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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捉影

2024-04-14 12:28馬浩
延安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時光隧道晚風落葉

馬浩,江蘇邳州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學》《雨花》等。出版文集《萬物有靈》《藏在詩詞里的二十四節氣》《理解蘇東坡》等。

風過時光隧道時,什么也沒在意。不過,它在意與否已無關緊要。樹木在意了,確切地說,站立在時光隧道兩旁的銀杏樹在意了,幾乎每一棵銀杏樹都做了深情的挽留。葉片的容顏也悄然地發生了神奇的變化,似乎一夜之間,游人的目光為之吸引,無數驚奇的目光交織、扯動,無形之中,形成了一股風氣。

風動了,心動了。

這條時光隧道,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的故土——姚莊的村西。在狀若雄雞的版圖上,不知隱藏著多少名曰姚莊的小鄉村。擁有三千余米參天銀杏夾道的時光隧道的姚莊,無疑成了廣袤大地上的唯一。見多識廣的風應該知道這個秘密,它卻守口如瓶,也不知它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它若能四處張揚,時光隧道的姚莊或許早就聲名大噪了。也許歷經滄桑的它,看淡了世間萬物的興衰變化,早已心如止水?!斑^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不過是風在“老夫聊發少年狂”。當千載風掠湖過江,刮到我的窗前時,窗外的銀杏樹已容光煥發,一樹明黃,金色的葉片搖動小手正與來往的風招呼著,看著看著,我便有些恍惚了,思緒開始飄飛了起來。

歲月的年輪,樹木暗記在心里,一圈圈的如同漣漪,波動著人心,其實,那是風的形狀。風不但能改變事物的外貌,似乎也能改變人們的內心。風無意記住這些,卻處處留痕,家鄉姚莊的樣子,在風中,一直在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的樣貌。

像諸多上了年歲的村莊一樣,姚莊也是傍水而建。村東蜿蜒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小河,名曰武河,發源于山東的沂蒙山區,一路南下,九曲回腸,一度在我們村下游與沂水匯流,奔流入京杭大運河,曾是沂蒙山區的分洪走廊。幼年的姚莊枕著高聳的土堰,聽著嘩嘩的水聲和呼呼的風響慢慢成長。

當年姚莊的繁華在村東,也就是姚莊的東門。我能記事的時候,僅有東門這一稱謂了,門早已隱藏在風的記憶里。與東門一起消失的還有南門、北門、北炮臺之類的無實有名之地。聽說當年,連接東門的是一個渡口,我沒有親歷過,不過,坐在東門土堰的槐刺樹下,聽著簌簌的風語,讓風細細訴說,倒是可以想見當年渡口的情景。河堰下,是一片碧草色的河灘,隔岸楊柳成行,隨風依依。目光再放遠一點,如砥的莊稼地便進入了視線,“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熏風拂面,杏黃的麥浪在講述著有關汗水與收獲的故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條木船,一位艄公,堰頭的一間小屋,再添加一條花狗、一群雞和過往熙攘的鄉人,靜態的畫面中,便有了來往行人的腳步聲、寒暄聲、哭聲、笑聲、雞鳴犬吠聲,炊煙在落霞的余暉里裊裊飄動……

在我的印象里,東門已被武河橋代替了,說東門,指的就是武河橋,或者武河橋周圍的地方。土堰環抱,姚莊蜷曲在武河邊,家家戶戶,黃土筑墻茅蓋屋,小門小院。風從西家門進去,翻過院墻,站在東家院中的柿子樹上,柿子掛在枝頭,如一盞盞燈籠,逗引著孩子心里的饞蟲;風從東家門進入,從墻縫里吹到西家,西家墻邊杏花樹的杏花便在枝頭喧鬧了起來,女主人隔墻在閑話,至于說了什么,不知風是否還記得。

風在村里來來去去,從未搬弄是非,說東家長,道西家短,倒是帶來一股股新鮮的空氣。在風的吹拂下,姚莊村漸漸膨大了起來,不知何時,高聳的土堰只剩下了低矮的堰腳,它已經無法遠走了。武河卸下了分洪的擔子,變得溫和恬靜,水波不興,鮮見舟來船往。不知何時,村西開辟了一條土路,趕集上店多走那條路。

記得三十多年前,一場大風,吹出了姚莊的時光隧道的雛形。姚莊人開始廣植銀杏樹,村西的那條土路上原生的雜樹統統清除,栽上清一色的銀杏樹。日歷被風一頁頁掀過去,日子如落葉一般越積越厚,銀杏樹的年輪一圈圈擴展,枝衍四方,枝柯交錯如穹廬,不知不覺間,歲月積淀成了一道無可方比的自然景觀。風這個無冕的丹青圣手,調和著四季的色彩,繪就了姚莊獨特的“時光隧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姚莊的重心悄然地發生了偏轉,轉向了村西的時光隧道。風不知道它有著無窮的魔力與魅力,依舊以自己的方式吹拂著。

風停了,你動起來,風亦跟著你一起動。

起風了,你停下來,風卻停不住,從你身邊呼呼而過。

風,你很少能見到它的真容,它比悟空更加變化多端。風起云涌,你從云涌動的反方向去尋找風,往往徒勞,你可能看到的,或許是天邊的云朵,也有可能是湛藍的天空。云流動的姿態,無疑便是風姿。

凌波微步,風從湖面掠過,粼粼的波浪便是風遺下的痕跡。

它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飛奔,花草企圖留住它,它卻稍縱即逝,影子一閃,如一曲草原牧歌,余音裊裊,影蹤全無。

風喜歡在花朵邊逗留,翕動著蜜蜂、彩蝶的翅膀,圍繞著花兒載歌載舞,花朵還在風中沉醉,花香已飄向了遠方。

通常情況下,風多站在枝頭。

風總能看到無盡的遠方,風對冷暖格外敏感,風古靈精怪,情緒多變。有時,溫情如水,溫婉纏綿;有時,熱情奔放,快意恩仇……

在枝頭,風望著四季,花草樹木都成了風手中的道具。風是神奇的魔術師,它能把草吹綠了,又能把草吹黃,它能把花蕾吹綻了,也能把花瓣吹落。刪繁就簡三秋樹,風能讓枝杈如芒的枯樹,重新煥發生機,干瘦的枝條上,葉芽在風中一點點地往外冒。風能讓樹木枝繁葉茂,濃蔭匝地,也能讓樹木在秋風中漸漸枯黃,木葉紛紛。

花褪清香消。風把種子吹落成希望,又能讓希望開花結果。

麥穗是風吹青的,亦是風吹黃的,風順便把鐮刀也吹響了。布谷聲聲,由遠及近,先聲奪人,你看不到布谷鳥,只能聽到布谷鳥的鳴唱,就像把長空雁叫遺落在渭水邊的蘆葦里。

站在枝頭的風,知道江南是如何綠的,也看到了長安滿地的落葉。

不知何時,人喜歡與風在樹下談心,與風達成某種默契。

自然的風便吹入了社會,吹入了人心,人心思動,就成為了一種勢能。大勢所趨,說的就是社會之風,磊磊落落,天地之間,充斥著一股浩然之氣。

風沙吹不老歲月,歲月卻吹老了年華。

歷史在一次次的大風中,乘勢前行,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煽風點火,火會被風吹滅。煽動的風,自然少磊落之氣,欲點的火,無疑是虛的。倒是茫?;脑系男切侵?,具有著燎原之勢。

同樣的暖風,能把江南岸吹綠,亦能把游人吹醉。

風總是捉摸不定的。有時,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樹梢不動起大風。說是風馬牛不相及,往往并非如此,城門失火,不也殃及池魚嗎?世間之事,仔細想來,無不與風相關聯著。

“高枝已約風為友”。

誰人不向往著風光無限?向往是一回事,風光是另一回事。

起風了,風在枝頭張望。

風停了,風依然在枝頭張望。

起風時,總有人領風氣之先。

風停后,仍有人跟風隨跑。

風,乃一種勢能,關乎冷暖……

晚風,是有詩意的,隱約有著一絲絲浪漫的情懷,撩人心緒。

記不清從何時開始感受到了輕吹的晚風。不過,我知道,晚風始終在歲月里吹拂著,似乎并不關心是否有人去留意。

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人們多留心山明水秀,朝暉月華,林木花草,有意無意就把晚風忽視了。也許是熟視無睹,更多的怕是沒有走心。晚風每晚都會吹來,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時空,或大或小,或強或弱。春時的溫柔、夏日的涼爽、秋季的澄澈、冬天的清寒,那是晚風的私語。

坐在五月的晚風里,河水閃動著金波,有沒有夕陽都無關緊要,我若想讓河水波光粼粼,想讓水草揉碎金色的夢,想讓漁歌唱晚……一切都不是問題。事實是,晚霞從遙遠的天邊鋪展開來,一不小心滑落到了河水里,落到了我的眼波里,落到了我的心里,并非夸張,亦非矯情,是我真實的感受。這畫面一直儲存在我的腦海深處,一經晚風的點撥,就會浮現在眼前。

空氣中,似乎還隱約飄著小麥的清香,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小麥在晚風中波動著,波動成水天一色的壯闊之美,炊煙在不遠處小村的上空飄動,猶如氤氳在水中的墨……此時,晚霞已經消退,天色幽藍,月牙已斜掛在青蒼的天幕上,星星已開始點燈,炊煙緩緩地飄游著,大約想去親近星星月亮,飄著飄著,便融進了青天,讓我無法分辨。瓦青的天幕上,哪一片是炊煙暈染過的?耳邊不時傳來雞鳴犬吠、喚童回家吃飯的聲響,還有悠長的民間小調……

當然,當青春遇到充滿生機的春天,晚風似乎更有了迷人的情致。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綠柳垂楊夾道,月如鉤,就掛在不遠處的柳梢頭。微風習習,不知是花草香,抑或青春的氣息,輕淡,清甜,似如陳了十八年的女兒紅開了壇,此時,似乎什么都是多余的,雜花、遠樹、流云、歸鳥……除了晚風。

晚風似乎聽懂了年輕的心跳,把私語傳給每一朵花蕾、每一片綠葉、每一滴露珠,把遺落在身后的足音,意味深長地吹到身前,吹落到心里,灌成一張老唱片。

人在晚風里行走。山一程,水一程,翻過無數山,涉過無數河。該走的、不該走的路,差不多都走了。該過的、不該過的橋,差不多都過了。在一個無名的渡口,點上一根煙,收拾著經年的疲憊,在煙火的明滅閃動中,晚風吹拂了過來,透著薄薄的涼。于是,無限心事涌上心頭。薄涼,似乎成了中年歲月的隱喻。

晚風吹,吹來吹去,幾多夢。

和風細雨,狂風暴雨,風雨總是結伴而行,這是自然之道。人在生之路上行走著,逐漸意識到了行路難,在無數次的跌倒爬起后,逐漸意識到了一些什么:這個世間本有許多路,走的人多了,卻道失迷途。

風雨是天使,是來點化人的?!半S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贝河甓嗍乔臒o聲息地飄落,斜風細細,微雨茫茫,草色在遙看中,默然變化著。蚯蚓開始松土,在院中,在路邊,在大田里,在人能看到看不到的地方。這些都是大自然的語言,它在自言自語,或是說給有心人聽——有人知道,春耕又要開始了。

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春天讓冰雪消融,春天讓風和雨柔,春天讓種子發芽,春天讓枝條返青。春屬木,其內動力是生長。在風雨中,有股更新萬象的力量,人似乎感受到了,首先把沉睡的種子喚醒,讓種子去追趕春天,讓禾苗浴風沐雨。

春雨,飄在風中是潮的,落在地上是濕的,灑在人身上是潤的。人在濕潤的春天里,看著近路遠山,看著藍天白云,看著燕來雁歸,看著小麥分蘗,看著瓜苗挑心,看著看著,一條路就在心中漂浮了起來。有的路,是腳走出來的,有的路,是心鋪就的。有時走不出迷陣,要用目光穿透。

春天的風雨,也會吹落木葉,那不是春雨的錯,亦非風的錯,也未必就是樹葉的過。有些樹的葉子,就是要在春天里凋零,比如香樟,看上去,凋零是一條路,生長是一條路,其實是殊途同歸。樹葉遵從著內心,在這方面,人有時不如樹木。

同樣是風,同樣是雨,到了夏天,性情大變,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大約就是不變中有變,變中有不變。人在大自然的變化中,似乎開悟了。

鄉村還是土墻茅屋的時候,每每夏收夏種之后,農人就會用麥草插補屋頂,屋草經過了春夏秋冬的年月輪回,經過風吹日曬、雨淋霜打,有些草已經有心無力了,需要替換下來。眼看著盛夏就來了,狂風暴雨也會隨之而來,要在雨季來臨之前,把屋頂修繕好,以期平安度夏。屋不漏墻不倒,把屋頂修好,屋墻多無大礙,用麥糠和泥把墻面泥一遍,一來美觀,二來把墻縫泥死,不給風雨可乘之機。院墻要重點查看,風雨剝蝕的墻腿,用麥草和泥。泥要硬硬的,加固墻根,用麥草重新給墻頭戴上大檐帽,草垛垛在高處。羊圈豬圈也要察看一遍,不留隱患。

盡管如此,每年夏天的梅雨季,總有人家院墻倒了,屋角塌了,羊棚飛了。說是天災,細究,無不是人禍。天不會降福,亦不會降禍。更多的是,人沒有聽懂大自然,卻不懂裝懂。企圖改變自然,這無異于給一條奔流的大河掘開一個口子,后果是無法預想的。

風雨總是結伴而行的,或許這不是風雨的本愿,這由不得它們。

不知為何,我總喜歡看在微風中飛旋的落葉,仿佛風兒不是在攪動著落葉,而是在我眼前翻動著歲月的過往。

風源自空氣的流動,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一樣的空氣,隨著時令的變化,風所扮演的角色迥然不同。冬日,樹木枝杈瘦硬如芒,東風一吹,樹木的枝條便活泛了,慢慢地染綠。當夏日的熏風一起,樹葉開始慢慢變得蒼翠了起來,此時的樹木散發著勃勃的生機。正得意呢,金風從北國起步,一個樹梢一個樹梢掠過來,樹葉泛黃了,紛紛凋落,跟隨著風的腳步,翩然起舞……

那年,秋風正好路過我家院中的楊樹,啪啪的落葉聲,驚醒了在院中玩耍的孩童。母親正在院中掃著落葉,這些落葉在燒鍋時作引火用。我跟著搗亂,腳踩著落葉,不讓母親掃,或踩在母親的掃把梢。這倒不是因為憐惜落葉,就是覺得好玩、有趣,弄得母親沒法子,放下手中的掃把,回屋給我現制了一個穿落葉的工具。一根大鋼絲針穿連著一條細繩,細繩后橫系著一條小木棒,用鋼針穿樹葉,橫木棒可以擋住落葉使它不至于漏下來。母親給我做了示范,把穿樹葉的細繩遞給我,讓我自己在院中穿拾落葉。我拿著“穿葉器”,樂得屁顛屁顛的,很認真地用鋼針去穿落葉,先是蹲在地上,專揀黃黃的、大大的楊葉,別的樹葉,統統不入眼,揀到手中,小心翼翼地穿入線。不覺中母親把院中的落葉掃成堆,我便在落葉堆中揀拾楊葉,漸漸地就穿成一大串,提溜在手中,黃澄澄的,錢串一般,在手中晃動著,仿佛還有聲響。

一年一度秋風勁。轉年再轉年,我已不滿足于用細繩穿楊葉了,我用車輻條自制工具,也不只在自家院中轉悠,而是走出院落,到大門之外的更大的空間去穿樹葉了。只要是樹葉,無論是細小如眉的柳葉,還是闊大如扇的梧桐葉,統統都是我穿插的對象,眼看著樹葉,手捏著車輻條,眼到手到,樹葉便被穿進車輻條。俗話說,熟能生巧,此言不虛。在童年的記憶里,秋天穿樹葉,已成為了一項游戲節目。

這一節目,保留了許多年。童年的歲月,就像穿起的樹葉,不覺已成為了過往。有一天,忽然長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郎,竟然不屑穿樹葉了,當秋風再起時,手中便多了一把竹筢,身后多了一把糞箕子。

村外,有一條小河,護衛小河的是一條土堰,土堰上長滿了雜樹,刺槐、柳樹、楊樹……樹葉在秋風中簌簌而落,隨風旋舞,停留在背風處,我們就用竹筢把它們摟在一起,裝進糞箕子里,那時,摟樹葉似乎不再是一種樂趣,而是一種硬性的任務。僅有的樂趣在于以摟樹葉為名,小伙伴們聚群玩耍,有時玩耍過了頭,也會扭打在一起。

去秋,回老家看望父母親,院中一株蒼勁的銀杏樹已染黃,樹下,跟父母閑聊,夕陽斜斜地照拂著,無風,院子被烘托得暖意濃濃。父親聊起了奎子,說在他哥哥的喜事上碰到了,他問起我,說很想念我。他還跟父親提及少年時摟落葉打仗的事,說有次我們之間發生了點不愉快,他痛揍了我一頓。為此,我曾恨他好多年,曾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我要打回去。日子如落葉一般越落越厚,日歷卻越撕越薄,孰料,當年的恨意已被往事的風吹成了美好的回味。

責任編輯: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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