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音

鐘志良匆匆趕回280公里外的絳亭縣紫家峪老家時，娘已去世多時。院子里人來人往，滿是紙幡黑幛。村黨支部書記戰堡正招呼人幫忙。他是鐘志良發小，還有一個身份，紅白理事會會長，是村民信賴的人。

娘身患肝癌，發現已是晚期。娘執意從縣醫院回到偏遠的山村老宅，說這里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把娘送回老家，鐘志良不時回來看望。對娘的即將離去，家人都有了心理準備，但沒料到這么快。

鐘志良打算今天上午開完縣常委會，安排好幾項重要工作，就請假回家看望娘。常委會剛開完，接到高副市長電話，說：“汾源縣的河道生態公園建設工程，是不是可以考慮交給省城金昊公司來做，這家公司可是大有實力，業績不凡，這幾年大工程做了不少啊……”鐘志良感到驚訝，常委會剛通過的事項，還沒向市里請示，還沒走審批程序，高副市長就知道了。鐘志良還在納悶，就見高副市長的秘書孫琦領著一個脖戴大金鏈、身挎黑皮包、腆著大肚腩的人，大搖大擺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那人正是金昊公司總經理陶金昊。孫琦寒暄幾句，借故離開辦公室。

陶金昊說：“高副市長經常提起鐘書記，張秘書長更是表示過，鐘書記今年才45歲，是市里重點培養對象，前途無量?！比缓?，側身看看聽聽門外無人，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幾塊磚厚的牛皮紙袋，按在辦公桌上：“書記莫嫌少，初來乍到，這只是見面禮?！?意味深長笑了笑，“來日方長，后會有期。嘿嘿，告辭！”不等鐘志良推辭，趕緊起身走人。

這時，姐姐來電話：“志良快回來，娘情況不好！”

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奔馳。時近中秋，鳴蟬在路兩邊茂密的灌木叢聒噪。鐘志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娘身邊，娘見到他，定會馬上好起來。小時候，在山林里，娘帶著他和姐姐挖苦菜，娘埋頭挖菜，志良貪玩，拉著姐姐一會兒摘野草莓、逮蟈蟈，一忽兒又去追松鼠，一陣兒又是躲藏起來嚇唬姐姐，不覺中走遠了。等姐弟倆意識到娘不在跟前了，“娘、娘”，連叫幾聲，不見娘回應，急著大哭起來。也就是從那時起，娘說，遇到難處，你就喊娘，娘會有感應，來幫助你的?？釔劭磻虻哪?，懂得很多道理，自從鐘志良做了縣領導，每回見娘，娘都要給他嘮叨《包拯》《于成龍》等戲劇故事。

鐘志良多么希望能把娘喚回來。撫摸著靈柩禁不住哽咽起來。過了一會兒，姐姐見鐘志良稍微平靜下來，說，“這幾天，娘辦了件大事?！?/p>

鐘志良問：“啥大事？娘走之前，留話了嗎？”

姐姐哭起來：“娘早上突然清醒了，喝了碗米湯，讓我給娘梳洗一新，”姐姐接著說，“娘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官做大了，權也大了，稍不注意，就會犯錯誤。娘讓我和戰堡多多提醒你！”

鐘志良急忙問：“娘走前辦了啥大事？”

姐姐欲言又止。這時，戰堡手拿執事單走了進來。把姐姐叫了出去。

這檔口，迎來送走一撥又一撥前來悼唁的親友和同事，不覺已是天黑。

鐘志良無心吃晚飯，拿了母親常用的飯碗盛好飯菜，端放在母親靈前。

跪在草鋪上，看著母親慈祥的彩色遺像，淚水，再次模糊了鐘志良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竟然出現在面前，用干枯顫抖的手撫摸著他：

“良娃，聽娘的話，干干凈凈做人，清清白白做官！”

鐘志良猛然驚醒，恍惚中竟然做了個夢。想到上午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感到后脊梁一陣陣冒冷汗。趕緊掏出手機，撥響了市領導電話……

三日后，安葬了母親，略顯疲憊，步履沉重的鐘志良走進會議室，主持召開縣常委擴大會議。

“同志們，三天前，就在我娘病逝當天，我向市黨委、市紀委電話報告了我收到賄賂的情況，上級領導考慮到我有喪事在身，準許我辦完喪事后，再向組織詳細報告。我本打算今天一早去市里交代問題，但又一想，我們還可能有更多掌管權力的干部，正在成為被圍獵對象，我鐘志良不能只顧自己，應立刻行動起來，挽救更多的干部！經請示市委同意，今天，我們開展一場深刻的自我革命！”

鐘志良環視一下會場全體干部，目光堅定有力，“今天的常委擴大會議，縣委、縣政府有關職能部門負責人都來了。只有一個議題——督促近段時間，收到賄賂款的同志向組織報告并向縣紀委退繳贓款。上級明確指示，對在限定時間內主動交代問題、積極退款的，既往不咎！截止時間，明天中午12時。要求會后立刻傳達?！?/p>

參會人員面面相覷。第二天，縣紀委收到除鐘志良外的退贓款70萬元，涉及縣局兩級干部6名。

鐘志良終于松了口氣。但事情遠未結束。圍獵者的圍獵手段不會這么簡單。就在縣里召開常委擴大會當天，省、市紀委收到同樣內容的舉報信：“鐘志良讓母親代其收受禮金20萬元?！备屓穗y以置信的是，還附有照片：鐘志良母親躺在炕上半坐起身子收受錢款。這照片顯然是偷拍的，角度不正，但細節清晰。市紀委當即請示成立調查組，按照省紀委書記批示，立刻進行初核。調查組決定先從鐘志良身上突破。當鐘志良報告完問題，起身欲離開時，卻被留下來。

問話人員一再提示：“鐘志良同志，是不是還有遺漏問題？”

鐘志良斬釘截鐵：“沒有?！?/p>

幾次三番下來，鐘志良感覺被質疑，很是屈辱，情緒開始激動。問話人員感覺鐘志良抱著僥幸，避重就輕，企圖蒙混過關。一下子，降低了鐘志良在他心中的形象。

就在問話人員準備請示組長，拿出照片，給鐘志良來個下馬威時，一名工作人員匆匆進來把他和記錄人員叫了出去。過了半小時，問話人員把鐘志良請到隔壁一間工作室。

墻壁上貼著“忠誠、干凈、擔當”六個鮮紅的正楷大字。

問話人員微笑著給他端來一杯茶，這下，鐘志良更加摸不著頭腦。問話人員朝前指了指，鐘志良這才注意到前面桌上放著一臺錄音機。只見工作人員摁下按鍵，里面竟傳出鐘志良最熟悉的聲音：

“我是鐘志良的娘，已無多日……今兒有個脖戴著大金鏈子的，背著志良，送來20萬塊錢，說是志良朋友，志良沒有這樣的朋友！……我擔心，擔心他受不了誘惑……請組織……多多幫助他，時常提醒他，做清清白白的官……錢，在村支書和會計那里……請派人取走……”

錄音帶是用掛號信寄出的。郵戳日期是娘去世前一日。

聽到娘親切、吃力的聲音，明白了娘生前辦的大事，鐘志良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過后，鐘志良請求，把錄音復制一份給他。經請示，省紀委書記當即表示同意：“把這錄音當做廉政教材，讓我們的干部，都聽聽娘的聲音?！?/p>

一年后，省政府張秘書長貪腐案件辦結，多名干部相繼落馬。與此同時，當年縣里被挽救的干部得到提拔任用。鐘志良提任市委常務副書記。

當晚，鐘志良打開錄音機，循環播放聽了娘的聲音，笑著，淚水淌著，不覺已是天亮……

【作者簡介】王鼎，某大型軍工企業紀檢干部。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曾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作品在《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火花》《金山》《遼河》等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及中學語文閱讀理解試題?！赌锔帆@第十六屆中國微型小說（2017）年度獎； 《作家新干線》首屆全國小說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