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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的序文

2009-06-15 03:13張旭東
讀書 2009年6期
關鍵詞:陳垣道人江東

張旭東

陳寅恪先生一生為他人作序共十四篇。陳先生學術以外的文字極少,僅《寒柳堂記夢稿》幾篇而已,為他人作序,成為自己思想表達的方式。這些序引往往不嚴守本書而逸于書外,其所論犖犖大者,又無不與本書關合,既不離學術本身,又呈現思想的張力和精神的力量。晚輩唐突,稱之為“書外之序”。

一九四二年作《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因故不能用,楊氏請求移作《積微居金文說》序,可以見出這個特點。而余嘉錫、沈兼士序,密關本書,則恐不能作如此變動。一九五二年楊氏《叢稿》與《續稿》合并,余、沈二位細密而談者得以保留,陳先生之序被指為“立場有問題”而被拆去,陳氏言“賤名不得附尊作以傳,誠為不幸;然拙序語意迂腐,將來恐有累大著,今刪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拆去緣由又全在“書外”二字。

一九三四年,陳寅恪受王靜安之弟王哲安先生囑托,以晚輩身份為年長十三歲的王靜安《遺書》作序,對靜安先生評價平正不頗,三點歸納成為不刊之論。而于序尾言:“寅恪以謂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同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彼灾獠簧趺?,卻似有“奇哀遺恨”溢于言表。太史公作《屈原賈誼列傳》,后人就有“此非二人之傳,乃三人之傳也”的感嘆,今觀陳先生此序,亦如是。

一九三九年所作《劉叔雅莊子補正序》將“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著書名世者”比作金圣嘆注水滸,改竄舊文,多任己意;而劉文典著《莊子補正》“雖能確證其有所脫,然無書本可依者則不之補;雖能確證其有所誤,然不詳其所以致誤之由者則不之正”,“可謂天下之至慎”。 卻明明有贊劉氏“能守舊義”之意。

到了一九四二年終于寫出《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成為絕世雄文。其云:

昔晉永嘉之亂,支愍度始欲過江,欲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意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后此道人寄語愍度云,心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饑耳。無為遂負如來也。憶丁丑之秋,寅恪別先生于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馳蒼梧瘴海,轉徙于滇池洱海之區,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于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意,以負如來。今先生是書刊印將畢,寅恪不獲躬執校讎之役于景山北海之旁,謹遠自萬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借告并世之喜讀是書者。

著《滇黔佛教考》的留在北京的輔仁大學,為其作序的恰恰漂泊在滇黔邊域。所言傖道人并非道人,乃是和尚;道士當時反稱作先生。傖,南人蔑稱北人。然而此段所表彰者并非支愍度,而是傖道人。二人商量東渡,恐在江東傳佛教正義傳不開,故立“心無義”,曲學阿世,以求糊口。此典諷世態、正人心,其意甚明,而其言無疑已逸出書外。逸出書外的序言,歷經半個多世紀以后,一個字一個字仿佛站了起來,韓吏部“字向紙上皆軒昂”此之謂也?!靶揖阄礃湫铝x以負如來”成一世名言。

余瞥觀所及,同時人亦有用此典者,義寧陳先生卻將此典變成一種精神寫照。黃侃《六祝齋日記》“民國十一年一月四日”條:“讀《世說》一絕云:‘彬彬支度拔新才,覓食江東亦可哀。何似傖人持舊義,救饑仍不負如來?!贝四挈S季剛讀葉德輝輯《世說》佚文,此年日記關于《說文》僅此一條,便拈出此典,并加以吟詠。陳寅恪詩句“不采花即自由”似是對季剛“覓食江東亦可哀”一句的回答,陳氏“江東舊義饑難救”更像是對季剛“救饑仍不負如來”悲觀的改寫。

徐一士《一士談薈》“李審言文札”條錄李審言民國二十一年致張次溪文札,李氏希望張次溪資助刻其著作,第三札文末:“足下觀吾之言,其如阿難涕淚悲泣而受邪?抑謂暫立無義以救饑遂負如來邪?”李氏調侃解嘲之筆卻用此典。

當日為陳援庵作序使用此典亦不過言二人俱未事偽,與《佛教考》所述明末遺民逃禪之事,書里書外,兩相映襯。然讀者若不囿于一時一地而讀,此典被賦予更豐富之內涵。后來,陳氏“萬物皆流,金石獨止”的氣質被這個典故演繹得淋漓盡致。

陳先生一生為他人作序共十四篇,一九三○年為陳垣《敦煌劫余錄》作序,開其端,時年四十一歲。一九三二年作《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夏梵藏漢合璧校釋序》,一九三四年六月《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一九三五年又為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作序,抗戰前共四篇。一九三九年作《敦煌石室寫經題記匯編序》,同年為劉文典作《莊子補正序》,一九四○年作《滇黔佛教考序》,一九四二年三月作《朱延豐突厥通考序》、《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同年十一月作《陳述遼史補注序》,十二月為楊樹達作《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一九四三年為鄧廣銘作《宋史職官志考證序》,共八篇??箲鸷髢善阂痪潘陌四耆隆缎旄呷钪乜尻栙に{記序》,同年十月《楊樹達論語疏證序》。解放后無作,就此封筆。

胡適之嘗責陳文奧衍散漫,后人從此論者頗眾,王元化先生《九十年代日記》為抱不平。曾聞魏丈同賢謂陳文篇篇皆好,晚年頌紅妝二部,文意混融,亦是佳作。是于陳先生文字,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魏先生為初版本《柳如是別傳》責編,涵泳其間而日久生情,故若稍有阿好,亦可理解。鄙見以為,陳先生文字可劃為二部,而二部之作判若二人。其他文字皆吾所愛,學術文章而淵然有味誠不易也,而陳先生游刃有余?!墩撛偕墶放c《柳如是別傳》二書,卻最是難讀,雖言其難讀或事出有因,一為目盲腳臏而作考證,一為時代關系而隱晦其詞,然“難讀”二字畢竟是事實。

二○○六年冬陳平原先生來滬演講,于今日學者文章深致不滿,舉近三百年來史學家而善著文章者曰黃宗羲、全祖望、錢賓四、余英時。平原先生想來一時興會,非籌爛謀深之論。彼家寅恪先生于地下聞此未必悶悶;海外余先生若聞此則恐軒渠絕倒。若真有這么一個排行,我投陳先生一票。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序言并非全部隨原書出版。前所提到為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所作序,移作《積微居金文說序》,然此書出版,亦不見此序。它寫成之后竟然從始至終未隨書刊布,珠聯璧合,竟成虛愿。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一書亦綿延至一九五八年方由科學出版社出版,命運如前,此序亦被拆去。與此相反,《佛教考序》一九四○年就隨書出版,一九五七年重印,竟未抽去。黃裳先生言兩不易。初版尚可,重印不抽去,誠不易,可見陳垣之堅持。陳述《遼史補注》、朱延豐《突厥通考》二書因故未能出版,序亦無緣隨書刊布,全賴《陳寅恪文集》而得以流傳,俱成名文,真成書外之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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