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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文品與人品的分離

2017-06-30 19:45孟子月
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 2017年6期
關鍵詞:文品李益人品

孟子月

摘要:中國歷代文學批評家都很重視文品與人品的統一,甚至將人品的評價作為文品評價的基礎。在大歷詩壇上,李益以邊塞詩獨樹一幟,藝術成就很高。然而他在各類傳奇、史書、戲劇、小說中的形象,卻以李益疾和負心漢聞名。李益文品和人品的分離,是個常說常新的話題。

關鍵詞:李益;文品;人品;分離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06010403

本文論說李益,先以下面這首曾經流傳于長安街巷的小詩作為引子:

一代名花付落茵,癡心枉自戀詩人;

何如嫁與黃衫客,白馬芳郊共踏春。

詩很淺顯,前兩句講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憐如花美眷,零落同芳草,一片癡心錯付于薄幸詩人。后兩句是他人的感概,早知如此,嫁于那位黃衫兒郎多好,白馬雕鞍,縱轡芳草天涯。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古已有之?!对娊洝す蕊L》有云:“宴爾新婚,如兄如弟……既生既育,比予于毒?!盵1]67—71《詩經·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盵1]122—123歌者雖不同,但嚴厲譴責負心漢的心聲,是一致的。這首引子的感情基調,是鄙夷詩人,同情名花,惋惜黃衫客,我們不禁要問,三者系何人?先來說說我們的主角“詩人”李益。李益,字君虞,生于748年,卒于829年,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唐朝,享年八十二歲的詩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壽星?!按髿v四年登進士第,…以禮部尚致仕。李益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邊塞詩寫的極好,尤其是七絕,常常是壯烈、慷慨之中帶一點傷感和悲涼?!盵2]在大歷詩壇上,李益以邊塞詩獨樹一幟,藝術成就很高。大歷年間是盛唐詩風向中唐詩風演變的過渡期,歷來對大歷詩人有“大歷十才子”之稱,宋人江鄰幾,清人管世銘,都將李益列為十才子之一。但從中唐詩人姚合編寫的《極玄集》來看,十才子中并不包括李益。今人多以為李益的詩歌成就遠遠高于“大歷十才子”,其雄渾深婉的風格和“大歷十才子”冷落蕭瑟的風貌迥然異趣,別是一家。

李益少有才思,詩名早播。韋應物在《送李侍御益赴幽州幕》詩中盛贊他:“二十揮篇翰,三十窮典墳。辟書五府至,名為四海聞?!?①文人情性,夸飾好大,此詩雖不乏溢美之嫌,但李益四海揚名的史實,應該比較可信?!杜f唐書·李益傳》勾勒李益的才名時更是不吝清辭佳句:“每作一篇,為教坊樂人以賂求取,唱為供奉歌詞。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畫為屏障;‘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之句,天下以為歌詞?!盵3]3771李益新詩甫出,樂工便千方百計高價索求,譜曲后唱給天子聽,大有洛陽紙貴的氣象。更有依據詩意畫圖為屏風者,以附風雅,若說李益引領著一時的詩文潮流風尚,絕不為過。元代辛文房撰寫的《唐才子傳》描摹他的大漠鞍馬詩文生涯,有一時之雄的豪情,“從軍十年……。往往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故多抑揚激厲悲離之作,高適,岑參之流也?!盵4]短短數語,一個詩文妙絕、決策沙場的文武奇才形象,呼之欲出。

李益成就最大的是從軍邊塞詩,其感情基調是慷慨悲涼和剛柔相濟?!澳﹃P西將家子,只將詩思入涼州?!保ā哆吽肌罚┧倪吶?,視野開闊,內容豐贍,記述了塞上風情,軍旅苦樂,再現了邊塞少數民族游牧生活的社會風情。詩中絲毫沒有對窮兵黷武的贊美,相反卻一再表現出“未知朔方道,何時罷兵賦”(《五城道中》)的和平愿望。我們從文字中結識李益,多是從這些邊塞詩開始?!杜f唐書·李益傳》中提到的天下以為歌詞的《夜上受降城聞笛》,被選入了中學課本。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受降城是西漢名將霍去病接受匈奴投降的遺址,就在李益的家鄉隴西,那里曾是漢唐的古戰場。兵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往事,必然會激發李益的英氣豪情。這首七絕,蒼勁雄渾,慷慨激昂中又帶有說不出的傷感和凄涼。詩的開頭,寫詩人登上西受降城,回望回樂峰,漠漠黃沙在月華的映照下,清冷潔白如茫茫雪原,受降城下,也是月色滿鋪,肅清如箱。此時天地一色,空曠寂寥,似乎萬古如斯。忽然不知哪里響起悠揚清越的蘆管聲,月下戍邊的戰士思鄉之情忽起,愁緒滿懷,一夜無眠。詩人從大處著筆,真實地反映了久戍士卒的思鄉情緒。

登臨、逆旅、寄贈、閨情,宮苑等詩作,占李益其他作品的大部分。這其中,可以被拿來演繹附會才子佳人故事的,是閨情詩。 “有義即夫婿,無義還他人。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保ā峨s曲》)“歸來青樓曲未半,美人玉色當金尊?!保ā遁p薄篇》) “晚來香街經柳市,行過倡舍宿桃根?!保ā稘h宮少年行》)。其中以下二首,尤其傳神:

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悠。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

時滴竹上露,稍沾階下苔。何當一入幌,為佛綠琴埃。

——(《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寫情》)

第一首寫詩人在竹窗下獨坐,值暮風微起,吹開了門戶,又拂過颯颯竹林,靜坐的詩人聞之一喜,以為友人苗發司空曙來訪。待發覺是風在搗鬼,不禁埋怨起來,你吹落竹上清露,打濕青苔,何妨直入簾幌,為我拂去琴上的塵埃。琴上塵生,暗示主人久已不去撫彈。苗發,司空曙,二人均為大歷十才子,此詩無疑當不關涉風月情感,但在各類傳奇小說戲劇中,“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幾成淫媒。第二首題目點意,詩意朦朧,情調幽美,給人留下無限遐想的空間?!扒Ю锛哑凇敝s,盡毀于一夜之間,給讀者留下一個大大的疑竇,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不可抗力,使有情人一夕之間成為陌路。詩人自己也在悵惘神傷,以至于從此后,月華如水、千里共嬋娟的良夜,也變得了無趣味了。此情可待成追憶,能寫下千古傳頌的愛情詩句的人,必定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生活才是文學的母體,向壁虛構的故事,終會隔了一層。所以,不管真相如何,關于李益旖旎風流的愛情故事,從唐傳奇《霍小玉傳》以降,轟轟烈烈一路流傳到今天。

行文至此,李益才情之高,自毋庸贅言??墒侨绻钜嬷挥羞@一面,而少了和霍小玉的風流情事及人品有疵的各類官方野史的記載,那么今日的李益形象,必然是低維度的。教科書中的李益,止于單一的邊塞詩,很傳容易淹沒在群星燦爛的大唐詩人群里。傳奇、雜劇、小說、影視中的李益,既風流蘊藉,又鮮活多元,以至萬口流傳??梢哉f,是這些文學作品給了李益第二次生命,他在詩歌中亮相,在故事中不朽。

“名花”霍小玉正式出場在唐傳奇小說《霍小玉傳》中,這部小說是是唐傳奇發展的又一高峰。明人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說:“唐人小說紀閨閣事,綽有情致,此篇尤為唐人最精彩之傳,故傳誦弗衰?!盵5]《霍小玉傳》 的作者蔣防,少聰慧,是位早熟的文學家,今江蘇宜興人,公元792年前后出生,與李益為同時代人,《全唐詩》中共收錄其詩作12首。除《霍小玉傳》,湯顯祖的《紫簫記》《紫釵記》,清代陳季同的《黃衫客傳奇》,荀派京劇六大悲劇之一的《霍小玉》,都在講述霍小玉與李益的愛情故事,雖主旨有別,但癡情女和負心漢故事的主線,一直沒變。

霍小玉乃霍王之女,出身貴族,只因父親驟然離去,作為侍妾的母女失去依靠,才流落成青倌人。小玉稟賦聰敏,是名副其實的青樓才女。李益彼時剛進士擢第,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小玉又久慕李益才名,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風流才子際會美貌佳人,自是恩愛無限,李生輕易就立下粉身碎骨誓不相舍的誓言。二載后,李益授鄭縣主簿,往東都覲親,太夫人已為其定下盧氏女。小玉懷憂抱恨,遂成沉疾,李益自以孤負盟約,逡巡遠避。有一黃衫豪士,聽聞不平,挾持李益至危在旦夕小玉面前,“名花”將殞,怒叱情郎:“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之妻,終日不安?!盵6]后李益初娶盧氏,因猜忌休妻,凡三娶,皆如是。也有其他版本,坐實李益三位妻子因鬼魂逼迫,非瘋即病,皆不得善終,結局雖大快人心,今人讀來頗不是滋味,奈何作孽的是男主人李益,受懲罰的反是他無辜的妻子們,霍小玉的仇怨未免撒錯了地方,由受害人變成施害者。

“黃衫客”在《霍小玉傳》中,只是一位驚鴻一現的俠客,是客串的角色。

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功成不受謝的豪杰行徑,頗有金庸筆下俠之大者的英雄神韻。好事之人多有為霍小玉的錯愛抱不平的,希望她和黃衫客能結一段未了緣,故后續故事中,黃衫客的戲份越來越重,暗戀說、終成眷屬說等層出不窮。唯有李益,他的形象一直被釘在負心漢的恥辱柱上,甚者被人推崇為陳世美的先輩。湯顯祖的《紫釵記》,雖然將其改寫為閨婦怨夫至死不渝的情愛絕唱,實乃為湯公的“至情”論服務,并非為李益平反,對李益的正面形象的打造,作用不大。

毋庸諱言,李益剛開始接觸霍小玉是抱有一種狎妓的心態。與李益同時代稍晚的元稹,所著唐傳奇《鶯鶯傳》,同樣是一個癡情女子負心郎的悲劇愛情結局,作者對張生的始亂終棄,多方回護,反而把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大膽追求愛情的鶯鶯看作妖孽尤物。也有不少學者從唐代婚姻制度的限制、二人身份地位的懸殊等方面進行探析。如周先慎就認為:“李益對霍小玉確有一定的真情實感,只是由于出身所決定的貴族公子的自私和懦弱,迫于母命,在門閥觀念的支配下,才那樣冷酷無情地拋棄了霍小玉?!盵7]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得知容易,失之也易。不管是李益還是元稹,門閥觀念一直都深深盤踞在腦海中,這并沒有迫使他們發乎情止乎禮,不去傷害一個同樣對愛情抱有幻想的女子。

古人常說,文如其人。人品文品一脈相承的的理論淵源,可以追溯到先秦儒家,《周易·系詞》:“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盵8]《論語·憲問》:“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盵9]中國歷代文學批評家都很重視文品與人品的統一,甚至將人品的評價作為文品評價的基礎,道德文章,一直是評價文人的最高典范。吳承學在《人品與文品》一文中,認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強調人品與文品的統一,這在創作上和理論上都有其積極意義,它促使作家們注重內在修養,追求人格的完善?!盵10]然而人品與文品的游離,在文學十上并非罕見。西晉的大文學家潘岳,寫過最負盛名的《閑居賦》,生活中的潘岳卻是個十足的諂媚小人,權貴的車架已渺,他還在滾滾車塵中長揖不起。李益是否也是潘岳一流的人物?

李益的負面形象除了來自流傳甚廣的《霍小玉傳》,《舊唐書·李益傳》有如下記載:“然少有癡病,而多猜忌,防閑妻妾,過為苛酷,而有散灰扃戶之譚聞于時,故時謂妒癡為‘李益疾?!盵3]3771峨眉見妒,本來多發生在女子身上,高才如李益,偏偏是這樣一枚不同流俗的奇葩,為防止妻妾不忠,地上撒灰檢驗腳印,門戶緊縮防止出入,淪為時人笑談,“李益疾”成了妒男的代名詞。書中的文字雖和風流無涉,李益妒癡型神經病人格,已顯露無疑?!缎绿茣だ钜鎮鳌匪d基本雷同?!杜f唐書》為五代后晉時官方修訂,作者離唐代很近,有機會接觸到大量唐代史料,故一般認為可信度較高。兩《唐書》龐大的讀者群和巨大持久的影響力,潛移默化地坐實了李益的變態人格。斯人而有斯疾也,千年以降,《霍小玉傳》中的負心漢李益形象,也被認為名副其實,以至于后人都忽略了唐傳奇本為小說家言,小說是允許在細節推演的基礎上合理想象的。歷史已成云煙,是非莫辨,文學形象和歷史真實,和人品與文品的關系一樣,存在失真和偏差在所難免。

2008年,在河南偃師出土了唐人崔郾所作《李益墓志銘》和李益為其夫人撰寫的《盧氏墓志銘》,有研究者據此《為“負心漢”李益“平反”》,分別對照兩篇墓志銘和《霍小玉傳》,力圖為李益翻案:“《霍小玉傳》所述李益之事,除其籍貫等家族信息比較可靠之外,其他諸如李益中進士、授官時間、授官方式和官職及其與盧氏夫人感情相關信息等,皆與出土文獻不符?!盵11]魯迅在《唐之傳奇文(上)》這樣界定:“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思?!盵12]小說家為了追求故事的吸引力和傳奇色彩,難免有踵事增華以擴其波瀾的嫌疑,然而僅僅憑借二《墓志銘》和《霍小玉傳》中某些細節的違忤,就推論李益清白無瑕,又難免失之輕率,誰又能論定崔郾執筆之時沒有為長者諱?有杜詩韓筆之稱的一代大文豪韓愈,為了潤筆費,多次對死者大唱頌歌,被后人譏諷為發死人財。李益為其夫人所撰寫的《盧氏墓志銘》,能透露多少真實的歷史信息,更是見仁見智了。

傷心莫問前朝舊事,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歲月如滾滾長江水,沖刷掉了曾經真切鮮活的歷史現場,有太多的歷史謎團,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文品高炙人品有疵,成了李益的標簽,是一個已被后世廣泛接受的不爭事實。真相如何暫且存而不論,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李益人品和文品分離的形象,卻符合人性真實和讀者獵奇心態的期待。我們更喜歡談論這樣一個白璧微瑕的鮮活人物,而避開那些刻板單調的道學先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人們都愛有故事的人。

注釋:

①范之麟.李益詩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本文凡引李益作品均見此書,不再標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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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4—45.

Li Yis Separation of Literary Quality and Moral Quality

MENG Ziyue

(College of Humanities,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Abstract:Chinese literature critics appreciate the accordance of the literary quality and moral quality, and even consider the moral quality as the basis of literary quality. In the poetry field of the Dali period, Li Yi had his own style of frontier fortress poems with high artistic achievement. However, his image is known as Li Yis disease and a heartless man in all kinds of legends, historical books, dramas and novels. Li Yis separation of literary quality and moral quality is a lasting new topic.

Key words:Li Yi; literary quality; moral quality; separation

(責任編輯:陳樹)2017年6月第36卷第6期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Journal of Heilongjiang College of EducationJun.2017Vol.36 N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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