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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文學本身

2009-06-15 03:13
讀書 2009年6期
關鍵詞:金瓶梅古代文學本體

張 晶

詹福瑞先生的新著《不求甚解》,新近行世,即悄然間引起學界的關注。其間原因如何,我以為良有以也!

這本書說起來應該是一部學術隨筆集,作者以“不求甚解”為書名,表達了書中一以貫之的方法論旨趣:即對目前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盛行的“過度闡釋”的做法加以反撥,使對古代文學的研究,回歸文學的本真狀態。

此書有一個副題:“讀民國古代文學研究十八篇”。內容是就民國時期一些著名學者的學術研究名篇所作的學術札記。筆致輕松風趣,讀之令人解頤之處甚多。然而,不要以為此書只是一部文章的合集,而是從對民國時期的一些古代文學論著的解讀與發揮,闡述了作者的文學價值觀與方法論,其間有感而發的針砭,則確乎是搔著了古代文學研究中由來已久的一些痼疾的癢處,在時下尤有擊一猛掌的效果!從不同的側面,透射出作者對于古代文學研究的本體論理念,即回到生活本身的邏輯;方法論訴求:即是剝落加在文學經典身上的重重過度闡釋,恢復作品的本來面目!作者所選民國時期的研究論著其實頗有針對性,而作者的發揮,則又抉而發之,將自己的意旨透徹道出。

“不求甚解”,出于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本是這位大詩人的一種人生態度,但其中有著玄學那種“得意忘言”的方法論背景。福瑞先生借此發揮,道出“不求甚解”的學術態度。所謂“甚解”,正是古代文學研究中相沿已久、于今為甚的積習痼疾,也即“深解”和“旁解”。這在古代文學研究中,是頗具代表性的。如對李商隱詩、《西游記》、《紅樓夢》的過度闡釋,作者選了胡適的《〈西游記〉考證》、蘇雪林的《玉溪詩謎》等論著,借此批評古代文學中的過深求解?!段饔斡洝愤@部令人捧腹的神話小說,被很多學者以“微言大義”的深解,賦予了種種政治的意蘊,而像魯迅、胡適這樣的思想家,卻未從人們談得玄而又玄的《西游記》里看出思想來,反而看出了它游戲的淺。胡適有《〈西游記〉考證》一文,通過實證的方法,不是將《西游記》弄得玄之又玄,倒是勘出它的游戲性質。對于那種“微言大義”的過深求解之法,胡適是有意加以廓清的,要“還他一個本來面目”:“至于我這篇考證本來也不必做;不過因為這幾百年來讀《西游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找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游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痹诤m看來,這部《西游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并沒有什么微妙的意思,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并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福瑞先生對此深以為然,對那種非要在作品中摳出思想意義的做法進行明確的批評,指出:“對于這樣復雜的文學作品,我們篇篇都要挖掘不止,硬要擠兌,生出思想,就走偏了研究的路徑。在此情況下,如果不趨潮流,從作品中識出常情,不求甚解,讀出淺來,殊為難得?!保ā犊甲C與識淺》,7頁,后只標頁碼)“甚解”之弊,在于置人之常情于不顧,而非要深入挖掘,捕風捉影地將一些政治的、歷史的意義附會于作品,“深解”之外,還有“旁解”。 “旁解”則是無中生有,多屬臆測。漢儒解詩,即為典型。當代《紅樓夢》研究中的“秦學”,亦是旁解之例。這是遠離作品本身,也遠離文學的本真的。福瑞先生肯定了古史辨派對于《詩經》的清理,認為這是“真正打破神圣,把《詩經》還給民間,沖破經學,把《詩經》還給文學”。書中所收胡適《談談〈詩經〉》一文,對于經學家們的做法是非常不滿的,主張還《詩經》一個“人的性情”的本來面目,其中說:“這一部《詩經》已經被前人鬧得烏煙瘴氣,莫名其妙了。詩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現,心有所感,要怎樣寫就怎樣寫,所謂‘詩言志是?!对娊洝L》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寫,一般經學家多把這種普遍真摯的作品勉強拿來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歷史上去;一部活潑潑的文學因為他們這種牽強的解釋,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這是很可痛惜的!”(51頁)福瑞先生對此有更為理性的認識,指出漢儒解詩,以詩為經,把文學作品經學化。在對這種“經學化”的分析中,福瑞先生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文學價值觀。他認為解詩問題在于“去文學”,“使詩遠離文學,并最終泯滅文學性,實質是倫理化和政治化。許多的微言大義,就產生于這個過程。去文學的實質是什么呢?是把詩從它產生的民間剝離開來,再從人的普通生活中蒸發掉”(41頁)。于是,福瑞先生又正面指出:“《詩經》回歸文學,關鍵是回歸民間,回歸百姓的生活,回到人本身?!保ㄍ希┻@正是本書的真正主旨所在。

文學之所以有魅力,之所以能夠動人心魂,在于表現了人之常情。文學要回歸人的本身,當然也是要體驗作品中的人之常情。福瑞先生的這種文學本體觀、價值觀,是貫穿了書中各篇的,也涉及多種文體。對于小說,他是不滿于那些“索隱派”的;對于詩學研究中,那種“講無一字無來歷,無一詩無寄托,詩成了政治的修辭標本,個人遭際的有韻日記,把詩講死了”。這種情形,在古代文學研究中是有普遍性的,也是遮蔽文學實現其本體價值的重要障礙?!皬墓诺浇?,注詩、講詩不乏其人,但真也有許多不知詩為何物者,現在研究古代文學的人也多有此類?!保?48頁)話說得有些刻薄,卻是道著此中之弊!對于詩詞研究中的故求高深,尋找其微言大義,本書則是借對蘇雪林的義山詩研究,汪靜之的杜甫研究和詹安泰的詞學研究之感悟,予以剝落的。對于杜甫的博愛思想,汪靜之的《李杜研究·杜甫之博愛襟懷》認為其“真正的源泉卻不在這里。在哪里呢?很簡單很切實地說,只是一個‘餓字,這個餓字才是子美思想的真源泉。這饑餓的功勞真不小,成就了子美的博愛思想,而子美全部詩集也是由餓所逼成”(本書124頁)。杜甫被稱為“詩圣”,捧到脫離凡人的境地。福瑞先生對于這種造圣運動,心存反感,而寧可將杜甫還原為一個具有博愛襟懷的普通人。于是在此書中收入汪靜之此文,認同的正是這一點:“汪靜之著作的與眾不同,正在于跳出了忠君愛國的老套,集中揭示杜甫的博愛襟懷,而對這種襟懷產生的原因,有極普通又頗有說服力的解釋?!保?17頁)對于李商隱的無題詩,如《錦瑟》,素以難解著稱,注家們多是從其政治際遇和牛李黨爭來解析此詩,卻令人感到更為撲朔迷離,王漁洋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嘆。蘇雪林則有《玉溪詩謎》一書,認為對義山這類無題之作,“不必求什么深解”,而“一首首都是極香艷、極纏綿的情詩”(103頁)。福瑞先生對蘇雪林的研究的推崇,“在于對義山詩舊的解釋的沖擊,就在于它把義山還原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生活著的人”(99頁)。這也正是本書的文學本體觀所系。詞后起于詩,被文人所喜愛,正在于它能寫出人的平常情感,男女歡愛之情。而詞學中的“寄托”之說,也將詩學中的“微言大義”之法用來解詞,這也使本來言情之詞,也背上了不堪的重負。詞學家詹安泰先生有《論寄托》一文,對于詞中寄托有全面透徹的分析,其中“情深”乃其重要一維。詹安泰先生云:“惟‘情深,斯能入人心坎,而使之哀樂無端,末由自主?!保?61頁)福瑞先生對于詞之寄托首重于此,他認為“詞學的寄托說也并不是人人都重題材之大,而是重情感之深。只要情深,常情亦無不可”(153頁)。這正是體現出他的文學本體觀,因而,書中的這篇文章,即以“最為難得是常情”為題,可見其主旨所在?!督鹌棵贰窞槿藗兯⒁?,在于其中露骨的性描寫。阿丁的《〈金瓶梅〉之意識及技巧》卻是從最為平常的人情世態入手,加以剖析的。阿丁指出:“《金瓶梅》所敘事實,最為平淡,無一非家?,嵤?,社會人情。即男女交合之事,為動物的生理作用,也至平常,不過古來以為事關風化, 不能形諸筆墨,而《金瓶梅》偏渲染出之,乃以為奇。所以《金瓶梅》一書,實可說是最平淡無奇的人情小說,家庭小說,社會小說,并重好炫奇的理想小說,目之為奇,自屬過甚,斷非認識全書之確論?!保?79頁)福瑞先生最為看重的也是這一點。他以“于人情世情處勘入”許之,認為《金瓶梅》的引人入勝,就在于書中所涉之世相人情。

以呈現人之常情為文學旨歸,從而掃去“甚解”帶來的重重迷霧,從而使古代文學研究回歸文學最為根本的東西,作者所選民國時期的十八篇文章,有的是經典名篇,有的不太為人所關注,而福瑞先生的目光所及,都集中于此。易言之,作者是以這種文學本體觀和價值觀來選擇它們進行闡釋的。而僅僅是“人之常情”不加以藝術傳達,那就不可能成為文學經典。作為語言藝術的形式創造,自然應是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就文學研究的本體來看,藝術的、審美的立足點,應該是最為主要的,也是根本的。胡云翼先生的《宋詞研究·論柳永》一文,從藝術的立足點看柳永之詞,揭示了柳詞的成功之處:“從藝術的立足點看,耆卿能夠運用白話的描寫,把很普遍的意境和想象,鋪張地表現出來,而融化情感于景物之中。雖然沒有什么新意,格調也不高,但形容曲致,音律諧婉,工于羈旅行役,能夠表現苦悶的情調。這便是柳詞的成功?!保?9頁)福瑞先生選此文借以發揮自己的看法,最關鍵的也就是這個“從藝術的立足點看”,并認為這句話抓住了文學研究的本性。那么,文學作為語言藝術,其本質特征是什么?作者認為是感性,也即感性的穿透力。因而,對于文學研究者來說,能否體驗到文學作品的情感脈搏,能否真正把握到它的感性之美,是能否做好文學研究的關鍵。而現在有很多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對于作品沒有切實的體驗,更缺乏藝術和審美的感悟能力,以推理和演繹來做研究。這也是文學研究行當里頗有普遍性的現象了。福瑞先生對此大不以為然,他以宗白華先生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和聞一多先生《宮體詩的自贖》這兩篇經典之作,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文學和美學研究固然是一門科學,但又不同于普通的科學研究,它需要感受和體驗,甚至用生命去體驗,用心靈去觸摸,才會對研究對象有最直接也最真實的把握。當然,文學和美學也不乏從理論到理論的闡述,但研究者不懂文學,不懂藝術,僅僅靠演繹和推理,那樣的文章,很會裝腔作勢,看起來多半要留心上當,還是打個折扣的好?!保?91頁)可謂知人之言。這也是真正回歸文學本體所必要的質素。

《不求甚解》看似一些文章的結集,而且類于學術隨筆。但是,作者確乎是有明確的理論自覺的,有非常一貫的學理觀念,有深刻的針砭作用,有強烈的現實感。它從不同的角度抨擊了當下古代文學研究中以艱深文淺陋的積習,主張回歸文學的本體。這在時下,不能不說是切中學界弊端的,宜乎,其令人有所震撼哉!

寫于二○○九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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