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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手書《赤壁賦》兩處異文淺議

2024-05-08 13:23李鳳能
文史雜志 2024年3期
關鍵詞:手書祝枝山文征明

李鳳能

摘 要: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蘇軾手書《赤壁賦》卷,與眾多版本的《赤壁賦》文字有兩處不同,一是“滄?!弊鳌案『!?,一是“共適”作“共食”。蘇軾曾多次親書《赤壁賦》,這兩處異文反映了他當時的心境?!皽妗迸c“適”不是后人“抄錯”,應該是他自己后來所改。

關健詞:赤壁賦;蘇軾手跡;異文;心境;修改

《赤壁賦》是蘇軾的代表作?!盀跖_詩案”出獄之后的蘇軾被貶至黃州,做了一個團練副使的小閑官。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與十月,他兩游赤壁,寫下兩篇名賦——《赤壁賦》(或稱《前赤壁賦》)與《后赤壁賦》。此篇只探討《前赤壁賦》的兩處異文。

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之《前赤壁賦》注釋①道:“本文反映了蘇軾被貶后的心情,雖流露出一些消沉的情緒,而主要的則是表現他的豁達樂觀的精神?!盵1]巨才選編《辭賦一百篇》之《赤壁賦》【解意】也說:“此賦作者通過覽勝、吊古、抒懷,表現了他遭貶時的思想苦悶,逆境中的豁達情懷,適逸中透著進取的人生態度?!盵2]總之,那時的蘇軾心情是復雜的也是矛盾的,交織著苦悶、消沉與豁達、樂觀。而豁達、樂觀的情緒終究勝過了苦悶與消沉,成為他人生的主導。

蘇軾手書《赤壁賦》文卷,目前僅有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孤品存世。該藏品雖然已非完璧(前面數十字為后人補寫),然其珍貴程度卻是自不待言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展出的這件藏品,有兩處異文頗值得探究。下面談點個人淺見,權作拋磚。

一、“渺浮海之一粟”

蘇軾手書《赤壁賦》中有一個駢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保ㄒ妶D一)眾多版本如《蘇東坡全集》所載《赤壁賦》[3]、王力主編古代漢語所選《前赤壁賦》[4]、巨才選編《辭賦一百篇》所錄《赤壁賦》[5],均作“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不僅如此,歷代書法名家手書之《赤壁賦》,也作“滄?!?,不作“浮?!?。以明代的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為例,他們所書《赤壁賦》,此處竟都作“滄?!?。(見圖二、圖三、圖四)

關于這處異文,有學者推測,蘇軾本來寫的是“浮?!?,可能是“浮”與“滄”字形近,加上真跡僅少數人知,才導致傳抄或出版印刷過程中誤植。

我以為,這個推測是不大站得住腳的。因為從蘇軾手跡看,“浮”字清清楚楚擺在那里,即使讓他人抄錄,“浮”與“滄”也不大可能因“形近”而誤。

讓我們先來探討一下“滄?!迸c“浮?!钡膮^別?!凹尿蒡鲇谔斓?,渺滄海之一粟”,是說人生天地之間,生命短暫得就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個體渺小得就像大海中的一粒小米。作者借客人之口,道出了他自己的感慨,所以后邊緊跟著便是“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庇谩案『!背猩鲜龈锌?,還寓含著更為凄涼的心境?!案 奔瓤芍溉松?,又可指宦海之沉浮,把人生之不定、難料、無法自主表現得更為充分。從意境上說,“浮?!北取皽婧!备呛咸K軾當時的體驗。

但是,行文還有一個美學問題。賦這種文體除表意、修辭而外,還得適當講求句式與音韻?!冻啾谫x》雖然是散體賦,但其中也有一些駢句韻語,故讀來音調鏗鏘,瑯瑯上口。駢句要求上下句結構要大體一致,對應部位詞性要基本相同,而音調則需要錯綜交替。若從這幾個方面考察,“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便有些瑕疵:“蜉蝣”是名詞,“浮?!眳s是動賓短語,且上句第二字“蜉”與下句第二字“浮”同音,其搭配到底不夠諧協,不夠和美。從結構與韻律上說,則“滄?!北取案『!备鼊僖换I。

也不只是當初作賦措辭的選擇,還有后來改沒改動的問題。若有改動,那么,為什么要改?是他改還是自改?他改或自改又何以證明?

蘇軾所書明明是“浮?!?,為什么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都寫成了“滄?!??把“浮?!备臑椤皽婧!本烤故钦l所改?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由于蘇軾親書的這篇《赤壁賦》,異文不只一處,這個問題,還是放到后邊一并討論吧。

二、“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在前述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之《前赤壁賦》、巨才選編《辭賦一百篇》之《赤壁賦》及眾多版本的《(前)赤壁賦》的最后一段,有這么幾句話:“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笨商K軾手書卻不是“共適”而是“共食”。(見圖五)我所見版印書籍該文與蘇軾手書相同的,僅民國世界書局版《蘇東坡全集》之《赤壁賦》,它前文雖不作“浮?!倍鳌皽婧!?,后文倒是作“共食”而不作“共適”。[6]

至于明代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所書蘇軾《赤壁賦》手跡,祝枝山作“共適”,董其昌也作“共適”,唯文征明作“共食”。(見圖六、圖七、圖八)

“食”,是耳之所得,目之所遇;是造物者饋贈給人們的精神食糧?!斑m”,是宜,是美,是諧和,是舒暢。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自書《赤壁賦》是寫作“食”的,那么“適”又從何而來?

文征明曾多次書寫《赤壁賦》,而每次書寫,前邊都作“滄?!?,后邊都作“共食”。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赤壁賦》手跡,曾是文征明家的藏品。他既把玩過蘇書真跡,就該熟知蘇軾寫的是“浮?!?,為何還作這樣一種選擇?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蘇軾本人所書《赤壁賦》當時存世的還有好幾卷,或者文氏所見別的蘇書前邊也有寫作“滄?!钡?。

還有董其昌,他說:“予三見子瞻自書《赤壁賦》,一在槜李黃承玄家,一在江西楊寅秋家,一在楚中何宇度家。黃卷有子瞻跋,尤勝,然皆前賦也。后赤壁,則惟趙子昂有石本。又思陵嘗書之,夏禹玉為補圖,亦在楊寅秋家。因書后赤壁賦,并記于此?!盵6]其實董氏于蘇軾自書《赤壁賦》,也不止“三見”。他在崇禎甲戌(1634年)十月,還見過太倉王士(即王閑仲)家收藏的另一件更為難得的蘇軾自書前后赤壁賦合卷,是王士長子王瑞國帶到婁東一條船上給他看的。為此,董其昌還手書一卷作為回贈。董氏既然見過好幾種蘇軾自書《赤壁賦》,為什么他抄寫時也作“滄?!薄肮策m”呢?

董其昌后來見的這個雙賦合“璧”的蘇軾自書卷,清末依然尚在,曾為大收藏家裴景福于1903年夏在廣州番禺購得。裴氏在《壯陶閣書畫錄》卷三中記敘:“香光云三見子瞻自書《赤壁賦》,黃承玄所藏卷有子瞻跋,尤勝,然皆前賦,后賦惟趙子昂有石本。今此卷二賦俱書,楷法精緊……惟前賦題作“赤壁賦”,書完即接寫后賦,不另署題,與后世傳本迥異?!盵7](按:該書繁體豎排無標點,標點為我所加,后引亦同)他還指出,明清人抄《前赤壁賦》,除文征明外都抄錯了,蘇賦中的“共食”是出自《阿含經》……

他這個說法也很值得商榷。雖然《中阿含經》卷第十一有“共食”一詞,但天王所言“共食”的對象是郁單曰人常所食的自然粳米,與蘇軾所謂聲色享受明顯不同。蘇賦此處未必就是用典。倒是清人樂鈞著《耳食錄》,借用了“耳得之”的說法。

蘇軾手書《赤壁賦》,在明代除董其昌見到的四家藏品之外,據記載至少還有吳廷與王履善兩家所藏。這些藏品并非統一批量生產,因此有書寫時間先后的區別,這就不得不說到蘇書的兩篇《跋》了。

三、蘇軾所書的《跋》

上述明人所藏蘇軾自書《赤壁賦》,只兩件有蘇軾寫的《跋》,一為黃承玄所藏,也就是現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那一卷;一為王士所藏的前后《赤壁賦》連寫卷。

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存那一卷卷末,蘇軾寫道:

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后信。軾白。(見圖九)

欽之,是傅堯俞的字,據此可知,這篇《赤壁賦》是蘇軾應友人傅堯俞的請求抄寫的“近文”,抄寫時間是元豐六年(1083年),地點是黃州。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從鬼門關上爬回來的他神經很是脆弱?!冻啾谫x》盡管是他到黃州后的第三年所寫,但寫成后卻不肯輕易示人,至翌年見者才“一二人而已”,這說明他十分審慎。在抄給傅堯俞時還說自己“多難畏事”,囑咐“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顯然他此時還在后怕,怕別人雞蛋里挑骨頭,再從他的文字里找出制造文字獄的新材料。

王士家所藏的前后《赤壁賦》連寫卷,雖清末猶在,但后來也不知所終。好在裴景?!秹烟臻w書畫錄》卷三還抄錄下了蘇軾的《跋》:

元豐甲子,余居黃五稔矣。蓋將終老焉,近有移汝之命,作詩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獨潘邠老與弟大觀,復求書《赤壁二賦》,余欲為書《歸去來辭》,大觀欲并得焉。余強應其意,然遲余行數日矣。蘇軾。[8]

潘邠老即潘大臨,前后《赤壁賦》合卷是蘇軾奉調汝州前夕應友人潘大臨與其弟潘大觀的請求寫的。時間是元豐七年(1084年)初夏,地點仍是黃州。

此時已是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五個年頭,他的心傷已平復不少。讀到他《赤壁賦》的人亦逐漸增多,否則潘氏兄弟也不會指名“求書”。

既然收藏過這個前后《赤壁賦》連寫卷真跡并作過一些探究的裴景福聲稱明清人抄《前赤壁賦》只有文征明抄對,那么,他所見的蘇軾親書則應與文氏所書文字相同。由此推斷,這個蘇軾自書前后《赤壁賦》連寫卷,應當已經將“浮?!备淖髁恕皽婧!?,只是“共食”依舊如初。

無論是抄給傅堯俞的《赤壁賦》卷還是抄給潘大臨兄弟的前后《赤壁賦》合卷,都是蘇軾“親書”,如果上邊推斷成立,那么,在為潘氏兄弟抄寫的這一合卷中,蘇軾對《前赤壁賦》已作過一處改動了。

四、是他人“抄錯”還是“自改”?

裴景福僅憑自己購得的前后《赤壁賦》合卷就下一個明清人抄《前赤壁賦》除文征明外一概“抄錯”的結論,未免太過武斷。抄沒抄錯還應當參照明清人抄寫《前赤壁賦》的情況進行具體分析。

下面以明代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對《前赤壁賦》的抄寫為例來略作探討。

首先,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是知名的大書法家,他們的抄寫不可能馬虎;祝枝山抄作“滄?!薄肮策m”,董其昌同樣抄作“滄?!薄肮策m”,他們必有所本。特別是董其昌多次見過蘇軾手書《前赤壁賦》,若蘇書全如裴景福所斷言不是“共適”而是“共食”,董氏能閉著眼睛瞎抄一氣?

其次,文征明、祝枝山、董其昌盡管治學成就不同,但治學態度都相當嚴謹,且他們又都是蘇軾的粉絲。若他們果真“抄錯”,何不重抄?即使不重抄也應圈改吧?(王羲之書《蘭亭集序》、韓愈書《祭侄文》等都有圈改。)難道他們會讓自己“抄錯”的賦文跑出來打眼現世,從而褻瀆心中的偶像?

不是他人“抄錯”,那就應該是蘇軾“自改”。修改文章是作者的權利。改,通常有兩種情況:一是聽從別人的建議而改(如齊己《早梅》“昨夜一枝開”的“一”原本作“數”,鄭谷說是“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齊己于是折服。事見《唐才子傳》卷九);一是經自己斟酌而改(如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初作“到”,又改“過”“入”“滿”,改了十幾次,才定為“綠”。事見《容齋續筆》卷八)。但無論哪種原因的改,最終還得作者定奪。

前文說過,豁達、樂觀的情緒是蘇軾人生的主導。心傷雖一時難以撫平,但時間的流逝到底會把痛苦沖淡。蘇軾既然做好了在黃州“終老”的心理準備,那么他應該已經把某些東西看開,心態已然放平,打算作個平常之人了。加之他頗受釋道兩家影響,回頭再看當年所寫的《赤壁賦》,他會不會有所改動呢?答案是肯定的。

在《赤壁賦》寫成至抄給傅堯俞之前或者也有過改動,只是我們已無從知曉。比照抄給傅堯俞的《赤壁賦》與抄給潘大臨兄弟的《赤壁賦》(雙賦)可知,蘇軾已將“浮?!备某闪恕皽婧!?。依據祝枝山與董其昌書寫的《前赤壁賦》推斷,將“共食”改成“共適”也應該是蘇軾所為。

他最初很苦悶也很“畏事”,由于苦悶,他才覺得人生如夢、如寄,漂浮不定,沉浮難料;他才向“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尋求精神慰藉。所以在抄給傅堯俞的《赤壁賦》里,他寫的是“浮?!?,寫的是“共食”;由于“畏事”,他才叮囑友人“深藏之不出”,不要把《赤壁賦》拿給他人看。

經過幾年謫居黃州的生活,他的心態已變得豁達,把人生的漂浮、宦海的沉浮早就看淡,不再計較個人得失。經濟拮據,他就量入為出,熬東坡羹充饑,煮東坡肉解饞。因此,他抄給潘大臨兄弟的《赤壁賦》合卷已將“浮?!备某闪恕皽婧!?,只是清風明月仍是他的聲色享受(也愿與他人分享),所以“共食”還保留著。

畢竟樂觀是蘇軾的天性。從他被貶后的心路歷程探究,必然經歷一個直面逆境,適應新境,走出困境,開創來境的艱難而曲折的過程。如果一直放不下、看不開、適應不了、解脫不出,那他就不是今天我們認識的蘇軾了。

蘇軾的胸懷是坦蕩的也是博大的。他熱愛生活也善于適應環境,即使命運坎坷,在新黨舊黨爭斗的夾縫中被人排斥、被人誤會,遭到一貶再貶,直至貶到海南島,卻仍然樂觀,仍然向上。這樣的蘇軾后來把《前赤壁賦》中的“共食”改成“共適”,以拓寬意境,不僅僅局限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取”,兼照應前文的“侶魚蝦而友麋鹿”、后文的“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舍”,強調人與天地萬物的和諧相處,不也符合蘇軾的人生理念嗎?因此,他自改“共食”為“共適”,并應其他友人請求多次“親書”《赤壁賦》,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注釋:

[1][4]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下冊第二分冊(1),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249頁,第1251頁。

[2][5]巨才選編《辭賦一百篇》,《赤壁賦》【解意】,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3頁。

[3]《蘇東坡全集》,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269頁。

[6]《畫禪室隨筆》卷一。轉引自吳斌:《董其昌與蘇軾<赤壁賦>的情緣(下)》,《武英書畫》第275期。

[7][8]《壯陶閣書畫錄》卷三,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印,1937年版,雙頁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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