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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一場春雪(短篇小說)

2020-07-14 08:49張逸云
湘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道士大哥姐姐

1

新年的第一場倒春寒,野蠻襲擊了南方這座城市。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跟著一幫發小,跳進老家結了冰的河里,爭先恐后朝前滑行,先到達終點的,便是這個季節的孩子王。

大哥孤零零站在岸上,像頭目光陰森的貓頭鷹。麻繩箍了幾圈的破棉襖污漬斑駁,雪光一照,刺得人眼睛發花。

忽然,我腳下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沒來得及反應,就一頭掉進刺骨的深水中,咕嚕嚕往下沉。我拼命叫喚,掙扎,沒幾下就把自己弄醒了。

躺在床上,回想夢里驚心動魄的場景,胸口仍嘭嘭地跳,感覺魂魄還在軀殼外頭飄來飄去。

空調呼呼地開著,室內異常憋悶,仿佛負氧離子凝結成了顆粒,伸手便能抓到。

瞌睡全讓趕跑了,我摸索著穿衣下床,將窗戶開出一條縫隙,斜著身子躺到客廳沙發上,兩眼盯著墻上靜音狀態的電視,任由五顏六色的畫面夢幻般搖曳。

唐瀅依然熟睡著,墻上掛鐘顯示凌晨三點五十分,小區像條疲憊的船只,緩緩劃向夜晚深處。我站起身,想伸個懶腰,雙手剛舉到一半,腦子里忽閃了一下:這個點上,老父親不會來電話吧?

父親是個有性格的人,不屈不撓地犟了一輩子,他想干的事,天皇老子都攔不住。那年,他十六歲多一點,一聲不吭溜出家門,參軍到了朝鮮戰場。攻打無名高地那場戰斗,敵軍重兵把守,交叉火力相當猛烈,眨眼工夫,身邊倒下幾個戰友,他一把奪過班長手中的炸藥包,匍匐,翻滾,蛇行,憑借有利地形掩護,一口氣炸掉敵軍三個暗堡。

這些年,“老援朝”兩眼鼓鼓盯上我了,不分晨昏打電話過來,沒容我回復清楚,就兇巴巴掛斷。老爺子執拗偏激不假,倒是個明白人,為何老揪住那樁讓人為難的事不放呢?

果真不出所料,擱茶幾上的手機嗡嗡嗡顫動起來,我連顯示屏都沒看就直接摁下接聽鍵。

仿佛呼嘯而來的寒風,粗糙干澀的聲音扎進耳朵里,我慌忙將手遮擋到嘴巴前面,壓低嗓音道,爹,有話說話,哭啥呀?

父親不理我的茬,只顧一抽一嗒,重復前幾次電話里說的那些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他要回去,跟母親一道住回老家月亮灣。

面對絮絮叨叨的父親,我真心無言以對。他卻惱火了,大聲嚷道,你再不把老子的話當回事,我一頭鉆進你娘墳里去!

我嚇了一哆嗦,趕緊說出一連串行行行。

父親夜鳥般噢噢噢,接下來是拖鞋吧嗒地面的聲音。

估計他忘了掛斷話機。

2

算起來,母親去世已有十五個年頭,葬在姐姐屋旁樹木蔥蘢的山崗上。墳地坐北朝南,冬天向陽,夏日納涼,按照老輩人說的,那是享福的地方。母親走后,我尋思將父親接到城里來,他瞥我一眼,轉身就往一邊走。第二天,姐夫開來小四輪,突突突跑了幾十里路,將父親接到他家里,好酒好肉侍候著。

唐瀅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披衣去了廚房。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半夜里用電飯鍋給我煲粥,天亮洗漱之后,就能喝上熱氣騰騰的稀飯。她知道我為母親遷墳的事犯難,這位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庭長,用調解的口吻說,老林,我看還是順從老爺子算了,葉落歸根嘛。

我已困得睜不開眼睛,扭頭進了臥房。

吃過早飯,電話跟副省長、省公安廳長老關告了年休假,拎起裝滿衣物的箱包下了樓。足足等了十分鐘,才見唐瀅不慌不忙走出樓道。

林副廳長,讓您久等了!

我瞟她一眼說,回到村里,不許瞎叫喚,大伙就知道我小名元寶。

唐瀅嘻笑著遞來鬼臉,那我也叫你元寶!

我假裝生氣地白她一眼,松開手剎,小車嗚哧一聲出了小區院子。

唐瀅系好安全帶,側過臉說,嫂子來電話了,說午飯就在他們家吃,有葷有素,地道的農家風味。

人還沒出門,滿世界哇哇打廣告,你這人真是的!

唐瀅讓我這話嗆得滿臉通紅,半天沒吭聲。過了一陣,她輕聲解釋,大哥那兒,這回注定繞不開的。

我落下臉,不想應話。

十六年前,我跟大哥林振彪吵了一架,之后,跟他斷絕了往來。倒是嫂子給我家打過不少電話,每逢傳統節日,家長里短跟唐瀅嘮,賠禮道歉加勸慰,希望我們兄弟和好如初。

唐瀅說我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恨意重,時間過去那么多年,就是再有氣,不看僧面看佛面,早該釋懷了。妻子的話沒有錯,我嘗試忘掉那些不愉快,就是沒法做到。

大哥大我十八歲,他有個妹妹。我們兩家并無血緣關系。父親十四歲那年,從鄰村過繼到月亮灣,他養父跟大哥的父親是叔伯兄弟,親緣關系就這樣扯上了。

大哥十五歲那年,伯父伯母血吸蟲病到了晚期,相繼離開人世,兄妹倆成了孤兒。

他看上去可憐兮兮,卻招人嫌。好吃懶做不說,還偷雞摸狗,讓人逮住,挨過拳腳耳光,差點被剁了手指。母親嫁過來后,幫他蓋了兩間茅草房,說合了一樁婚事,將山里一位漂漂亮亮,能說會道的姑娘娶進了家門。

大哥和嫂子接連生了四胎,母親接生,侍候月子,幫他們拉扯孩子。姐姐跟大哥雖一母所生,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貼心貼肉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父母送她上學,念到初中后,姐姐說什么不再念了,回到家里當幫手掙工分。十九歲那年,母親給她挑了戶好人家,風風光光嫁了過去。

照理,嬸嬸的這份恩情,當侄子的應當用一生的心血報答才是。那年,母親突發腦溢血,一句話沒留下就咽了氣,下葬的墳坑挖在大哥家的后山上。起初,他沒二話。等到母親出殯那天,他瘋子一樣從山上跑下來,手一揮,全家上下十幾口,齊刷刷跪在道路中央,攔住母親靈柩不放。

大哥邊嚎邊嚷,說請風水先生看過,他家后山處在龍脈,埋了嬸娘就壞了風水,他家子子孫孫就會遭禍殃。

搶道攔喪,還有天理?我怒不可遏地奔向大哥,將哭喪棒插到他膝蓋前頭,命他全家人趕緊讓道,不然,就棒打攔路狗!

大哥脖子擰了擰,抬起頭,目光兇狠地剜我一眼:“你不就穿了身公安皮嗎,往家里人跟前抖威風,我今日撂句話,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他話落手起,從腰間拔出砍柴刀,捋起袖子,往自己胳膊一拉,一股鮮血直沖而去。噗通一聲,挺尸一樣,橫躺在路上。

姐姐一驚,片刻,拉過姐夫,跪到母親靈柩前,接連磕下三個響頭,領著“八大金剛”,將母親埋到她家屋旁的山頭上。

父親去了姐姐家,日子過得樂樂呵呵。姐姐說了,老爹比她的親爹還要親,生養死葬都歸她管。

3

小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順著路牌指示,我將車拐進新開的連接線。

這里地勢平緩開闊,湖汊河塘縱橫。已是二月底,三月天了,原野里散落零星的綠色。我的記憶中,過了驚蟄日,家鄉的田壟溝坡到處都是鮮艷的油菜花和紫云英。眼前的水田,布滿一尺多高的稻谷枯桿,顯得荒蕪蕭條。父親電話里說過,如今,大伙嫌種田種地來錢慢,每年只種一季,夠吃就行,田地拋荒,或者少種的現象一點都不稀奇。我眼前有些恍惚,腦海中傳統的農耕圖景,讓飄忽的光霧籠罩了。

不過,家鄉的變化確實挺大。高等級公路南來北往,東西相連,或從頭頂上穿越而去。

唐瀅異常興奮,嘖嘖稱贊沿途風格各異,時尚漂亮的別墅式樓房,舉起手機,不停地拍照。

唐瀅邊拍邊說,我說老林,等到退休,我們將老家那幢老房子扒了,蓋棟小別墅吧?

瞧著妻子滿臉愜意溜溜的神色,我心里有話,卻沒說出來。

前面是三岔路口,我靠右打了一把方向。憑印象,這條路通往老屋那邊。

剛跑出一里地不到,一條黑乎乎的鐵欄桿將路面攔腰隔斷了,往來的車輛繞著十米開外的泥巴路艱難爬行。

攔路的鐵柵欄旁邊豎起一塊牌子,寫著“收費路段,大車二十,小車十元,不愿交錢者請繞道!”

毋容多想,純屬非法攔路收錢。

我有些不悅地走下車,一位頭發皓白的長者,不緊不慢朝這邊走來,他后頭跟著幾個陌生面孔,表情有些怪異。

老頭看看車,看看我,眉頭皺起了小山包,陰陽怪氣地說,你是老林家的寶崽?

陡然讓人叫上小名兒,真不大適應,我紅著臉,尷尬地笑笑,將手握了過去。

炳忠叔,是您吶?

那人勉強碰了下我的手,臉上擠出不冷不熱的笑意,不是說你進去了嗎,這么快就出來了?

炳忠叔的目光,刀子一樣刺過來,我臉上頓時火辣火燒。

唐瀅快步走過來,沉下臉說,這是誰搬弄是非,造謠生事呀?

炳忠叔不屑地瞟了唐瀅一眼,鼻孔里哼出幾聲。

唐瀅氣得臉色發白,胸脯劇烈地起伏,我趕緊將拉她上車。

唐瀅坐定,從包里掏出化妝盒,給自己補妝。剛才一激動,額頭泌出了汗星,擦過之后妝就花了。這個城里長大的女人,相當看重她那張白皙的臉蛋。

什么人吶,牛逼哄哄的。唐瀅對著小鏡子嘟噥道。

這人就是父親常在電話提到的馬道士。他年輕的時候,在武當山學過功夫,會些詭秘法術。哪家小孩不吃不喝,半夜里鬧騰,他打來一碗清水,閉上眼睛,念念有詞,然后喂給小孩兒,幾個時辰過去,小家伙破涕為笑,吃睡都香了。有些疑難雜癥,小醫院一時半會沒什么好辦法,他一番掐算,畫符念咒,讓病人喝下神符飄飄的涼水,病疼很快就能緩解。父親說過,馬道士憑借這套把戲,糊弄過不少錢。他還有個看家本領,就是“做道場”,賺死人錢。裝模作樣給亡人超度,吹吹唱唱,念經打卦,一場白事辦下來,孝家給的報酬,不依不饒敲竹杠,能賺大幾千塊,多的時候上萬元。

馬道士手里握有一幫人馬,吹嗩吶的,敲鑼打鼓的,唱夜歌的,徒子徒孫上百號人。遇上什么事,他只要放個屁,準能一呼百應。

我原本不想去大哥家,馬道士攔路,正好是個借口。早晨出門前,電話跟姐姐打過招呼,說今天會回老家,究竟什么時候到她家,倒沒把話說死。鄉下的道路拓寬拉直了,小車只跑了十來分鐘,發現前面山包上站著一個人,我胸口一熱,輕輕叫了聲姐姐。

唐瀅瞅我一眼,繃著的臉,露出了笑意。

我停住車,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姐姐拉住我,仿佛幾十年沒見過一般,將我渾身上下瞧個遍,喃喃自語道,日子過得真快呀,轉眼弟弟的鬢角都添白發了。

我們姐弟肩并肩走向一幢三層樓房,父親偎在樓房一角,閉著眼睛打呼嚕,太陽照射過來,臉上泛出一層蘋果紅??礃幼?,他早上抿了幾口小酒。

半年沒見父親了,感覺蒼老了許多,滿頭白發像蓬胡亂堆放的葦花,我心里一陣難過。

爹,您看誰來了。

姐姐走到父親身邊,輕輕推了他一把。

呼嚕聲戛然而止,父親睜開眼睛,用手背抹了把流到嘴角的口水,看著我傻傻地笑。

姐夫聞聲從里屋出來,身后跟著一個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人,開口就叫我老舅。

這是姐姐的大兒子學斌,長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莊稼地里的好把手。前些年,姐姐不無自豪地告訴我,說,你學斌外甥出息了,當上了副鄉級。

學斌只比我小三歲,像他父親那樣老實巴交,農學院畢業后一直在鄉里干,到現在還只享受副鄉級待遇。

我在父親身邊坐下來,從兜里掏出煙,給他點上。老人吸了一口,笑呵呵地說,回來了就好。抽空到你大哥那邊看看,他給你娘砌“千年屋”(墓窟),還說要幫我砌生基(活人墓)。

父親牙齒剩下不多了,言語有些含糊,臉上洋溢滿意的神色。

我眉頭卻緊鎖起來,默然無語。

唐瀅過來跟父親打招呼,見我臉色不對勁,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

我面無表情看她一眼,一句話還都不想說。

4

吃過午飯,我躺到樓上臥房補覺,怎么都睡不著。打開手機,翻看全省警務資訊,一陣后跟敲打地面篤篤篤的聲音由遠及近,姐姐和姐夫跟在唐瀅后頭。

弟弟,倒春寒比冬天的寒氣還要凍人呢!

姐姐取過搭在衣架上的圍巾,遞給我說,為了娘,你得受點委屈。姐姐和姐夫這就陪你過去,到月亮灣那邊看一眼吧。

姐姐乞求般看著我,眼里泛著淚光,我的心一下子軟了。

唐瀅捂住嘴巴偷笑,我盯去一眼,她嘻笑著往姐姐身后躲。

一行人上車,行進到半道上,我臨時改了主意,說先不去大哥他們家,直接上后山看看再說。

我們踩著松軟的泥土,沿著山梁往上爬,越過幾處坡地,我直起腰身抬頭看,立刻懵掉了。

兩臺挖機嗷嗷叫喚,低矮的山丘挖去大半,山腳下平整出十畝左右的地坪。

我板著臉,轉身下了山。

坐進車里,我給學斌打電話,問他忙不忙。學斌說他正往鄉工業園那邊趕,聽語氣,遇上了難事。

我提出晚上抽空聊聊,他爽快答應了。

唐瀅,姐姐和姐夫陸續上了車,我猛踩一腳油門,飛也似的離開老屋那邊。從反光鏡可以看到,姐姐臉色不大好。

車到三岔路口,我握緊方向盤,在泥坑里折騰了半天才爬出來。

底盤刮擦了,我停住車,下來察看,一抬眼,見到不遠的地方聳立一幢石雕和木雕相間,氣韻飛揚的徽派建筑。馬道士木樁一樣釘在大門前面,我立馬感覺有股寒流直逼而來。

姐姐瞅他一眼,細聲道,就是那個老妖怪,橫豎不講理,看把這路弄成了什么樣子!

晚飯過后,我獨自坐到電視機前,拿起遙控器摁來摁去。父親有個早起早睡的習慣,已經進入夢鄉。

將近八點鐘了,那位副鄉級才泥糊糊地進屋。他洗了個熱水澡,端上保溫茶杯,坐到我身旁。

我一臉疑惑看著學斌,剛進門的模樣,好像跟人干過仗。

學斌看出了我的心思,沉沉地嘆口了氣。

下午,工業園區工地發生阻工事件,學斌前去協調,讓人推倒在地上。

事情并不大,被征收的農戶在青苗補償問題上同工業園管理人員意見不統一,雙方頂牛,鼎鼎有名的“林一刀”派人過來了。學斌領著鄉干部趕到現場時,雙方情緒激動,你推我撞。學斌上前制止,說他是代表鄉政府,專程處理這件事的,大家有話好好說。

“林一刀”的人兩眼一橫,嗤笑道,你一個副鄉級算個球,我們老板他叔叔什么來頭,知道啵?他老人家吼一聲,保準嚇死你!

學斌苦著臉告訴我,“林一刀”就是大哥的四兒子。開了一家社會資源服務公司(專門給人解決難事),還統領鄉里的大小豬肉市場,那些攤主殺豬賣肉,都得向他交份子錢。

學斌喉結滾動幾下,突然冒出一句,老舅,晚輩說句大為不敬的話,外婆這墳不遷未必不行嗎?

剛說起小四子的事,怎么扯上遷墳了?

學斌見我不解,說出一樁令人震驚的事情。

月亮灣馬上就要改選村民委員會,小四子作為候選人之一,打著我的旗號,到處拉選票。命他手下那幫人,挨家挨戶送錢,說死了,誰都不能投,要投只能他本人。

學斌湊過來,小聲給我嘀咕,說大舅舅挖山給外婆遷墳,未必是真孝心。

很明顯,大哥這回搞一箭雙雕的把戲。不但超規劃挖山,搶占地盤,以遷墳之名,蓄意把我的招牌亮給人家看,替他兒子選村主任找靠山,惹得村里人非常不滿,有人往鄉里告狀了。

這個時候,屋外響起了尖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有人高聲叫嚷,姑姑,我叔叔在你家嗎,我爹要見他!

我幾步出了門,燈光下,看見一條四十出頭的漢子:光頭,穿一件花花綠綠的夾克,嘴里叼著香煙,踮起半條腿,不停地搖晃,后背靠著一輛高大的奔馳。

眼前這個家伙,就是傳說中的“林一刀”?

我記得小四子光屁股那會兒挺老實的,成天鼻涕嗒嗒,見到生人就往嫂子后頭躲,眼前這人,一身匪氣,儼然江湖大哥大。

“林一刀”認出我來,哈了下腰身,從上衣口袋掏出香煙,滿臉笑容遞過來。我晃了晃手。

車門拉開了,走下來一個駝背,白發凌亂的老頭,不停地咳嗽。

大哥明顯衰老了,仿佛一株軀干光禿的老樹。

哎呦,他叔叔呀,不是說好了中午到我們家吃飯么,害得我們一家老小等了好半天呢!

唐瀅走過來,迎著春風滿面的嫂子往屋里走。

嫂子挨著唐瀅坐下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弟媳呀,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嫂子好想你呢!

嫂子嘴巴快,話頭長,旁人沒法插嘴,平日巧舌如簧的唐瀅,這回只有陪笑點頭的份。

大哥還是那副德行,不哼不哈,像根寒氣逼人的冰棍。

小四子一邊嚼檳榔,一邊哇哇哇地給人打電話,吩咐手下的人在縣里五星級賓館“紐約之都”定好包廂,他明天要宴請在省公安廳當廳長的叔叔,市里領導要來作陪的!

大哥見我的臉一直沉著,拉了小四子一把。

祖墳那塊地,還滿意不?

大哥像往日那樣,吝嗇得生怕多說一個字。

我不想跟大哥談墳地的事,拿眼看住小四子,聽說你準備回村參加競選村干部?

小四子啪的吐出嘴里的檳榔渣。叔叔,前幾年,我就有這個想法,當時公司剛起步,顧不過來?,F在運行正常了,能騰出精力,就想替父老鄉親辦點實事。

想法倒不錯。你那是什么公司,賣什么產品?

小四子怔住了,小半天才說,我們是“社會資源服務公司”,通俗解釋,就是替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排憂解難。

我冷聲道,應當稱“了難”公司吧?

小四子有些慌亂,吞吞吐吐解釋,他們公司以養殖為主,經營還涉及礦業和土建工程。

鄉里的豬肉市場都歸你管吧,連工商和食品衛生監督部門都要讓你三分?

小四子明白我在跟他叫真,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幾下,辯稱他們公司跟屠宰戶是合作關系,產供銷聯合經營模式。

我的問話咄咄逼人,小四子明顯膽怯了,低下頭,不再吱聲。

你還沒回我話呢,遷墳的日子得定下來。照黃歷上說的,這幾天都適宜。

大哥邊說邊咳,咳得渾身發顫,差點背過氣去。

嫂子連忙插話,說老娘遷墳,得按正喪操辦,錢的事,她家包了,我的任務就是好好當孝子。

嫂子話音剛落,大哥的咳嗽聲應點似的停了下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

唐瀅莞爾一笑說,大哥,嫂子,這事先不急,待我們同老爹商量后再說吧。

大哥茫然地瞅瞅我,一路咳著鉆進小四子的大奔馳。

5

大哥一家人走后,我叮囑唐瀅早點休息,叫上學斌,兩人邊走邊聊。走了一程,發現前方一處建筑燈火通明。

那兒好像是馬道士的豪宅吧?

學斌鄙夷地點頭。

馬道士是當地富得流油的有錢人,為何將本已修好的公路堵死,明目張膽收費?

天氣愈加寒冷,遠處的燈影,鬼火似的在呼嘯的夜風中搖晃,學斌雙手合攏,哈口熱氣,慢慢道出實情。

那個地段原先屬于馬道士家宅基地,三年前,他向政府申請,稱全家人口多,還在逐年增加,老宅基地已容納不下,要求新批一塊地皮。村里據實上報,給他家批了一塊兩百多平方米的地皮。馬道士蓋成現在那棟雕梁畫棟的新居。不久,他自行拆了老宅,那兒便成了毛荒草亂的廢墟。去年村里修公路,這塊地剛好落在紅線范圍,村里告知馬道士,準備填埋,鋪成路面。馬道士一再表示沒問題。公路修通后,他卻變了臉,提出要按國家土地征收標準,至少給他補償二十萬元。不然,就將路封死。

學斌頓了頓說,問題出在大舅舅身上,關鍵在那塊墳地。

原來,大哥打后山的主意有了些年頭,以給我娘遷墳為由,找村里磨了一塊地。

村里新修的公路緊挨大哥家的豬欄廁所,這塊地征收了。雙方談的條件是以地換地,村里劃出一畝地作為補償。地到手后,大哥卻變卦了,說他那塊地,原本是蓋門面的,地換地虧大發了,死磨活纏找公路建設指揮部要了十萬塊錢。

馬道士得知這個情況,當然不干了,一氣之下,就把路封了。

學斌憂心忡忡說,這次月亮灣競選村主任,候選人還有一個人,就是馬道士那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孫子,活生生的調皮角色。

天氣越來越冷,凍得人受不了,我和學斌打道回府。

走進睡房,唐瀅睡眼惺忪說,老林,老關找你了,說不管什么時候回來,都要給他回話。

我按了下連著充電器的手機,顯示兩個未接電話。

老關接通電話,忙說,老伙計,你總算回話了。

老關是那種處變不驚的人,天大的事,到了他這兒,都會云淡風輕。聽這會兒的口氣,跟往日不大一樣,我心里不免有些緊張。

老林,明天能回廳里一趟嗎?

什么事這么急?

肯定有重要事情。

我稍加遲疑道,回老家剛一天,耳聞目睹不少事情,幾乎都能跟我扯上關系。

我將大哥超標開山修建墓地,侄子林小四采取非法手段競選村主任,馬道士搞宗派勢力,要挾老百姓,造成不良社會影響等情況說給了老關。

老關哦了一聲,告訴我,下午快下班的時候,省紀委轉來一封舉報信,舉報省公安局常務副廳長林嘯,違反國土管理法規,建死人墓和活人墓,造成山林被毀,水土流失,在當地產生惡劣影響。還有一條更嚴重,說林嘯存在給黑惡勢力充當保護傘的嫌疑。他侄子林小四有恃無恐,涉黑涉惡涉毒,公然采取賄賂和脅迫手段拉票參選村主任。

老關發來幾張微信照片,畫面顯示,我到大哥后山墳地察看的場景。

居然有人在老警察鼻子底下?;ㄕ?,我稍加思索,便將此人鎖定馬道士。

我告訴老關,這是有人別有用心,混淆視聽,說明這里邊有名堂,想親自調查。

老關沒提反對意見,叮囑我千萬別沖動,一旦出現緊急情況,可以直接調遣附近警力,最好取得當地黨委和政府支持。

6

唐瀅讓我一通電話吵得沒了睡意,身子靠著床頭跟我聊。我眼皮沉重,腦袋迷迷糊糊,沒聊幾句就和衣躺了下來。溟濛中,天氣變得晴朗,太陽的光線從云層噴射出來,像纏繞的繩索,拉扯我的影子,將我拉到了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崗。山不高,四周樹木茂盛,半山腰的豁口,站著一位白發蒼蒼的女人,笑容滿面地看著我。

媽?

我鼻子一酸,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母親卻不見了。正迷茫的時候,一縷白煙從眼前飄過,飄進了山腰那片叢林。那里聳立一座墳塋,墳頭綠草叢生,幾朵白花點綴其中,伴隨山風輕輕搖曳,密林深處傳出蒼老的聲音。

寶兒呀,你看媽媽來了?我睡在這兒挺好的,你不用惦記了......

媽媽,您在哪兒呀?

我邁開兩腿,哭著喊著跑過去。

老林,哎,林嘯,你干嘛呀?

感覺讓人推了一把,睜開的眼睛時候,我發現唐瀅驚恐不安地看著我。

喉嚨和腦袋疼痛難受,鼻子堵住了,我意識到自己身體出了狀況。

唐瀅洗漱完畢,見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奇怪地問道,昨晚精神抖擻當夜游神,這就懶床了,不會吧?

仿佛無數條蟲子在喉嚨里爬來爬去,癢得我特別難受,禁不住一陣猛烈咳嗽。唐瀅感到不妙,三步兩步走了過來,用手貼住我的額頭。

喲,好燙,肯定重感冒,趕緊去醫院吧?

我晃晃手,示意她別大驚小怪。

唐瀅哪里理會這些,拿起衣服給我穿上,不由分說要將我送到醫院去。

這里離縣里不遠,大約二十分鐘車程,可是,一旦進了醫院,名目繁多的檢查,沒有一上午耗著,根本下不來?;氐嚼霞也贿^一天的時間,所見所聞令人寢食難安,有個信號,明白無誤向我示警了,林家和馬家已成對壘之勢,一旦開選,極可能誘發惡性群體事件。我準備去趟鄉里,建議鄉黨委、鄉政府,采取斷然措施,制止這場非法選舉。

唐瀅也覺得刻不容緩,立馬改了主意,同意我服些感冒藥,然后,陪我一道去鄉里,路上有個照應。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學斌慌慌張張報告說,馬道士糾集一幫人開赴大舅那邊,一場群毆流血事件即將爆發!

大哥這人胃口大得很,借開墳山之名,企圖強占鄰近幾個山頭,挖機挖過村里劃定的紅線,還挖到馬道士家的祖墳區域,挖垮了馬家一座老墳。馬道士借機發難,向他“三套班子”發布號令,男女老少一齊上山,保護祖墳。不少人,扛著鋤頭,鐵鍬,扁擔,氣鼓鼓地撲向大哥家的后山。

十萬火急,我電話向老關作了簡單匯報。老關當即指示,啟動應急機制,控制月亮灣局勢。

我立即撥通縣公安局指揮中心電話,命令火速調集兩百警力向月亮灣方向集結,限定二十分鐘到位。

安排妥當了,我深呼吸一口,看了唐瀅一眼說,上車!

路障被人撤除了,沿途見到不少扛家伙的村民,目標大哥后山。

工地上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兩大陣容怒目相對,劍拔弩張。林小四領著他的“光頭黨”幾十號人馬,握鐵棍的,拿殺豬刀的,操板磚的,還有幾個手持套筒獵槍,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馬家班的人。林小四背后,有雙目光撲朔迷離的眼睛。

馬家班這邊毫不示弱,鋤頭扁擔舉過了頭頂,幾個青皮后生罵罵咧咧,嗷嗷叫喊。

馬道士站在隊伍前頭,頭上纏著白底紅字布條,上書“護祖歸靈,除惡揚善”的字樣。

馬道士不停地嚷嚷,當眾開出四大條件:第一,林振彪領著他全家老小,披麻戴孝,給馬家祖宗上香下跪磕頭;第二,將損毀的馬家祖墳修復如初;第三,替受驚的馬家祖宗做三天三晚道場;第四,賠償馬家班祖墳護衛隊員誤工費五萬元。如是不從,他就號令平了老林家祖宗墳墓地,將林振彪的家打得一片水響。

我突然出現在現場,引起了一陣喧嘩,一彪人馬如影相隨,縣公安局特警隊員已準點到達。

我冷眼掃了四周一遍,用命令的口氣說,各位,限你們十分鐘內撤離墳地現場。

小四子知趣,領著他那幫啰嘍朝山地的東邊方向撤離。

馬道士不理不睬,紋絲不動杵在那兒,擺出洋洋得意,趾高氣昂的樣子。

我走上前去,輕聲勸道,炳忠叔,您老先回吧,后面的事,我們坐下來慢慢商量。

馬道士沒聽見似的,仰面看著天空。馬家班的人來瘋了,嗬嗬喧天地瞎起哄。

我強壓心里的火氣說,炳忠叔,請您配合公安部門執法行動!

馬道士瞪我一眼,冷聲笑道,你們給誰執法呀?今天把話挑明,林振彪如不答復那四項條件,我這把老骨頭就戳這兒了!

他這一吼,如同往滾燙的油鍋撒了把鹽,馬家幫的人情緒上來了,叫喊著沖向大哥他們家。

馬小四見勢不對,一個唿哨,那幫玩命的光頭,氣勢洶洶地殺了回馬槍。

我腦袋嗡的一聲炸響,大聲喝道,全體特警隊員,執行命令!

幾十條黑影飛奔向前,擋在眼看就要火拼的人馬中間。馬道士已經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叫喊著要將林振彪的樓房扒了。

幾名特警一擁而上,將他抬下山去。

馬家班的人揮動手里的家伙,翻身撲向特警。千鈞一發之際,刺耳的警笛聲驟然響起,小山谷產生巨大的共鳴聲,大批武裝警察沖進現場,嚇得馬家班和“光頭哥”們四處逃散。只聽哎喲一聲,有人撲倒在地上。

我腿腳一軟,眼前一片漆黑,后面發生什么事情,一點都不知道了。

7

接連下了幾場暴雪,到處白花花的。

我在醫院躺了幾天,高燒始終退不下來,整個人燒得迷迷瞪瞪。病歷顯示,病毒性感冒,肺部感染。醫師征得唐瀅同意,給我點滴瓶里加了抗生素。

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唐瀅、姐姐、姐夫守在病房里,姐姐眼睛紅了一圈,我無力地笑道,姐,沒事,你別擔心。

姐姐抹了把眼淚,幽怨地說,燒得腿腳都抽筋了,還說沒事。

她責怪我總不知道照顧自己,說這話時,眼看著唐瀅那邊。

唐瀅兩手一攤,用手指指點滴瓶,她的意思很明白,像我這號犟脾氣的人只服抗生素。

姐姐看我幾眼,神情憂郁說,大哥病得不輕,往閻王爺那邊走了一遭。

提起大哥,仿佛觸動了反感的神經,我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姐姐的呼吸聲急促起來。片刻,她拉住我的手,往手背上摸來摸去,感覺她的手,像母親的手那樣溫暖。打了幾天吊針,手都打腫,真的很疼。

姐姐邊摸邊嘮。她昨天去大哥住的醫院陪了一整天,說大哥這人本性并不怎么壞,只是私心多了點兒,說到底,那是窮怕了落下的后遺癥。

這幾年,父親好像對大哥改變了看法,電話里念過他幾回好,說大哥給我娘遷墳,看得出一片孝心和誠意。

姐夫特地強調了這一件事。大哥為了遷墳,沒少吃苦頭。他身體本來就不怎么好,但從早到晚都盯在工地上,生怕人家偷工減料。那天下大雨,千年屋拱門只建了一半,大哥放心不下,拉扯塑料布去蓋,不料腳下一滑,從龍門架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肋骨斷了兩根。

難怪那天晚上見到大哥時,他彎腰屈背,走路一瘸一拐,滿臉的痛苦模樣。

姐姐的眼淚像開閘的洪水滾滾而下,把大哥的心里話,原原本本說給了大伙。他這次往病床上一躺,清楚“死”算什么回事了,一夜之間醒悟過來,什么都想明白了,一肚子的愧疚和悔恨。

聽完姐姐說的這些,我撐起身子說,唐瀅,我們馬上出院。

來到大哥入住的醫院,我同姐姐去了醫師辦公室。

主治醫師取出病歷,詳細講解病情。大哥患有嚴重的冠心病,送到醫院的時候,心肌大面積梗塞。更嚴重的是,已是肺癌晚期,頂多能活一個月。

姐姐臉色突變,捂住嘴,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走進大哥的病房,恍惚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大哥靠著床頭,兩只眼睛,盯著頭頂的點滴瓶。

大哥見我來了,眼睛一亮,嘴角掛著笑意。

姐姐沒跟進來,估計躲在外邊痛哭流涕。

大哥緩緩抬起手,指著床邊的凳子說,聽說你也病了,快坐下吧。

我看住大哥的眼睛,發現他的目光春陽般溫暖潤澤。

我倆都不說話,仿佛偶遇的兩個陌生人。畢竟十五年沒交流了,一時半刻不知道從哪說起。

僵持了幾分鐘,大哥開口說,弟弟,小四子的事,我不怪你們,他是罪有應得。

大哥的聲音十分微弱,卻像雷聲在我耳畔震響。

回想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面稱我弟弟。我胸口一熱,將凳子朝床邊挪了挪,握住了他骨瘦如柴的手。

大哥鼻子抽搐幾下,聲音哽咽說,弟弟,大哥渾了一輩子,給我們老林家丟盡了臉!

我輕輕搖動他的手,動情地說,那些事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是給你治病。

大哥艱難地笑了一下,兩只眼睛盯了過來,我仿佛看見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少頃,井口緩緩放大,一束銳利的亮光從井底沖出來。他猛地挺起身子,一把抱住我,聲音顫抖說,大哥閉眼睛前求你一件事,等小四子出來了,你要讓他活出個人樣來!

我緊緊抱住大哥瘦弱的身子,含淚點了點頭。

門外傳來嘈雜的聲音,進來一幫探視的親友,把小病房擠得水泄不通。病室氣氛壓抑,像有把鉗子鉗在心口,我感到呼吸不順暢,安慰了大哥幾句,獨自乘電梯下樓。

雪還在不停地下,道路兩邊的樹木,掛滿白色的絨球。一群孩子正起勁地打雪仗,堆雪人,采摘垂掛在樹枝上的冰凌子,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原野里。我邁開步子,一腳踏進雪地,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種感覺非常奇特,我興奮不已,恍惚回到了往日的歲月。

小時候,老家的冬天雪花紛紛揚揚,這是一年當中小伙伴們最開心的日子。銀白的雪地,印著大小不一的腳印,茫茫雪野,晃動無數的人影,到處響著咯吱咯吱的韻律。大哥帶著我,在雪地里踩過幾回,兄弟倆踩得格外帶勁。雪地滑滑溜溜,很容易摔跤,我不小心跌倒在斜坡上,身子急速朝前滑去,前面就是深不見底的河流。大哥大叫一聲,沖過來,撲倒在地上,死死拽住我,膝蓋磨出一個洞,鮮血直流。這些事幾十年過去了,刀刻般印在我的腦海里。

這些年,氣候變暖,下雪的冬天少之又少,像今年這樣轟轟烈烈下雪的時日很難見到,咯吱咯吱的聲音成了一種美好的回憶。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似的,孩子們追趕雪花的影子,嬉鬧得更加歡快了。一個穿深紅色羽絨服的小男孩,徑直跑向我這邊,紅口白牙沖我詭秘一笑,眨眼間,一團白光飛了過來,小雪球擊中我的腦袋,散落的雪花掉進脖子里,我居然沒覺察出寒意。

張逸云,著有長篇小說6部,作品散見于《詩刊》《芳草》《陽光》《今古傳奇》《創作與評論》《青海湖》等期刊,多部獲獎。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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