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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石先傳》的貼地與飛翔

2024-04-10 05:01任智峰
山西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石山傳記虛構

時值寒冬,三三兩兩的雪花漫無目的地飄落在西北的大地上。幸而室內燃著通紅火爐,彌漫著暖意。不必練就古人冬練三九的苦功夫,也不必非得成為研學的苦行僧,偏安一隅的靜處足以抵擋外界的喧囂。讀罷《楊石先傳》,念及老一輩學人的治學之風、育人之智,感慨萬千,遂作文記之。

此《楊石先傳》非彼《楊石先傳》,“此”指的是韓石山所著楊傳,“彼”則是楊光偉編著的楊傳,后者早在1991年就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時隔三十二年,韓石山又一次為楊石先立傳,其苦心孤詣為何?況且,韓石山何以能在前人之傳的基礎上擺脫影響的焦慮?

韓石山寫傳的緣起是北京大學的趙白生教授同天津某出版社的編輯拜訪韓石山,隨后,編輯便向韓石山“約寫”一本《楊石先傳》。不知為何,書稿完成以后,并非由天津的這家出版社出版,反而被山西教育出版社捋取。想來其中也有隱秘往事,如能細細剖開,也是一件趣事。這便可以理解韓石山寫這本書的原因了——“受委托寫的,是來料加工”。至于兩個版本的《楊石先傳》,孰優孰劣,不好評斷,但大抵可見兩版楊傳之殊異。

楊版《楊石先傳》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勾勒出傳主的一生,并配有多張與傳主相關的照片以及他人為傳主贈送的書法作品。附錄《楊石先年表》和《楊石先主要著作目錄》以列表的形式對楊石先的生平和學術成果進行了梳理,這些資料成為后世研究楊石先的重要參考資料。較之前者,韓石山在《四面包抄寫楊傳》(原刊于《文學自由談》2022年第6期,后以附錄形式收錄于《楊石先傳》)一文中,詳細陳述了此書的成書過程和寫作方法。其總體寫作策略是“四面包抄”,寫作戰術是“圍、追、堵、截”。然而,由于史料的缺乏,作者只能“廣征博引多方印證”,同時也承認在寫作方法上并無多大突破,依舊“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一段一段地向前推出,也可說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值得一提的是,韓版《楊石先傳》雖沒有突破楊版的體例,但其非虛構“貼地”和虛構“飛翔”的創作方法卻“別是一家”。

現下非虛構寫作方興未艾,傳記毫無疑問屬于此類。非虛構寫作似乎有個不言自明的預設:以紀實為主,不能虛構。其實不然,非虛構潛在地遵循著一種寫作的理念——尊重客觀事實,表述語言盡可能貼合事件原貌。也就是說,非虛構寫作從未粗暴地將虛構排除在外,非虛構和虛構并非文學創作中一組不可調和的二元對立關系,兩者往往彼此纏繞。傳記這種特殊的非虛構寫作,依據史實的基礎上,對傳主的生活細節進行合理推斷是有益的,如若只依附史實進行寫作,傳記只會成為人物生平記事,毫無文學性可言。

韓石山自成體系的傳記觀是對非虛構寫作摒棄虛構呼聲的有力回擊。韓石山在寫《楊石先傳》之前,已經寫就了《李健吾傳》和《徐志摩傳》,他對傳記這一文體的寫作是得心應手的。韓石山的傳記寫作有獨到的方法論,他說“傳記寫作不光是陳述史實,見出經歷,重要的是理清脈絡,明其因果,知人論世,抵其肺腑”。其中,“抵其肺腑”可謂韓石山寫傳的獨異之處,他秉持著傳記寫作的非虛構內在要求,與傳主近身肉搏、感同身受。換言之,韓石山在“貼著寫”與“拉開距離寫”中選擇了前者,因此,其語言風格、行文邏輯、思想見地等都緊緊貼合傳主的思想與風格。韓石山如是說,亦如是寫。

“貼著寫”其一表現在感情的在場與共情。韓石山寫作《楊石先傳》時,是充滿感情的,或曰他與傳主是深深共情的。在“榮耀與煩惱”一章中,韓石山看到楊石先身兼數職,無限風光,也看到了楊石先無法安心做科研的無奈與煩惱。在“這才是他的做派(上下)”兩章中,作者寫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動蕩,尤其是楊石先的學生陳天池的死亡時,細膩地體察楊石先的悲傷,而這悲傷的背后,“是對世道人心的思索”。這種對命運、時代的深切共情正源于韓石山與傳主共有的生存環境,楊石先經歷了軍閥混戰、日寇侵略的時代,這正是他從青年向中年邁進的轉折點,也是他思考社會、反思歷史的時期。韓石山對楊石先的這段經歷有著切膚般的感同身受,他們都是不同歷史階段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韓石山寫傳主也是寫自己,共情之處別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貼著寫”其二表現在《楊石先傳》互證與互現的寫作方法。韓石山的“四面包抄寫楊傳”是《史記》互現法的生動體現。寫傳記“絕不應當是僅僅將他人發掘的史實歸攏到一起,然后給上一個空疏而偉岸的評價”。(韓石山語)作者在書中引用了大量的史料,援引史料的目的不是注解史料,而是豐富寫傳的資料、廓清傳主的生活原貌。例如,作者寫及楊石先在1923年任教南開大學時的住宿時,順帶寫到了南開大學的禮堂——“慰亭堂”,禮堂周圍是教職員工的宿舍。此處作者援引了黃鈺生的《移步換景逛南大》(此文收錄在《張伯苓:一人一校一國家》中)。像這樣從他人傳記、回憶文章、校志等材料中整理歸納楊石先生平的文字不在少數。

韓石山將互現法也稱為“互證”,即將楊石先的事跡貫穿在不同的章節里,但主要以傳主為核心,或者是將同一個事件在不同章節中分別敘述,以其中一個章節的內容為主線。作者在“聯大教務長的日常(下)”中披露,他在寫作《楊石先傳》時發現了《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的一處錯誤,遂致信中華書局的白愛虎,期盼再版該書時可予以修正。韓石山說他從梅貽琦、鄭天挺等人的日記、傳記中“互證”楊石先的生平,這是撰寫楊傳時秉持的“四面包抄”寫法之例證。又如,在“辦元素所”一章中另辟蹊徑,運用以人襯人的方法,“寫別人,人襯人,也能見出傳主的品質”。當作者寫楊石先創辦中國科學院河北分院元素有機化學研究所經過時,他以楊石先的三個學生(陳天池、陳茹玉、李正名)的回憶文章為抓手,以旁見側出為方法,找到關于傳主生平的記載。韓石山寫傳記的互證法和互現法生動地體現了非虛構寫作的要義,從史料中爬梳有關傳主的資料、形塑傳主的形象,以史實建構傳主的一生。

“貼著寫”其三表現在《楊石先傳》語言表達的古典意蘊與傳主古典文化偏好相契合。楊石先曾在自傳中敘述自己出身、求學、治學的歷程,言辭之中,頗有清詞、清詩之遺風。他的自傳以“修辭立其誠”,文章簡短卻蘊藉深厚。韓石山正敏銳地捕捉到了楊石先深厚的古典文化修養,他說,“楊石先身上,自少年時起,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染更多些,而且這個興趣一直保持下來?!痹谛形闹?,韓石山也不吝贊嘆楊石先在古典詩詞上的造詣。

韓石山在寫《楊石先傳》時,體會到了楊石先作為“老知識分子”既具有科學家嚴謹務實的態度,也具有文人吟詩誦詞的雅趣,因而,其文風也透露著古典文學的言辭之雅和音韻之美。言及楊石先公務之繁忙時,作者援引蘇軾詩句喻之:“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描寫楊石先肖像時,作者以孟子的“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作為反例諷刺心懷叵測之人,認為楊石先是法相莊嚴;論及楊石先《我的自傳》中的語言風格時,作者認為這種文白夾雜的用詞,如果不是有相當古典文獻學訓練的人,不會用得如此自然又恰如其分,“雖是小道,有大義存焉”。韓石山寫傳是貼著傳主寫的,將傳記的文風與傳主的氣質、風格、魅力相調適,兩者相得益彰、和合之美。

“貼著寫”其四表現在《楊石先傳》緊貼傳主的生命歷程分章敘事,事件連綴,前后呼應。作為傳記,當客觀陳述傳主的一生,韓石山的行文以時間線性敘事貫穿始終,這遵循了傳記寫作的基本特點?!稐钍葌鳌饭菜氖?,講述了傳主“從私塾到清華學堂”的童年教育和現代教育,緊接著講述了楊石先的“放洋”過程。留學歸來后,楊石先入職南開大學,經歷了“南開危機”之后,他二度“放洋”深造。他回國以后繼續在南開任職,這期間由于戰亂的影響,南開和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合并為西南聯合大學,他也隨之遷往昆明。楊石先前后任西南聯大教務長、南開大學校長等。在第十六章“教書”末尾,作者寫到楊石先育人之嚴,第十七章開頭的“‘楊閻王這個綽號”與第十六章的末尾緊密相連。類似這種前后銜接敘事的例子在《楊石先傳》中不勝枚舉,作者對傳主經歷的事件進行穿針引線,使事件前后呼應,避免造成割裂之感。

如果說傳記寫作的非虛構特征是題中應有之意,而虛構則是傳記寫作的晦暗在場。如何平衡傳記寫作中非虛構與虛構的占比,不至于滑入呆板的紀實與天馬行空的臆想,這不僅是韓石山在傳記寫作要處理的問題,亦是所有傳記作者必須直面的難題。與傳記非虛構“貼地”相配合的是虛構的“飛翔”,適當的虛構是韓石山寫傳的另一重要方法?!稐钍葌鳌分械摹疤摌嫛辈⒎敲撾x史料的想象,而是以“飛翔”的輕盈姿態在史實的基礎上略有生發,正如韓石山所說,“不是瞎猜,是以精確的文字,做合理的推勘”。

首先是推勘。面對楊石先諸多生活細節被時間湮沒,韓石山依據大量事實、文獻資料進行想象與補充。如“身世”一章引用了孫君坦紀念楊石先的文章。此文中回憶了孫君坦洗滌玻璃儀器時未按規定操作,楊石先“當即給予嚴肅地批評和耐心地指導”。而韓石山推勘楊石先不會這么說,他以合理的推勘“糾正”回憶文章中的不妥之處,也貼合了傳主的性格和做事風格。韓石山認為缺漏的歷史細節,能夠被“有著史學訓練的人,推勘出來”。

從對歷史細節的補充看,在“這才是他的做派(上)”中,作者對比多個回憶資料,對楊石先寫大字報以后是否親自貼了出去進行了考證。作者認為楊石先是校長也是教授,他推斷該是他的學生張貼的,斷然不是楊公親自“動手刷糨糊”。這些帶有虛構性質的“想象”補缺了,或者說還原了歷史,即使這種還原帶有主觀色彩,但是對于塑造傳記人物是必要的手段,是《楊石先傳》的閃光之處。

其次是類比。楊石先入學康奈爾大學是人生非常重要的經歷,韓石山寫傳時無法忽略這一部分。由于史料的缺乏,楊石先赴康奈爾大學時的情景已無從知曉。韓石山找到同在康奈爾大學學習過的胡適的資料,以胡適入學的流程和經歷類比楊石先?!霸诳的螤柎髮W”一章的絕大多數文字都是通過轉述有關胡適入學時的情況,以此補缺楊石先入學的情景。楊石先入學時經歷是否和胡適一樣,《楊石先傳》未做進一步考察,以胡適的經歷類比楊石先,固然有虛構成分,但這也是作者不得已的做法。除此之外,依史繪圖也是韓石山“飛翔”式寫傳的典型特征。作者根據多人的回憶文章,繪制了“東村43號楊石先宅邸臆測圖”。人以處所意識和空間建立關系,人只有擺置在一定的時空中,才可能詩意地棲居。韓石山獨具匠心,通過繪制楊石先的住宅圖,讓讀者直觀感受楊石先住宅格局,進而更加深刻認知傳主。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回望1897年,這一年為光緒二十三年,西方人發明了阿司匹林,譚嗣同剛剛完成他的哲學著作《仁學》,楊石先則生于浙江杭州。此時的中國正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共和制和立憲制針鋒相對,天朝支離破碎。

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在南開大學八里臺校區敬業廣場北側,楊石先塑像端坐在椅子上。他“法相莊嚴”,目光有神,同早年被日寇炸毀的教學樓見證著那段歷史?;瘜W樓前宣傳欄里醒目地寫著:“負笈而重洋,問道以求真。學成三度返,情系一往深?!边@也是多年前楊石先贈予西南聯大法學會詩詞所昭示的那樣:“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楊公昔日之所盼,正是其日后之所行,也是今日學子之所知。

韓石山以文字踐行了傳記寫作的非虛構“貼地”與虛構“飛翔”,穿透了傳主的思想,彰顯了楊石先求學之勤、治學之嚴、為人之真的品質,楊石先的精神依舊燭照后人。

【作者簡介】任智峰,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F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批評。在《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當代作家評論》《外語教學》等發表學術文章十余篇,有文章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文學作品散見于《飛天》《星星》《中國校園文學》《延河》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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