。

“像你?!卞X紅讓舒學群把舒小寧放到她懷里,摟緊。

大學晚自習,舒學群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只要教學樓不關電閘,他就一直坐著。后來多了一個人,就是錢紅。結婚的時候,大家讓他們坦白戀愛經過,錢紅說:我就是上晚自習看上他的。錢紅看上他當然不止這一點,還有他的老是羞答答的笑容。

“當然。不像我還能像誰!”舒學群只有在錢紅面前才稍稍放肆。

舒小寧早早讓家里結束了下雨天掛滿尿布尿片的日子,說話、走路,都比同齡孩子早。上幼兒園,老師說她從不嘰嘰喳喳,也從不犯錯。上小學,舒學群兩口子帶她去報名,玉蘭苑附近的大學附小每年會給戲劇所一個入學名額,這年戲劇所職工家里達到學齡的孩子只有舒小寧。但老師說:“對不起,名額給人占了?!眱煽谧蛹绷?,要講理,老師沒有正面回答,對舒小寧說:“這女孩真漂亮,喜歡我們學校,明年來吧,我等著你?!笔嫘幘尤稽c頭回答:“好?!笔鎸W群錢紅只好無語。小學,中學,舒小寧喜歡跟男生扎堆,踢球、打游戲機,回家總是很晚,操心她沒時間完成作業,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做完了。高三開家長會,班主任對舒學群兩口子說:“你們好好督促舒小寧,她是班上最有希望考上北大清華的幾個學生之一?!被丶业穆飞?,錢紅問女兒,聽見老師的話沒有,舒小寧說:“聽見了,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上北大清華?”

“你不是受那些博文的影響吧?”

舒學群在電腦上看到一則八卦北大清華的博客:北大浪漫,清華務實,北大出瘋子,清華出傻子。北大“目無一切”,清華“目有一切”?!澳繜o一切”就是骨子里什么也不相信,“目有一切”就是什么都當作課程來解決。北大學生自己管不住自己,對太陽的東升西落都有意見;清華學生學習壓力大,期末考試的成績都要帶回家讓父母簽字,云云。

舒小寧側臉看著舒學群,她已經跟父親一般高了。

“老爸的閱讀面很寬啊?!?/p>

這句話怎么理解都可以,但不以為然是肯定的。

舒小寧后來考上外省一個名氣一般的大學的新聞系,她很心儀的一位女記者就是從那里畢業的。

舒學群和錢紅終于明白,舒小寧從一開始就不需要他們操心,而這恰是讓他們最操心的地方。

舒小寧是跟著一個同事離開報社的。

我們拖著箱子走出去的時候,大家編稿的編稿,寫字的寫字,就像我們只是去出差過幾天就回來一樣。這樣的反應其實很正常,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跟這張報紙一起呼吸了這么多年,我的魂曾經徹底地迷失其中,或喜或哀,都無法自拔……

舒學群不想聽現在的小青年難免的感慨,直接問了一個父親最關心的問題:“等等,所謂‘我們’,‘們’是誰?是我們公主的白馬王子嗎?”

“老爸目光敏銳!”

“他好嗎?”

“山民的兒子,有一張黝黑的臉,一頭鬈曲的頭發,一雙深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唇,一副天生唱情歌的嗓子和一顆詩人的心。你們還想知道什么?”

“你想清楚了嗎?”錢紅握著話筒的手瑟瑟發抖。

“當然。一切能給人以幸福感的生活方式都是不需要猶豫的?!?/p>

舒小寧根本就想不到老媽在流淚。

“別后悔……”

“我后悔過嗎?”

舒小寧小時候跟男孩子一樣瘋跑,摔了跟頭從來不哭,爬起來接著跑,哪怕破了皮出了血。

“你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

“找我們的二十一克?!?/p>

宿舍大院沒有自行車棚,下了班一個單元十戶人家的自行車都擠在樓梯底下,雜亂無章。曾經的門房萬叔走后,玉蘭苑一直沒找到一個那么勤快的門衛,讓人感嘆世間再無一根筋。

是個老陰天,樓梯底下黑乎乎的,舒學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車子從一大堆橫七豎八的單車中拔出來。后面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舒局長你好!”

這個人之前不聲不響地堵在身后,見舒學群回轉身,后退了一步。

“桑老師啊,”舒學群趕緊說,“一個院里住了這么多年,怎么客氣起來了?聽著怪怪的,還是叫‘小舒’吧?!?/p>

院里的住戶中,桑龍桂跟舒學群總有種說不清的隔膜,每次打照面,如果舒學群不主動打招呼,桑龍桂就冷著臉走過去,視而不見。舒學群心里明白,是他當初把桑龍桂給院子起的名改了一個字,結下了芥蒂。他只是沒有想到,一個字的改動會留下那么深的傷。

桑龍桂如果有事不得不喊舒學群,一直都是喊“小舒”,舒學群從戲劇所進了局里,從副處升到正局,在桑龍桂嘴里,一直都是“小舒”。舒學群也一直覺得正?!穆殑兆兞?,與桑龍桂的年齡差并沒有變,在桑龍桂面前,他永遠都只能是“小舒”。

“好,那就還叫你‘小舒’?!鄙}埞鸷芩?,立刻改口,“曉得你忙,不耽誤你上班。中午我約了幾位領導一起吃個飯,想請你大駕光臨——我這么‘你你你’很不像話,可是你又不讓我們稱‘您’?!?/p>

“‘你你你’就對了?!挥X得生分嗎?”

舒學群心里有了一股暖意。桑龍桂突然的親近雖然有點意外,但親近總是比疏遠好。

“那倒是?!?/p>

“說好了,中午?!苯又a了一句,“人事廳董廳也會去?!?/p>

舒學群好像沒聽見后面一句:“飯局就免了,你知道我的?!?/p>

桑龍桂臉上一陣發白,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只管說好了?!?/p>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聽說今年的職稱又要開評了……”

去年開始的全省藝術系列職稱評定,桑龍桂自己申報了“一級編劇”,沒通過高評會評審。因為藝術處調研員老魏當時在高評會里面,桑龍桂在背后嘀咕是老魏作了怪。老魏聽到傳言,沒有解釋,主動請辭了高評會成員。當時,是一位副局長管職稱這一塊,舒學群沒有參與其事。

“請你今年關心一下?!鄙}埞饝┣械卣f。

“好的,我會留意?!?/p>

但留意并不等于干預。后面這句話舒學群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必要說出來。

“小舒你愛惜羽毛,我就不勉強了?!鄙}埞饛奶岚锍槌鲆粋€大信封,“這是我申報材料的復印件,給你一份?!?/p>

“先放你那兒,到時候有需要我再找你。一個院子,方便?!?/p>

舒學群把自行車提溜到單元門外:“你看,就這么個小包包,也裝不下?!?/p>

那輛自行車連個后車架也沒有,車龍頭上掛了個小手包,就三十二開的書那么大。

舒學群不接那個信封,桑龍桂有點不自在:“那——只好這樣了?!?/p>

“謝謝理解?!笔鎸W群一偏腿上了自行車。

按規定局里只有一把手是專車,副局的接送由辦公室統一派車。舒學群當副局那些年,一直都是騎自己的單車上下班,出差、下基層則用公共交通。房子也沒有換,還是住最初分配的兩室一廳。辦公室幾次要給他調整,他都謝絕了:家里就三口人,女兒還在外地,夠住了。再說,在玉蘭苑住慣了,也不想走。

大家也覺得正常,沒有人說他作秀,跟老同志比,他還是個毛頭小子,乳臭未干,憑什么神氣活現?桑龍桂比較深刻:小舒是個聰明人,莫看他眼睛總是笑瞇瞇的,看得長遠,跟前途比,車子房子算什么!

趙局離休,舒學群當了局長,局辦公室順理成章把趙局的司機小高派給了新任局長。

小高一向大大咧咧,車子開出車庫,在舒學群住的那個單元門口停下,懶得熄火,按了幾下喇叭,等著舒學群下樓。正在翩翩起舞的老明星們很惱火,圍住車子敲窗玻璃,七嘴八舌:“喂喂,不曉得尾氣有毒嗎?”

之前接趙局上下班,小高從不熄火,但沒人說。趙局是老同志,享受待遇是應該的。舒學群沒法比,應該夾緊尾巴做人。

小高帶著耳塞聽音樂,懶得搭理。

舒學群慌慌張張地跑下樓,臉漲得通紅,連聲說“對不起”。

小高搖下車窗,探出頭:“領導請上車?!?/p>

正好小何下樓,他已經是辦公室主任,年齡上也該是“老何”了,舒學群一時改不了口,還是喊“小何”:“小何,跟你商量個事,你看小高去老干處好不好?局里老同志多,常要上醫院。我還是騎我的自行車?!?/p>

“小舒我看你有點過分了,凡事恰如其分就好,古人說過猶不及?!鄙}埞鹪谝贿呎f。他這話一半是批評式恭維,一半也是心里話:舒學群不用這輛車,也就等于他用不了這輛車。之前他從深入生活點回來,一個電話,趙局就會讓小高去接。在家里,只要出門,院子里的人也老見他跟趙局一塊上下車。趙局不輕易讓夫人王者香搭便車,但給了桑龍桂特權,以至有人當面酸溜溜地叫桑龍桂“桑局長”,諧音“雙局長”。桑龍桂也“呵呵”一笑,照單全收。

“習慣了?!笔鎸W群靦腆一笑。

舒學群對桑龍桂并沒有成見。由桑龍桂署名編劇的那個拿了國家獎的戲,的確是省里這么多年來唯一在全國有些影響的戲。盡管對作者究竟是誰有不同的說法,但并沒有確鑿的結論。這次職稱評審,如果專家定了桑龍桂是一級編劇,他也不會有異議。某種程度上,職稱已經成為了一種名譽,并不完全等于一個人的實際才能和成就。局里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他希望這項工作盡快結束,皆大歡喜。但如果讓行政權力介入,說服專家做一個事先已經確定的選擇,他覺得那不光是對條例對專家的不敬,也是對評審對象的不敬。

局里的當務之急是抓舞臺劇。這兩年,省里宣傳文化口其他單位都有影視、出版、書畫、廣播劇作品上國家級評獎榜單,只有文化局范圍的戲曲音舞毫無響動。

舒學群在大學有段時間特別醉心傳統戲劇,對中國古典戲劇中表現同一題材的雙璧《董西廂》與《王西廂》很是神往:兩者文學樣式不同,語言風格相異,又各有千秋。他的碩士論文寫的就是《中國傳統戲劇四大名家名作淺論》,從縱論四大名家名作出發,對中國戲曲藝術基本特性、表演藝術的原則規范、劇目創作的得與失,條分縷析,酣暢淋漓。論文最出色的地方是對幾位戲劇名家舞臺形象的比較闡釋,詳細敘述了她們在經典劇目中的藝術經驗和表演特征,單是對一個細節的解析,就有數千字之多。

坐在專家席上的老魏聽得激動不已,幾乎有點按捺不住,好幾次站起來,發言時熱情洋溢,從舒學群的論文說到戲劇界的時弊:“從事戲曲研究,第一位的就是了解演員、掌握劇種、熟悉聲腔、懂得舞臺。研究戲曲是從了解演員開始的。因為研究演員,勢必要涉及劇種、劇目、表演、聲腔、音韻、舞臺、服飾,只有懂得‘這一套’,才算是進入了中國戲曲藝術的本體。要不然,你就永遠是個門外漢。即使成了碩士博士專家教授,著作等身,頭銜多多,那也是外行。我們有些研究戲曲史的人,連‘曲牌聯套’都不大懂,怎么能讀透《牡丹亭》?”

老魏是省文化局下屬戲劇所當時的所長,傳統戲曲的演出日漸式微,正渴求這種對傳統戲曲有興趣的年輕人才。答辯結束,老魏當場就把舒學群找到一邊,問他畢業了愿不愿去他們那兒。

舒學群喜出望外,終于有了在自己選定的職業目標上可以有所建樹的機會,立志要像“董西廂”“王西廂”那樣,改編出一部用姓氏為標題的傳統名劇。但這樣的念頭他深埋在心里,不敢輕舉妄動:自己鬧笑話事小,糟蹋了藝術,褻瀆了先賢就罪莫大焉。擔任局長后,抓戲迫在眉睫,可不可以把那個埋藏已久的構想付諸實施,他私下里征求過老魏的意見——湯顯祖的《牡丹亭還魂記》后世有過不止一次成功的移植和改編,有的走高雅路線,有的走青春路線,他想做一個嘗試,在表演形式上走通俗化路線,打破曲牌聯套體制,與當地語言和民間曲調結合,從而產生出新的地方腔調,爭取盡可能多的受眾。

省里主要的地方戲,音樂有幾個特點:一、干唱,鑼鼓伴奏,人聲幫腔;二、腔調自由,有格律而不為格律所限,隨口歌唱,自由行腔;三、旋律少變、節奏簡單,流水板節奏之快猶如流水,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四、似念非念,似唱非唱的韻白夾在曲牌唱腔中,表現人物,烘托環境;五、古典詩句或通俗成語,似流水板的節奏速度。曲調與“散頭”“夾白”“幫腔”在戲中交替使用,使舞臺場面更為活躍。這些特點,在移植中都可以保留,演出時僅輔以鑼鼓而不用管弦伴奏,演員一人演唱,眾人幫腔,形成富有全新特點的演唱方式,增強聲腔音樂的戲劇性和表現力。唱詞通俗,順口而歌,把原著詩詞中富有表現力的詞匯和民間口語熔為一爐,形成一種樸實渾成的風格。歌舞結合,歌啟舞動,舞在歌中,絲絲密扣,便于群眾接受。

“植根于民間文藝,這是個思路,很新穎。從史料看,湯顯祖本人也是很注重戲曲的大眾接受的?!赌档ねみ€魂記》取的就是海鹽腔衍化而來的宜黃腔,他創作時,就準備給一個民間戲班演出,還曾親自指導演出,具體到演員的身段和舞臺布置等。但是……”老魏眉頭緊蹙,沉吟再三,說,“恐怕不合時宜……畢竟那是幾百年前的藝術,主題和審美都與現實相距太遠?!?/p>

舒學群靜靜地聽著,他明白老魏的苦心都在沒有說出的話里。前些年老魏發在戲劇所學刊上的文章,談到文化是一個積累的過程;談到藝術的生命力是一種原始的活力;談到《國風》遠勝于“雅”“頌”,是《詩經》的精華;談到莊子的“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在把自然音樂化的同時,也把音樂自然化;談到有生命的藝術常常是野生的……而今再也看不到這種凌厲鮮明的文字了。

老魏執拗了一輩子,有些疲憊了:“實在沒有合適的本子,你就還是用桑龍桂新寫的那個《搶救》吧。畢竟,藝術性并不是第一位的?!?/p>

桑龍桂那個《搶救》,省里的行家們討論了幾次都沒有通過。編造得太過離譜,膚淺得近乎幼稚;表演則完全沿襲他前面獲獎的那個戲的套路,等于把那個戲再搬上臺一次。讓劇團排這樣的戲,舒學群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但評獎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不容耽擱。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每次開會頭一個就問他:一年評不上,兩年行不行?他給問急了,只能臉紅脖子粗,憋了半天,抬頭說:行也好,不行也好,都不是我說才行!

走投無路的時候,舒學群甚至想到了舒小寧。

我們的家鄉,曬布一樣掛在高高的大山,從干熱的河谷直上寒冷的云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舒小寧已經把她安家的地方說成“我們的家鄉”了。她和她的王子一起成了寨子里的小學教師。

這里的鄉親個個是詩人,梯田像詩集,從山下一直堆疊到天邊;這里的詩人個個是農民,把山地當紙張,在云和陽光下寫出磅礴的詩行。

梯田在連綿的群山起伏盤旋,旖旎的線條,閃亮的鏡子,滿山滿谷。梯田蒸騰的氣息,飄浮成云海;梯田溢出的水流,漫泛成瀑布。春天是氣勢,夏天是蓬勃,秋天是盛大的節日,冬天是祖母的安詳。

梯田遠離世俗的喧囂,寨子像天上的白云,像山野的風,在山間游蕩。天黑下來的時候,像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在大山母親的腳上熟睡。

田邊的布谷鳥叫了,山上的鮮花開了。太陽照亮了寨子,天地空闊明亮。鴿子在寨子上空飛翔,燕子也興高采烈。嬰兒一樣的小草醒了,比水牛還要強壯的群山醒了。

大山是天造地設的舞臺,梯田是山民無與倫比的杰作。夢幻一樣的畫,是美的一種經典,有一點深奧,有一點曲高和寡。在云霧變幻中氣象萬千,讓大山成了藝術品而驚動了世界。

“嚯,這是她寫的嗎?”舒學群眼睛一亮。

“‘嚯’什么,小資罷了。問問她,跟山民的兒子過得怎樣?”

舒小寧好像聽到了老媽的話——

我們的房子在梯田中間,矮矮的泥墻茅頂。朋友順著田埂走來,要走過很多梯田。田里的水會映出身影,讓人心情愉快。

我的王子,空閑時帶著紙和筆,把花和情歌深藏在心里,在梯田中間走來走去,有了靈感就坐在田埂上,寫關于梯田的詩歌。他的任務是熱愛和思索。山民兒子的心只屬于原始而沉默的山岡,只屬于寧靜而深邃的樹林,只屬于清澈而湍急的峽谷的河水。他是一個寡言的人,總是在靜靜地回憶。

回憶春天的田野上女人們的秧歌,回憶夏天的陽光照耀雙肩,回憶冬天的火塘烤著雙膝,回憶小時候放牛的山岡,回憶父親的臉龐,回憶母親的乳房,回憶天是高遠的,回憶地是寬闊的,回憶祭寨神的日子,殺豬宰雞,把糯米染黃,把鴨蛋染紅,獻給寨神……寨神住在寨子里人們的心中,住在遠古先祖放牛的地方,住在父母灑下汗水的梯田,賜給人們健康和財富。

愛神和藝術之神沒有理由不寵愛我的王子我的詩人。他的詩純凈像峽谷里的水,堅硬像山上的石頭,灼熱像火塘長年不滅的炭火:

“在我生長的地方/開門見山/山里有獵人諦聽/漸漸遠去的蹤跡/有系羊皮的女人/背著花籃穿過密林?!?/p>

“我以樹的名義/生長在高原/相信這片土地/能收獲語言”,“我不想重復/被別人重復過的主題/獨自默默地撐起/一個夢想?!?/p>

“與山有關的詩/堆積如山/常有警句從坡上滾下來/沉甸甸如石頭?!?/p>

“我是為尋夢而至的黑眼睛女孩/唯一讓我心跳的女孩/一個如意的歸宿”,“是不肯回頭的目光流水/是鷹劃過長空的一聲嘶鳴/也是愛得深恨得深的男人/無法忍住的/眼淚”。

“那些水稻很實際/那些水稻就在田野里/金黃金黃地/代表秋天發言”,“母親站在十月的曬場/高高地揚起手臂/秋天就這樣生動起來?!?/p>

“喝谷酒的父親讀我/目光常追逐一只翱翔的鷹/背水罐的母親讀我/眼里一片綠色的希望?!?/p>

“我曾屬于原始的蒼茫/屬于艱難的歲月/如今,我站在書籍和文字的腳手架/把祖先的夢想/一一砌進現實?!?/p>

我們用草木在山路邊搭了一間酒屋,用進口的咖啡和寨子里的谷酒,用野生的茶葉和自己碓舂的米粑,用風干的牛肉和鹽焗的雞腿,招待四面八方的客人。我們去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有家里的小妹張羅??腿舜鞑幌?,常常地,我們再晚也不打烊。今夜,一位來自巴黎的男孩一直在彈著吉他,琴聲憂傷。他是攝影家,失戀了,來中國散心。

佇立的群山,用蒼翠和沉默,應對塵世的悲歡。亙古的風景,演繹山民質樸的情懷。

有時候,我隨我的王子去篝火邊跳鍋莊,與寨子的男女老少,圍著熊熊的篝火狂歡。舞蹈,像冬天的樹木一樣簡練,又像夏天的花朵一樣熱烈。無拘無束的節拍,是生命力量的震顫;熱火朝天的呼喊,是對山川大地的禮贊。簡單卻熱烈的舞姿,讓血脈僨張,在生命的潮水里盡情徜徉。誰能相信,跳出這舞步的,是砍柴的腳板、牧牛的腳板、犁地的腳板、扛石頭的腳板、背草運肥的腳板,月亮出來之前,才從田里拔出的腳板?

誰能相信,那個吹葫蘆笙的人,那個跳得無休無止的人,那個粗布包裹的身體,消化老南瓜、老玉米的身體,是個古稀的老人?

誰能相信,那個背著三弦的男孩,白天是放牧的行家,夜晚是彈琴的好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少女追在身后。她們把山花插滿頭,為了美好的投奔永不憂愁。從此我記住了那樸素的音響和跳躍,哪怕走遍了世上的城鄉山河;從此我懂得了什么是藝術的永恒價值,世俗的裝點紛紛脫落。

村寨的夜晚,黑白分明。月光流淌,亮處如雪,暗處如墨。天地一片肅穆。只有風,只有不甘寂寞的冷杉和云杉在私語。心靈純凈,變得無比深邃——深邃得能容納整個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古樸,讓人釋放掉現代文明的負重。

云聚云散是詩,花謝花開是詩,草飛草長是詩,月圓月缺是詩。村寨是詩的寵兒。

在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都會有風吹落潮濕的種子。季節更替,到處蕩漾的,是自由的意志。傾聽自然的語言,生活的困惑與感傷便隨風而逝。

曾經禁錮在嘈雜的城市。樓群像樹林,但沒有枝葉沒有花朵沒有果實,沒有令人戀眷的僅僅是狗尾巴草的清香。孩子們長大了,不會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樓群的顏色頑固,隱去了季節的界限;窗口在夜晚篩下星星,擠窄了無邊際的想象;鋼筋水泥傲然挺立,帶來了堅硬的壓抑。躺著的心事結成青苔,站立的思想競爭陽光,人們掩起私下里表情豐富的臉龐,在沉默中蟄伏窺望。

只有這里的人才會有真正的歌唱。他們的歌,嘹亮、清逸而深遠。村寨里最多的是樹,每棵樹都是歌手。漫天的音樂的羽毛,化作無邊的新綠與嫩黃。暗香誘著彩蝶,在樹木之間傳遞著甜蜜。綠肥紅瘦都被遺忘。一聲鳥鳴,心便永不寂寞。

我們要在這里生一堆兒女。讓我們的兒子在月光明亮的夜里,在棕櫚樹的陰影里,拿起竹子做的巴烏,背起梨木做的三弦,去蹲在女孩的房子背后;讓我們的女兒站在苞谷地里,像一朵花一樣開放。扯下花頭巾,聽著情人吹扎比,低著頭輕輕地笑。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

舒學群轉臉看著錢紅,兩個人的眼角居然都閃著淚光:“我們不應該擔心她,應該擔心我們自己,我們老了,不再有這樣的浪漫了?!?/p>

“讓他們把這些寫出來,不就是一部好戲嗎?”錢紅忽然說。

“對啊?!笔鎸W群眼睛一亮。

“老爸你忙你的公事,就別打我們的主意了。我們和你們幾乎生活在兩個時空,我們可以給你們提供素材,但我們不懂你們的游戲規則,也不想懂?!?/p>

舒小寧的回復毫無商量余地。

屬于自己的東西前兩天就一樣一樣地清理干凈了。無非是一些隨手寫下的筆記,一些沒有來得及完成、已經不必完成的工作報告。

桌子一下子變得干凈而不真實,與自己無關。明天來上班的人,可以有一張沒有記憶的辦公桌。

舒學群站在門外,最后看了一眼辦公室,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除了看不到痕跡的腳印,屬于他的一切都沒有留下,這才輕輕地把門帶上。

明天這里就會有新的主人。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焙鋈幌肫鹗嫘幍脑?,舒學群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其實還有一句話也頗貼切:“你方唱罷我登場?!?/p>

新任局長徐聞達是比他低一屆的大學校友,畢業留校一直到當上校長,精明練達,能力很強,不像他這樣書生氣十足。這幾天辦完交接,問他:“要不要有個儀式?”

機關慣例,干部職工退休或調動,工會都會開一個歡送會。

“免了吧?!笔鎸W群認真地說,“我這是左遷啊?!?/p>

“那就隨你?!毙炻勥_很體諒。

樓道寂靜。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樓,只有松動的地板“嘎吱”響。舒學群放輕腳步,讓那聲音盡可能小些。

一樓值班室的電視上,足球世界杯踢得沸反盈天。他的小心其實是多余的。

自行車棚里孤零零地只剩了一輛車。舒學群抓住冰涼的車把手,走向后院的出口。小門房窗口的燈亮著,保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他一下沒看清,突然聽到一聲問候:“局長好!”

保安是復員軍人,家在農村,不茍言笑,只管開關電動門,別人不問他,他決不跟人搭訕。主動喊“局長好”,這是頭一次,而恰恰這次,被喊的人已不是局長了。

“你好?!笔鎸W群扶著自行車站住,“天冷,你干嗎站外面?”

“送局長?!?/p>

舒學群這才看清,保安的站姿是立正,心里一陣莫名的感動:“我不是局長了?!?/p>

“知道。我頭一次見到不坐小車的局長?!?/p>

“謝謝!”

舒學群一直沒有建立起足夠的級別意識,自我感覺始終是一個才出校門的學生,聽到人喊職務,總是有點不自在。這一次,他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由衷的,因為他已經幫不了對方什么了。

調離政府機關主管崗位,去文藝社團任虛職,這是對他的一種寬宥。

這個結果是想得到的,并不突兀。兩年來,在省文化局正局這個位置上,他的確沒有做出上級期待的業績,一再辜負了重任。有過挽救的機會,他沒有抓住。

趙局有一次明確跟他說:“我這次可不是跟你閑聊,算是一種轉達吧。你跟桑龍桂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那么跟他過不去嗎?非打壓不可嗎?”

“怎么是‘跟他過不去’?怎么是‘打壓’?”舒學群大吃一驚。

“那你堅持不上桑龍桂的那個戲,是啥意思?”

“那個戲的劇本討論過幾次,行家們都沒有通過啊?!?/p>

“別拿行家做擋箭牌,我就問你,你的意見?!?/p>

“我也是否定的?!?/p>

“問題就在這里!”趙局頓了一下,他不懂戲,但是懂舒學群,知道這孩子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家伙,他堅持什么一定有他堅持的道理,“我說你怎么就這么軸呢!不可以先把戲排出來,看看再說嗎?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不行嗎?不是有個說法,叫那啥——‘試錯’嗎?評職稱你說你不便干預也就罷了,排戲,批經費,不就是你動動手指的事嗎?”

“試錯是因為不知道對錯,知道是錯,就不用試了。明明知道是白花錢,還‘動動手指的事’,您不是也不會做嗎?”

“我怎么跟你說呢!”趙局真是急了,“你就不能靈活一點嗎?”

“藝術是有尊嚴的?!绷季?,舒學群沒頭沒腦地說。

“藝術尊嚴?是你自己的尊嚴吧?!?/p>

“也可以這樣說。我不想做沒原則的人?!?/p>

“那你是說我沒原則了?”趙局腦子的反應依舊很快,恨恨地說,“你小子遲早叫你的臭尊嚴給害了!”

從小到大,做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父親有過無數的教誡,舒學群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尊重所有人。對他經歷過的領導,尤其是趙局這樣如同父輩的領導,更是尊重有加。但這一次他不想順從,他覺得,這一次的不順從,恰恰是對趙局的尊重。

機關里早幾天就有了他將調動的消息。一腔熱血到頭付諸東流,開始他有些難以接受。上級正式找他談話那天,回到家里,他跟錢紅隔著飯桌,面對面坐了好久。錢紅拉過他的手,握在手心,支著自己的下巴:“要不,去學校教書?”

錢紅畢業留校,現在是系主任。

“……聽安排吧?!笔鎸W群長吁了口氣。

這兩年間,舒學群有過消沉,突然討厭幾乎所有“成功”“杰出”之類的大詞。老是會想起某位名人說的:人生,最終不過是一場催人淚下的鬧劇。是因為自己的不成功、不杰出而絕望?又似乎不是。他曾經是那么渴望過成功甚至杰出,一旦發現那不可能,立刻就放棄了妄想。那樣的討厭,應該是一種透徹。他再也沒有了那樣的青澀,那樣的單純,那樣的好表現,也沒有了那樣的不甘。成長也許是一件讓人傷感的事。成長就是一點一點失去天真,一點一點增加世故。最初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像是悲傷,又不全像。而現在,他覺得這意識也很可笑。成長讓他認識了更多的人,認識了更廣大的世界,因而會活得更實在。也許不那么浪漫,但一樣可以純凈。

上周六,舒小寧照例發來了電郵——

今天,我們按寨子里的習俗,給那位巴黎男孩和他的心上人舉行了婚禮。他回去重新贏得了女孩的芳心,把她帶到了我們寨子。女孩一下車,驚喜得一把抱住男孩,哭泣起來。整個晚上,男孩一直在彈著吉他,女孩依偎著他,含情脈脈。

滿滿的成就感!

能感覺到舒小寧的手指在鍵盤上舞蹈般的興奮。

可以確信:舒小寧找到了她的“二十一克”。她是心靈雞湯養育的一代,什么“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什么“不會照你們的劇本演出”,什么“等一等你的靈魂”……舒學群欣賞這類時尚的雋言睿語,但并不完全認同。他的二十一克從來沒有離開過他,這是他的驕傲。

他們是兩代人,生活的理念各不相同,處事的方式也各不相同。舒小寧的離開是主動的,他的離開是被動的,但這并不等于他就失去了生活的主動權。

從機關回宿舍大院的郊區馬路,這幾年大大拓寬了,路面還鋪著沙子,自行車跑起來“沙沙”響,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樂感。特別是這種車輛和行人相對稀疏的入夜時分。

那天桑龍桂說他當了局長還騎自行車是過猶不及的時候,舒學群回答“習慣了”,桑龍桂可能以為那是假話,但他真的是習慣了,又何止是習慣,幾乎是酷愛。他近乎病態地離不開那輛自行車。對他來說,自行車不只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錢紅父親所在的縣屬單位取消公用自行車,作價處理給個人,需要的就抓鬮。他抓到一輛作價十塊錢的——其實那也不算太便宜,他當時的月工資不過就四十幾元。

車架子還很結實。車鈴鐺銹死了,不響,干脆卸掉。只要把胎補好,把缺失的車輻補齊,換掉磨損的剎車皮,齒輪和鏈條上油,就可以照騎不誤。錢紅父親車技一流,小鎮集市沒有交警,就雙手脫把,奔馳如飛。人那么擠,他騎著車像魚一樣在人流里鉆來鉆去。

錢紅跟舒學群結婚,這輛車成了嫁妝的一部分。

送舒小寧上幼兒園,拉液化氣罐,都要穿過大半個城市。

這輛車載著小小的幸福。

學術期刊的編輯朋友遠道來組稿,火車誤點好幾個小時,凌晨兩點才到站。等了大半夜,終于見面,兩個人都興奮不已。朋友橫抱著在沿海城市買的雙卡收錄機,躍上自行車后座。他們在寂靜的大街上肆無忌憚地歡聲笑語,橫沖直撞。

這輛車載著濃濃的友情。

節日郊游,舒小寧喜歡坐前杠。有一次,舒學群感冒痰急,隨口啐在地上。舒小寧立刻扭回頭盯著他嚷:“爸你怎么可以這樣?老師說了,不可以隨地吐痰!”

這輛車載著大大的尷尬。

去一家大單位查閱歷史檔案,行前請分管文教口的方博副省長給那單位的頭兒打了招呼。舒學群在大雨中到那單位,自行車被攔住,先在門衛登記,然后進大樓,問清單位頭兒的辦公室,小心地把雨披留在門外,進去,恭恭敬敬自我介紹。對方正埋頭閱文,抬頭問:“怎么來的?”回答:“騎車?!睂Ψ綇吐耦^閱文。

好半天,看對方再沒有抬頭的意思,舒學群只得悄然退出。出門前一直期待會有人在身后喊住。沒有。騎上自行車在大雨中返回戲劇所的時候,舒學群有一絲莫名的遺憾——不是為自己的自討沒趣,而是為那位負責人的不再抬頭——他本來是可以多少表現出起碼的教養的。

事后告知方博,對方哈哈大笑:“壞就壞在那輛自行車上!你這么聰明個人,就不知道讓你們單位的小車送一趟,讓他以為你跟他一個級別嗎?”舒學群大不以為然:“那我不成騙子了嗎?”

這輛車載著深深的自信。

這輛車也載著舒學群的莽撞。因為這莽撞,差點鬧出人命。

早年一塊下鄉插隊的同學,因為母親老邁,想要調到省城郊區農場。舒學群用自行車載他去那個農場找關系,他坐前杠,方便說話。接近那個農場,盡是丘陵。鄉村公路在丘陵上起伏。在一個高坡上,舒學群用心帶著車剎,順坡下溜。沒有想到剎車皮突然崩了,失去車剎的車子猛然向幽深的山凹直扎下去。

那個下坡很陡很陡,又很長很長,似乎沒有盡頭。公路兩邊,數丈以下是水田。停車完全沒有可能。車子一旦翻倒,明年今日便是忌日了。舒學群唯一能做的是低著頭,咬緊牙關,握緊車把,聽任越來越瘋狂的車子飛馳而下。耳邊響著風“嘶嘶”的叫囂,眼前“刷刷”閃過墨黑的車輪、煞白的土路,以及恍惚中閻王爺的獰笑。同學轉身死死抱住他的腰,臉緊貼住他的胸口,等待命運的判決。

車子終于到了坡下,因為慣性,往前面的上坡沖了一段,停下。

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劫總算結束。從鬼門關回來的舒學群和同學癱倒在路邊,仰面看著藍天白云,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有晝有夜、有風有雨、有冷有熱、有花有果的世上,不知想哭還是想笑。

這輛車載著酸甜苦辣的人生。

寬闊的馬路盡頭,月亮出來了。

應該是農歷的望日,或望日前后,月亮又大又圓。忽然想起一首淺顯直白的詠月詩:

當塗當塗見,蕪湖蕪湖見。八月十五夜,一似沒柄扇。

作者不是什么顯赫的詩人,有關介紹語焉不詳,連姓什么都說法不一,只說是宋朝的江南人,“不仕,號處士”——也就是沒有當過官的讀書人,以善于嘲詠,為人稱道?!对佋隆肥撬粝碌膮^區六首詩之一。大白話中顯著一種童趣:

月圓之夜,不管你跑到哪兒,跑得多遠,月亮像一把沒有柄的團扇,總在你頭上的空中。

這樣的經驗,充滿了舒學群的童年。而現在,月亮照著城市里的他,也一樣照著千里外山寨上的舒小寧他們。比較起來,他更喜歡舒小寧的王子的詩:

不長腳的歲月/比奔馳的駿馬還要快……你的內心能像蘿卜一樣潔白嗎/你的內心能像清泉一樣透明嗎/如果是這樣/夜里有美好的夢境/大山上的月光照到心里/梯田是美麗的/心靈是明亮的。

明天會是個大晴天。

太陽會照樣升起。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他照樣會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去新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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