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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珍

2019-04-16 18:35扎西才讓
芳草·文學雜志 2019年2期
關鍵詞:過家家拉姆木匠

我十歲生日的那天,四年級學生旺秀、拉姆草、達珍和我溜出學校,在我家院子里玩過家家的游戲。

下午的陽光黃黃地照著院落,這讓我覺得,玩游戲的時間是那么珍貴,似乎一把就能抓住。

我和達珍約定好:要試著做一回兩口子。

當她叫我“噯”,算是喊我。當我說出“嗯”,算是應答。

我給她耕地,種田,準備過冬的蔬菜。她給我做飯,燒炕,暖好冰冷的被窩。

按照游戲規則,她必須跟我過日子,生下一窩娃娃。

當我要親她的臉蛋時,她哭了,掙扎起來。

我生氣了,扇了她一耳光,“聽話!”

旁邊的旺秀和拉姆草都大笑起來。

旺秀建議說:“我們還是去草房里吧,那里才是玩游戲的好地方?!?/p>

我說:“說好了在院子里玩的,你想破壞游戲規則?”

旺秀說:“玩這游戲,就要小心點,最好甭讓大人見到?!?/p>

達珍說:“就是,大人見了,怪不好意思的?!?/p>

于是我們都進了草房。

我和達珍都深陷在草堆里,麥稈干燥又充滿韌性。

我喊達珍:“哎,媳婦兒,來,到你男人懷里來?!?/p>

達珍靠緊了我,用手摟住我的腰。我捧住她的臉蛋,親了親她的額頭。

我深感刺激,想干出些什么,然而我的身體是那沉睡的冬地。

達珍顯然也很緊張,反過來低聲安慰我:“阿哥桑吉,你甭急,你甭急?!?/p>

她撫摸著我的臉頰,就像大人撫摸大人那樣。

我聽見鴿子咕咕亂叫,狗也開始狂吠,太陽肯定快落山了。

我著急起來,“不行,我不想玩了!”

我們分開了。她不看我,深陷在草堆里。

我回到院子里,坐在屋檐下,想起自己十歲的生日,就這樣快過去了,禁不住有些傷心。

達珍離開的時候,我的父母剛剛拾柴回來。他們剛把車卸好,太陽就落山了。

父親說:“年后,聽說達珍就要訂婚了!”

母親不說話,定定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想起自己的生日,在一個大我兩歲的女孩那里,徹徹底底地失敗了,心里的悲傷,就像即將到來的黑夜,越來越濃,越來越重了。

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反正我自己說不清楚。

后來,我讀了點書,和別人一對比,才知道自己是個古怪的人。

母親去桑多河邊擔水的時候,一不小心跌了一跤。這一跤跌得厲害,竟然就把我從她肚子里跌了出來。

我一生下來,就悶悶的,一點也不哭鬧。這讓母親很擔心,“這小家伙不會是啞巴吧?”

父親在我屁股上打了幾巴掌,我還是悶聲不響。

父親說:“這家伙可能是個貴人!”

父親錯了,我不是貴人,是個怪人。

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在聽到達珍要訂婚的消息后,我心里憋得慌,覺得肚子里有酸得發臭的東西,需要吐出來。

臨睡的時候,還是沒吐的跡象,我就只好放聲大哭。

這可嚇壞了母親,她指使父親去請鎮上的阿古仁青。

當身穿絳紅色衣服的仁青來到我家時,我還在哇哇地哭,都快哭斷氣了。

仁青命令我父母按住我,以免我揚手蹬腿傷了他。他翻了翻我的眼皮,看了看我的胸脯,然后對我父母說:“你們的兒子,可能沾了臟東西了!”

父親問:“你說的是啥意思?”

仁青說:“今天,你兒子干了不該干的事了?!?/p>

父親問:“那到底干了啥事?”

仁青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p>

父親問我:“你今天到底干了啥了?”

我搖搖頭,不哭了,緊閉著嘴巴。

母親說:“我看見他和旺秀、達珍在一起?!?/p>

父親說:“你老實說,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我說:“沒,我在和他們玩過家家游戲”。

母親說:“那也沒啥,不就是個游戲嘛,沒必要哭的?!?/p>

我說:“可是,我親了達珍?!?/p>

父親、母親、仁青都呆住了,他們相互看了幾眼,都露出尷尬的樣子。

我一看,知道哪里不對勁兒了,又開始抽抽搭搭地哭。

父親對仁青說:“不說這事了。孩子的病,有啥禳解的辦法嗎?”

仁青說:“有。吃顆藥,睡一睡,就好了?!?/p>

他從隨身帶的褡褳里取出一口褐色小袋,從中抖出一粒黑乎乎的藥丸,喂進我嘴里。

我還在抽抽搭搭地哭,當然不愿吃那苦咧咧的東西,就吐了出來。

仁青把我的嘴掰開,硬是把藥丸塞進我肚里。這東西果然厲害,只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可是,第二天,鎮上的人都知道了我和達珍他們玩過家家的事。

這事帶來的后果,就是達珍沒有訂成婚。

男方家帶來了話:“這樣沒教養的丫頭,我們不要?!?/p>

我選了個沒人的地方,傻傻地吼了幾嗓子。

很奇怪,自從哇哇大哭了一次,我竟然愛上了哭的滋味。只要想起不順心的事,我就哇哇大哭,直到哭得聲音嘶啞、面色潮紅才作罷。

父親對母親說:“看來阿古仁青的藥丸,不是多么神奇的東西?!?/p>

母親說:“對佛不敬的話,你就不要說了!”

在哇哇大哭的過程中,我慢慢長成一個喉結粗大的小胡子男人了。

這時我才認識到:既然是個男人,不管遇到什么難腸事,就不該哇哇大哭,應該哈哈大笑。

我背著人嘗試大笑的滋味,竟然一下子就適應了。

于是,我哈哈大笑,有時當著父母的面,有時當著親戚的面,有時當著鄰居的面。

他們都說:“這孩子的腦子出問題了!”

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去佛爺那里看看吧,桑吉可能得了不該得的病了!”

父親說:“你就叫他笑吧,看他能笑到啥時候?!?/p>

我想,我很有可能會把哈哈大笑當成這輩子的語言。

然而不,達珍,又把我變成了一個正常的人。

有人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待得沒有任何新鮮感了,任何人,都會有離開此地的想法。

又說,這想法,其實是種病,得治療。

十五歲那年,正在上中學的我,就犯了想出走的病。

自草房事件后,達珍就退了學,桑多學校里,再也沒有她的身影。旺秀家里窮,弟兄又多,念不起書,也退了學。拉姆草的父親,把拉姆草嫁給了鎮上的木匠,那是個離了婚的男人。

只我硬著頭皮在上學,不過,沒人愿意跟我玩兒,我像個校園里的孤獨的游魂。

從那時起,我就得了想離開桑多的病。

這病沒人替我治,同學們只會火上澆油,讓我的病發作得更厲害。老師們,根本就不知道我有這種病,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才不關心小貓小狗的事呢!

我在鎮口找到了拾牛糞的父親,對他說:“阿爸,桑多鎮上啥意思也沒有,桑多河邊,也沒啥有意思的事,你給我點錢,讓我離開桑多鎮,到外面去轉轉吧!”

父親說:“初中還沒畢業,你的翅膀就硬了?”

他還想說啥,那些話被一陣嗚嗚嗚聲給打斷了。

扭頭一看,來了個穿紅色夾克衫的女孩,頭發棕黃,皮靴發亮,騎著紅色的摩托車。

父親說:“你可不能學她那樣子,盡往外面亂跑!”

我不接父親的話茬,反問:“這丫頭是誰?”

父親說:“就是把你變傻了的那個丫頭!”

我撂下父親,跑過去問她:“達珍,你到哪兒去?”

達珍甩甩卷曲的長發說:“縣城?!?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04/18/qkimagesfacwfacw201902facw20190202-1-l.jpg"/>

天哪,臉蛋發亮的達珍,讓人心疼的達珍,騎著紅色摩托要去縣城的達珍!

我激動起來,“你能帶走我嗎?你能帶走我嗎?”

她不回答,看了看我父親。

父親嚴厲地看著她。

可她不管我父親的眼光,扭頭對我說:“想走就走,不要婆婆媽媽的!”

我能跟隨她遠離這牛皮一樣韌性的生活嗎?

我能跟隨她走向那神秘又陌生的遠方嗎?

是的,我的心里,不就是這樣渴望的嗎?

我偏腿上了達珍的摩托。

父親沖過來,拽住我的衣袖,想把我拉下來。摩托吼了一聲,猛地一撲,往前躥了一大截路。

父親空著手站著,張口結舌的樣子。

我對達珍說:“達珍,我想死你了!”

她不回頭,使勁兒往前開,但嘴里還是回了話:“你說啥?我聽不清楚!”

我只好閉了嘴,不再說話,只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

那年,她十七歲了。

縣城里沒啥意思,只是比鎮子上多出了樓,多出了人,多出了路,多出了各種各樣的車。

我陪達珍在街道上走。她比我高出半個頭,眼睛黑亮黑亮的。

她的胸脯,比我想象的要高。屁股,比我想象的要大。嘴唇,也比我想象的要紅。

我對她說:“你變化太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

她說:“你也變了啊,都有胡子了!”

我說:“那件事后,就再也沒見到你。阿媽說,你去了牧場。是嗎?”

說起“那件事”,她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她看著我說:“就是,你看,我都曬成電影里的非洲人了?!?/p>

我說:“你不黑,沒我黑?!?/p>

她說:“我能跟男人比嗎?我可是個姑娘!”

我哈哈大笑起來。

她警告我:“不要笑,再笑,就真成傻子了!”

“你不喜歡傻子?”

“誰會喜歡傻子?誰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個傻子?”

“你還當我是你的男人?”

她拍拍我的腦袋說:“我哪有這樣小的男人?等你再長高半截再說吧!”

我認真地說:“只要你把我當你的男人,我就不做傻子!”

她笑了,“看緣分吧!”

從縣城返回桑多的途中,我們在桑多河邊停了車,站在岸邊看波浪。

站得久了,我們的臉上,就有了寂寞的樣子。

達珍說:“草房那事后,我就在這條河的上游,和羊群在一起?!?/p>

我說:“那是啥滋味呢?”

達珍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部落的首領,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像個要飯的?!?/p>

我責怪她:“你怎么能這么想呢!”

“胡想唄!”

說這話的時候,浮現在她臉上的,是淡然的神情。

“說說你在學校的滋味吧!”

我說:“我倒覺得我們念書的娃娃,像一群羊,在老師們的帶領下,吃草,吃草,吃草。那些學校,不管是桑多學校,還是縣上的中學,就是牧場。我們的桑多鎮,其實就是羊圈?!?/p>

達珍聽得笑起來。

我接著說:“以前我討厭這羊圈,現在,開始喜歡了?!?/p>

她問:“為啥?”

我說:“不為啥。有你在,就高興,就覺得自己還是這羊圈的主人,不是羊,是人?!?/p>

但后來發生的事,讓我明白:在這桑多鎮上,我們始終是羊,不是人,更不是牧羊人。

達珍十八歲那年,嫁人了。

其實不是出嫁,是招婿。女婿不是我,是我的老同學———旺秀。

也許真的因為過家家的事,壞了達珍的名聲。名聲壞了,當然也就壞了她的婚姻:沒人愿意娶她為妻!

我對父親說:“讓我娶了她吧,我喜歡她,你知道的?!?/p>

父親說:“喜歡個屁,她都結婚了,你沒見那個又高又大的旺秀,早就住進她家了嗎?”

是的,旺秀的確常去她的家,這個遠看黑乎乎的家伙,牙齒倒很白凈,渾身散發著濃濃的膻味。

我的心被什么給揪住了,“那個從小就顯出老相的旺秀,成了她男人?”

父親說:“不是他還有誰?你就死了心吧,要記住,你是個讀書人!”

哼,我這讀書人,越讀越笨了!

自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里,有了一種叫荒涼的東西了!

我在想,她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如果喜歡我,就該等我。如果不喜歡我,就該給我說說她要結婚的事。

可她啥都沒跟我說,連招呼也沒打,就跟別人結婚了。

好吧,好吧,那就這樣吧!

我聽從父親的建議,轉學到縣城,上了縣上的中學。

我以為,所有與達珍有關的風,再也不會吹皺我平靜的心湖了。

桑多人愛聽也愛唱“洮州花兒”。有一首這樣唱道:

我像牡丹開敗了,

嫩枝嫩葉不在了,

蜜蜂把花不愛了。

我和達珍,沒了姻緣。但達珍和旺秀的婚姻,還是散了。你聽:蜜蜂把花不愛了。

好端端的婚姻,為啥散了?

那又黑又高又顯老相的旺秀,有了別的女人了。

不知從啥時候起,達珍開始在意旺秀了。她家里人,也不把旺秀當上門女婿看,竟當成家里的掌柜的了。

這一身份的改變,把旺秀活人的骨氣,一點一滴地找了回來,他越活越像《格薩爾王傳》中凱旋的英雄,敢于對達珍、達珍她爸她媽發號施令了。

以至于發展到,他竟然出去找別的女人!

有幾次,剛吃完夜飯,旺秀偏腿下了炕,說是要去朋友家玩兒,也不說要去誰家,就咣當一聲推開門走了。

達珍心里的那棵名叫懷疑的樹越長越大,都快展開濃密的枝葉了。

她開始跟蹤,果然發現了秘密:旺秀去了鎮上木匠的家里。木匠常常出去給人蓋房立房,輕易不回家。這旺秀,顯然是去找木匠的女人了。

木匠的女人,正是和旺秀玩過過家家的拉姆草。

達珍撲進木匠家,抓住拉姆草的頭發,把女人揪到大門口。拉姆草也不示弱,揪住達珍的頭發,兩人就在門口廝打,滾成一團。

等鄉親們趕過來時,廝打已經結束。不是兩個女人罷了戰,是旺秀出了手:他揪住達珍的頭發,像拎兔子那樣,把達珍拎回家了。

既然好事敗露了,旺秀就正大光明地去見拉姆草,達珍又跟了幾次,鬧了幾次,哭了幾次,后來就出了問題。

起初,她對父母親訴苦,父母親都苦著臉,看起來比女兒還苦。

后來,她對旺秀訴苦,旺秀理都不理,把她當成了咩咩亂叫的母羊。

再后來,她就對花草樹木訴苦,對電線桿和石頭訴苦,對河水和莊稼地訴苦……

說著說著,就罵起來,邊罵邊哭,邊哭邊鬧。

小鎮人明白過來:達珍瘋了!

從縣城回來度假的我,在聽到達珍的處境后,也明白過來:我和達珍的緣分,盡了!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她。隔著二三十步遠,她就認出了我:“是桑吉嗎?”

我說:“就是?!?/p>

她問:“你來看我來了?”

我懵了,不知該怎么回答,嘴里只好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她說:“哼,死旺秀不牽心我,有人牽心我呢,對吧!”

旁邊觀看的人都哄笑起來。

我羞了,也惱了,轉身就走。

她追上來,揪住我的耳朵說:“你不想和我玩過家家嗎?走,這就走,我們到草房里去!”

說著,她手上加了勁兒,我疼得齜牙咧嘴,抓住她的手,扭到她身后。

她噢噢噢地叫起來,喊道:“你就這樣對付你婆娘嗎?你就這屁大的本事嗎?”

看客又哄笑起來。

我知道,再不走的話,我也會發瘋的!

木匠回來了。

很奇怪,在這人世間,夫妻出軌的事,雖被人傳得紛紛揚揚的,但當事人,最后才能得知秘密。

木匠本來不知道老婆拉姆草和旺秀有一腿,但發瘋后的達珍,三番五次找拉姆草理論,這團火,包不住了,不但包不住了,還燒著了木匠。

木匠拿著干活用的工具,來到旺秀家里。

他從一口蛇皮麻袋里掏出一把錘子說:“我想用這個砸死你!”但他還是把錘子放在了一邊。

他又掏出一把鋸子說:“我要用這個鋸掉你的腦袋!”

又掏出一根鑿子說:“我要用這東西,鑿掉你那眼睛!”

又掏出一把刨子說:“我要用這東西,刨掉你的臉皮!”

又掏出一把斧子說:“不行,我還是直接些好,我要用這東西,剁掉你那東西!”

他的手又伸進袋子里,這次,掏出了一個墨斗,不知該說什么,突然蹲下身,埋頭哭起來。

旺秀一直沒搭腔,也沒躲避,只是冷眼看木匠。

木匠哭了半天,拿起斧子,站起來。

門外突然涌進一群人,木匠一看,是旺秀的幾個弟兄,都高高大大黑黑乎乎的樣子。

木匠擦掉眼淚,把錘子、鋸子、鑿子、刨子、斧子、墨斗,都一一裝進袋子,扛在肩上,拐出人群,走了。

旺秀的一個兄弟問旺秀:“家里亂糟糟的,你知道是誰的錯嗎?”

旺秀說:“別問我,我不知道?!?/p>

兄弟說:“我們窮是窮,但還是不要干那丟人的事?!?/p>

旺秀說:“我的事,你們不要管,行不行?”

兄弟說:“能不管嗎?瘋的瘋,鬧的鬧,還嫌不丟人?”

說話之間,達珍披頭散發地從外頭回來了。一見有很多人在,高興地喊叫:“這么多人?都想玩過家家嗎?”

兄弟們說:“我們走吧,看看這個家,都成啥了!”

經過木匠這么一鬧,旺秀和拉姆草斷了來往。

然而得了瘋病的達珍,又將旺秀、拉姆草和我,卷在閑話的漩渦中了。

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也許人活到一定年齡,就得思考這三個問題。

有的人思考了半輩子,還是沒有啥結果。

有的人思考了一段時間,經歷了車禍、火災和莫名其妙的挨打,之后,干脆就不思考了。

有的人,譬如我吧,愛讀些對人生有所感悟的文字,且對宗教還感興趣,因此,對這三個問題,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付著。

我是誰?

———我是只野獸,有著野蠻的肉體。

從哪里來?

———我來自桑多鎮,在縣城里念高二,我想面對桑多鎮上彌漫的黑夜,訴說那些陳年往事。

到哪里去?

———我從深林里竄出,撲進幽暗的水里,腳被水草纏住,發被激流帶走,呼吸也被窒息,絕望由此開始。

在試圖解決這三個問題的過程中,我荒廢了學業,也荒廢了許多珍貴的日子。

那段日子,達珍的病越來越重了。

她犯病的時候,愛到處亂跑,愛自言自語。若有人愿意跟她搭話,她就逮住這個人,顛三倒四地說個不停,似乎那肚子里都是話,會一股一股涌出來,像泉水那樣,一直流不完。

等到旺秀或者他的家人找到她,把她拉回到家里,她又整宿整宿睡不著,躺在炕上時,會圓睜著充血的眼睛,緊盯著灰暗的屋頂,直到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喊出那黎明來。

病情好轉的時候,她已經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做些簡單的家務。只有在這段時間,她是安靜的,親房鄰居來看望她,她的臉上,會浮起一團羞怯的紅暈。

可是一旦再次犯病,情況就比上次犯病更厲害。她會情不自禁地到處跑、到處說、到處鬧,攔不住,堵不得,罵不了。

家人只能三番五次地送她去醫院。

奇怪的是,如果是旺秀送她去,她會又吵又鬧,病情會日日加重。若是旺秀的家人去,她會一聲不吭,配合著大夫,小心地吃藥。

可是,旺秀的家人,各有各的事,誰能頻繁地去伺候一個患有瘋病的女人呢!

就在她到處跑、到處說、到處鬧、到處看病的過程中,我和她、旺秀和拉姆草在草房里過家家的細節,經她的口,家喻戶曉了。

我們,再次成為桑多鎮人茶余飯后談論的話題了。

我的縣城里的同學們,也開始和我拉開距離,他們想孤立我了。

我的人生之路剛剛展開,我就陷于迷途,前望望,后看看,張口結舌,無法設定我的今生今世。

但我還是考上了大學。

準備去學校報到的前夕,父親對我說:“看樣子,達珍的病,治不好了!”

母親說:“可憐的丫頭,自己毀了自己?!?/p>

我說:“阿媽,我覺得是我毀了她?!?/p>

父親說:“你可不能這么說。她現在這樣子,與你沒啥關系!”

我不想跟父母爭辯,晚飯也不想吃,出了門。

我的心里沒有任何金榜題名所帶來的喜悅,一個人在夜幕下的桑多鎮上溜達,真的像個游魂。

在一條偏僻的巷道里,我遇到了達珍,哦,天哪,她再也不是那個穿紅色夾克衫、騎紅色摩托的英姿颯爽的女郎了。

她的衣褲還算完整,不過,渾身臟兮兮的,正在摘取下垂的楊樹葉子。臉上神情,再也沒有原先那么淡定,眼神有點空洞。

看到我,她趕忙把葉子塞進嘴里,含糊地說:“不要跟我搶,不要搶!”

我愣了片刻,問她:“達珍,我是桑吉,你不認識我了嗎?”

她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說:“桑吉?過家家。旺秀,過家家?!?/p>

我一聽,趕忙扭頭往回走,生怕她追上來。

她沒有追,只是喊道:“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渾身發顫,回頭看她,她卻在摘楊樹葉子,不看我,那句話,也似乎不是她喊出來的。

我上了大學。一個月后的某一天,手機響了。一看,是來自桑多的陌生號碼。

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旺秀?!?/p>

我說:“哦,老兄弟啊,有事嗎?”

旺秀說:“達珍這段日子病好了許多,她說她想你,叫你來看她?!?/p>

我說:“那她自己為啥不說?”

旺秀說:“她不好意思說,讓我帶話給你?!?/p>

我說:“你甭哄我,她又不喜歡我?!?/p>

旺秀說:“不,她喜歡你,一直喜歡你?!?/p>

我說:“那她還是和你結了婚?!?/p>

旺秀說:“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我家里窮,娶媳婦難,我就想辦法睡了她……后來,她就嫁給我了?!?/p>

我沉默地聽著,呼吸急促起來。

旺秀說:“你甭生氣,事情都過去好多年了。不過,她真的一直喜歡你,在我跟前,動不動就提到你。我一生氣,就去找了拉姆草?!?/p>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明白。

我聽見我對旺秀說:“我來不了,也不想來?!?/p>

旺秀哦了一聲,就結束了通話。

我握住手機,恍恍惚惚的,覺得剛才的對話,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忽然想起一首桑多詩人寫的詩:

鳥兒在森林里飛累了,遲早會化為魚

從山谷里出來,游在桑多河里

孩子在屋里待久了,遲早會穿上麗服

呼朋引伴,聚到桑多河畔

當我從高山之巔回到小鎮

看到你依偎在別人的懷里

喝酒,親嘴,把對方摟得緊緊的

親愛的,當你被狡猾的狐貍引向別處

那時肯定是我們永不相逢的日子

我為我當時的答復后悔不已。

與旺秀通話三個月后,也就是快到年關之際,達珍去世了。

還是旺秀打來的電話。他說:“你回來,幫我葬了她吧!”

入殮的時候,旺秀給我說:“達珍活著的時候,把你當她男人看?,F在她死了,你想再看看她嗎?”

我茫然地點點頭。

達珍仰面躺在棺材里,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一層若隱若現的灰黑色浮在她的臉上,未得病前的光鮮亮麗已蕩然無存,但臉色卻是安靜的,仿佛只是沉溺在美好的長夢里。

埋葬達珍時,六個壯漢抬著棺木,朝挖好的墓穴一步一步地走去。

天色陰沉,那柏木棺材看起來也比以前抬過的要重得多。

當一堆濕土形成了山丘的樣子,那桑煙也升入了天幕。達珍的靈魂,也離開了她的肉體。

從墓地回來,我洗凈了手,開始吃羊肉泡饃,但我知道:她已經吃不了了。

我和鄉親們抽煙喝酒,但她已經不是陪著我們高聲喧嘩中的一個了。

回家后熄了燈,家人早已睡熟,但她已經和家人永遠分開了。

她留在世上的,還有什么呢?衣服?被燒了。摩托車?賣掉了。美麗和青春?消散了。

在這人世上,除了那些化為腐土的她的尸骨,別的什么也不會留下?

有個聲音,在我腦子里回旋,這聲音說:“是的,什么都不會留下!”

我突然對桑多人幾百年來的生活習俗,產生了深深的厭倦。伴隨這厭倦出現的,還有一種懷疑:他們就這么一成不變地活著,有啥意思呢?

我睡不著覺了,穿衣下炕,在暗淡的夜色下,來到桑多河邊。

桑多河的流水早就收斂了激越的態勢,在幽暗的冰層下慢騰騰地流淌。死了多年的枯樹,也伸出干裂肅殺的枝丫,力圖緩解西風勁吹時的速度。

在藍天、雪野和房屋拼湊出的寂靜世界里,我能感受到的時間,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衰敗伴隨著時間的消失,靜靜地到來了。

扎西才讓藏族,一九七二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作品見于《民族文學》《十月》《芳草》《飛天》等刊,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并入選《新中國成立60周年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中國好文學》《散文精選集》《中國年度最佳散文》等選本。著有詩集《七扇門》《大夏河畔》《當愛情化為星辰》,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曾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紅高粱詩歌獎、唐蕃古道文學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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