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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體詩的文化傳統與詩人的文化修養

2024-04-20 04:45李蹊
名作欣賞 2024年4期
關鍵詞:舊體詩文化

2021 年3 月,澎湃網報道,被全國各大網站轉載和選入大量詩詞讀本中的古詩《送母回鄉》(署名李商隱),經豆瓣網友考證,發現其真實作者是當代詩人寓真。詩歌作品誤認作者的事件,在歷史上屢有發生。據了解,寓真因眼疾不上網,并不知情,誤傳的錯誤還在于:把寓真《暴雨途中》一詩中的句子,誤為《送母回鄉》。他這兩首詩都是較長的歌行體,《暴雨途中》是回鄉接病中的母親投醫,心情急迫而又途遇暴雨,因之寫道:

停車茫然顧,困我成楚囚。感傷從中起,悲淚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將良醫投。車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

誤傳的正是從長詩中摘出的這幾句,其深厚的感情、質樸平實的語言,足以感染讀者?!端湍高€鄉》則是此前寫的另一首詩??戳藘墒自?,我以為寓真的詩值得一讀——無論《送母還鄉》還是《暴雨途中》,都是比較優秀的舊體詩。

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一方面,一些面向少年兒童的古代詩文選本,對古今詩歌語言風格差別的識別能力顯然不足,引導青少年“讀書思考”和為解決問題而“追尋性讀書”的內在文化動力也嚴重缺失。另一方面,是對當代好詩如何鑒別和鑒賞的問題。從20 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寫舊體詩的人越來越多。尤為可喜的是,一批青年人匯入了創作舊體詩的洪流,而且寫出了很多優秀作品。然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現象也很嚴重,許多人還不會用文言文寫作,不懂得舊體詩的語言要求,就要寫“七律”“五律”。當然這并不可怕,過些年大浪淘沙,真金自然會沉積下來。我要說的是,如上兩個方面的問題,其實出自一個原因:人們渴望回歸傳統文化高雅的境界,但在浮躁的回歸大潮中,匆忙地忘了帶一樣東西——傳統文化修養。舊體詩是傳統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一類藝術形式,如果沒有或缺乏傳統文化修養,無論怎么寫,都“不像”。我常常套用法國美學家丹納的理論,打個比方:把生長在東北黑土地的大豆移種到山西黃土地來,初一看植株的樣子,形似,到豆子成熟后,看看豆粒,圓滾滾的東北大豆變成扁圓形了,再嘗嘗味道,更是詫異莫名了,你會發出歐哲一樣的慨嘆:“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寓真的詩之所以被認可,恰恰是他的詩符合規范,符合傳統文化的規范,尤其符合舊體詩的審美規范。人們雖然說不清那些規范的道理,卻能直覺地感受到他的詩有一種強烈的傳統美——大家畢竟是活在同一個文化環境中,直覺感受是先天的。如果說當代舊體詩的創作也有代表該領域的標志性人物,無論這樣的人物有幾個,我以為寓真先生都應該毫無疑問地入選。

關于舊體詩的文化傳統

寫作舊體詩,首先必須深入、熟悉進而熟練地把握古典詩歌固有的審美系統,其審美特性就在那種表現形式之中,否定了那個形式,也就否定了那個形式所積淀的固有的文化內涵。姑且以舊體詩的節奏格律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詩的節奏是怎樣產生的?歐洲早期人類文化學學者格羅塞(德國)在《文化的起源》中,列舉了大量的證據說明,越是原始的歌謠,越注重節奏,一首歌的節奏遠比歌詞重要得多。這個說法具有普遍的世界意義,也就是說人類各個民族的原始歌謠都有強烈的節奏感。對于其他部族而言,可以不懂某一部族歌謠的歌詞(因為語言不通),但是其歌謠(包括歌舞)的節奏所傳達的情感或情緒是明白的。歸根結底,歌謠的節奏與人的生命本身的“律動”節奏有關(如心臟跳動、呼吸的節奏),也與一個部族的生產方式和由生產方式決定的生活方式有特定關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是配合演禮歌曲的歌詞,以四言為主。四個字的四個節奏,與農業民族的生產和生活的“律動”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節奏活動有關,由四季而配合四方。禮,是維護社會秩序的行為規范,而農業民族最重要的社會規范就是“農時”,所以古代的禮亦由此而生,表現禮的舞和樂的節奏,與舞、樂相配合的詩的節奏,又豈能出乎其外!此后的五言詩和七言詩,是在四言詩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我主張寫舊體詩必須遵守平仄押韻的規范,原因正在于那些看似死板的平仄規定,其實是凝聚了使用漢語這個族類人群審美的深層歷史文化內涵的,而單就聲律本身的美,那也是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聲美”的表現。(漢字有“形美”“意美”“聲美”三美,見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丟棄了平仄聲律的美,也就丟棄了舊體詩深厚的文化內涵,丟棄了審美的一大要素,丟棄了漢語言和漢字獨一無二的審美特征??珊踉??

但是,古典詩歌的審美系統,遠不止于格律詩的外部標志如平仄、對仗和押韻這么簡單,這個審美系統有一整套的審美手段,即為達到預期的審美效果所使用的一系列“審美介質”。這個“介質”也有許多講究,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成系列的“物象”,進而化為有固定內涵的意象。意象的形成是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國詩歌的意象始于《詩經》。最早總結出的《詩經》創作手段,是《毛詩大序》所言之“六詩”中的“比興”。其社會作用是:“吟詠情性,以風其上?!薄吧弦燥L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边@個歸納可能出自漢代人之手,看其氣度(魯迅謂之“閎放”),就知道那是一個有自信的歷史時期。

戰國時期,“比興”在屈原創作中得到充分的發揮。他把比興擴展為一種“物群”,或謂之“物類”,進而把人的生命歷程和修養直接與“物類”聯系起來,構成了一種“環境”——一個生命存在的世界,因為主體“人”的參與,而生成詩的境界。比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木蘭、秋菊、墜露、落英譬喻高潔的品質;主語是作者自己,“夕”與“秋”的結合,直指人的暮年,“朝”則是比喻人生的青春期。整句有機地聯系起來,則是一個人一生的修養過程,是生命流程追求的境界。至有唐諸賢,又一次將《詩》的比興擴展為真正的意境,從而確定了中國古代詩歌遵循的詩教傳統,并逐漸完善了中國古典詩歌獨特的審美系統——從內容的積極干預社會生活,到形式上的種種要求。單就審美心理定勢的形成而言,它已經是這個民族固定的“有意味的形式”了。

古代詩歌的審美形式,乃是古代漢語造就的獨特的形式美——由每一個字都具有的形、音、意“三美”組成一個龐大的審美系統,大系統又由許多“子系統”組成。詩律、詩韻、詩格、詩風、詩象、詩境、詩品、詩派等,每一個子系統又都有其深厚的內涵。對于詩人創作而言,無須在理論上把握這個龐大而復雜的審美系統,需要的是了解舊體詩應該具備的基本的審美規范。第一,要懂一點古代“小學”的基礎知識。文字學,令人知道一個字(詞)的“象”所代表的意義;訓詁學,可以知道古代文字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如歷史掌故、典章制度等);音韻學,可以明確某一個字的讀音,知道這個字在“平水韻”中的平、上、去、入的歸屬。第二,要大量閱讀古代詩人的作品?!笆熳x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所謂熟讀,是說要仔細體會唐人是如何“用詞造境”的,包括唐人詩句的句法及其“變調”。第三,需要具備這個傳統形式賴以生成的基本的文化底藴。這對于形成詩人的胸襟(涉及品格修養、生活理想、文化素質、對生命價值的理解等)是至關重要的,這就是陸游所說的“功夫在詩外”。這個“功夫”就像一個短跑運動員,要提高短跑速度,不能每天只是訓練短跑本身,而要天天無數次地重復基礎的體質、體能訓練。詩人的文化訓練,除了廣泛閱讀詩歌作品,還要閱讀古代文史作品,才能有助于加深加厚基本的文化修養。至于常說的社會實踐,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姑且存而不論。

誠然,時代激變,語言也在發展變化,新的詞語層出不窮。但我們說的舊體詩,仍然是用傳統的方塊漢字寫作,仍然是在傳統格律形式下寫作,所以它的基本規范不會變。而這種基本的審美規范,并不排斥語言的創新,詩人恰恰是對于傳統的審美規范非常嫻熟,才可能有詩的語言的創新?,F代的新詞語和民間口語都可以入詩,但需要“詩化”。如果缺少對于審美規范的修養,就不會使口語和新詞語達到“詩化”,那樣用所謂的“創新語言”寫出來的五七言句子,便沒有美感,沒有韻味,只能是屬于“非詩”之類。這就是我所說的基本審美規范的要義所在。

寓真詩深厚的文化底蘊

前面說了這么多,我是想對讀者說,寓真先生之所以能夠稱得起是詩人,是他確實擁有了豐厚的傳統文化修養,這種基本修養鑄就了他的舊體詩扎實深厚的文化內涵。他的作品顯示了作為舊體詩的質量,具備了古典詩歌的審美特質或“審美特性”——能夠熟練地運用舊體詩的各種審美手段,表現當代人的種種心境,把古典美與現代生活的感受融合得了無痕跡。

1. 深厚的家國情懷。深厚的社會責任心、厚重的家國情懷,似乎是一個中國詩人的本分,而有無這種情懷,也決定著他的詩境界之狹闊、格調之高低。寓真作為我國首批大法官之一,關心國事是他的分內之事。作為詩人,他自覺地肩負著士人的“弘毅”之責,對國家、對民族抱著赤子般的情懷。這是一個傳承久遠的“慣性”:“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敝袊娙?,從《詩經》的作者和屈原始,總是與國家同生死,與百姓共命運,天生就有一種“美刺”現實的責任。這是古典詩歌審美系統的基礎或根本,也是一個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假如一個詩人不關心社會現實,一味地“模山范水”作粉飾之談,或是“吟花賞月”,一味地“自美”“自嘆”,就不會有《詩經》《楚辭》以及唐詩、宋詞……翻開寓真已出版的各種詩集,關懷國是、憂患民生的詩,在他的詩作中至少占到百分之八十左右。因為作者是國家現實生活的直接參與者和體驗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者;他與百姓大眾是呼吸同氣、經歷共情、對事同理的,而不是冷漠的旁觀者。比如他早年所作《村郊偶成》:

從容差使日悠悠,漫步村郊偷自由。柳陌煙中風嘯詠,桃蹊雨后鳥嚶啾。訪談耕作農家苦,遂令無為薄宦羞。詩韻莫教空浪費,追隨老杜吁民憂。

起句“從容差使日悠悠”,因為當時屬一般職務(薄宦),差使不大,感覺從容不迫,時光是在慢悠悠地度過,其中有一種悠然自得之趣;頷聯“柳陌煙中風嘯詠,桃蹊雨后鳥嚶啾”,是一幅充滿審美情趣的景色,在城市生活中難得見到。如果到此為止,也不失為一首好詩,因為在悠閑的情趣中,發現了一個自得自足的世界,可以娛心,從而寓心,進而發現其中有“道”,何“道”?莊子所謂“天和之道”的道:“我”是自由的,萬物也是自由的;沒有任何干擾和牽制,無外在的力量“役我”,也無內在的“欲求”“勞我”,因此“我”歸于“素樸”,萬物也歸于“素樸”,這是一個“與道偕逝”而“逍遙”的世界??墒?,作者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于是他來到農民中訪談了,于是了解到農民的憂苦,于是,個人的自由、個人所欣賞的美麗景色也就頓然失去了光彩,特別是當他感到“無為”而“薄宦羞”的時候。他同時覺得前四句用“詩韻”表現的對自由的追求和田園風物,是對“詩韻”的浪費,因為那只是個人瞬間的情趣,生命的意義極其有限;既然是詩,就應該像老杜那樣為“民憂”呼吁,這才是從《詩經》以來作為詩人的神圣使命。

這里的“詩韻”,可以看作是寓真作為詩人,向自己也向所有的詩人提出的一個鮮明的審美理想:敢于面對現實,羞于說謊;堅持“真”,才可能使“善”的“勢能”趨向人類進步的方向;堅持“真”,才能使“美”的“意味”百代猶淳。因此,寓真所倡導的“詩韻”,是既具有廣泛社會意義的內容,又具備舊體詩審美意味的詩歌作品。這一主張遠祖《詩經》《楚辭》,又宗杜甫、白居易,這是一條貫穿古今的積極的創作精神。古代史官宗尚“實錄”,古代采風是向“觀民風”者提供“考正”的“風俗”真相。雖然可以說這類詩是“詩史”,但畢竟跟“史書”是不同的。也就是說,對于傳統詩學審美要求而言,首先要有“詩韻”。而“詩韻”的基本要素,除了審視“真相”以外,還要有深厚的感情,“情志”是一切審美活動的核心;即使無“情”,也要有“趣”(理趣、野趣、情趣、風趣……),才能構成“詩”——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

2.“比興”是舊體詩不可或缺的藝術手段。比興作為《詩經》的審美方式,也是“溫柔敦厚”的“詩教”最重要的表現手段,是古典詩歌審美系統的“基因”——一切其他的審美手段,都從這里衍生出來。下面是寓真的七絕《遙念》:

邂逅情緣亦足珍,園游每憶屣痕新。卻將思念寄何處?漫舞楊花又晚春。

“邂逅”出自《詩經·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薄板忮恕弊鳛橐环N彌足珍視的情緣,就在于其不可重復。推而廣之,一切手工藝術之價值,都在于其中凝聚著不可重復的生命歷程。下面三句都在說后來強烈的思念,但說得極其含蓄?!皥@游”句“每”字,說明來此尋舊已非一次;“卻將”句強調確是“邂逅”,不知故人今之所向也,因而這思念也無處可寄;“漫舞”句“又”字,再次強調那思念已非一年。何西來先生指出:“寫一段難忘的邂逅情緣……結尾結得藴藉而含蓄?!钘罨ㄒ矔屓擞小ツ晗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的意象?!蹦菬o限的思念都在這尾句的“無言”之中。

寓真對此種詩歌審美手段是自覺的,并深有體會。他在五絕《讀〈詩經〉》中說:“敦厚詩之教,吾心耽此道。風歌聞妙香,雅韻消浮躁?!彼脑娮鲗嵺`了他的審美理想,是真正善于此道的“大作手”。他的“溫柔敦厚”經常表現在熟練自然地使用“比興”上,比如《夜擬判書》:

擬文閱卷達更深,握筆感如千百鈞。罪責細勘輕或重,訟詞詳辨偽和真。矜憐莫予害群馬,刑罰不加無罪人。掩牘推窗縱遠眺,秋蛩安謐月如銀。

詩的結句:秋蛩,即蟋蟀?!扒矧税仓k”,不是蟋蟀不叫了,而是那叫聲聽起來是“安謐”的,和諧而無煩躁感。月光像水銀一般灑在地上,是那樣潔凈柔和。那么,前六句表現的所有努力,都落實在這一句上了——這美好的夜晚,象征著和諧美好的社會秩序,法官所有的希望和努力,也就是為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那種社會的安全感,百姓活得安謐而美好。我們看到,這里的“比興”已經是唐詩的“取象”了,是《詩經》比興的擴展或延伸,作者創造了一種意境。這種“取象”或“意象”是舊體詩創造“意境”的一種重要手段。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下面這首《山村新育法治林》:

綠蔭如帳貯清涼,翠鳥時聆巧囀簧。眸水眉峰流盼美,蘭襟蕙袖染人香。村邊已見桑麻景,郭外將添錦繡妝。幼柏新槐真可愛,他年林海好徜徉。

“綠蔭如帳”,方能“貯”其清涼,學陶用陶而出于陶(陶淵明:“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保?;而且首聯構造或創造了一個可久居、可常玩、可俊賞的“意中之境”。頷聯卻最能體現作者另一種功夫,將山水、花卉擬人化為一位絕世美人:眸似水,眉如山,顧盼生姿;蘭做襟,蕙為袖,香氣襲人。理《騷》融《騷》而役使騷(《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保?。村邊桑麻,回顧首聯陶令田園精神之所在;郭外錦繡,延伸頷聯麗人意態服飾之美。在取象中,蘊含了文化積累之美——這里有屈原、陶淵明、孟浩然等古代文學巨匠的諸多元素,顯示了舊體詩濃厚的“雅趣”。因此,“深于取象”就是營造一個蘊含深厚人文精神理想的“意境”或“情境”。這是立體的“境”,而不是單薄的一絲“想頭”或單純的一個“想法”。

3. 剪裁“事景”是詩家大本領。最能體現“深于取象”本領的,是把要抒發的情感滲透在所敘之“事景”之中。自然景象難取,因為著名的景觀,古人從人們所能觀察到的所有角度,差不多已經說完,想有創新,實屬不易,這也是魯迅慨嘆“好詩唐人已經寫完”的原因之一。但畢竟還有古人沒有走到、沒有見到、沒有想到的奇景奇觀甚至奇思妙想,更有古人沒有經歷過的新的社會現象對自然景觀的滲透,對那些現象的深層審視得出的新的認識,這才是自然景色中“新”的內涵,也是舊體詩可能創新的“生長點”。而“事景”尤其有古人沒有見過的大量新的景象,這是舊體詩創新的最廣闊的天地。所謂“事景”,是“即事即景”或“即景即事”,亦即有人物活動或社會生活景象的“景”,姑且謂之“事景”。如絕句《牧》:

原草青青半掩沙,陶然塞外住人家。牛羊漫撒無鞭影,牧者臨風自飲茶。

四句詩寫了四事、四景,組成一幅“塞外春牧圖”:廣闊的空間、逍遙的生活,廣闊、逍遙得近乎莊子所謂“無待”的境地。原草“半掩沙”,確是仲春光景;“漫撒”,隨意地散放?!盁o鞭影”,強調了“漫撒”,則牛羊是自由的;牧者根本不看牛羊,他在專注于飲茶,而且是“臨風”“自飲”,更是自由的。這一幅“草原放牧圖”可謂:牧而不牧,不牧而牧;兩不相干,其實相干。此即莊子所謂“物物而不物于物”者也。這是何等境界——散漫的畫面卻因“陶然”句而互相勾連,渾然一體:上綰“原草”之曠野,下注“牛羊”之“漫撒”,遠含睇于結句之“牧者”;而“牧者”之“飲茶”又神會于所以“陶然”的一切。其中“野趣”粲然,“生趣”盎然,“情趣”陶然,“理趣”隱然。于此,我們看到“取象之深”絕非易事——同一行程,同一宿止,所見所歷是一樣的。但是看到了,未必有“畫意”;有“畫意”,未必有“思致”;有“思致”,未必有哲理;有哲理,未必有“詩意”。而有了詩意,又未必能用恰當的“詩韻”表現出來。關鍵在于是否有一顆傳統“詩道”應該具備的“詩心”。

事景的“曲寫”也是表達深情的重要藝術手段。抒情“從對面著筆”,使感情在雙方之間回環往復,自然而渾厚。此亦“含蓄”之一道也。比如《回鄉道上》的結句:“青山出浴春容美,帶淚桃花伴我行?!北疽馐钦f“我”對“青山”“出浴春容之美”的愛戀,舍不得離開,但又必須離開。然而詩人不說“我”不忍離開的心理活動(“心痛”),反過來說青山不忍“我”離開,心痛而流淚——山上帶雨的“桃花”,有如“青山”多情的淚眼;一步不忍離開,一路伴我而行。古來寫“我”與“山”的關系的詩不少,但把山比作“人”的詩,最著名的當屬李白寫敬亭山,辛棄疾寫“青山”,辛棄疾說“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青山多嫵媚”,李白說與敬亭山“相看兩不厭”,但他們與山之間總感覺有些距離,寓真寫山卻無距離感,親切得就是戀人之間的關系。這種“從對面著筆”的手法,就是古人所謂“情從對面飛來而情益厚”(《杜詩鏡銓》)。其手法遠自《詩經》,如《陟岵》寫一個戰士想念家人,不說他想念父母和哥哥,倒說他想到家里此時父親、母親和哥哥在想念他;杜甫的《望月》,明明是自己想念妻子,卻說妻子在月下想念他。這種抒情寫法,出自生活常情,當然就自然而真切感人。

文化修養來自廣泛閱讀對心靈的浸潤

何謂“文化修養”?一個人有了“知識”,不等于有了“文化”;文化原本是一個動詞——被文明教化或感化了,謂之“文化”,或者說用文明成果教化、感化人們,謂之“文化”。因此,如果說“知識”是“文”,即人類文明的成果,那么,只有用知識感化了他的思維方式、道德觀念,確立其價值觀念,才能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一個人的文化修養,是指他用人類的文明成果改變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并見之于自己日常的社會生活中,那才是“有文化修養”的表現。一個人的文化修養,非一日可得,來自從幼年起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但家庭教育多半是長輩的“身教”,學校教育才是系統的知識教育,中國古代學校教育有一個良好的傳統——“學而時習之?!本鸵粋€人的一生而言,其知識的來源更多的是自學,學校教育只能給學生指出其一生自學的門徑。因此,讀書并且把所學的知識用之于充實自己的內心世界,用之于指導某一領域的實踐創新,這才是文化塑造人的“偉力”所在,是人類文明薪火相傳最值得景仰和敬畏之處。

1. 文化

修養與用典。論寓真的文化修養,比之中文系和歷史系的學生而言,就其政法專業在校期間學習的有關知識而言,原是很有限的;他的絕大部分古代文化知識來自課余和業余時間廣泛的閱讀??少F的是,他能夠把古代文化知識運用于增長他的專業能力,更能夠運用于舊體詩創作及文獻、金石考證等專業以外的學術領域。舊體詩這一個乍看起來誰都能寫兩句,卻又極難有創新成果的文學領域,離不開深厚的古代文化修養;反言之,沒有淵深的古代文化修養,不可能在舊體詩的創作中有所造詣。這里不妨簡單地舉一個例子,那就是寓真詩中的用典——沒有相當的傳統文化功底,想靈活地運用典故并創作出一首令人味之不盡的舊體詩,戛戛乎難哉!他寫的《痹痛吟》:“董令惟強項,陶公豈折腰。須男更何憾,未是霍嫖姚?!庇枚?、陶淵明、霍去病典,嚴肅之意,以滑稽出之,活力四射。詩中用典要看是否切合情理,一味用典,不近情理,那就是“以其艱深文其淺陋”,古曰“掉書袋”。寓真用典非常貼切,如《秋吟》:

久勞案牘夏炎苦,又送年華風雨侵。名利最終如糞土,人生難得是知音。曉風殘月詞中淚,流水高山琴上心。反顧憑誰信高潔,自乘騏驥邸芳林。

全詩的主題是嘆息“知己難求”。頸聯出句“曉風殘月”,最初出自唐人韓琮詩《露》,亦寫離人淚別:“幾處花枝抱離恨,曉風殘月正潸然?!钡钟伞霸~中淚”可知,寓真是直用柳永詞意,這一句中就等于含了兩典。對句“流水高山琴上心”,又是典中有典:一出《韓詩外傳》鐘子期、俞伯牙事,一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以琴心挑之”?!扒傩摹笨梢蕴魟游木?,因卓文君亦懂音律,是知音者也。歷來注家解“琴心”為“琴聲”,實乃琴聲中寄托著演奏者的愛慕之心。兩典都是說知己、知音,重在知心。尾聯出句用駱賓王《在獄詠蟬》典:“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駱賓王詩序中有云:“不哀傷而自怨,未揺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有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彼f“貽諸知己”,也正切寓真詩的主題:“名利最終如糞土,人生難得是知音?!?/p>

此詩結句用《離騷》《涉江》典:“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薄安接囫R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备摹胺搅帧保ǖ孛椤胺剂帧?,又隱含了《離騷》中“香草(芳樹)美人以媲君子”之義??梢哉f一句之中迭用三典,所表達的高潔情懷正與屈子切合。明乎此,則知此詩含量之厚。關鍵在于如此重迭用典,讀來卻如此流暢,渾然不覺,這才是用典高手。寓真嘗言:“心存先哲書常讀,下筆方能有逸思?!保ā秾W詩隨筆一》)所謂“逸思”,乃謂超越常人所思也。這也是一種創新,由“用典”而創新,是“溫故而知新”的文化再思考活動,是“熟能生巧”的再創造的文化活動。單就“典故活用”而言,這對于舊體詩的寫作者可以說也是一個極大的鼓舞——民族傳統文化在詩的創作中,不但可以復活,還可以“生新”。

至于“隱性用典”,嚴格說來,是對傳統文化中某些表現心理積淀的運用。具體地說,是對某些類似“集體無意識”的“意象”的運用。說是“類似”,是因為這些意象在早期只是通行在知識階層的一種文化心理積淀,是“文化界”的“雅語”,由于后來文化的普及和“下移”,才至于人們大多能夠懂得和運用。如《憶父母》:

養育吾身家境寒,與誰重敘舊人間?嚴慈相繼歸天后,時對東風泣故關。

失去父母,等于失去了一個人生命原初依托的根本。結句“時對東風泣故關”,句中“故關”好理解,猶言“故鄉”;但“東風”何解?這其實是一個具有強烈象征意義和文化積淀的詞?!对娊洝ぺL·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边@里“自南”的“凱風”,其實就是春天的東南風,古人所謂“長養之風”,以喻父母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又《詩經·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谷,我獨不卒!”寫父母對子女的養護,尤其細膩,也提到了“南風”(亦同東南風)。只有了解了這個詞的文化來源及其積累的內涵,才能體會到這句詩的感人處。東風,既然是比喻父母對子女的養育之恩,則東風年年刮,子女對父母的思念也就是代代相傳,綿綿不絕。民族文化積淀的固有內涵,使每一個失去父母的讀者讀到“時對東風泣故關”,就會引起不可抑制的哀思。如果不懂得其中的文化底藴,也就辜負了詩人運用“詩韻”抒情的苦心。

2. 法理與詩情的融和。寓真既是法官,又是詩人,兩者的思維方式本來是互相對立的,一個是偏重于理性(邏輯)思維,一個是偏重于感性(形象)思維。兩者如何在一個人身上統一起來,這需要了解他的學習經歷。他在少年時期,最向往的是做一個詩人,這個理想是他在閱讀古詩、古文的基礎上形成的,這就鑄就了他的詩人品格和詩人氣質。而在青年時期,政法專業的大學生活、結結實實的法學理論學習,又把他造就成為一個真正的法官。當他以一個法官的身份面對任何一個社會現象時,需要排除任何情感、情緒的干擾,嚴格運用法理、法條衡量人的社會行為的正誤。但是,古代儒家的刑法意識肯定對他有一定的影響——以仁愛禮義為先導,以刑法懲戒為警示,造就一個“無訟”的“大同世界”。深厚的仁愛精神、強烈的家國情懷,既是他作為“中國式法官”的終極關懷,也是他作為“中國式詩人”的熾情燃點。請看他自己如是說:“但有詩心熔法理,還將正義鑄文章?!保ā斗ü僭娢纳缑缮焦P會》)詩心融入法理,使法理更具人性化,同時又促進詩心的“風清骨健”。但詩人和法官畢竟是兩種社會身份,不容相混:“遲眠不覺詩吟苦,減飯曾因民訟憂?!保ā肚锔小罚┳髟娭嗯c折獄之憂很相像,雖然思維方式不同,卻可以互為支撐,互為促進?!叭紊侠鄱嘁蛑钡?,詩中浸透乃真魂?!保ā镀呶宄醵取罚┭爸钡馈眻谭m然受累多多,然而那“直道”也是“詩道”,是問心無愧的“詩魂”。

3. 律詩的新巧對仗 。關于寓真的詩,可說的很多,評論家們也已經說了不少,但也還有未安、不全之處。比如說他的風格是“平淡”,其實也還有“壯麗”;說他的詩豪邁,其實也還有柔婉;說他的詩質樸,其實也還有華美;有時候像少陵的沉郁,有時候又像青蓮的飄逸。下面舉一些寓真律詩中的對仗句,由對仗創新來看看他的文化修養和風格特征。

“晚霞漸盡江聲暗,篝火初燃山影奇?!保ā读荽耗骸罚┏鼍洹巴硐紳u盡”,怎么會是“江聲暗”?聲音可以“暗”嗎?細一想,隨著晚霞漸暗,江水的濤聲仿佛也低沉下來;這種視覺和聽覺的“互通”即所謂“通感”效果,用來形容此時的感受又是多么確切!況且聲音既然可說“響亮”,為何不能說“啞暗”?對句用“山影奇”寫“篝火”的光照,構成一個特有的環境,此作者聯想、觀察之妙也?!案咐暇甏勾笠?,圣賢哲理勒高山?!保ā吨心辍罚┨迫擞小疤齑勾笠啊本?,這里說“父老精魂垂大野”,暗指自古以來數不盡的無名先人的精魂,如天穹,如日月,覆蓋、護佑著無盡的后世子孫;而對句是化用《孔子世家》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勒高山”一語不能不讓人欽佩其善于改造舊語之妙也?!?更登云月八千里,留駐春暉一百年?!保ā洞和罚┻@是改革開放之際,把遠大的理想、豪邁的情懷用宏闊的景色概括出來,此作者心胸閎放、格調高邁之所致也。一個詩人沒有自己獨特而新奇的“造語”,恐怕難于躋身于第一流詩人之列。上舉例句已說明作者的獨創手段,再看:“飲罷二鍋將酩酊,吟成八句足鏗鏘?!保ā抖仭罚┻@是用數字的巧對?!奥爲蜷L嗟失空斬,作文曾慕魯茅巴?!保ā镀呤醵取罚┯脩騽∶c人名作對,又是一巧——這巧來自思維的開闊和聯想的豐富?!肮P快偶模金圣嘆,訟平累救玉堂春?!保ā段峤駥冒耸罚┯萌嗣鲗?,不但精工,而且在巧慧中含有豐富的內涵。

此外,寓真詩中經常運用現代新詞和口語,新詞對仗如:“射線”“方程”,“代數”“幾何”,“敲電腦”“打燈籠”,“黃金屋”“豆腐渣”,“就那樣”“更如何”,“寧心離遠汽車道,靜耳關聾電話鈴”……可以說,有什么詞語他都可以找到另外一個對應的詞語,但并不俗,反而覺得出奇的新鮮。他往往用一些人們熟知詞語的字面作對,其真義卻是另外的意思。杜甫詩云:“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薄皩こ!笨蓪Α捌呤?,因為古代“八尺曰尋,倍尋曰?!?,是所謂暗對。寓真的一些巧對、暗對,顯示了他學習前人而又善于聯想,這也使我們深服于劉勰“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的論述。

作者: 李蹊,太原師范學院兼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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