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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門①

2019-04-16 18:35伊里切夫斯基
芳草·文學雜志 2019年2期
關鍵詞:團子耶路撒冷

伊里切夫斯基[俄]

我的弟弟是個古怪的家伙,他時而能見到亡魂。通常他們會圍坐在他桌前,邊從空空如也的盤子里進餐,邊商榷磋議,仿佛是在討論如何將團子從家中趕出去。他說,自己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存在———這是一群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平日里他們是和睦的鄰居,夜里喝喝茶便會躺下歇息。但偶爾亡魂們會斗個天翻地覆,這種時候他便會絕望地給我打來電話。

“我再也受不了了!”他叫道。

“團子,你行行好,待在家里!”我嘴里嘟噥著,明白我接下來的兩天又泡湯了。

我的弟弟小我五歲,因為他的緣故我沒有了童年。年幼的寵兒百無禁忌,為所欲為,將身邊的整個世界當成了一個裝滿玩具的箱子。直到父母離世之后,我才明白想與之抗衡是多么不自量力。

我的弟弟在郵局工作———基本上是分揀票據,將郵包分放在各個架子上。干這份工作一部分是因為人們信得過他。他從未婚娶,我也一樣,但原因有所不同。好在退休于我而言還是件遙不可及的事,這讓我尤為安穩。不用清早起床將儀器設備扔進車里然后出去勘探,這樣的生活我實在無法想象。

我干的是土地測量員的活兒,雖然就所學專業而言我應該是位歷史老師。移民在人們身上產生的效果,就像廚師之于土豆。從我身上,它削出了一個手拿經緯儀的人,還冒險在我眼睛上雕出一副目鏡。

當弟弟給我打來電話時,也就意味著他停止服藥了,而此時我要做的則是在整個耶路撒冷城中將他找到捉住,以便將藥片喂下去。通常他是不會反抗的,但首先得將他找出來才行。

他第一次出走時年僅七歲。他讀了我的一本關于極地考察隊的小冊子,決定去幫蘇聯英雄、極地考察家帕帕寧的忙,但我放學時在公交車站碰巧遇見了他。他戴著父親的便帽,帽檐耷下來遮住耳朵,站在那里等車。

他這次出走是我最輕松的一次———我拎起他的后衣領,他被帽檐擋住視線什么都看不見,不敢動彈。

如今父親不在了,那頂便帽仍舊掛在父母房子門口的衣帽架上———一棟耶路撒冷城郊的老房子,現在弟弟獨自一人住在那里。偶爾,當我去弟弟那里做客時,我會偷偷將帽子的里襯貼在臉上,悄悄嗅聞父親的味道。

我很中意自己的工作:每天都與土地打交道,它會將我這樣那樣的思緒抽離出來,灑進甘霖之后沙漠中重生的野草根部。與傾斜的經緯儀為伴,我丈量著國土上的每一處褶皺,每一個隘口,每一條峽谷,分水嶺上的每一絲裂痕。

我仍舊對歷史處處留意,人類的過往能使我平靜,因為它已然過去。生命的意義在于———說得更準確些,生命之所以沒有意義———是因為要學會與遺忘共生共存。但這只是說來簡單罷了?,F實中,我的意識愈發清醒,與此同時無力感也愈發強烈。這就像是兒時那一次,我和弟弟一起去林中滑雪橇遇上了暴風雪,回程的路上我決定從田野里穿插過去。暴雪漫天,只邁出幾步我們便陷入一片奶白之中。我們來回兜圈子,身體開始凍僵,勉強摸回樹林中無風的地方,找到了來時的雪橇印。此刻,我仿佛又回到了暴風雪的中央,只是這一次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我把弟弟丟了。

團子———是因為小時候媽媽叫他小團團,長大后便喊成了團子。

我的上司知曉我兄弟二人間的糾葛,每當這情況發生時,他便會發火,當然不是對我,而是怨團子。在近東地區的人身上,憂慮常常表現為焦急上火。更何況我是所里為數不多的,愿意到以巴邊境地帶工作的人。

我在莫迪因市的某個加油站里給我的頭兒尼西姆打去電話,先聽得一頓臭罵,而后聽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團子自己會出現的。于是我決定坐下來喝杯咖啡。知了陣陣翅鳴,鶇鳥的歌唱壓抑了車來車往的噪音。我再次撥通弟弟的電話,耐心聽完自動答錄機應答前的十聲蜂鳴。不久,我已走過貝特曷龍遺跡,一級級的廢墟和溝壑像種植園中的橄欖樹一般列隊成行。就在此地的某處,以色列人的領袖約書亞率軍進攻迦南地,而不存在的上帝向出逃的迦南居民擲出一座座絕壁。這條高原上的道路是以色列最古老的道路之一。時而會泛起這樣一種感覺,你使勁掙扎,仿佛一只黏在蜜里的蜜蜂———陷入了凝煉濃縮的時間之中。在生命的第三個十年里,我仍舊無法習慣這種感覺。起初的時候,我貪婪地享受著這幸福。時至今日,這感覺揮之不去,仿佛統治此處的歷史是平行且同步的———從遠古的紅銅時代起始,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它熾熱得仿佛一塊煤炭,熊熊燃至白亮。在這星球上很難再找出另一片土地,能讓新時代的風重燃煽旺二十個世紀以前業已熄滅的篝火。

我弟弟團子———是耶路撒冷城,塔里比奧街區的兩大景觀之一。另一處是新建的美國領館,門徑上有豐乳肥臀的穿軍裝的金發美女把守。父母的房子就坐落在谷地邊沿,從山坡上向下眺望,既能看見被一條條坡道,一道道混凝土澆筑的溝壕包圍其中的使館,也能看見多丘的沙漠邊緣,顏色就像是駝毛掉禿了的駝皮?!疤焐夏俏弧豹氉砸蝗颂と氲恼沁@片沙漠。在審判日那天,替罪的山羊在雙角上頂著人們的罪孽,也將走進這片沙漠。

萬幸的是,耶路撒冷舊城區里人人都認識團子,他在其中如魚得水。在去舊城區之前,我還要尋訪我弟弟的另一處藏身之所———洛克菲勒博物館,就在離大馬士革門不遠處。團子喜歡在那里閑逛一會兒,再在滿是古跡的館中尋一處石質長凳小寐片刻。在展柜和陳列窗中,多神教的諸神和偶像尤為引人注目,樸素的以及雄偉的,憤怒的以及平和的,宇宙各種力場以及深邃奧秘的凝結體。也許團子覺得在諸神身旁待著,要比陪在人和亡魂身邊更加自在。幾千年來,盡管人類的道路已從劍齒虎牙發展至巡航導彈,但體格依舊一成不變得渺小且孱弱。當然,人的童年———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幼年的人類。但在那里,在博物館中,置身于神靈和女性生殖圖騰之間,憐憫人類的感覺———不論遠古的人還是現代人,驚惶的人還是渴求的人,苦難的人還是祈求的人———顯得尤為明顯。而團子大概多多少少將這種憐憫算在了自己頭上,聊以慰藉。

我在博物館空曠的廳堂間溜達,沿路詢問相識的管理員。一個坐在內庭里靠著水煙袋的阿拉伯老者說已經很久沒見過弟弟了,但如果弟弟在博物館出現,他一定會給我打電話。

我深愛耶路撒冷,這是一個隔絕的世界,如果你不住在城中,便對它一無所知。從一方面來說,同所有的城市一樣,它也是由一座座房屋構成。從另一方面而言,耶路撒冷———是一座英式的園林,一處與自然混為一體的景觀:只不過它沒有一排排植物,而代之以一層層級階。這使得城市在某種程度上變得透明可見。

在黃昏時分,耶路撒冷會顯露出它原本的顏色———黝黑的,古銅的,金黃的膚色。提及耶路撒冷的建筑風格,能說的只有它,它的建筑風格不引人注目的程度———它融入了這些山坡,沒入了這些園中。我曾在某處讀過:“瘋子就像鼴鼠,站在草場上刨土”。耶路撒冷的居民們就像是一群鼴鼠,將身體的大部分都埋入了一場不現行跡的,造物主的夢中。

某些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弟弟是做了一場特別的,為他私人所有的夢,而我又不能完全拒絕,不得不予以適當配合。

耶路撒冷最主要的居民———是凝煉的過往和將來,是渴望整個世界又飽受良心自責的時間……

就是這座猶太教堂,團子可能會在此處。我們剛剛在以色列安頓下來時,在某個深秋寒冷的夜晚,神圣的贖罪日,父親帶我們來到這里。人并不多,拉比在布道說教,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傾聽。那天我身旁站著一位來自中國的中年男子,臉上帶著極其敬畏的神情。他頭上沒有戴基帕小圓帽,代之以一塊皺巴巴的手帕。他同我們一樣,什么都聽不懂,但他大概以為這不是布道,而是一場禱告,伴著拉比的語調有節奏地晃動身體,口中念念有詞。我瞟了他幾眼,一張因敬畏而汗涔涔的面龐印在我腦海里。團子也掏出手帕,同中國人一起立在墻邊,在領誦人的吟唱中有節奏地搖擺。

團子也不在這里。

有一次,我扛著經緯儀溜達到某個地方,那可絕不是稀松平常的地方,而是耶路撒冷大祭司與亞歷山大大帝簽訂城下之盟的地點。既已至此,更欲何求!

是的,雙腳下———即是時光。天空凝為水晶,凝望著它,沒有一片云朵———沒有一絲思緒。時光———是一個龐然大物,抑或就是遺忘———世間至為雄渾兇猛的野獸。試問誰可以戰勝遺忘?

很快便是新年了。十二月的三十一日,團子總會帶著蛋糕來我家。說得準確些,是從他口中幸存的那部分。他只吃甜食,小腦中的飽食中樞處于紊亂狀態。見鬼,崴了腳,真疼,但應該沒事,沒事,一瘸一拐也能走,能爬山。

耶路撒冷的街道大體是以扇形和弧形的原則建造的:從整體上來看,街道的射線都匯集于舊城;從局部而言,道路都順著丘陵地形中的臺地修筑。扇子的諸多扇骨,或敬圣殿山而遠之,或與山上的層階匯于一體;條條弧線則保證每個臺地面層的交通。耶路撒冷城中以及城郊的地貌———是階梯式的,伴隨著大量谷地、峽谷和隘口。這是種罕見而榮耀的地形:時至今日,可以走出某條弧線,來到某一處所,又轉到某條射線上,到達雅法大門;明天再沿著弧線反向行進,不知不覺穿過另一條射線,仍舊來到大衛城塔面前。你行走于扇形弧形的表面,無論向左還是向右,向下還是向上———都終將匯于扇柄的核心:來到舊城的某座大門前。大門身后,空間驟然消退,一切歸于奇特的,時空隧道般的凝煉濃縮之中。

此時的耶路撒冷舊城———不再是弧面,而是一個球體,在其中你可上可下,就像蘋果里的蛀蟲:從哭墻出發,沿著考古坑道和拱形道路,沿著蜿蜒的殘垣斷壁前行。屋頂上的空間也存在一條綿延的路線,那是一項叫人躍躍欲試卻又不可向邇的運動———只有巡邏隊才會挑這樣的路線下腳。

團子到底在哪,這個瘋癲癲的家伙跑到哪兒去了?我在帶頂棚的小巷里亂轉了三個小時,穿過香料鋪,在甜香味道撲鼻而來的肉食店前悄悄屏住鼻息,吞咽口水,滾燙的餅上灑滿芝麻粒和柳薄荷,腳步放慢,在游客人流中轂擊肩摩。在圣墓教堂前左顧右盼,搜尋名叫阿卜杜拉的小伙———個子不高,騾子一般矮墩墩,顴骨高聳嘴唇凸出,尤為機靈。他出身圣墓教堂的“鑰匙掌管者”家族,通常被父親委派去維護秩序,找他問問團子的下落。

舊城中滿是瘋人,一些會混在祈禱者當中,沒日沒夜沿著那條受難的路線蹣跚而行,一些則扛著碩大的十字架來回溜達,而且大多數都在底部安裝了滑輪,就像超市里的小推車。他們之中也有女性,有剃掉眉毛沉默不語的,有從頭至腳籠入罩袍的,還有亢奮的,披頭散發始終醉醺醺的,比如有位愛爾蘭女人,在舊城、城郊以及耶路撒冷的各個修道院里徘徊已三年有余———身穿山羊絨的寬大長衣,下襟繡著金色的花紋:“我是天上那位的妻子”。團子陷入自己的世界時,會與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混跡在一處。有一次,我在殉難地找到他,他正與某個穿羊皮襖纏裹腳布的男子一起伏在地上叩首。然而圣墓教堂里也無人見過他的蹤影。我等待著,終于,是阿卜杜拉,在他那留下電話號碼。走出大門時,他攔下我:

“去客西馬尼園看過了嗎?”

“客西馬尼園?……”我驚慌失措。

是啊,是啊,當然,客西馬尼園附近有的不僅僅是荒地,以及載游客上橄欖山的巴士車站,還有一片這些怪人們會聚集的地方。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在那里過夜,有人搭起帳篷,卻在里面堆滿自己浪蕩天涯的破爛,有人用茶壺燒水———總之是一片流浪窩棚。

毫無辦法,我只能向獅門走去。

耶路撒冷———一座無窮無盡的城,不單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更是一個反映全部歷史、過往以及未來,關聯起整個世界的宇宙。西側的兩條公路由西向東,沿著其中的一條爬坡進入耶路撒冷———這段路途絕不輕松,卻更像是一場冥想。很難說清緣由,但在耶路撒冷中所有人都有些瘋癲,人們也以寬容對待眼前的瘋癲:我曾接連好幾年在經過雅法街時,暗中觀察街上住的一個豐滿女人,她家對面有一臺日晷———她站在畫架旁,手持干涸的調色板,干硬的畫筆,在一幅多年以前就放置在那里的油畫上修補某些看不見的東西。畫布上畫的正是那棟房子和那臺日晷,夕陽在晷面上留下如箭矢般的陰影。當太陽落山時,這些小瘋狂的來源也逐漸明了:夕照下,整座城的白石染上一層金色的光輝,變得金碧輝煌。猶甸沙漠起伏的沙丘在地平線上若隱若現———你會感覺身處大地的邊緣,或者耶路撒冷的邊界正在迅速沉入星球上最深邃的谷底。我尚不知,還有任何地貌風光能有這般圣潔———至少在四分之一小時以內———只留你與天獨處。白色的石灰巖———已石化百萬年的史前海洋———在夕陽中漸暖,石頭桃紅的色調與葉明莫什街區的瓦片相映益彰。彎曲的人行小橋將人引領至汲淪谷,獻祭的鮮血順小溪流淌而下,被花匠們用作肥料。時至今日,在耶路撒冷城中仍能見到這樣的土地,其土壤肥沃程度無法解釋。所有這些修道院院墻外的空中小花園,都曾被抵償死罪的祭物的鮮血所浸潤,被生命本身所浸沃。由圣殿山往汲淪谷去的方向,地下埋藏著條條管道,用以沖走不潔之物,或是扔掉打碎的神像———它們是先知們與多神教進行不懈斗爭的見證者。如果從我正行進的方向攀上城墻的話,會發現眼前矗立著客西馬尼修道院的圓頂,以及從押沙龍陵墓的石墻中鉆出的茂密的鬼針草。它鋪滿墓墻表面,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默默剝離身下的石塊,向這位大衛王的倔強子嗣表達不屑與蔑視。

我走出獅門,城墻那頭傳來沉悶的鐘聲。周圍的一切都抹上夕陽溶下的黃油。絕對的純凈,獨一無二的景致震撼并徹底征服了土地測量員,他的眼睛無法挪開,這靜謐的光線用它神秘的透光性改造了周遭一切。耶路撒冷似是浮了起來———升到了空中:你仿佛身處天空之城,飛翔的浮島,這便是那感覺的源泉。

團子,團子,我可憐的兄弟。好在你的失蹤再不能讓媽媽焦急憂愁。散落,散落,雪末從星辰間飄入窄窄的街巷,古老,古老的城市總是充滿人類的希望。仁慈而寬慰的靈魂———脆弱的如若天藍色蜻蜓———在這座城中安頓定居,在閣樓和屋檐上,在涼臺和荒棄的螺旋樓梯間,始終要比別的城更加安寧。耶路撒冷從來都不缺前來滌凈疑惑的人們。

疑惑是團子的常態,他會呆立在面盆前反復調整牙膏和牙刷的擺放位置。迷惑———是悔過的姊妹。我時常感應到一種超越現實的———彼世的———存在,它源于濃稠的疑惑,彌漫于某個懸空層上,某座小橋上,某座小島上,就如同耶路撒冷層層疊疊的階梯,臺地,廣場,以及懸崖邊從一側山坡飛架另一端,沒入隧道的橋梁。在我的想象中,彼世是一個類似于多層巢穴的幸福去處:譬如,死后去往一個玄妙的閣樓,一個鴿子窩,而靈魂便是鴿子。偶爾鴿群會被放飛,在響亮的唿哨聲中振翅高飛,享用天空———然后召回來,打開飲水器再撒些谷物。

團子,團子,親愛的傻瓜,你在哪?耶路撒冷仿佛是一顆魔豆苗,扶搖而上直入天際。想想兒時的樹屋!———這里就是那種舒暢而美妙的雛鳥般的體驗:壯闊的景致,周遭一切盡收眼底,全都是你的———沒有任何局促感,在這棵參天大樹上,每位居民都獨占自己單獨的那根樹枝。

走下汲淪谷。起初天空被稀落落的云所遮蔽,而后黃昏降臨。寒氣滲出來,云團向橄欖山的兩座峰頂涌去。一圈圈盤山公路被連串的車燈點亮,兩座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傳來伊斯蘭教士呼報禱告時刻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他們的吟唱聲顯得憂郁而絕望。當經過諸圣教堂的柱廊時,薄暮驟然寂靜,雨后星羅的水洼在鞋底下發出薄冰碎裂的咔嚓聲。鼻孔感受到寒冷的氣息,十指緊縮成拳。

陰沉的云團迎面而來,摩門大學腳下的花園隱匿在彌漫的霧氣中,細小的雪粒擦得面頰生疼。遠處閃爍著篝火的亮光,我加快了腳步,思索著如果在客西馬尼園找不到弟弟,接下來該往哪里去。白晝退卻得如此之快,仿佛某些東西讓它怯縮了,在凜冬面前退避三舍。漆黑不時蒙住我的視線,此時,眼前卻頻繁閃現團子沾著奶油,驚恐萬分的臉。

幾排古老的低矮橄欖樹,每一棵的樹干都要幾人合抱,渾身節瘤和褶皺,仿若德魯伊教某位神明的巨大腦髓,小徑順著橄欖樹前的圍欄延伸,我從旁經過。就在此刻,星星點點的燈光之外,一團篝火出現在空地當中———它在地面上投下幾個長長的影子,幾個人偎坐在跳動的火苗前。影子觸碰到我的腳,我本能地閃到一邊,免得踩踏到。遠處堆放著小山一般的裝水果的箱子,一旁有人拆掉了幾個木托盤,在木板下墊起幾根破管子。從木頭上拔下的銹釘子銳如冰棱。黑暗攜驟雪撲面襲來。雪片時而四散紛飛,時而卷做漩渦,時而貼地橫掃。橄欖山的山坡映射出晦暗的瑩白,似是在拋灑自己的瑕疵??諝馇遒?,身后舊城的城墻顯得愈發清晰。我想起在今年團子來家里之前,我決定收拾清理一番,將閣樓里的破爛扔出去。我走出房子,站在自己這些年積攢下來的簡單家什面前。面對著自己簡陋的家具什物,陽臺的窗外一陣陣驟浪接踵而來。海面上,云層投下的光影在峰谷之間流轉。近幾年來,我認識到如果要定居,自己只能居住在海濱。我喜愛這種身處世界邊緣的感覺,我覺得死后的世界———會是一片無邊無垠的沙灘,高不可攀的懸崖下一帶綿延不絕的細潤沙海,以及一條遙不可及的地平線,永遠見不到一葉舟,一掛帆。

篝火熊熊燃燒,不時順著火舌將簇簇火星灑向雪霧中。一位穿毛料大衣系吉卜賽披巾的婦人正一邊用英語講話,一邊圍著篝火來回跺腳。一個將鬢角兩側頭發剃光,扎一條細辮子,形似佛教僧侶的印度人對著她口中念念有詞?;鹧娴姆垂馓蝮轮说哪橗嫛つw皴裂,掛滿雪花。石頭堆砌成的爐灶上熬著稀粥———耶路撒冷流浪者的標志性飯菜:米,再加入小袋包裝的干果與核桃。一個大胡子披著貝都因式的駝絨斗篷,貌似明信片里眾人服侍的耶穌,正用小鏟在變了形的銅制大鍋里翻攪米粒。

“晚上好!”我邊走向篝火邊說?!拔以谡椅业牡艿?,他叫團子?!?/p>

“天上那位的妻子”向我邁出一步,轉臉對大胡子說:

“他在找弟弟。你見過他弟弟嗎?”

大胡子翻身從地上站起來,面帶禮致彬彬的微笑,從斗篷下掏出一個蘋果:

“給,好心人,拿著這個果子,權當作你正在追尋的東西?!?/p>

“您認識團子?”我不解?!八麃磉^這?!”

“熱騰騰的食物馬上就做好,”大胡子做出一個盛情的姿勢,邀我在大鍋邊坐下。

印度人也朝我走來,念念有詞地問起團子,嘖嘖嘴答道:

“對,對,有過這么個人,白天來的,也許現在去那邊什么地方了?!?/p>

“我還以為您是喬裝的警察,”拉緊露指手套,“天上那位的妻子”如是說。

我走遍整塊空地。風勢漸小,雪落繽紛,烏云往西北向飄去。我不想離開篝火,便詢問可否留下。彼此攀談了幾句?!疤焐夏俏坏钠拮印笔莵碜詯蹱柼m都柏林的幼兒園教師,每年都會來以色列一次,或在圣誕節前夕,或趕上復活節。她借住在艾殷卡陵村的朋友家中,靠著在游人如織的所羅門圣殿彈奏豎琴掙些外快。我望向堆成十字架性狀的窩棚,那邊靠著一支巨大的琴匣,確實能裝得下豎琴。

我抬頭,越過幾乎熄滅的篝火環顧四周。天空稍顯晴朗,目光所及之處都為白雪所覆,山石在悄然露面的月亮光華下映出黃色。圣殿山上阿克薩清真寺的圓頂被雪鍍上一層銀白,耶路撒冷在寂靜的月光下莊嚴肅穆。

黑暗中出現一個穿制服的身影。矮壯身材,碩大的頭顱,非本地猶太人的面孔,迅速朝我走來要求出示證件。我將駕照遞給他,并問起團子。沒有,警察沒見過團子。我一路陪他走回警車,他說自己已經在這里執勤兩周了,負責監視流浪漢,一邊道別一邊抱怨道:

“我是等不到上頭決定將這些人驅逐出境的那一天了。要是哪天節慶日他們忽然沖突加劇,某人站出來宣稱自己是救世主,號召人群上圣殿山呢?”他用一根手指在腦門邊轉了幾圈,然后朝阿克薩清真寺的方向指了指。

我回到篝火旁同眾人道別,并將蘋果還給大胡子。那人一言不發,將蘋果放回斗篷下。我走過巡邏警車,下山朝獅門的方向返回。當我在它愈漸泛白的街道上趔趔趄趄,蹣跚而行時,耶路撒冷一直在等我。

我走過哈德良皇帝的拱門,很快,寒冷不再讓人哆哆嗦嗦,而是感覺不到凍僵身體的存在。我擠進埃塞俄比亞教堂———團子的另一處藏身之所,修建在圣墓教堂一側。白天我已經來過這里,但沒有碰見相熟的修士———一個穿雜色長袍,面容飽滿的老頭。我從未聽他開口說過話,但卻總是以微笑示人。他住在教堂里,做的其實是守門人的工作,偶爾會長時間獨自一人坐在門檻邊。我不確定他是否認得我,但確定他認得團子。

老頭在圣壇邊的長凳上睡著了,頭頂的墻上繪有簡樸的埃塞俄比亞壁畫:所羅門王,所有埃塞俄比亞人的先祖,周圍簇擁著一群戴大毛帽留長鬢發的天使———極端正統猶太社區的裝束,分毫不差。我效仿修士的樣子,從背包中取出睡袋鉆進去,很久未能暖和過來。望著黑暗中閃爍的長明油燈,火苗漸漸變成橄欖山上那團溫暖無眠流浪者的篝火。夢中,“天上那位的妻子”是長著羊腳的希巴女王,所有埃塞俄比亞人的母親,而所羅門王則是遞給我蘋果的大胡子。而后,一切在暴風雪中天旋地轉,消逝不見。

早晨,我獨自醒來,修士已不見蹤影。我用肩膀勉強頂開吱嘎作響的沉重大門,刺眼的陽光令人炫目。雙眼逐漸習慣了強光,我緩步走過大雪覆蓋的廣場,一串捷足先登的腳印斑駁向前,向圣葉卡捷琳娜街的方向延伸,登上被雪枕覆蓋的階梯。陽光璀璨,融化的水滴聲聲漸起,在屋檐下洗出條條青藍的軌跡,咖啡的香氣,陽臺上金絲雀高亢的啼囀———所有這些都朝我涌來。鋪子紛紛開門,掃帚與鐵鍬在馬路上刮掃。

在雅法門近旁,我瞧了一眼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一個疲倦,駝背,面容消瘦,滿臉胡茬的男人正看著我。我的兄弟。

此刻,我在口袋中摸到一板錫紙,擠出藥片,與一小團融化的雪一起咽入腹中。

①獅門:耶路撒冷舊城城門之一?!咀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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