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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珍

2024-03-05 07:38吳浩然
上海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珍珍大院爸媽

小時候住的單位大院里有幾口小水塘。離我家大約百米遠的一處水塘,是我跟珍珍經常碰頭的地方。那里遠離大人們的辦公室,經過的人少,附近還有幾棵高高的白楊樹投下綠蔭,春夏時節,坐在塘邊為洗衣服而設的石板上十分自在。風起來的時候,白楊樹刷刷啦啦作響,也能遮蔽我和珍珍之間小女孩的私語。

水塘面積大約十平米,橢圓形,像嵌進地面的半個蛋殼。不知道為什么,一年四季中這水塘有時盈滿清水,足夠蹲在石板上浣衣裳,有時又忽然徹底干涸,滴水無存,塘底布滿堅硬的裂縫。那時我還小,無法預料這個小池塘何時有水、何時干枯,就像無法把握我跟珍珍大起大落的友情。

珍珍是大院里唯一一個非職工家庭的孩子。大院坐落于五線小城六安市的郊區,屬于一家水文單位,因為水文觀測需要大量空間,建單位的時候,用紅磚圍墻松松朗朗圈了很大一塊面積。珍珍家搬來很早,至少在一九九一年我家搬來的時候,珍珍家已經在院子里了。整個院子有一定的坡度,辦公室、觀測場、家屬宿舍都在上坡,有七八戶人家常住,珍珍家獨在下坡底端。上下坡之間隔著一片樹林,有一條石子路貫通上下,樹林其他地方也有幾條羊腸小徑可以行走。蛋殼水塘就在樹林西北邊一條小徑的末端、接近觀測場的位置。

兩種生存方式共存于這個大院子里。上坡是城市戶口、獨生子女、坐辦公室;下坡是農村戶口、非獨生、自由務工。共同之處是都很清貧,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不過我確實比珍珍過得好一些,畢竟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兒,珍珍還有個弟弟。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珍珍偷偷告訴我的:

“吳浩然,你可知道我是抱養的,不是爸媽親生的?”

“啊……”我猶豫地答應著。

“我爸媽以為我不曉得,其實我曉得,”珍珍微笑著說,“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家里來親戚,半夜他們在外間聊天,我媽跟他們講我是抱養的。他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睡著,都聽見了?!?/p>

那天是一九九八年,我四年級,她三年級。約莫是仲春天氣,因為我記得有風,水塘里波光粼粼,但并不冷。我們兩個女孩子坐在白楊樹下,談起這件重大的秘密,將我們的友誼推向了交心、嚴肅的層面。在嘩嘩的樹葉聲響里,珍珍細軟的劉海在眼前被吹亂了。她微微瞇起眼睛,帶著一點兒若有所思、又有一點兒嘲諷的神情,好像自己經歷了一件又贏又輸的事情。

珍珍告訴我,不要跟任何人講。我答應了。

但其實院子里所有家長都知道珍珍是抱養的。這在珍珍還是一個趴在木盆里的嬰兒的時候,就已經是在大人間公開的秘密。在這個院子里,生活的分界不僅有上坡與下坡、城市與農村,還有成人與小孩。大人們在我們頭頂上口耳相傳的消息,往往很久都傳不到他們俯視的小孩子的世界里。

媽媽曾向我講述過珍珍身世更多的細節:珍珍嚴格來說連抱養都不算,她是半夜被生父母丟棄在現在這個家庭門口的。因為養父母結婚好幾年沒能生育,生父母打聽到了這個消息,就選擇把珍珍放在他們家。然而收養珍珍之后不久,養母意外地又懷孕了,生了現在的弟弟濤子。

我和珍珍的友情如何發生的,已經不記得了。當年院子里只有三個女孩,除了我和珍珍,另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女孩每天被關在家里做家長額外買來的輔導資料,性格越來越沉默,不怎么跟我說話。而珍珍,我一向她發出友誼的信號,她就立刻走了過來。從我九歲開始,大部分空閑我們都待在一起。春天撈蝌蚪,夏天釣龍蝦,秋天在樹林里找果子,冬天堆雪人,還有養貓、種花、跳皮筋、看電視。一個又一個中午、傍晚、節假日,她一次又一次穿過樹林,順著四季青小路走到辦公區后面的家屬區,敲響我小房間的門。

大院的家屬區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建造的一排紅磚黑瓦平房,我家住著最西邊兩個房間。一間作餐客廳,另一間原本是全家的臥室,三年級時爸媽找來泥瓦匠,按一比二隔成南北兩間。我住朝南的小間,不到十平米,靠墻擺了一張單人床,床頭放一個書柜,床腳有個雜物柜,媽媽的縫紉機擺在窗戶下作為我的學習桌。這幾樣家具對我來說完全夠用了,最重要的是房門直接通向走廊,不需要經過客廳就可以進來,所以我才能發展出完全屬于我的私交。

周末與寒暑假,我會約著珍珍在我家寫作業,她在我家一待就是半天。她喜歡趴在縫紉機旁邊,下巴抵在手腕上靜靜地看著我做事。我指導她讀書看報,給她展示我自學的水彩畫和各種手工作品,比如紙做的房子風車、冰棒棍做的坦克、小藥瓶做出來的風鈴。因為材料只能因地制宜,不能完全達到我的期待,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都做得很粗糙,但珍珍總是贊不絕口。有些書我會借給她看,有些手工作品就送給她了。書隔段時間還回來,會比借出去的時候明顯舊了一圈,手工作品也會在她家不知所蹤。因為我知道她家的環境,一般也不太介意。

珍珍家的房子也是單位的,因為不是職工,每月要交少量租金。這幾間房子蓋得更早,結構更加陳舊:沒有客廳,狹窄的門廳只能靠墻擺放一些農具,門廳內側左右各有兩扇門,通往兩個房間。一個房間是儲藏室兼吃飯的地方。另一個房間是臥室,有兩張木床。珍珍沒有自己的房間。她家的房頂很高,窗戶也開得異常地高,屋里總是昏暗的,光線從高窗投到屋里的地面上,好像離外面的世界很遠,有一種待在水缸底的感覺。珍珍爸媽終日忙忙碌碌,很少有時間收拾,家里常年有一股油煙混雜著霉塵的氣息,這股氣息總是讓一切都很快變舊。

我每次去珍珍家都會受到她爸媽的歡迎,會給我倒茶,這是院子里其他小孩沒有的待遇。因為我總是考班級第一,年年照片貼在學校光榮榜上,而珍珍和濤子的成績一直普普通通。叔叔阿姨不會輔導小孩作業,非常希望我能幫到這對兒女,我也在盡力這樣做。例如四年級末的那個暑假,我突發奇想在家里設小課堂,給姐弟倆上了好些天的課。本來只打算教珍珍四年級語文,結果濤子天天黏上來,趕也趕不走,我便也教他三年級數學。在大人看來,這件事有效地預防了兩個小孩在漫長的暑假里亂跑出現意外,意義非同小可。叔叔阿姨為表感激,給我送來母雞和雞蛋。我吃著她家的禮物,心里挺高興,但也沒有更多想法。我所做的都是為了玩,只是我玩得一身正氣,更符合大人的期盼罷了。

珍珍上來找我的成功率要大于我下去找她的成功率。她找我,我一般都有時間,但我找她,并不是次次都能邀她出來。她家的生計是一個水泥預制板加工廠,就開在下坡空地上,雇了幾個工人,幾乎每天都在開工。叔叔阿姨有時開拖拉機出去送預制板,出門前會交代珍珍一些事,比如煮飯、燒茶、給預制板澆水。我經常下了坡來,一出樹林,就看到她站在加工廠的平臺上,手里牽著水管,要把每一塊預制板澆透才能走。珍珍也有沒做完事就走開跟我玩耍的時刻,但如果我送她回家,她爸媽會忍耐一些,罵得不那么兇。也因此,珍珍更愛跟我一起玩了。

在大院里,珍珍只跟我做朋友。她好像跟上坡其他所有人都是疏離的。不僅不怎么跟其他小孩玩,背后提起那些家長也直呼其名。她狹長的單鳳眼盯著那些大人時總有一絲質疑的意味。跟她分崩后我曾經想,或許她極其敏感的性格讓她比我更早地意識到了那些成年人在一本正經下的平庸。但如今我覺得,一個小女孩未必有那么深沉的意識,她的敵意恐怕來自本能——上坡的大人們對待她,跟對待我肯定是不一樣的。

珍珍多次向我控訴過爸媽對她的不公平。比如她要做家務,弟弟不用做。過年走親戚帶著弟弟,讓她在家看門。她和弟弟打架,她打不痛弟弟,而濤子是個鐵蛋似的非常結實的小孩,還起手來很痛,她也會找我哭訴。我說要么你告訴爸媽。她的回答永遠是一樣的:“我爸媽才不會管呢!他是他們親生的,我是抱養的!”她的眼淚簌簌而下。這時我看著她的臉,總會覺得她很可憐。我感覺她好像在向我求助,可我對于大人的態度完全無能為力,我只能多偏向她,盡量不跟濤子玩。

大人們提到他們姐弟倆,總是說:“其實珍珍爸媽對她算好的了,談不上偏心?!彼麄兊摹昂谩币馑际牵耗莻€年代抱養女兒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養女是明顯不如兒子受待見,相比之下,珍珍和濤子的生活都是一樣粗糙,濤子沒有比珍珍過得更好。確實姐弟倆都是一年四季翻來覆去穿著那幾件舊衣裳,書包拉鏈總是壞的,鞋子布滿灰塵,只有過年的時候有點零花錢。但兩個孩子在同樣的條件下長出了截然不同的相貌:濤子像媽媽,黑紅的臉,身材結實,盛夏天敢赤腳跑在滾燙的石子路上。珍珍很瘦小,雖然只比我小一歲,但看著像我三年前的個頭。一張單薄的瓜子臉,臉頰總是黃黃的,細眼睛,薄嘴唇,小小的鼻子。頭發泛黃,扎著兩個簡單的小鬏兒。細胳膊細腿,細細的手指,因為常年沒用護膚霜,手上的皮膚一直干巴巴的,和年齡很不相稱。我認識她的那些年,她的模樣一直是這樣,很暗淡,但暗淡中又深深藏著一點東方的秀氣,猶如深巷小花,默默開放。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郊區小學有很多這樣灰頭土臉的孩子,大家都司空見慣。但我樂于打扮珍珍,讓她快樂一點、漂亮一點。我教她手上沾了水以后要拿雅霜擦手,這樣手背就會慢慢變得滑滑的。我用家里的發油給她潤頭發,幫她換發型。我夸贊她的頭發很順很直,是我想要的。我的頭發雖然烏黑濃密,但是自然卷,只能梳起來編辮子,不然就會滿頭亂飛。

我告訴她,有一種處理頭發的手段叫“拉直”,可以把卷頭發變得絲般順滑,我很想試一試,但是挺貴的,而且爸媽肯定不允許。

“吳浩然,你的頭發那么長、那么多,要是拉直了,肯定能垂到腳跟上,像古裝電視劇里的仙女一樣!”珍珍笑瞇瞇地說。

我笑著糾正她,拉直只是讓頭發變直,不會像拉面條一樣變長,不過她沒有聽懂。她堅持認為,如果我去做個“拉直”,我的頭發會垂到腳跟上。

有一天我讓她坐在走廊上,給她做一個我自己喜歡但是做不了的發型:把兩鬢的頭發編成兩條細細的麻花辮在腦后固定起來,其余頭發披散著。做完以后,我跟她說這叫“公主頭”,拿鏡子給她看。她左照右照,笑不攏口。我媽媽在旁邊經過,看到了這一幕。后來她跟我說:“你對珍珍真是像親姐姐對親妹妹一樣??!”

“是呀?!蔽倚ξ卮饝?,心里很得意。

在小學中后期漫長的時光里,我一直享受著珍珍對我的依賴,珍珍也不停表達著她對我的需要。我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讀課外書、好好做作業、畫畫,都是我認為有益的事情。我想把我生活中最好的東西也引入她的生活。但從長遠來看,我的舉動對她而言更像是一種展示,并不能真的改變她什么。與此同時,外界的變化給我們帶來的影響遠大于我們自己的努力。

時間進入新千年,天邊開始傳來噪聲。那是小城開始擴建環城路的聲音,工程隊從遠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突突突是打樁機,轟轟轟是挖掘機。原本狹窄的柏油路被一截截翻開,準備澆筑水泥,做寬敞的大道。那段時間我們飽受出行之苦:自行車顛簸,公交車暫停,的士極少到這里來。只要一下雨,到處都是黃泥巴,走幾步腳底就黏出一個大泥餅。最終我們大院靠近路邊的一側圍墻以及大鐵門都被挖掉了,整個院子失去保護,經常失竊。同時我也覺得,自己原本渾然一體的童年在逐漸潰散,有些事情越來越難以把握。例如我胸部開始發育,夏天讓我不自在;莫名其妙喜歡上一個男生,搞得我忐忑不安;爸媽反復討論我要上哪個初中,一直定不下來。珍珍的性格也變得有些古怪。

有一個周末,春光很好。我到下坡去找她,卻見她披頭散發地坐在門口痛哭,旁邊一張矮凳上放著一盆水,熱氣騰騰的。我吃驚地問珍珍怎么了,她完全沉浸在哭泣中,誰跟她說話都沒有反應。阿姨在旁邊不耐煩地說:“水不搞熱一點,怎么燙得死虱子?給你好好洗一下,以后不就好了么?哭什么哭!”濤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跟我說,珍珍這段時間頭發上出現了虱子,媽媽要用熱水給她燙頭、上藥,還要她把頭發剪短。珍珍不愿意,就崩潰了。

后來珍珍還是用那盆水燙頭了,抽抽噎噎地。媽媽一撩水在她頭上,她就驚叫一聲。我整個下午一直在安慰珍珍,但是沒有效果,她心情很壞,時不時掉幾滴淚。我說以后她頭發還能長起來的,她說:“我頭發長得特別慢,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說:“短發也沒事啊,我三年級的時候就是短頭發?!?/p>

“但是你長得漂亮??!我本來就長得丑,剪了頭毛更丑了!”她紅著眼睛,又哭出來。

我很無奈,看著時間流逝,快要吃晚飯了,她依然沉浸在痛苦中,我只得上去了。

隔兩天我再見到她,已經成了短發。她沒再提頭發的事。過了幾個月,短發慢慢長成了童花頭,重新扎起一個很短促的鬏兒。在這段時間里,她目光更加銳利,憤恨的言語更多。她不再那么熱衷于陪著我采花弄草畫畫看書,對我的愛好開始表現出不感興趣,更多地是拉著我說話。她說她不喜歡弟弟,不喜歡親戚,不喜歡老師。她坐在我的寫字桌邊說這些話,坐在她家的預制板上說這些話,坐在我們的蛋殼池塘邊說這些話。她小小的嘴巴說出這些言語的時候,總是瞇起眼睛盯著前方,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像是一只充滿懷疑的小鳥。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的憤恨,便也跟她說一些我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我們一起長篇大論地抱怨,但其實我不太喜歡這種沒有創造力的事。

我們開始鬧別扭,這在以前是極少的。她生氣的時候會不說話,站在原地一聲不吭,或者直接回家。一般很快就會和好,再見面的時候她先板著臉,等我開口說話,她就撲哧一笑,走過來問我:“吳浩然,我們去哪兒坐坐?”

這時珍珍對自己身世已經更加了然,她爸媽不再向她隱瞞,而且在她的追問下,告訴她生父母可能是附近某個鄉的人。那個鄉離我們大院不算很遠,好像騎個自行車就能過去。有一天,應該是六年級最后那個春天的某個周末下午,我跟珍珍又鬧別扭了,為什么吵架我已經不記得,但我們都不舍得走開。在冷戰的時候,我忽然出現了一個幼稚的念頭,拉起她說:“你想不想去找找你的親生爸媽?”

珍珍愣了愣,未置可否。

“走,我陪你去找一找,試一試!”我雙手叉腰,鼓起一種勁頭來。

我帶頭走出院子,一直向那個鄉的方向走,珍珍默默跟著我。起初腳下還是施工中的水泥路坯,不久就接上了舊柏油路。沿途是一片一片仿佛不斷復制粘貼的樹林、草叢、房子、小賣部、水溝,風景越來越陌生,我們開始有點兒不安。珍珍猶豫起來,說她不想走了。我有點賭氣地說:“那我們做什么呢?”

又往前走了一段,她停在原地,說不要走了,她要回去。

我們面對面沉默了幾秒。然后我說:“那好吧,回去吧!”

我們轉身回去,西斜的太陽把我們拉出兩個長長的影子來。一路上我們沒有怎么說話,都有點兒五心煩亂,可能是怕天黑前回不了家。但沒想到返程特別快,沒走多久就看見了大院門口的泥坑與修了一半的路基。進到院子里,也沒有誰問我們去哪里了,院子里晚霞高照,一切如舊,準備結束尋常的一天。

這次短促的探險,是那幾年印象最深刻的事件之一。它就像一個隱喻:我們——作為小孩子的我們——的行動、欲望、思想,對自身來說乃如驚濤駭浪,但在現實的地圖上可能只是稍微跳動了一下。同時我也有所預感,我跟珍珍完全契合的那種友情,因為彼此的耐心都在下降,可能已經走到了頭,將要折返了。

二○○一年秋天,我上了初中。新學校離大院有七八里路程,而且強制要求上早晚自習。為了我的安全和方便,小學畢業后的暑假,我父母就在學校附近租了兩間房子,搬了一些生活用品過去,開始陪讀。

甫上初中,我的心情并不愉快。雖然我的成績不錯,但我不喜歡學校的管理風格。它是毛坦廠中學在市區設立的初中部,把毛坦廠中學當年備受全國爭議的那一套教學理念基本也帶進了這里,管理非常嚴格。我的學習習慣并不需要這樣密不透風的管束,但郊區能選的初中很少,而且已經交了三千多元的借讀費,一時也不能再換學校。

初一每周上五天半的課。我平常住出租房,周六中午放學后回大院,周末傍晚再回出租房。僅有的一天半假期我雖然可以身在大院,但整個環境都讓我恍惚。好幾家人都已經因為孩子上中學的緣故離開了大院,而且是全家徹底搬走,還留在大院里的人家不到以前的一半。院子變得荒疏了,出現了被遺忘的氣息。那個秋天的陽光特別安靜,照在小房間里特別閃我的眼睛。我伏在窗前不停地做功課,小小的縫紉機臺面鋪滿了各科課本。而明明就在不久以前,我還能整天整天地用這張桌子畫畫做手工看課外書。為什么呢?我還是那個我,怎么忽然就進入了這樣的苦役中呢?我為以后這樣的日子漫無止境默默嘆息。

每個周末我還是會出門跟珍珍玩一會兒,作為難得的放松。但是跟她在一起我總有點兒心不在焉,心里永遠還有一篇作文沒寫、兩張試卷沒做,我不停地盤算還有多少時間,能不能在周末回出租房之前寫完。珍珍一周沒見我,自然有些話想跟我說,但都是小學里的人和事,我已經不認識或不感興趣。珍珍對我的狀態也漸漸不滿意。有一回我們坐在她家堆起來的預制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忽然她皺著眉頭,確鑿地說:“吳浩然,我感覺你才上初中一兩個月,就不一樣了?!睗釉谂赃呉哺胶椭?。我尷尬地笑道:“是嗎?哪兒不一樣?”珍珍沒有回答出來。我自己想了一下,想不出除了功課變多,自己有什么變化——我說了什么?沒什么啊。我做了什么?沒什么啊。我坐在粗糙的預制板上,雙手按著又脆又硬的水泥邊,茫然起來。

從那天以后,我周末也很少回大院了。一是功課太多,來回要花時間,二是不想再在兩個環境、兩種心態中拉扯。

我們互相還是會想念,但一兩個月才見一次。時間距離拉長以后,關系反而平復了一些。初一寒假,珍珍甚至還到我家的出租房住了一晚。第二天我跟她一起出門,先在路邊逛街,又跟她一起回大院轉了轉,兩人都很愉快。

半年后,珍珍小學畢業,進入了劃區分配的初中,一所中考升學率很低的學校。

我初二這一年在記憶里很單調,無甚可談,但對于珍珍一家應該是非常重要的、標志性的一年——他們也搬家了,不是搬到什么臨時的住所,而是喬遷新居,搬入他們自己蓋的大房子里。位置很不錯,臨街、交通方便,離我的初中不遠。地皮是她家本來就有的,前幾年叔叔阿姨終日汗如雨下地忙碌,不僅是為了賺錢謀生,也是在努力地修蓋自己的新家。

我第一次去拜訪這棟自建房時震驚不小。那是一棟嶄新的兩層小樓,有巨大的客廳、四個大臥室、明亮的廚房和可以沖水的洗手間,還有個寬敞的院子。他們一下子從之前陳舊局促的老宅里解脫出來,過上了非常舒心的日子。而大院上坡的幾家人,此時則要么租房蝸居,要么剛買房,為微薄的工資還了房貸便所剩無幾而憂愁,無人不羨慕珍珍一家。

即將升初三的時候,我家租的房子出現問題,打算退租重新再找地方。這次我們想找離學校略有點兒距離的房子,因為老師們都住在學校,這兩年經常周末出門也碰到老師,讓我感到壓抑。有一天我媽在菜市場碰到珍珍媽媽,兩人聊起這事,阿姨熱情地邀我們就租她家一樓客廳旁的空房間,比外面租房便宜,兩家可互相照應,而且濤子馬上也要去我的初中上學了,以后早晚可以同行。尤其是下晚自習回家那一趟,有他作伴,我媽也無需操心如何接我了。

我媽有點心動,回家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也覺得挺方便。此時我爸爸已經調去外地,常年不在家,我和媽媽住一個房間也夠了。趁著暑假補課前,我們搬了進去。阿姨家給了幾樣家具,我們也帶來一些,足夠生活所用。院子角落里有一個天棚,放下煤爐和餐桌,就成了我家簡單的廚房。

初到珍珍家,確實和珍珍過了一段朝夕相處的時光。我們仍然很熱絡,但我發現珍珍長大了。當然,我們都會長大的。但在我被功課綁架的漫長日子里,她已經在向我所不熟悉、不支持的一種生活走去。例如她很少做作業,不想我輔導功課,父母也不再過問她的成績,大約是默認她以后不再上高中。我在學校處于所有老師的關注之下,一點點逾矩或成績波動就會被叫去談心,被優等生的玻璃罩子罩得牢牢的。而她好像在讀一所小說里的初中,不時把一些談戀愛、打架、罵老師或者更離奇的新聞帶回家。她不覺得這些事有什么大不了,有時自己也是新聞里的主角。她說有個老師她特別討厭,就會經常在他的課上站起來說要上廁所,實際是去操場閑逛。有一次還說有一個老師冤枉她、批評她,她不回嘴,就使勁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把下嘴唇咬出了血,直接震住了老師。她面帶微笑讓我看她下唇內側的血痂。

我覺得這未免有些過了,但是珍珍已經不是隨便聽我勸說的人了。她好像積蓄著很多暗暗的狠勁。那個夏天經常出現暴雨,烏云密布時我匆忙找油布遮蓋天棚下的餐桌廚具,而她伏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門口,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好像很歡迎這樣的天氣。

初三早出晚歸的日子里,我跟濤子的接觸漸漸變多。這個男孩在我沒太注意的時候已經長高了不少,不過依舊是一張黑紅的圓臉,很皮實很能挨打的樣子。叔叔阿姨經常瞪著他說:“好好跟吳浩然學著,在學校老老實實地聽課,不準瞎混,有事多問問吳浩然!”濤子點頭答應著。他的班級跟我的只隔著一個樓梯口,晚自習結束后他總是飛快地跑去取了車,在大門口等著我。路上他不停和我說著班里的各樣事情,我漸漸發現他心態很溫和,很少有尖刻的想法。這和我之前對他的印象不太一樣。

我媽也這樣認為,她跟我說:“你發現沒有,雖然濤子看著蠻蠻的,其實比珍珍更厚道。我們搬家的那天,濤子前前后后不停幫我們搬東西,一直催我歇一會兒,說他勁大,他來幫我搬。珍珍反而沒怎么幫忙,就在旁邊看著?!?/p>

不過我媽也說:“都說珍珍爸媽不算偏心,實際上怎么會呢。雖然吃的用的沒什么差別,給了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但你看珍珍上的什么初中,濤子上的什么初中。她中午回來還要洗一大盆衣裳,午覺也睡不了。她那細胳膊哪有力氣漂得干凈?換做我是不忍心的?!?/p>

我也感覺到了。我畢竟跟珍珍交情深厚,對珍珍的身世仍然抱有同情。我想珍珍也進入青春期了,青春期或許就是這樣的,會讓人變得混亂,我自己也曾混亂過。但我開始有意避開珍珍的鋒芒,跟濤子的交道漸漸變多。對此珍珍不能接受。有時濤子請我去他的房間給他講題,珍珍會忽然進來,找個理由拿走弟弟的某樣東西。濤子急了,跟她爭奪起來,讓我評評理。我不好直接說什么,但其實心里是偏向濤子的。我對珍珍說:“你先去你房間待一下吧,等我把這兩道題講完?!闭湔淇偸枪V弊?,冷冷地站在原地說:“我不管,這就應該是我的?!睗泳拖蛲獯舐暻笤骸皨?!你看珍珍!”大人們過來勸解一下,但是沒有什么用,珍珍鉚足了勁要對付弟弟。就算給她兩下鑿栗,逼她走開了,下一次依然是這樣。

也有三個人還能一起玩的時候,但往往是因為珍珍向弟弟發脾氣,或者是她說了一些陰陽怪氣的話,讓我感覺氛圍一下子變了味,心里不舒服起來。

她跟爸媽也會吵架,近乎失態地叫嚷著,尖利的嗓音聽著讓人心顫。她爸媽比我想象中要忍耐大度一些,罵她的時候不多。他們可能是覺得,一兩年后,等她混個初中畢業就會離開家的,所以,算了。

在短短的幾個月里,珍珍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難以相處。她一發怒就暴起,尤其是對弟弟,一句話不投機,不管跟前有沒有別人,拿起手邊的東西就猛地一摔,讓人咋舌。她在客廳里看電視,弟弟要是也走過來看,她就立刻拔插頭。她蹲在水池邊搓著衣服,會忽然把弟弟的衣服揀出來摔在地上,嘴里罵道:“也配讓我洗?”幾乎每晚樓上都會出現姐弟倆爭吵的聲響。我在樓下默默聽著,此時搬來珍珍家不過幾個月,我已經有些后悔了。

時間快到年底,天氣漸冷。媽媽每天早晨把飯菜做好,自己帶一半去單位,另一半我中午回來熱一熱吃。有一天中午,叔叔阿姨也出去了,只有我們三個初中生在屋里。那是個挺好的初冬天氣,濤子喊我帶上飯菜到他們家廚房一起吃。原本我們圍著一張小幾正常吃著,快吃完的時候,好像是珍珍不準濤子拿一個什么餐具——細節我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可能是之后的場景太過震驚,完全覆蓋了前因——姐弟倆在廚房鍋臺旁發生了劇烈的矛盾,你推我搡,幾乎扭打起來。因為確實是珍珍不講理,我壓抑很久的是非心終于涌上來了,我走過去指責珍珍:“你為什么要這樣?”珍珍不睬我。我說:“你把這個給他!憑什么他就不能拿?”珍珍臉都扭曲了,吼道:“就不讓他拿!”把東西捉得更緊。我從兩人之間伸進胳膊想把他們分開,她推了我一把,但是我有所防備,立刻把她擋了回去。她猛然暴怒了,不再管弟弟,和我撕扯起來。珍珍的臉在我面前很近的地方劇烈晃動著,黃中帶紅、憤怒到變了形,像噩夢里才會見到的情景。她咆哮道:“你滾??!你滾??!”濤子一手把她往他那邊拉,一手推著我說:“你快走!”我便放棄了,轉身走出廚房。還沒有出門,一個東西哐當摔到了我旁邊的墻上。我微微偏頭看了一下,是一把切菜刀。我后背悚然,但是臉上還勉強保持著鎮定,快步走回天棚下,扶著我家的桌子,心里怦怦跳。

珍珍緊跟著從廚房里走出來,臉色紅漲,喘著粗氣。她大步走到客廳門口,轉過身,指著我,開始罵我。稀里嘩啦的話語從她嘴里冒出來,激烈、混亂,夾雜著很多臟話,大部分我都沒有聽懂。我一聲不吭地盯著她,我只能一聲不吭地盯著她。

濤子也趕出來,跑到我身邊著急地跺腳大叫:“珍珍,你又瘋掉了!你干嗎罵吳浩然!”珍珍不睬他,繼續罵著。鄰居們都驚動了,圍到大門口來,亂糟糟地追問怎么回事。濤子一邊慌忙忙地跟鄰居解釋,一邊對我大喊道:“走吧,我們到學校去吧!”我沒有看他,盯著珍珍,無法移開目光。

過了不知道多久,珍珍已經接近力竭,差不多罵完了。最后她拿起廊檐下離她很近的一柄簸箕,用力向我砸過來。因為我已經退到了盡量離她遠一點的地方,簸箕在空中轉了三百六十度,砸在我倆之間的地上。在一聲爆炸般的巨大聲響中,木頭手柄摔成了兩段。然后珍珍推上她的自行車,一腳踹開腳撐,徑直分開眾人出去了。

這駭人的一幕被鄰居們盡收眼底。他們一邊感嘆著、指責著珍珍過分的舉動,一邊來安慰我,說會告訴珍珍爸媽的,肯定要教訓她的,叫我不要怕她。我確實不怕她,但我心里的滋味遠比害怕復雜得多。我掉了幾滴眼淚,收拾東西,騎車上學去了。

當日上完晚自習,我回到家,珍珍爸媽還沒回來,只有樓上珍珍的房間燈亮著。我媽已經知道了中午的事,問我什么情況,我簡單說了幾句。她說:“你沒有跟珍珍對罵是對的,讓她爸媽處理吧?!蔽覒艘宦?,開始在書桌前做剩下的作業。過了大約半小時,珍珍爸媽回來了,估計是在院門外面就聽鄰居告了狀,他們一進院子便咚咚咚上樓,沖進珍珍的房間,兩個人把珍珍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我在樓下聽到了沉悶的撞擊聲。很漫長的一刻。珍珍一聲也沒哭。

次日清早,我們照常上學。濤子和我在院門口還在做準備工作,珍珍已經先我們一步推上自行車出去。她目不旁視,面色如常,好像嘴里還在哼著歌。我們一前一后騎下門口的土坡,拐彎,上大路,我和濤子去我們的學校,她往另一個方向。

那件事之后,我和珍珍沒再說過一句話。我談不上多難受,因為人人都向著我,尤其是珍珍媽媽和濤子,更加熱心地哄著我。珍珍本來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現在我在她那里歸入普通人了而已。這棟房子里的每個人都在照常生活,但氣氛就像那個摔斷的簸箕,放在走廊的拐角里,沒有人用,也沒有人扔掉它。到了寒假,我家就搬回了大院。

搬回大院是我的提議。我跟爸媽說,環城路已經修好,我也長大了,騎車不再那么費勁。而且往來郊區的出租車日漸增多,嫌累的話可以偶爾打車。最主要的是,這么多年來我終歸是住在大院里心情最愉快,為了每天能回到讓自己安心的環境,我樂意忍受早晚趕路的那一點辛苦。叔叔阿姨很唏噓,覺得有我在家里,濤子學習挺認真,我這一走,不知道他會不會開始犯渾。但我是顧不得那么多了。

此趟回來,院子更加安靜了,常居人口除了我和媽媽,只剩下一對老人,他們把能開辟的荒地都種上了菜,以田園氣息補充著生活氣息。經常有野貓野狗來到院子里短暫居留,我會挑一兩只順眼的引到家里養一陣子,但過了一段時間,它們最終還是會離開。

不僅人口驟減,院子面積也縮小了很多。珍珍家原來所住的那一片下坡因為地勢明顯低于環城路路基,已經被大面積填埋了。原址上將會建一條新的公路與環城路交錯,原來大院鐵門所在的位置以后將是一個十字路口。上下坡之間的樹林只剩下了一小片,林中用碎磚鋪了一條簡陋的小路,每天我就從這小路里推著自行車進進出出。

初三下學期十分忙碌。周末珍貴的空閑里,媽媽會催我出去曬曬太陽,我就到觀測場、小樹林那邊去逛逛。我搬回院子,為的就是這些時刻。我記得那個春天回暖很早,水泥小徑很多地方碎裂了,一簇一簇伸出春天的花朵。蛋殼池塘還在那里,白楊樹也在。但不知地下水位發生了什么變化,池塘已經徹底干涸,塘底積滿了陳年的落葉,還有一些不知哪里來的塑料垃圾。不過我對于院子的變化已經沒有初一時的敏感,我總覺得我隨時會再次告別這里,就像老房子隨時可能要被拆除,告別過去的時代。

濤子偶爾會在周末騎車來院子里看我。他一見我就滔滔不絕地聊起天來。偶爾我也問問他珍珍的近況,他回答了,我聽了,過后又忘了。珍珍跟我的決裂沒有怎么傷害到我,不過我也不愿再踏入她家。仿佛我們之間的關系注定就是應該如此,要么親密無間,要么徹底不相往來。

二○○四年六月,中考來臨,我考上了市一中。一中在老城區,離家很遠,不可能再走讀,于是那個暑假我家在一中附近租了房子,又一次搬出了大院。

當我再次跨入珍珍的家,已經是四年后了。二○○八年初,大一寒假,我和媽媽回大院小住了幾天(因為媽媽還在大院上班,始終有一部分生活用品在這里)。珍珍媽媽不知怎么知道了,打電話來邀我們去串門。之前幾年他們也曾邀約,但都被我找理由拒絕了。這一次我沒有再推脫,因為那個冬天我剛度過十八歲生日,特別想做個成年人。我想,我已經開始見世面了,大學都上了半年,難道還要糾結小時候的事嗎?

于是跟媽媽一起,擇了一個傍晚,吃完晚飯后出門,散步到他們家里。叔叔有點見老,阿姨還是老樣子,說話中氣十足,脊背挺得直直的。兩人熱情地在大餐桌上擺滿各種茶水點心,和我媽圍坐談天。濤子此時已經是毛坦廠中學本部高二的學生,長得牛高馬大,不過性格還是老樣子,不停地向我描述學校里的各種事情。阿姨向他嚴厲地說:“好不容易吳浩然姐姐來了,好好請教一下高考的事情,跟她好好學著!”濤子也像往年一樣,點頭答應著。

我和他坐在客廳的電視旁邊,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到這時我還沒有看到珍珍。我問他:“珍珍呢?”他說她晚上有事出去了,等一下回來。我問珍珍知道我要來嗎?他說知道,“她說是應該叫吳浩然來家里玩玩?!蔽覇査湔洮F在在做什么,還在念書嗎?他說珍珍初中畢業后就沒上學了,學了一點計算機,現在在市里一家酒店做前臺。我想象著她的小身板穿著制服坐在柜臺后的樣子,心想,她能應付南來北往的客人嗎?以她的火爆脾氣,會跟同事吵架嗎?她在我所不熟悉的方向上,已經走得更遠了。

過了片刻,我聽到院門口傳來鐵門開闔的聲響。餐桌邊的幾位長輩向外看了一看,我媽說:“噢,珍珍回來了?!蔽矣悬c兒緊張地望向客廳門口。一個穿著暗紅色羽絨服但依舊瘦削的身影快步進來,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阿姨你來啦!阿姨新年好呀!”又偏過臉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滿臉笑容,飛快地說:“吳浩然你來啦!”我也笑著應了一聲??蛷d太大了,餐桌和電視間隔著相當的距離。我遠遠看著她在餐桌周圍稍作停留,就出去了,之后整晚都沒有在我面前再出現。我甚至沒有看清她的面容,是否比五年前成熟了些?

這是我和她見過的最后一面。之后,珍珍就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不過因為我媽單位的電話一直沒有換過,她家人始終可以和我父母聯系上。時光奔流中,也曾零零散散聽到了她家的一些消息。例如濤子高考成績還可以,考上了本省一所口碑不錯的醫科院校。他們那所自建房后來拆遷了,分了三套房,經濟越來越好了。濤子的爸爸身體不好,逐漸失去勞動能力,媽媽開了一家小餐館,每天忙前忙后地張羅,始終充滿干勁。她真像是一個鐵打的女人。

大約是二○一四年前后,媽媽忽然給了我一個手機號,說是濤子的,讓我可以和他聊聊天。此時我家已經因為種種原因搬到了另一個城市。我正在讀研,沒有想起他們一家已經很久了。但我沒有猶豫,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撥打了這個號碼。那頭傳來的男聲和記憶里有一點偏差,不過確實是濤子。他向我介紹他的近況,語調平淡,長話短說,完全沒有了小時候要與我分享一切的迫不及待。這一點我有所預料,畢竟濤子都二十多歲了。我又問他,珍珍現在呢?還在酒店做?他說珍珍已經結婚了。我問那男的是什么樣的人?濤子語焉不詳,只說他家里條件不好,爸媽并不滿意,但她堅持一定要結婚,只好隨她去了。

掛了電話,我出了一會兒神,心情難以形容。

大院一直到二○一八年還存在著。因為觀測場有很多水文儀器安在地下深處,遷址耗資巨大。但是多年來,四周一直有各種拆改建項目,一點點蠶食大院所有的空地,到最后,大院只剩下觀測場及上坡的兩排老房子,附近工地上的巨大塔吊就垂在宿舍區頂上方,出門望向天空,宛如時代在折疊。到了二○一九年,整個大院終于搬遷了,原址徹底拆除,蕩然無存。單位建了新辦公樓,就在附近轉過一兩個路口的地方,媽媽向我描述多次,但我毫無概念。對于大院及其四周,我記憶里的地圖總還是九十年代的那一張。

在浩如煙海的記憶碎片里,我尚能翻檢出的最后一條關于珍珍的消息,是她婚后生了兩個孩子。至于生活如何,工作如何,全不知道了。濤子也結婚了,二○二一年,他的女兒出世,比我的孩子只小幾個月。他還在微信上請我幫他想想女兒的名字,我太久沒見他,沒有靈感,只好婉拒。之后我們基本沒有再聯系過。

濤子的朋友圈全是女兒。如今已經是一個號稱人人都想要女兒的時代,無論事實上是否如此,至少名義上女孩不會再那么被嫌棄。我也是過了很多年以后,大約二十五歲的一個夜晚,將睡未睡時,忽然想起珍珍,開始梳理她的人生。我閉著眼睛,往事不停攪動,歷歷在目。我想到她當初那么熱切地追隨在我身后,又在失望中把我推開。她敏感的身體里糾纏過多少心事。身邊每一個人都說“你過得挺好的了”“你爸媽對你算好的了”“你脾氣這么壞,叫大人怎么能喜歡你?”從來沒有人跟她說:你無從選擇,承擔了不該小孩子承擔的煩惱,這不是你的錯。在那個年代所有被遺棄的女孩子中,有幾個人聆聽過生活的致歉?那個晚上我哭了,我感到一種強烈的、遲到的難過,但這些眼淚對她、對我已經沒有實際意義。

那段時間我時常想起珍珍,因而連續做了幾個類似的夢。每個夢里我都回到大院,站在那個蛋殼水塘邊。水塘在最初的夢里只有一點水,接著每次夢到水都深一些,在最后的夢里變成滿滿一塘清水,里面游動著各種魚蝦龜鱉,五光十色,像繪本里呈現的妙境。實際上,那個水塘在現實中從來沒有什么像樣的生物,只有一些“水上漂”蕩來蕩去。

后來,我又慢慢遺忘了她,直到今日。

而我為什么忽然想寫下這一篇文章,記錄我和珍珍的往事呢?我又不記得了。在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初衷。所余下的只有過程,無論是友誼發生的過程,遺忘的過程,還是回憶的過程,只有那些過程切切實實影響過我們,不斷捕獲我們。

祝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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