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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只羊

2019-04-16 18:35王小忠
芳草·文學雜志 2019年2期
關鍵詞:鎮子阿媽牛羊

張三坤在刀智次旦家牧場前的一個小山包上整整等了一天,喝了刀智次旦阿媽給他的三碗生奶子,拉了好幾回。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肚子里還像打雷一樣。已經拉不出來任何東西,只是抽筋般疼痛。他蹲在山包下面的一處蘇魯叢中,感到整個人都虛脫了。

刀智次旦回來的時候,星星差不多出齊了。

張三坤躺在牛糞火爐旁邊的炕上,半閉著眼睛。刀智次旦阿媽弓著腰,添滿牛糞后又出去了。暗了下去的牛糞一會兒就又亮了,爐面上靜悄無聲的茶壺便又開始滋滋叫喚起來。張三坤側了側身,把另一條冰冷的腿伸到爐子旁邊。

刀智次旦終于回來了。張三坤霍地從炕上爬起來。外面有點騷亂,遠處的狗也在不住地叫,人的吵鬧聲也雜了。

拖拉機上裝滿了面粉、鹽、大蔥和白菜。張三坤幫忙搬完東西后,刀智次旦把一個暗紅的布袋子給了他,就去不遠處幫阿媽卓瑪草背奶子。擠奶看起來容易,實際上是很辛苦的。卓瑪草擠了幾十年奶子,身子都成弓了。小桶子擠滿后,要灌進大塑料壺里。卓瑪草老了,搬大壺的事情只能讓刀智次旦去做。十天一逢集,其余的時間刀智次旦也幫阿媽打酥油,背奶子,拾牛糞,放羊收牛。牧場上也就這些事兒———夠忙了。

班瑪草原很大,大得無邊。刀智次旦在這片草原上已經滾爬了二十幾年。他沒有見過阿爸,他見得最多的就是牛羊。阿媽從肥胖的中年女人也漸漸變成滿頭銀發的稍顯臃腫的阿依(奶奶)了??伤€是單身,沒有一個相好的,更找不到合適的佳毛(媳婦)。這并不是家道問題,可能是他不夠勤奮,不會打口哨,不敢鉆到希毛(未結婚的丫頭)的帳房里去。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刀智次旦十分清楚,大家都搬到小鎮上定居了。守牧場的越來越少,草場面積也越來越小了。大家都拿著草場補助去做生意。他在小鎮子上也有房子,但阿媽不愿意去,說舍不下草原和牛羊。其實他也不愿意去,更沒有做生意的想法,他覺得放牧的日子并不差。

春季短暫,冬季漫長。就在那個漫長的冬季來臨之前,道吉草一家也搬走了。當然,他們一家搬走已經有三四年了。道吉草搬走之后,他動搖過。他也想搬走,想和他們永遠做鄰居。但他看著銀發不斷稀疏,且離不開草原和牛羊的阿媽,就打消了和道吉草做鄰居的念頭。道吉草是別人的,不屬于他刀智次旦。好多次他在心底告誡自己,他想徹底從腦子里把道吉草的影子挖出來,可一直沒有做到。這大概是命中早就注定好了的。一輩子要受這樣的折磨?過幾年等牛羊多起來,一定要找個佳毛。他想。

人越來越少,班瑪草原顯得愈發茂盛起來。有車的人家都搬走了,草原也安靜了許多,然而物資的運送卻困難了。刀智次旦求情下話,終于說服了阿媽。他賣掉五只最大最肥的羊,換來了一輛三輪拖拉機。拖拉機在草原上已經不是新鮮的東西,不過習慣了小汽車來回捎帶物資,拖拉機反而變得稀罕起來。刀智次旦不向大家收運費,但大家卻在運費上不占他的便宜。后來,大家也不怎么捎帶東西,刀智次旦從小鎮子上拉物資回來,大家都到他那兒買。他從中牟點小利,對大家來說,也不存在掏運費的問題,反而省事省心。

班瑪草原距離小鎮子很遠,開拖拉機要走四個多小時,路不好。具體說,都在草地邊緣走,而且沙化嚴重的地帶坑很大。但也不是天天走,小鎮子逢十天才有集市,所以刀智次旦在逢集的時間才會開拖拉機出一趟遠門。他將家里積攢的酥油和曲拉帶到小鎮子上賣掉,然后帶回大家必需的物資。十天之后,那些物資也剛好賣完。來來往往,刀智次旦和阿媽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五只羊換回一臺拖拉機,起初刀智次旦的阿媽不同意。但要想長久守牧場,沒有拖拉機不行。大家也勸著說,班瑪草原上的年輕人都走了,也就你刀智次旦。那段時間,刀智次旦很猶豫。

五只羊不多,羊還可以生羊羔的??墒茄虿荒芩湍愕叫℃傋尤?,更不能幫你拉回東西呀。他在小鎮子上碰到道吉草,她的話堅定了他一定要買拖拉機的決心。

道吉草還說,實在拗不過阿媽的話,我先給你墊上錢。

刀智次旦的心熱了,錢不能拿,但拖拉機一定要買?,F在看來,拖拉機一點都不多余。否則十天一趟小鎮子,說啥也辦不到。酥油、曲拉、羊毛,都可以拉到小鎮子上,還能賣個好價錢。

阿媽差不多已經不管他的事情了,就好像起早貪黑的干活,誰也不能管她一樣。就這樣,刀智次旦和阿媽在班瑪草原上相依為命。班瑪草原距離寺院也很遠,刀智次旦在小屋里裝了經桶,是用軸承固定在小屋柱子上的那種。阿媽忙完之后就坐在那里,一手拉著繩子,讓固定在軸承上的經桶一刻不停地轉動;另一只手搖著瑪尼,莊重而虔敬。阿媽的日子在匆忙之中又顯得非常實在。寂寞對阿媽來說,根本就是個陌生詞,因為阿媽的心早就在現實之外的另一個國度里。在平安和祈福的禱念下,阿媽無大病大災,倒也健康。

阿媽卓瑪草端來剛煮好的奶子,刀智次旦也從那個暗紅色的布口袋里取出了他從小鎮上買來的鍋盔。奶子冒著熱氣,散出淡淡的香味。鍋盔是小鎮上漢族人做的,十分講究。張三坤看見奶子,覺得又要拉了。但看見一層一層夾了苦豆子的油漉漉的鍋盔時,又覺得餓得慌。

刀智次旦吃得很美,轉眼間一個鍋盔就不見了。張三坤把一個鍋盔撕成兩半,也吃了幾口,卻沒有喝奶子。

真是狗肚子里存不住酥油。張三坤皺了下眉頭,肚子又開始疼,又想拉了。

深藍色的天空中突然涌現起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秋天已經到了,天要變了。其實草地上的灌木早就落盡了葉子,草色也是一片泛黃。高原距離太陽近,正午時分的確熱,可一到晚上風就來了。風一來,寒冷就會不知不覺從骨縫里滲入。

張三坤從外面進來,搓了搓手,對刀智次旦說,今晚我就不過去了,河水很大,天陰著看不清,不敢摸石頭過河。

刀智次旦笑著說,誰也沒趕你走呀,就怕你住不習慣。

張三坤說,當年在紅雀兒山販羊的時候經常在樹縫里睡呢。

刀智次旦看見張三坤不住皺眉頭,而且還時不時摸著肚子,便笑著問他,肚子不舒服?

嗯,一陣一陣的,想拉,又拉不出來。這間小屋里只有他們兩人,阿媽卓瑪草已經休息了,因而張三坤也毫無顧慮。

吃壞了?刀智次旦說,一個人偷吃肯定會肚子疼的。

喝了三碗生奶子。張三坤又說,以前也經常喝,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又拉又疼。

刀智次旦說,你老了,還喝那么多。又說,長期不喝,偶爾喝的時候一定要放點鹽。

這些我也知道,有時候也喝,肚子一響就沒事兒了,可今天開始拉了。張三坤說,真的老了,連幾碗奶子都拿不住了。

刀智次旦從柜子里找了幾片藥,對張三坤說,吃上就好了,早點睡吧。嘴上這么說,其實他明白,張三坤沒有事情是不會過來等這么久的。在樊灣村,大家都是鄰居,雖然不遠,但從沒有相互串門的習慣。就是去了小鎮子,偶爾口渴,才進門坐一會兒。阿媽說張三坤等了整整一天,但他不能直接問。張三坤找上門來,作為主人,直接問他,就顯得有點不禮貌了。

張三坤只脫了外衣,就在刀智次旦的身邊躺了下來。

的確是困了,刀智次旦剛躺下不久,就發出如雷鼾聲。張三坤搗了幾下,刀智次旦轉了下身,一會兒鼾聲有如山倒。

張三坤嘆了一口氣,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早些年做生意的暢快,想著想著,就似乎聽不見刀智次旦那一聲聲令人驚悸的鼾聲了。

樊灣村并不是牧區,但在牧區的交界處,有土地可以耕種,家家也都養羊。土地生出來的莊稼只夠糊口,而羊卻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因而他想起販羊,一販就是好幾年。他只販羊,而不宰羊賣肉。樊灣村四周都是大山,出山的路只有一條,要穿過班瑪草原,然后到小鎮子。草原上本來就沒有暢通的公路可走,他剛販羊的時候是趕著羊去小鎮子的。到了小鎮子,要住一晚,第二天才能去羊市。最大的困難是人隨便可以住,而羊卻不行。于是,他就和小鎮子上的一個人搭伙起來。羊是他從樊灣村趕到小鎮子的,只在那人家的院子里圈一晚上。收羊的錢也是他出多半,而一旦折本了,他折得也多。后來,有人看穿了這個秘密,就和他協商,專門用車來拉。和小鎮子上那人散伙后,他就和別人開始用車拉羊。樊灣村養羊的人多,但羊卻不多,可以賣的自然更少了。一年拉一回,之后再也沒有生意可做。

再后來他就坐在家里。羊市上的人都說樊灣村太遠,跑一晚上路還裝不滿一車羊———不合算??伤麉s不死心,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做夢都在羊市上走動。一晃兩年過去了,前來樊灣村收羊的人一個都沒有。村里人都找上門來了,可他感覺到像早年那樣趕羊過河,然后穿草原走一天路的雄心和精力已經沒有了。樊灣村的羊體格小,但很瓷實,能稱出斤兩,自然也能賺錢,丟掉這個生意是十分可惜的。孩子大了,幾乎能獨當一面,但就是看不起販羊。沒辦法,他看著門前能賺到的錢卻賺不到手,心里分外著急。

當他聽到刀智次旦買了三輪拖拉機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一夜沒合眼。奔過來,原本想好好商議下拉羊的事情,可人家壓根就沒問他過來的原因。他急著想說,可人家早就在夢中了。張三坤越想越生氣,狠狠搗了一拳刀智次旦。

肚子又開始叫了。張三坤爬起來,從爐盤上摸到半塊鍋盔,使勁咬了幾口。

天亮了,炕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知道刀智次旦是不會睡懶覺的。

必須要起來了。

張三坤撿凈掉在羊毛氈上的鍋盔渣子,然后將被子疊好,披上外衣來到外面。

天氣果然變了,陰沉沉的,冷風沒有方向,只是一個勁包裹住他。

門前就是茫茫草原。小屋是由幾根架桿搭起來的,四周用草皮堵著,樣子難看,但住著溫暖。草原牧場有這樣的小屋,冬暖夏涼,總比帳篷好。張三坤想。

刀智次旦早早就去放牛羊了。張三坤不敢走遠,他在四周走了走,揉了揉眼睛。昨夜未曾合眼,眼眶骨生疼生疼,感覺快要裂開了。他必須要等到刀智次旦,要將生意談成,哪怕多要點運費也成。萬一被人一車裝走,就再也沒有生意可做了。他真的老了,真的沒有趕羊過河穿越草原的精力了。

昨晚聽你還說著話,我就迷迷糊糊給睡著了,沒對住呀阿嘎(哥哥)。刀智次旦自己也感覺到不好意思,他一邊在煮好的奶子里放了一把鹽,一邊不住向張三坤道歉。

你那鼾聲太兇了,估計狼走到門口都讓你給嚇跑了。張三坤又說,我一晚上沒合眼。

刀智次旦笑了起來,說,沒對住阿嘎,昨天真的累了。

張三坤自己倒了一杯開水,他再也不敢喝奶子。說,生意怎么樣呢?

啥生意?刀智次旦很納悶,也顯得有些緊張。

拉貨的生意呀,你不是逢集就去拉貨嗎?張三坤說。

刀智次旦哦了一聲,笑著說,那算啥生意,只是幫大家捎點東西。又說,那不算生意,能賺大錢的才算生意。

十天一逢集,你到河邊來幫我拉羊,一次拉五只,我給你二百運費。張三坤對刀智次旦說,你看可以嗎?反正你逢集一定要去小鎮子的,反正也是空車,我還可以給你做個伴兒。

刀智次旦笑著說,又開始販羊了嗎?

張三坤說,反正閑著,坐在家里慌得很。

刀智次旦想都沒想,說,那成,正好做個伴兒。最近路上坑大,一個人還真費力,運費就算了。又說,三輪小,多了裝不了。

一次五只。五只肯定沒問題吧?張三坤接著說,做生意圖個吉利,運費一定要收。

那成。刀智次旦很爽快就答應了。

張三坤一直擔心刀智次旦因為怕麻煩而拒絕,現在想來,根本就不用擔心,都要過日子的嘛。過日子沒錢,那日子怎么會過好呢!

秋天越來越深,剛下過幾場雨,班瑪草原漸漸變得蒼茫起來。早晨,濃霧將天地混為一體,空氣中布滿雨腥味。一到中午,整個草原又變得空曠而荒涼,同時還包裹著令人心悸的寒冷。還好,天空很透亮。白天如此,夜晚更是如此。刀智次旦一等月亮上來,就開拖拉機去河邊同張三坤匯合。一趟能掙二百元,比賣菜好多了。這樣算,一年要添好幾只羊羔呢。于是在逢集的前一天他就開始收拾,他要在車廂里鋪一層羊糞,還在車廂里綁了一個大皮襖。除了白菜和大蔥,他還想拉點果子。果子比菜的利潤好,但果子嬌貴,不能讓風吹著,風一吹就變黑了。黑果子臉相不好,賣不上價錢,因而要更加細心點。羊糞拉到小鎮子上就成搶手貨了,因為小鎮子上人要用它燒炕。這些都是錢,堆在牧場上白白浪費了。他還想,抽空專門拉幾車羊糞去小鎮子賣。

張三坤提前穿好大衣,并用腰帶扎緊,將五只羊用麻繩聯在一起,然后在河邊等著刀智次旦。刀智次旦開拖拉機過來后,他們把羊一只只抱到車廂里,然后又用繩網牢,就出發了。

月亮皎潔,但卻看不清更為遼遠的地方。拖拉機暗昏昏的燈光在蒼茫遼闊的草原上,還不如貓眼睛。起初寒冷,害怕,漸漸地,在極為顛簸之中,張三坤已經閉上眼睛,不向四處逡巡,他只是擔憂心肺從胸口跳出來。

必須在天亮前趕到,否則就賣不出好價錢。因為大部分羊當天要宰肉,天亮要上肉架子。其實,當天不宰肉也是可以的,但買家總是會借口壓價錢的,這是羊市上的規矩。最近的幾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刀智次旦不敢開快,張三坤抓住網羊的麻繩,急得在車廂里跺腳。

快到小鎮子了。天剛麻麻亮開,月亮的光反而變得暗淡了許多。這是一天里最冷的時候,風像錐子,沒有方向,也肆無忌憚。張三坤抓著麻繩的手早就失去了知覺,耳朵也好像出了問題,拖拉機的聲音似乎也聽不到了。他索性將半個身子靠在麻繩上,隨拖拉機的晃悠而胡思亂想。

也就這一次了。人一輩子都在抓東西,死了都還要緊握拳頭,啥時候夠呀。這么冷的天,就為了幾個錢?沒錢日子可不好過呀。要想多掙點,也只有在這個時間,這個時間羊的價錢最好。開春一直到四月,草場發黃,羊要努力活命。六月到八月,羊要養膘。九月之后,草原就涼了。十月、十一月要宰凍肉,可那時候草原封凍,人都很難走出去。張三坤想著想著就有點傷感,販羊販了這么多年,也沒見富了多少??墒亲诩依?,不會有人給你送一分錢過來。還是多少跑點好,不至于遇到事情低三下四去求人。一輩子活著也就這樣了,做啥事情都是辛苦的。想來想去,他的心里又開始矛盾起來。

就這一回,等明年再說吧。張三坤做了最后的決定,然后松開手,將身子完全靠在麻繩上,把腰帶往緊扎了扎。

哐的一聲,拖拉機從一個很大的泥坑里沖了過去,整個拖拉機離開了地面,又很快著在地上。刀智次旦也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車廂里的五只羊一陣騷亂,咩咩直叫。

拖拉機停在草地邊緣的一堆碎石上,車廂傾斜著,十分危險。張三坤從車廂里甩了出來,趴在不遠的碎石旁邊,一動不動。刀智次旦從地上扶起張三坤,又搖又喊。張三坤沒有聲音,嘴唇也似乎被凍僵了。

就在拖拉機剛剛起落的瞬間,張三坤還想著以后到底販不販羊??墒钦l曾想到,瞬間卻被甩到碎石堆里呢!原本他將身子完全靠在麻繩上,就注定會是這樣的結果。拖拉機一進泥坑,一顛簸,一傾斜,他就成了弦上的箭,嗖的一下飛了出去。

刀智次旦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抱到車廂里,解開綁在車上的皮襖,蓋在他身上,小心地開著拖拉機去了小鎮子。

剛入冬,張三坤徹底結束了他的一生,來年繼續販羊的夢也徹底覆滅了。刀智次旦在醫院陪護了很久,終究沒能留住他。一月之后,刀智次旦還沒有緩過來———熬夜,傷痛,擔憂,這一切已將他折磨得形如柴骨。張三坤去世之后,刀智次旦去過幾回樊灣村。這件事他覺得真和他無關,但他還是給張三坤家掏了埋葬費。

———又是五只羊。刀智次旦想不通。

阿媽卓瑪草對刀智次旦說,畢竟他們家的一個大活人沒有了,羊還可以下羊羔的。

刀智次旦說,那也不能怪我呀。

阿媽卓瑪草說,注定好的,誰都躲不過。

刀智次旦沒有和阿媽爭辯,但他總覺得心里不舒服。少五只羊,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小鎮子才能補得上。

這天,阿媽卓瑪草早早起來就去寺院了。

阿媽卓瑪草走后不久,張三坤的家人又來找刀智次旦,要他拿命價。刀智次旦一口就拒絕了,他說這件事情是張三坤來找他幫忙的,埋葬費給了,還要啥命價呢。

張三坤家人說,如果不拿命價的話,就讓你去坐牢。

刀智次旦不怕,他沒有理張三坤的家人,繼續放牧他的牛羊。

轉眼間冬天到了。接連幾場大雪,整個班瑪草原茫茫一片。風像是餓極了的魔鬼,帶著刀子,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逡巡,找不到可以宰割的對象,它只好將遙遠的山峰上的積雪瘋狂搬運。刀智次旦坐在小屋的牛糞火爐邊,想著如何將保蓄牧場防護好。保蓄牧場一旦出了問題,牛羊就會損失很多。當然冬牧場也要時時看護,冬牧場出了問題,保蓄牧場就保不住。這樣一來,牧場的循環就會出問題,那就麻煩大了。

可事情并沒有像刀智次旦想得那么簡單。就在大寒剛過去的第三天,班瑪草原上來了一輛警車,他們帶走了刀智次旦。警車行走緩慢,但聲音非常響亮。住牧場的不多的人都趕來了,大家圍在一起,不讓帶走刀智次旦。阿媽卓瑪草流著眼淚對大家說,讓他走吧,他會回來的??伤F在是犯了錯的人,誰都沒有辦法留住他的。

幾天之后,班瑪草原又漸漸回歸到往日的平靜中來。大家都來看望阿媽卓瑪草,說了許多寬心話。道吉草也來了,她帶來許多鍋盔,囑咐阿媽一定要好好吃飯,不能讓身體垮下去。還說,刀智次旦很快會回來的。

阿媽卓瑪草又去寺院了。

這天早晨天剛亮,她已經走到了寺院門口。她在佛塔前煨了桑,然后去轉經房。阿媽卓瑪草的腰身比以前弓得更厲害了,當她轉完最后一圈的時候,她的影子已經在腳下了。

前些日子她來過寺院,來找阿克(對和尚的尊稱)金巴。阿克金巴是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刀智次旦的事情阿媽卓瑪草詳細問過阿克金巴。阿克金巴對她說,刀智次旦犯法了,是要負責的。拖拉機是不能拉人的,他難道不知道嗎?出了事情,就要擔當起來。不要怕,每個人都有注定的劫難,過去就好了。阿媽卓瑪草心里明白,刀智次旦哪里知道拖拉機不能拉人呢!買的時候都是別人幫忙開來的。

這次她又來求阿克金巴。牧場沒有得力的男子漢是不行的,再說班瑪草原上男子漢越來越少,遇到要緊事情連幫忙的人都沒有。阿克金巴的確也是看到了這一點,他沒有推辭,答應了在刀智次旦的事情上一定幫忙。

阿克金巴前后跑了好幾趟樊灣村,事情算是有了了結。多半牛羊賣掉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畢竟人家一個大活人沒有了,賠點牛羊是應該的??墒菍Φ吨谴蔚﹣碚f,那些牛羊不知道需要多久的勤奮勞動才能換回呢!

一年之后,刀智次旦回來了。班瑪草原沒有變化,那條路還是那樣??墒前屪兞?,阿媽的腰身徹底彎了下來,走路也十分緩慢。阿媽沒有放牧,所剩不多的牛羊都由牧場上其他人家帶著。阿媽坐在小屋里,喝一碗奶子,吃點糌粑,然后就搖著經桶,日日夜夜念誦吉祥。

刀智次旦回來的那天,牧場上其他人都來了,他們送來酥油,也送來了牛羊肉。刀智次旦覺得很羞愧,好幾天都不敢出門。阿媽卓瑪草彎著身子,艱難地生火、煮茶。刀智次旦看著阿媽不斷衰老的樣子,將自己死死捂在被子里,任眼淚一股股淌著。

幾天之后,帶在別人牧場上的牛羊陸續被送了回來。羊多了二十幾只,牛也多出了幾頭。刀智次旦知道,大家都在幫他渡過難關??粗Q蚧貧w到牧場,刀智次旦的心里像生了一盆火。那種不愿出門,甚至不敢抬頭見人的羞愧和難過也慢慢消減著。盡管如此,刀智次旦還是早早起來,放牛羊到草場后,就趕緊回到屋里。阿媽早就看穿了他的這一切,卻沒有言語,似乎是在等待一個相對合適的機會。

令刀智次旦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道吉草和他阿嘎趕著五只羊、三頭牛也來班瑪草原了。話說得不多,但讓刀智次旦看到了新的生活。

道吉草臨走前悄悄告訴他,牛羊都是阿爸從市場買來的。

道吉草繼續說,阿爸和阿媽都老了,定居之后,除了去寺院,一直住在小鎮子上。牛羊都賣了,阿嘎在縣城開了賓館,生意不錯。

我會抽空來看你和你阿媽的,好好放牧,這么大的牧場,它不會讓你吃虧的。道吉草說完就走了。

刀智次旦也感覺到,作為好朋友,道吉草是前來安慰他的,她不會再次來到這片牧場。刀智次旦目送著道吉草和她阿嘎離開班瑪草原,心里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阿媽突然對刀智次旦說,后天要去寺院,請了阿克金巴念經。你也要去,不能耽誤。

刀智次旦沒有說話。

阿媽又說,要賣掉五只羊。

刀智次旦依舊沒有說話。

我買了幾卷經,要送到寺院去。后天要把錢送給人家,你明天去趟小鎮子,把羊賣了。阿媽繼續說,張家人都沒有了,獻幾卷經是應該的。

阿媽覺得是時候將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告訴刀智次旦了。

阿克金巴來回跑了好多次樊灣村,才得到張三坤家的諒解。張三坤家也是好人,他們沒有要太多,畢竟是一條命呀。阿克金巴也沒少跑法院,有了張三坤家子女的諒解,法院才給你判了一年刑,緩刑兩年。阿克金巴也是擔心你在里面,我在牧場上,牛羊沒人操心,家就散了。以后你要知道,拖拉機是不能拉人的,你還要知道,開拖拉機也是需要考試的。當然,阿克金巴不說的話,我也不知道開拖拉機還有這么多要求。你不在的那一年時間里,道吉草經常過來看我。都是好人!

阿媽說著就流下了眼淚。

那夜刀智次旦一直沒有說話,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趕著五只羊去了小鎮子。

從寺院回來,刀智次旦不再刻意去想那件事情了。起早貪黑,他在自己的牧場上已經壘起了一人高的好幾道牛糞墻。他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既然注定好了,就不能一直放在心頭。人一輩子活著,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要過好當下的日子,再不能讓阿媽受苦了。阿媽一年一年老了起來,剩下的日子就應該讓她安下心來,一心一意轉經誦佛。

刀智次旦將牛羊放到草場,將四周的牛糞拾在一起,天已經大亮了。牛羊漸漸多了起來,生活會好的。他在即將發芽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開始認真地壓著指頭計算,羊羔要添幾只,牛犢要添幾頭。接下來要把屋子修一修,不能讓阿媽隨他去牧場。該找個佳毛了,不能再讓阿媽擠奶了。想著想著他就笑了起來。

該生火了,等阿媽起來,屋里就暖和了。他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扎了扎腰帶,然后揀了幾塊干牛糞,折了一把干枯的蘇魯。當他把揀好的干牛糞和干枯的蘇魯裝進袋子,轉身離開的時候,看見了遙遠處有人騎馬而來。

———道吉草。

刀智次旦突然覺得心要跳到地上了。他不顧一切,扔下袋子,飛一般向她奔去。

這時候太陽剛剛出來,又大又圓的血紅色的太陽將整個班瑪草原籠罩著,顯得無比溫暖而盛大。

王小忠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芳草》《大家》等刊,并入選《散文精選集》《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中國年度最佳散文》等多種選本。出版有詩集《甘南草原》等兩部,散文集《黃河源筆記》《浮生九記》等四部。曾獲甘肅少數民族文學獎、《紅豆》年度小說獎、《莽原》年度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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